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清穿之奶妈的萌宠日常   作者:蜜禾 简介:   一朝穿越,宠物医生齐东珠绑定“皇子奶妈系统”。   成了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流产美貌小寡妇。   婆家贪婪,看上了皇子奶妈那优厚的分例。一年八十两银子,足够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个小院儿了!   小寡妇迷迷糊糊入了选,成为了四皇子胤禛的奶妈。   齐医生却不干了!天知道,她孤寡三十年,最怕的就是软绵绵,哭声刺耳,没有毛发的人类崽崽!   更何况她一未婚未育的工作女姓,哪儿干得来这个活啊!就算硬件可以,软件真的跟不上!   与一心抚育婴孩的奶妈系统僵持许久,系统无可奈何地给她开了挂。   从此,四皇子胤禛在她的眼里变成了一只可爱的比格幼崽,耷拉着两只大大的棕色耳朵,圆圆的眼睛还未睁开,没有染上黑化的眼线。   好心的系统将齐医生的触觉神经也欺骗了,于是四皇子在她手中变成了毛发绵软的毛孩子。   啊!吸一口!再吸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齐医生成为了紫禁城最爱孩子的奶妈!手里抱着比格四阿哥,眼里还觊觎着隔壁刚刚出生的萨摩耶八阿哥。   而这,也逐渐吸引了康熙的注意。   多年后,齐医生混成了齐妃,宫中已经有几月没有新崽崽出生了,可急煞了齐妃。   她恨不得拿起手术刀仔细检查一下康熙的隐私问题。   无法得手,齐妃只好抹了一眼姜水,哭得梨花带雨:   “陛下身体不复从前,十四皇子打小就没个弟弟妹妹帮衬,多可怜呐。”   康熙一笑,揶揄道:   “那爱妃可愿与朕一起为胤祯添双弟妹?”   “好呀!”齐医生满眼放光:“我要一个萨摩耶一个森林猫和一个德牧!”   康熙:“?”   阅读须知:   *日更,中午十二点更新,如果有事耽搁会提前请假!   *可爱崽崽文,每个幼崽都不同!都很好吸!萌宠元素贯穿始终。   *女主美貌憨憨,男主康熙,前期男女主需要时间互相了解,后期男主只爱女主一个!男女主都非完美人设,都会成长改变,主题治愈!   *女主不是野心家,一心躺平,靠养宠物崽崽在后宫升职加薪!   *后期奶妈被团宠!被奶过的崽崽长成大怪兽夺嫡去了,但都无条件爱小奶嬷!   内容标签: 清穿 穿越时空 宫斗 系统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纳兰东珠 ┃ 配角:康熙,胤禛,胤礽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沉迷吸狗成为宫斗冠军   立意:珍视生命,万物有灵 第1章 奶母   昨儿城东一户旗人家中翻腾了半宿,今儿个一问,说又是那失了丈夫的小寡妇闹的。   要说城东这小寡妇纳兰东珠,那也出身正儿八经的满洲大族,族长金台吉曾随努尔哈赤一道入关,立下赫赫战功。   纳兰东珠虽有着满族大姓,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包衣。父亲系镶蓝旗一小校,和那位极人臣又极为风雅的纳兰明珠家族,却是除了名字以外,都沾不上什么边儿了。   虽说出身不高,又为庶女,纳兰东珠也曾按照规矩,参加过八旗选秀的,只不过因彼时身段太纤弱,没被留牌子收用。   加之一二打点,她便也不用做宫女那伺候人的差事了,悄么声儿地回了家,喜滋滋地嫁了同为包衣出身的情郎。   可谁知不过区区两年,那曾经夸下海口的情郎倒是壮志未酬,魂归西天去了。   留下大着肚子的东珠养着遗腹子,可奈何她镇日啼哭,又觉得婆母乘机搓磨于她,都要临盆了,却出门拌了腿,一下把先夫的遗腹子摔没了。   这下可将夫家气了个火冒三丈,就算她长兄长嫂来劝,也非要把她逐出门去不可。   纳兰东珠自打丢了孩子,便足不出户,连人都不肯见,今儿却被婆母堵上了门。   “你若心里不舒坦,我作主为你寻了个好去处。”   她婆母也是满洲大姓出身,性格泼辣,举止蛮横,一开腔便毫不避讳,直表来意。   纳兰东珠病歪歪地斜倚在床上,眼睑因为累日哭泣而发着淡淡潮红,肤白类雪,身段柔软,眉眼之间带着一丝哀婉,却掩盖不住她惑人的美貌和眼尾缱绻的媚意。   只可惜她的婆母那拉氏见了她这幅妖娆模样,便想起她自个儿那被迷的五迷三道,年纪轻轻出门狩猎却丧了命的短命儿子,心中自然是一阵又一阵的憋闷。   “得了,你也甭跟我这儿装委屈。我儿若不是去为你猎狐做裘衣,也不会出了意外,身陨京郊。本也给你留了安身立命的遗腹子,可你自个儿作,让我儿绝了后。”   说到这儿,那拉氏眼底闪现出一丝阴霾,而这让依靠在床上的纳兰东珠轻轻打了个颤儿,呐呐不得言。   “今儿我也把话撂这儿了,我在宫中为你寻了个好差事,每月的赏银加起来,一年也能攒下八十两。这八十两便当作你补偿我们家因娶了你这个丧门星的损失。至于那之后,你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与我家无关。”   说着,那拉氏也不愿意再看纳兰东珠这张美艳得有些扎眼的面容,拎着帕子径直出了门,留下院儿里的洒扫婆子朝门内瞅了好几眼,见纳兰东珠神色不变,这才悻悻收回了视线。   “一年八十两?”   屋内,纳兰东珠揉了揉额角,脸上露出了一个与她温婉娇柔的长相极为不符的呆板表情。   她从床榻上爬了下来,兀自去将房门关上,又查了查窗户有没有什么引人窥探的缝隙,这才转身,大字瘫在了炕上。   “一年八十两,即便是入宫做嬷嬷,也赚不来这个数儿。更何况我这个年纪和身份,又怎么做的了管人的嬷嬷?那除非是……”   不知想起了什么,纳兰东珠突然抬手抚上了臌胀的胸口,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狰狞的牙疼表情。   纳兰东珠本名齐东珠,是现代社会一个宠物医院的医生,主职是给猫狗割蛋。在没有那么多蛋可以嘎的淡季,兼职宠物美容师和洗狗师傅。   她在一座不大的城市偏安一隅,买下了一所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日常除了上下班便是投喂凑到她身边的猫猫狗狗,若是获得信任,便顺手将他们的蛋割掉,以达到爱护动物,一劳永逸的效果。   安稳活到三十岁,齐东珠从未对她的小日子有过半分不满,一心沉迷吸各种猫猫狗狗,镇日乐不思蜀。   直到她再一次上班途中被违规行驶的摩托车撞上了天,再一次醒来,人已经到了康熙年间,丈夫凉透,孩子刚流,人还健全。   不好的消息是,齐东珠在现代社会的身体已经稀碎,怕是收殓师傅的一大挑战。好消息是,齐东珠并非自己一个人穿越到这个堪称历史之耻,中央集权达到顶峰的黑暗朝代,她还带了一个系统。   这个系统自称奶妈系统。初来乍到,它用一种中年妇女温和的声音对齐东珠进行了自我介绍。它说人类的幼崽是世界的希望,人类的传承,文化的归属,而奶妈,是抚育孩子成长的重要角色。   而成为一个皇子的奶妈,是每个奶妈系统的目标。而今大清皇嗣不兴,宫内皇女皇子大多立不住,接二连三地殒身,这简直是朝代的耻辱!皇家的耻辱!奶妈系统的耻辱!   一番慷慨陈词之后,它换得了齐东珠一句习惯性的:“我知道了妈”,便再也没了下文。   这也不怪齐东珠嘴瓢,只因这奶妈系统实在是过于像齐东珠前世那连篇累牍,催婚催育的母亲了。张口“女人还是要养育过小孩儿才算完整”,闭口“有个小孩儿人生就有了盼头”。   每一句话,都在恐孩单身主义的齐东珠的雷点上疯狂蹦迪。   天可怜见,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那些哭声刺耳,身体柔软,浑身没毛的人类幼崽了。   自初次交谈之后,齐东珠便采用了前生对待母亲那样的方式,对待这个满口女德和育儿经的系统——完全无视。   齐东珠是魂穿,虽然初来乍到不敢做出半点儿越轨之事暴露身份,但卧床几日后,她自觉身体恢复得不错,便准备先离开这个准备把儿媳送进皇宫捞一笔的婆家。   她简单装了几件衣物首饰,趁着傍晚仆役都去用膳,才溜溜哒哒地准备从后门跑出去。她隐约记得夫家对她不慎流产火冒三丈的时候,原主的长兄和嫂子曾出面为原主说话儿。   由此可见,原主的家人还能靠得住。只要她寻到家里,这进宫做奶妈之事估计就不了了之了。   她正想得痛快,却不料刚走出院门儿,便见婆母那拉氏领着两个粗使婆子站在那儿,冷笑着看着她。   齐东珠打了个激灵,讨好的笑容还没露出半个,便被婆子架进了屋。   兴许是想到这差事没了齐东珠的配合也不能成,那拉氏纡尊降贵、面带嫌弃地走了进来,挥挥帕子,不一会儿,粗使婆子便端来了一盆盆硬菜。   齐东珠垂眼一看,恨不得自戳双目。只见那桌上摆着黄豆炖猪蹄,鲫鱼炖豆腐,酱焖大肘子。   好嘛,全是哺乳期用来下奶的硬菜。   可即便如此,这样的菜式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来说委实太少见了。即便是在清初这样旗人身份高人一等的时期,因生产力所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吃上这么一桌的。   吃了好几日粗茶淡饭的齐东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那拉氏看她那小家子气的模样,从鼻腔里喷出一个不屑地冷哼,嗤笑道:   “当年你本来就是你家送进宫做宫女儿伺候人的,若不是我家帮你寻了关系,你如今不知搁那儿给贵人捶腿呢。”   “如今给你寻的这个差事,可比做宫女儿那一年二十两的俸禄高多了。你当是谁都做得起的?况且我也打听了,如今招奶母的可是个皇子!若是你做得好这差事,那日后可就算搭上了大船,今非昔比喽!你可别不知好歹。”   齐东珠内心感到一阵无语,怀疑这一切都是那奶妈系统给她安排好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完成任务”,成为一个皇子奶妈。   至于眼前这见钱眼开的婆母,怎么看怎么像系统派来发布任务的npc。   “…可我不会做,若是冲撞了贵人,担不起的。”   怂惯了的,资深社恐齐东珠嗫嚅道。   那拉氏见她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深深蹙起了眉,却也知道齐东珠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她一向看不惯这个长相狐媚的儿媳,可耐不住自家儿子喜欢,才捏着鼻子放任儿子将她娶进了门。不出她所料,这果真是个丧门星,不仅害死了她儿子,还害死了她未出世的孙儿。   无论再愤怒难过,死了便是死了,活人总要继续活下去。旗人是按照男丁人口领取俸银的。儿子枉死,他们家本就失了一份儿进项,本指望拉扯大孙儿,将这份儿入账补上,谁知这没用的东西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保不住。   而今,他们家被这丧门星败坏的表面光鲜,实则有些难捱了。若这丧门星拿不到宫中奶妈的俸禄——   那拉氏眉目狠戾,心中下了决断。   “你去便是。若是成了,可莫忘了我们家提携之恩。若是不成,你也该滚哪儿就滚哪儿去,莫在这里碍眼。”   那拉氏起身,对左右婆子使了个眼色,那两个粗壮的婆子便左右夹住了看上去芊芊弱质的齐东珠,像看管犯人一般将她牢牢看住了。   “明日宫里派车来接,若是你坏了好事儿,仔细着你的皮。”   “……”   东珠紧张地抻了抻嗓子,但还是秉持着吃一顿好的是一顿好的的心态,将手伸向了桌上的大鱼大肉。   ——   夜阑人静,东珠躺在床榻上,头一回儿主动与藏在她脑海之中的系统搭话:   “喂,在吗?”   她拘谨道。   “嗯哼。”   那系统十分冷艳地哼了一声,以示她有话快说。   “这是你安排的?”   “算不上吧,”   那系统用它神似中年妇女语气的电子音说道:   “系统给你选择了复生的身体,仅此而已,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命数。你是要成为皇家最优秀的奶妈的女人。”   “哦。”   齐东珠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儿,心想这系统的研发人员不会真的是一个闲的没事干满口育儿经的家庭妇女吧。   “可是我看见小孩儿就害怕,他们一哭我就应激,而且——”   齐东珠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满不在乎道:   “虽然看着大,但不中用啊!明日肯定要验身的,届时那必然是要被淘汰的。”   —— 第2章 验身   ◎“镶蓝旗纳兰氏?收用,去西四所听差吧。”◎   ——   清晨的紫禁城逸散着稀薄的晨雾。时值冬日,即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家院落,也看着有几分萧索凄冷。   齐东珠和其他待选的乳母被一辆马车拉入了城。待到了皇宫,一个管事太监出来相迎,吩咐这群头都不敢抬的少妇进入内室验身。   待到了里面,几个管事嬷嬷便吩咐乳母们脱去衣裳,露出胸脯来。齐东珠上辈子在东北大澡堂子里混惯了,自然是带着一种超出时代的没羞没臊,利索地将上衣扒了,露出白花花的一片肉色,将管事嬷嬷都骇了一跳。   也并非齐东珠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入选,只是她这前胸虽然壮观,也确实在哺乳期,可原身因为丈夫的死和孩子的流失日日引泣,食水不思,营养哪里跟得上呢?   虽看上去光鲜,实则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越快被验身,越早能脱身。   不到片刻,齐东珠已经开始畅想自己出了宫好生逛一逛这三百年前的北京城。思绪从那还没建成的圆明园,飘到了前朝皇帝上吊的景山公园。   可谁知,当嬷嬷的手放在她胸口处时,她却觉得不太对劲。等她垂眼一看,见自己的胸口涌出了源源不断,味道香醇的奶水。   而更加诡异的事,那嬷嬷的手触及着她的胸口,却仿佛不落在她的皮肤上一般。可那嬷嬷脸上异样全无,神色极为满意,而四周那些袒胸露乳的备选乳母,接连露出了羡慕和嫉妒的神色。   不会吧——   齐东珠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而第二反应则直接确定了幕后黑手。   “系统!女德系统!”   她一边无声地睁大眼睛,一边在脑海中嘶吼着:   “是不是你干的!你给我带的什么?硅胶胸垫儿?”   “嗯哼。”   奶妈系统哼声回应,见齐东珠的耳朵都被气得发红,它才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是胸垫,这里面可都是特调乳液,专为大清宝宝体质特调。保管一口忘不了,两口就上头。”   “什么玩意儿啊!”   齐东珠见那还在嬷嬷的挤压下咕咕流出的奶水,崩溃道:   “有没有一点儿人性?我不是跟你讲过了我最怕小孩!你是想让我把皇子扔出去,被康熙判个全家处斩是吧?”   “尽说胡话!”   那系统也暴躁起来:   “不就是养个孩子,做好了这奶妈任务,你就可以换取生活的许多便利!你以为在三百年前生存很容易吗?”   “再说,我硬件都给你准备好了,育儿育女工具都一应俱全!”   “我不做。”   齐东珠木头一样站在原地,而那宫中派来验身的嬷嬷终于拿开了那挤个没完的该死的手,颇为满意地颔首道:   “镶蓝旗纳兰氏?收用,去西四所听差吧。”   沐浴在同行诸人羡慕的目光中,齐东珠揩干净身上淅淅沥沥的奶液,却没有答话儿。这让原本神色满意的宫中嬷嬷因她这样的态度蹙起了眉。   齐东珠正想着怎么装个疯卖个傻,在不死的得太难看的前提下被赶出宫去,她脑海中的奶妈系统却跳起了脚,语气愈发像一个更年期的中年妇女:   “你做什么!有没有点儿良心了,我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你还要怎样?”   见齐东珠不理会,它又尖叫道:   “药物!食物!衣服!这些只要你完成了任务,都可以从系统之中兑换!没有这些你怎么在三百年前缺医少药的情况下生活?”   齐东珠神色一变,继而又舒缓了眉眼,说道:   “我堂堂研究生,学的虽然是动物学,但基础的化学和物理还是略知一二的。等我另寻住处安定下来,凭借我旗人的身份,旁人多半不敢来招惹,我就可以安心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研究药物器具,方便衣食住行。人生而顶天立地,我手脚健全,头脑灵活,何必要走系统的捷径呢?”   “况且,即便你说得天花乱坠,在皇家做奶妈那就是做奴婢的,算什么好事儿了?今日我敞开胸怀以奶水喂养他们,来日我还要对他们磕头下跪,口称主子,这算得了什么好差事?我堂堂正正的做人,可不做奴才,再说了,”   她伸手去系衣带,不急不缓地说:   “而且我真的不喜欢小孩,这是心源性的。小时候我母亲重男轻女,非要生个弟弟,却没空养,将他交给我看护。我忙着做晚饭,而那小孩在我面前翻下楼去了。后来我和我妈都去看了好些年的心理医生,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奶妈这事儿我真的做不了,抱歉。”   她保持着礼貌,对系统说道,心里却实在没半点儿歉意。   她兀自剖开这样的伤口,以此对这不知何处而来的系统阐明了态度。这是她的私事,也是她心中最深刻的阴影,即便是到了这陌生的三百年前,仍然如影随形,恐怕此生难解。   不知为何,一度有些歇斯底里的系统突然陷入一阵沉默,过了半晌,在齐东珠几乎要开始在宫中嬷嬷面前装疯卖傻的时候,它突然说道:   “等等,你喜欢小猫小狗是吗?”   “你看,你现在装疯卖傻,担的是掉脑袋的风险,你一向很谨慎,也不想这样的对吧?”   它将声音放得很柔和,像一位循循善诱的女性长辈:   “我现在有个法子,如果你不是去给小孩当奶妈,而是给小动物当奶妈,你是不是就会开心点儿,好好完成任务了?”   齐东珠虽然正准备发作,但她其实心里害怕得很。她毕竟是来自和平年代的青年女性,这辈子遇到过最刺激的事也无非是家庭带来的心理创伤,而在这个三百年前的,被历史一遍遍佐证为荒蛮的可怖年代,她的命犹如草芥,随时都可能被收割。   而收割她性命的人甚至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她当然慌乱,就在系统与她商量的同时,她被一个同行的奶妈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走出了验身的室内,又由公里的公公引着,向西四所方向去了。   “你说说看吧。”   错过了一个“发疯”的时机,齐东珠为自己的怂感到一丝羞耻和萎靡。耷拉着脑袋问系统道。   “在你不做任务之前,我没什么大用处。”   奶妈系统坦诚道:   “但是,因为我和你血脉相连——呃,思维相连,我可以篡改你的认知,甚至可以给你加一点儿 ‘特异功能’。”   似乎是察觉到了齐东珠的不屑,系统虽有点儿被小瞧的不满,但还是好声好气道:   “等你一会儿见了小阿哥就知道了,是你喜欢的那种,毛茸茸的东西。”   “你是什么意思?”   齐东珠一头雾水,而为他引路的小太监却是个极为健谈的,即使对着齐东珠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油瓶,他也尽力分享着自己的见闻。   “小夫人,您这是赶上好时候了。前一阵子宫里早就为小阿哥选好了六位乳母,可是这小阿哥出生在寒冬时节,乳母就寝的院子不知怎么又被吹坏了屋顶儿,六个里面病倒了四个。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听了很是生气,把病了的都赶出宫去了,这才空了位置出来。”   齐东珠虽然社恐,但却也不怎么排斥这种好意,轻轻应声。   宫中规矩极多,便是行走交谈都有章法,此刻是宫女太监们上工的时辰,着急忙慌的在宫道之上走动着,偶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若不看他们的穿衣打扮和这朱红的宫墙,齐东珠会恍然觉得身临现代的某个办公大楼下面的胡同儿,周围全是手忙脚乱,熙熙攘攘的打工族。   因为此刻没有主子通过,奴婢们也都可以轻声交流。齐东珠左看右看,想着虽然满人规矩极重,宫中教条繁多,但康熙本人应该不是一个尖刻挑剔之人。往来奴婢虽忙碌,但不至于人人都含胸垂头,战战兢兢。   “往日里为阿哥挑选乳母的规矩可严格,哪儿像今日一般,片刻就选出来了。”   那十来岁的小太监喋喋不休,齐东珠虽然满心不甘不愿,但还是好奇心作祟,问道:   “公公,还请问这需要我照顾的小阿哥,是哪位阿哥呀?”   “这宫中今年就添了一位阿哥呀,是乌雅贵人所出。小夫人您进宫之前没打听清楚吗?”?那小太监神色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对齐东珠说道。殊不知齐东珠此刻已是心神大震,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   “乌雅…乌雅贵人?乌雅氏?”   即便是再不通文史,齐东珠还是看过几部火遍大江南北的辫子戏的,乌雅这个姓氏在康熙朝的后宫里,出了名的恐怕只有那一个,便是下一任皇帝雍正的生母,德妃乌雅氏。   苍天啊。   “系统!系统!你知道这个吗?这到底是什么差事啊!快放我出宫去!”   齐东珠的内心疯狂地尖叫着,而那个系统似乎也卡了壳儿,好半晌才又轻又快地说了句:   “都是孩子,有什么了不得的,要你喂你喂就是了,又不会把你给吃了。”   说完,它就在齐东珠脑子里销声匿迹了。而齐东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实在没有半点儿办法脱身,只能拖着脚步跟着那一路都挺热情的小太监来到了西四所。   —— 第3章 比格   ◎“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雍正怎么变成比格了!”◎   ——   今岁,爱新觉罗家就添了这么一个小阿哥,西四所如今住的除了马佳氏所出的不到两岁的小阿哥,便只有乌雅氏所出的阿哥了。   未曾与谁打过什么招呼,齐东珠便被叫去洗漱。这奶母为皇子公主哺乳前,都是要沐浴更衣的。   几个西四所的洒扫太监端了盆热水过来,被分配来伺候小阿哥的宫女儿露了个面儿,看着齐东珠沐浴。   今上有令,凡皇子降生,配宫女太监共十六人,奶母六名。这乌雅氏的小阿哥一出生,便被内务府配给了二十二位专职侍奉的奴婢。   而今,齐东珠也算其中之一,拿上了紫禁城的正式编制。   齐东珠磨磨蹭蹭地擦完了身。这看着她洗澡的宫女远远不及之前为她引路的小公公来的健谈,只站在一旁哈欠连天,想来昨晚没有睡好。   不过这也让齐东珠这样的社恐安之若素。若说是比比谁会忍不住先开口,社恐还没输给过谁。   果不其然,等齐东珠擦好了身子披衣而起,那小宫女开口寒暄道:   “我是佟家的,你又是哪一家出来的?”   齐东珠拘谨一笑:   “镶蓝旗包衣,纳兰。”   她眼前这位出身佟家的婢女二十余岁,看着比齐东珠还大些,长相清秀,举止也算沉稳。   佟家本不是满蒙大姓,直到康熙这一朝,才骤然被提拔起来,只因为康熙的生母出自佟家。   而后来,佟家仅在康熙朝便出了无数赫赫有名的人物,包括国之重臣佟国维,佟国纲,隆科多等。佟家在康熙中后期甚至被称作“半朝”,可见佟家入朝为官者犹如过江之鲫,朝堂站班,佟家列半。   委实不凡。   而此刻,这后宫之中还有个赫赫有名的佟佳贵妃。   而这小宫女想来和纳兰东珠一样,出自分属佟家的包衣旗。每年选秀,旗人便要按规定将自家姑娘送入宫中,多数被选为宫女,做些宫中杂事。   而若是碰上了康熙这种并不太挑剔妃子出身的皇帝,即便是宫女也有可能承受皇恩,若是有子嗣,便能搏个份位。   像康熙后期宫中有名的妃嫔,惠妃、德妃、良妃、宜妃,都是包衣旗出身。   不过宫女繁多,每年入宫选秀的贵女也多。若是平常宫女过了二十五,宫中便会放人出宫,另寻出路。   齐东珠心想面前这宫女怕是还要有几年才能熬到出宫,不禁心有戚戚然,主动说道:   “我叫东珠,以后在这宫中,请姐姐多多指教。”   那宫女倒也是个爽快人,颔首道:   “翠瑛。”   她上下打量了齐东珠几眼,笑道:   “也没成想,你看着如此年轻,竟已为人母了。”   她语气中流露着一丝淡淡的羡慕,而这让齐东珠后颈都有些发麻,连忙道:   “我的孩儿…没能活下来。”   她垂首掩盖住脸上颇为平淡的表情,却立刻引来了翠瑛的怜惜,她轻轻拍了拍齐东珠的肩膀,一时之间与她的距离拉近不少:   “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福祸相依。如今你在宫中听差,也不必受那骨肉分离之苦了。”   齐东珠感受到她的好意,不由有些涩然,仿佛欺骗了人家的感情一般。但她又不能将这借尸还魂之事讲个清楚明白,此刻也只能转移话题道:   “不知姐姐可否告知,这宫中伺候,都需要注意些什么?我来得急,只验身后便被叫过来伺候小阿哥了,对这其中的规矩,是一概不知呢。”   翠瑛听她如此坦诚相询,便也不吝赐教,细细跟她说了这南四所得规矩:   “那你可真是来得巧了。这宫中规矩太多,但若是说奴才过得如何,端看主子是个什么性情。我们南四所便简单多了,小主子目前都未长成,只要身子骨儿强健,喂得壮实就好了。若是让小主子立住了,莫说皇上会赏我们,就是小阿哥的生母,也少不了对我们的赏赐和提携。”   她顿了顿,又说道:   “如今小阿哥人小又不知事儿,吩咐不着我们什么,就是你们这些做奶母的辛苦些,不过除了你之外还有两个奶母在轮值,今儿个听说实在顶不住了,幸好你来了。”   齐东珠赶鸭子上架,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就被翠瑛催促着走进了一间透光的房室。她一想到软绵绵,哭唧唧的小孩儿要被塞进她的怀里,就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更别提这乌雅氏所出的小孩儿八成是未来要登基的雍正皇帝!   齐东珠头皮发麻,正准备回头对翠瑛说自个儿闹了肚子,余光却突然捕捉到了一个棕黑白交错的小小身影。   是比格犬,幼崽,活的。   齐东珠眉心一跳,险些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小比格纳入怀中,可她到底还算神志清醒,唤醒了她那被毛绒绒蒙蔽的神魂。   她在三百年前的大清皇宫里,她面前榻上的幼崽,不应该是比格这种根本不该在此时出现在华夏境内的犬种,而应该是一个后来被赐名胤禛的人类幼崽。   太荒谬了。   回过神来,她倒退半步,恶狠狠地对脑中的系统质问道:   “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雍正怎么变成比格了!”   “不是你见不得小孩子吗?这会儿你再去摸摸,还能摸出毛呢。”   “你不要太荒谬。”   齐东珠一字一顿地对系统说道:   “你怎么做到的?这里的其他人呢,难道他们眼中,小阿哥也变成狗了?”   “这怎么可能?我是你的系统,我只能对你进行改造。哦,等你好好做任务,升级之后兑换物资,你就可以改变你周围的环境和人了。但目前为止,我只能改变你。所以只有你的眼里,皇族的幼崽都是小动物。”   齐东珠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无声嚎叫。而她身旁的翠瑛不解的推了推她,小声催促:   “东珠,东珠?快去给小阿哥喂奶吧,到时辰了。”   齐东珠拖着脚步走向床榻,一边威胁脑中的系统不要再篡改她的认知了,赶紧让她恢复正常,可是系统仿佛听不见一般,一言不发。   齐东珠不得不抱起那小小一团的幼崽,就算内心百般抗拒,可当她真垂眸看这个缩称一团的“比格”时,内心却骤然升起了一股浓烈的怜爱之情。   人果然是可悲的视觉动物。   众所周知,比格在宠物界是一种堪称传奇的犬种。它们幼年期“长达”三个月,被铲屎官称作“赏味期”。   赏味期的比格极具迷惑性,有两只柔软的棕色大耳朵,软塌塌地搭在它们的小脸儿上,黑白和暖棕交织的配色,让人看着就觉得无比亲切。他们还有一双带着小烟熏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晶莹剔透,当它们注视着主人的时候,主人会觉得它们是这世界上最可爱最无辜的小天使,烦恼尽去,满心甜蜜。   当然了,这只是赏味期限定款比格。   长大了的比格犬则时常被称作“比格暴君”,随着网络上“比格受害者联盟bot”账号大火,无数的网民记住了养比格的主人是如何每日与叛逆又好动的比格犬斗智斗勇,最终获得“忍人”称号的。   无关其他,只因比格主人通常极为擅长忍耐。一个合格的比格犬主人通常对着面目全非的家和满地的狼藉面不改色,最多也只会无奈又不失温柔地质问一句:   “四胖,你怎么又尿了?”   即便如此,每年仍然有数不清的铲屎官陷入追捧比格的狂潮,将赏味期的比格请回家中,百般宠爱,可见其赏味期迷惑性之强,让铲屎官抛弃理智,陷入沉迷。   而今,这样一只赏味期的小可爱正躺在齐东珠的怀里,而这几乎立刻软化了齐东珠如临大敌的思绪,让她情不自禁地弯起眉眼,发出小声的:   “aww——”   “哼,果然有用。”   脑海中的系统轻声嗤笑,似乎很不齿齐东珠这种被毛绒绒的小狗迷了神魂的状态。   可谁能抵抗毛绒绒呢?别人她不知道,但齐东珠是真的做不到。无论之前齐东珠内心如何焦灼,此刻都心甘情愿地对比格阿哥解开了衣裳。   在她眼中,小比格阿哥翕动着黑漆漆的小鼻子,粉嫩的小嘴儿张合着,隐隐能看见里面软乎乎湿漉漉的小舌头和光秃秃的牙床。   齐东珠毫无负担地把胸前的背带式无痕奶瓶嘴儿塞进小比格嘴里,由于那无痕胸罩是系统出品,见识短浅的清朝小比格自然分不出齐东珠和其他奶妈的区别,乖乖地吸吮着奶水,用力得眉头上的毛毛都立了起来,时不时还打一个小小的奶颤,十分招人疼。   齐东珠的心都化了。可她仅存的理智还在不甘地与系统对峙:   “你简直荒谬至极,离谱至极!能投诉吗,你告诉我打那个电话能投诉你们系统?天呐你真是疯了,快把它给我变回去!”   “我不。”   系统明明理亏,却显得如此理所应当:   “这有什么不好的吗?你看看,你多喜欢他啊!喂他一次,你就可以获得十点积分,能换取一整天的食物或者一粒感冒药。你要多多完成这样的任务,积攒积分,才能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你篡改我的认知,你这是…这是侵犯人权的,你知不知道?啊?!有组织管你们吗?系统工会?AI联盟?还有没有王法啦?”   “别天天王法不王法的了,王法能让你过得开心不?你瞧瞧你现在,多开心!你就说你喜不喜欢他吧!”   齐东珠很想硬气一点,说:“我不喜欢”,可她轻轻落在比格眉心的手却让她说不出口。   乍然经历死亡,又穿越大清,换做哪个普通人,能不慌乱呢?齐东珠只不过一直压抑着自己那藏得很深的惊慌失措而已。这个朝代她很陌生,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这里的风土、人情,所有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又怪异。   而如今她怀里这长相极为现代化的小比格,却是她最直观的与现代生活的链接了。即便这个比格阿哥只是一场幻影。   可是即便是幻影,也是第一个让齐东珠在这个时代感受到温暖的触碰,也是一只锚,悄无声息地扎进齐东珠惶恐不安的心。   —— 第4章 排挤   ◎即使贵为皇子,比格阿哥也只能在她们这些陌生奶母的臂弯里长大,直到到了能请安问礼的年纪,才能像小大人儿一般走进亲生母亲的寝宫,按照规矩◎   ——   西四所的小主子们都尚在襁褓之中,上面遣来管事的太监不过每日卯时和巳时来探看,检查小阿哥身体的太医十天才一至。   若小阿哥无病无灾,宫女太监除了洒扫,没什么事情可做,有时会被临时调去其他宫中听差,若是运气好些,便可偷闲大半日。   对于皇子奶母来说,洒扫这等事是不用去做的,小阿哥的衣物、尿布这些日用杂物,也轮不到奶妈来操劳,都是内务府定时配给的。因此,奶母头等重要的差事便是为小阿哥哺乳。   说来惭愧,齐东珠比她自个儿预料的更快进入了奶妈这个角色。不过内心深处,她仍然跟自己较着劲儿,坚称自己是个养育小比格的宠物医生。   宠物医生,怎么就不是医生呢。   她一边摇了摇奶比粉乎乎的小爪子,一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来到西四所次日,齐东珠见到了另外两位分派给乌雅氏所出小阿哥的奶母。为首那位身形高大,身体强壮,看上去三十出头。据说她是宫中老人,先前哺乳过小公主,算是这西四所经验最丰富的奶母了。   一打眼,那奶母便上上下下打量了齐东珠,一言不发地上前抱走吐着奶泡的小比格。齐东珠没学过什么规矩,便学着身旁的宫女儿一般略行了个礼,谁知余光看到翠瑛对她微微摇头,连忙直起了膝盖,尴尬地站在原处。   齐东珠猜测,奶母地位略高于宫女,但奶母彼此之间并不算是从属关系。   那奶母审视的目光收了回去,脸上带着不难察觉的不屑,也没开腔说些什么,只垂眸看着刚吃完奶的小比格。   因乍然换了怀抱,在齐东珠眼中,本来安逸地躺着咂嘴的小比格皱起了他的豆豆眉,看起来不太愉快。这让齐东珠的心也跟着皱了起来,不自知地向小比格的方向伸出了手,即将出口的话儿却被那年长奶母带着嫌憎的话语打断:   “内务府选人真是越来越不挑了,这一脸狐媚相的黄毛丫头,以为生了个孩子便能做皇家的奶母了?”   她这话儿是对旁边随她而来的另一位奶母说的,立刻引来了对方的嘻笑。那声音大概是有些刺耳的,躺在年长奶妈怀中的小比格突然发出了点儿不满的咂嘴声,哼叫起来。   年长奶妈连忙去哄,态度做得很足,又是摇晃手臂,又是嘘声安抚,面上却没有丝毫真情实感的关怀之意。   齐东珠前世和同学在居民小区里经营着一家小型宠物诊所糊口。虽然生意不见得多好,往来都是些小区住户带着自己家的毛孩子来做检查,但齐东珠也从各种宠物主人身上见过百种嘴脸。   有些主人家境优渥,却不见得愿意为宠物花钱,觉得给口饭吃便是天大的恩赐了,若是病了死了,那都是宠物太蠢,活该受难。   有些主人看似对宠物百般溺爱,可真到了该花大价钱治病的时候,便各种推脱,甚至道德绑架宠物诊所,让医生免费为宠物治病,否则就闹到媒体上大肆渲染,说宠物医院虐待他的宠物,见死不救云云。   还有些主人真正将宠物当作了自己的家人,感同身受,相依为伴。   此时,看着那年长奶母的态度,齐东珠便知年长奶母对比格阿哥没有什么情感。   或许这才是对的。奶母只是一份工作,而比格阿哥此刻不过是一个孱弱的、随时可能夭折的幼崽。   按照康熙早期子嗣的夭折率,谁能说得准这个小阿哥是不是天选之子?即便这个阿哥侥幸立住了,小孩儿向来有奶便是娘,等他稍微大些,知晓事理了,再讨好亲昵不迟。   即便齐东珠知道比格阿哥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小宠物,而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在座所有人的主子,齐东珠仍然为他皱起了一颗心脏。   或许任何一个生命,都应该在爱他或她的怀抱里长大,而不是在一个将他或她当作任务和资源的人手中养大。   可是,在这泯灭人性的清朝宫廷,皇子阿哥是不能再亲生母亲身边抚养长大的。无论母亲或者孩子如何哭闹困顿,都被一声“祖宗规矩”压得死死的。   即使贵为皇子,比格阿哥也只能在她们这些陌生奶母的臂弯里长大,直到到了能请安问礼的年纪,才能像小大人儿一般走进亲生母亲的寝宫,按照规矩说上一句问安的话儿。   挺可怜的。   齐东珠知道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发散性思维和心软的毛病又犯了,可实在挪不开紧紧盯着那仍然皱着脸的小比格的视线。   她这样逾矩的行为显然让那年长奶母更加不悦,竟直接甩了脸子,呵斥道:   “哪儿来的野丫头,半点儿规矩都不知道,哪有盯着小主子脸看的!”   说罢,她便将小阿哥抱进内室,做出要哺乳的样子来。齐东珠和其他人不得不退避。   刚出了屋子,翠瑛就一把握住了齐东珠的小臂,在她耳边愤愤低声道:   “镶黄旗的那拉氏,丈夫是火器营兰领长。”   待走远了些,翠瑛才继续说道:   “你可别再这么软和可欺。奶母虽说也是论资历,但我看那小阿哥喜欢你得紧,她有些资历又怎样?她三年前进宫做奶母,小公主喝了她的奶,可没立住!如今听说又抛下她第二个孩子,屁颠屁颠儿进宫来了,还不是为了那些赏银!“   “这宫中似乎隐隐以她为首。”   齐东珠虽然社恐,却对周围的氛围极为敏感。方才那那拉氏奶母气焰嚣张,四周的太监宫女儿皆不做声,态度也拘谨不少,而另一位奶母显然是她的拥趸,一副对她心悦诚服的模样。   “谁让她有靠山呢?她长兄是个三等侍卫。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有机会再次入宫选做阿哥的奶母。”   翠瑛愤愤不平,却也没有再深谈,不多时便被其他的宫女儿叫走,去做洒扫杂物了。   西四所如今小主子不多,下人房也算宽裕。齐东珠作为阿哥乳母,自个儿便可以独占一间。她见翠瑛匆匆去了,自己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便溜溜哒哒回了房,往有些落灰的床上大字一躺。   “怎么样?”   脑海之中,那语气酷似中年妇女的电子音问道。虽然是疑问,它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洋洋得意,这令齐东珠咬起了牙齿。   虽然不想搭理这系统,齐东珠还是秉持着探究的心态,问道:   “我的奖励呢?从昨儿到今天,我喂了七次奶,可以兑换些什么东西?”   “少不了你的,积分都给你存着呢。”   系统说着,似乎在翻找着什么东西,电子音忽高忽低:   “七十积分,可以兑换地图、针织衫、望远镜、退烧药、医用酒精……零食、调味料。”   “我要兑换调味料。要小米辣、蚝油和一升椰子水。”   “……”   系统一时没有回答,齐东珠似乎能听到它数据乱窜的声音。   “你不兑换点儿有用的东西吗?你兑换这…”   它似乎努力将什么话吞了回去,而齐东珠打断它,快速说道:   “有什么不行的?这些让东西能让我快乐,若是这些都兑换不来,我做任务干什么?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她话音未落,系统用冷冰冰的电子音说道:   “物资已兑换。”   一升纸盒装的椰子水砸在齐东珠脸旁边,将她的铺盖卷儿压得下陷不少,一瓶玻璃罐装的蚝油和一袋超市里五块散装的小米辣也都掉落在床榻上。   齐东珠无视系统重物砸脸的挑衅,冷静地翻身坐起来,查看着物资,发现与在现代超市买的并无不同。一时之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情绪从她心中升起,让她双眸酸涩。   她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抹了一把将落未落的泪光,她将东西收进系统自带的背包,以免他人察觉,心里寻思起了今天的食谱。   细说起来,除了那八十两的银钱,做皇子奶母最大的好处便是规格用度了。   为了保障奶母的奶水充足,内务府每日配给每位奶母一鸡或一鸭,并一条超过两斤的湖鱼,时令蔬菜若干。   奶母通常可以吩咐西四所厨房将食物料理好了再送来。昨儿个齐东珠吃了西四所厨子的手艺,或许是没有疏通打点过,也或许是给下人做饭的厨子不甚用心,总之那酱鸭酱鱼做得都很粗糙,还是如出一辙的味道。   齐东珠进宫前,婆母那拉氏似乎也知道强占齐东珠入宫做活儿的饷银有些不地道,便允许齐东珠在自己的小首饰箱子里挑一两样带走,也算是能有点儿财物傍身。   金的东西自然早被收去了的,齐东珠只能从一些银簪银镯里挑了几样看着有份量的,塞进了装着她衣物的小包裹。   她本来寻思今日拿个银簪贿赂一下南四所小厨房的师傅,在吃食味道上上心些。而今发现系统可以兑换这些古代吃不到的食材,那不如自己下厨做一些。   这么想着,齐东珠便去厨房认领了今日内务府送来的份例,掏出一只银镯子打点了后厨的管事,麻烦师傅讲她的鱼和鸡都杀好,晚些时候她自己来料理。   管事笑眯眯地接了贿赂,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南四所的小厨房不忙,主子的吃食都是由御膳房直接送来的,而今小厨房主要便是做些奶母和下人的吃食,过了晌午基本上便空下来了。   —— 第5章 侍夜   ◎怎么会有小比这么可爱的幼崽啊!小比就是世界的正义,小比就是人生的意义。◎   ——   未时末,齐东珠将炖好的椰子鸡从炉子上端下来,又用系统出品的蚝油和小米辣和着厨房找来的蒜水做成料碗。   再起锅用猪油润了锅,齐东珠将内务府送来的鳜鱼沾上盐,放入热油煎至两面金黄,后又倒了一壶热水,切了一块儿豆腐。不多时,鱼汤泛起了浓白的泡沫,鲜香四溢。   齐东珠将做好的吃食装进食盒,将小厨房简单打扫过又通了风,这才拎着食盒回了自个儿的房间。顺道叫上了刚从别的宫里当差回来的翠瑛。   翠瑛见她满脸厨房柴火弄的黑灰,掏出帕子来给她擦了擦,齐东珠将她领到房间,关上门,两人便大快朵颐起来。   “姐姐,我初来乍到,多谢姐姐看顾,我无以为报,今日便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   按照宫规,乳母不得饮酒,也不得吃太过重口、辛辣的东西。齐东珠便以茶代酒,隔空碰了碰翠瑛手中的茶盏。   翠瑛也没想到不过是自己的举手之劳,换来齐东珠如此精心备下的餐食,当即说道:   “不过举手之劳,都是宫中姐妹,哪里用得着如此生分?日后大家同舟共济,在这宫里头,还是要互相照应才是。”?   齐东珠抿嘴一笑,窗外日光西斜,冬日暖阳透过窗纸,朦胧地洒在她白瓷般的脸上,给她镀了一层柔光。即便翠瑛是个女子,心也情不自禁的快速跳动起来。好半晌,她才垂下头夹起一块儿鱼肉,笑道:   “妹妹这容貌,怕是放在百花争艳的后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妹妹嫁过人,不知是福是祸了。”   齐东珠为她盛了一碗汤,笑道:   “我是来做皇子乳母的,等皇子断了奶,我便也可以出宫过活了,哪儿会生出其他事端呢?姐姐说笑了。”   翠瑛垂头咬了一口肉质鲜嫩,入口鲜甜的椰子鸡,笑道:   “你便是不做乳母,去御膳房做个厨子也绰绰有余了!不过也是,出宫天地广,我们旗人女子又不受那些汉人规矩束缚,只要夫家靠得住,便行走自如,妹妹年轻,又如此貌美,届时出宫寻个好儿郎再嫁便是。”   齐东珠但笑不语,频频为翠瑛添菜。二人就着馍馍,将桌上的菜肴吃了个干净。   自穿越清朝以来,齐东珠这是头一回儿吃上如此合心意的饭食,用完连身上熏的黑灰都不想擦拭,便要往榻上趟。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无礼的敲门声。齐东珠和翠瑛对视了一眼,合力将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收进了餐盒。   “小主子到了用膳的时辰,你作为奶母,怎的如此消极怠工?”   门一打开,便见今早所见的年长奶母站在门外,一脸不耐。眉心之间的法令纹更加明显了:   “躲在屋子里瞎吃什么?坏了小主子的奶水,看我不着人将你赶出宫去!”   她昂着头,趾高气昂地冲齐东珠道。翠瑛匆匆提起食盒,行了一礼,道:   “嬷嬷,今晨东珠刚下了职,此时应该还没轮到她才是。”   年长奶母横了一眼翠瑛,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哼笑:   “哪儿轮得到你一个宫女儿出头了?该哪儿待着就去哪儿待着。你,跟我来。日后你便侍候小阿哥就寝。小阿哥刚足月,离不得人,你得醒着,每隔一个时辰喂一次奶,懂了么?”   翠瑛神色不平,齐东珠倒是没有动怒,只问道:   “每夜都是我侍奉吗?据我所知,目前伺候小阿哥的奶母有三位,之后指不定哪日又会派来几个,全凭嬷嬷排班吗?”   她虽然语调和气,话里却另有所指,当即便让这年长的奶母像被戳了痛脚一般跳起来,骂道:   “杀千刀的小骚蹄子,才刚入宫,就敢忤逆小阿哥身边伺候的老人!我赶明儿就跟管事嬷嬷好生说说,像你这种天生反骨的货色,也配来伺候贵人!该滚去辛者库做苦力去!”   齐东珠眨了眨眼睛,心中寻思这奶母不如早些去告状,这在宫中伺候主子的差事,谁愿做谁做去吧。可旋即,她又想起了今早那哼哼唧唧被抱走的奶比皱起的豆豆眉,那软绵绵、毛绒绒一团触感依靠在她的手臂上,如此真实,又如此温暖,这让她终究心头一软,歇了与这急着立威的奶母斗气的心思。   “我这一身脏污,恐怕没法伺候小主子。如今天也黑了,伙房不知可还有热水备着,容我沐浴更衣?”   “那自然是备着的,我劝你赶早儿过去,小主子身旁可离不了人!”   那年长乳母翻了个白眼儿,转身离去。翠瑛对齐东珠说道:   “东珠,夜里伙房怕是没有人,我去帮你烧热水。今夜本不是我在小主子门外守夜,我去与人换班,陪你一道。”   “不必了,谢谢姐姐。可姐姐忙碌了一天了,明日说不定又要被派到哪个宫里当值。我白日里有的是时间休息,不妨事的。”   翠瑛犹豫片刻,最终道:   “你不怕就好,我去给你烧水。”   说罢,她提着食盒走了出去。齐东珠拿了一套换洗的衣物,也跟着走向了伙房,准备洗漱完毕便去伺候比格阿哥入眠。   ——   等齐东珠洗漱完毕入殿,她发现小阿哥房中并无人看护,那本该在场的奶母竟然不见踪影!   齐东珠皱起眉头,心下真生出了几分火气。即便没有前生她因为家庭因素而生出的心理障碍,也知道一个月大的幼崽极为脆弱,是片刻都离不开人的。奶母拿着皇家丰厚的月俸,竟如此敷衍了事,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都说不过去。   齐东珠走进了些,见那比格阿哥皱着一张毛绒绒的小脸儿酣睡。可即便是酣睡之中,他仍然锁着他深棕色的豆豆眉,毛绒绒的小狗脸儿满是受了委屈的小可怜儿模样。   这可把齐东珠的心都看化了。   吹灭了几盏油灯,又将散发着碳气的火盆挪得离窗户近了些,齐东珠斜倚在榻上,轻轻抚了抚比格阿哥濡湿的鼻头。   可这样轻轻的触碰,却不知怎的让比格阿哥清醒了过来。他努力睁了睁眯成缝儿的小圆眼睛,濡湿的鼻头翕张抽动着,很快嗅到了齐东珠身上散发的淡淡皂角香气。   “wer…wer…”   奶比声音细弱,粉红色的小舌头在毛茸茸的小嘴儿里若隐若现。虽被禁锢在襁褓之中,他却努力地弹动着小身子,向齐东珠的方向靠了靠。   天呐。   齐东珠哪里禁得住这样的考验,当即将奶比纳入柔软的怀抱里。她一边极尽温柔地轻轻吻着奶比终于舒展开的豆豆眉,一边在脑海中对系统说道:   “能不能别再篡改我的认知了?”   系统不答。黑夜静谧,窗外寒风呼啸,室内两只火盆里燃烧着上好的银丝碳,散发着融融暖意。   齐东珠让比格阿哥吸了会儿奶水,将不再哼唧的奶比纳入怀中,摸了摸奶比身下的尿布,见并无潮湿的痕迹,这才放纵自己揉了揉它毛发柔软的小身子,细细享受了一把摸奶比的快感,一边在内心生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对日后御及天下的雍正帝的惭愧。   不过除了她齐东珠,谁又会知道日后赫赫有名的雍正皇帝在她掌下是个吐着奶泡的软糯奶比呢?   忍不住垂头在奶比的雪白的肚皮上吸了一口,齐东珠挺翘的鼻尖儿把奶比压出了一个奶嗝。可奶比宽容大量地原谅了这个不够恭敬的铲屎官,砸吧砸吧嘴,依靠在齐东珠温暖的怀中睡去了。   小鼻子还搭在齐东珠的衣襟上。   这可爱又暖心的一幕让齐东珠这样毫无底线的绒毛控在心中无声尖叫,那丝对雍正的恐惧和对清朝的芥蒂都暂时偃旗息鼓了,满心都是对眼前这软萌无害的比格阿哥的爱怜。   怎么会有小比这么可爱的幼崽啊!小比就是世界的正义,小比就是人生的意义。   齐东珠一边轻轻拍打着小比温热的身子,一边迷迷糊糊地在依靠在榻边,陷入沉眠,谁知这一觉竟睡到了夜色将退,天边隐现晨光的时候。   齐东珠心下有些惊诧,连忙去看比格阿哥的情形,却见比格阿哥眯着一双睁不开的小圆眼,一截儿小舌头露在外面,显然醒来有些时辰了。   “噢,我的乖宝。”   齐东珠怜惜地将吐着小舌头却一声不吭的奶比纳入怀中。比格阿哥显然饿坏了,急迫地用小黑鼻头在齐东珠身上拱动着,鼻腔中发出小声的哼唧。   好容易寻到了奶嘴儿,比格阿哥拼命汲取着奶汁,连小毛脸儿都皱了起来。他的小黑鼻子周遭的白色毛发还没长好,露出一点儿肉肉的粉色,上面还沾着奶水,急迫的小样子狼狈又可爱。   齐东珠将手探入比格阿哥身下摸索了下,乍然发现小褥子都被尿湿了。当即有些心疼,又有些纳闷儿这幼崽怎么裹着濡湿的襁褓也不见哭闹,莫说是人类娇气的幼崽,就算是真正的比格,也早就哼哼唧唧,寻求关注了。   齐东珠单手抱着比格阿哥喂奶,另一只手迅速为比格阿哥卸下了湿漉漉的尿布,在昏暗的油灯照映下去寻找干燥的新尿布。   不多时,比格阿哥显然吃饱了,将一只带着粉色肉垫儿的小爪子搭在齐东珠的胸脯上,踩奶般轻轻弹动着。又一遍从小嘴里哼唧出声,似乎是被母兽喂得餍足的幼兽在寻求关注。   “aww…”   见他如此可爱,齐东珠忍不住又发出轻微的慨叹,走下塌来,边轻声拍哄着如此粘人的比格阿哥,一边轻哼着歌谣哄他入睡。   —— 第6章 抢夺   ◎奶比黑色的鼻头耸动,似乎闻到了齐东珠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气,一张毛绒绒的小脸儿不再皱在一起作苦大仇深状,反而弱弱的抽动起了小鼻子,鼻腔里◎   ——   日上三竿,来接替齐东珠照顾小阿哥的年长奶母才带着两个小宫女姗姗来迟。齐东珠怀里搂着酣睡的比格阿哥,斜倚在榻上,无声抬眼看了那神色倦怠的年长奶妈。   似乎是觉得昨日拿捏住了齐东珠,那年长奶妈神色不屑地扫了她一眼,声音不耐道:   “呆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滚去收拾收拾,一会儿管事嬷嬷要来了,若是见你这不修边幅的傻样儿,你就等着滚蛋吧!”   齐东珠蹙起眉,双眸之中闪过一丝不耐之色。   这年长奶母踏入比格阿哥的房门,既不查看比格阿哥安稳与否,也不放低音量。她刻薄的话语在原本静谧温暖的房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果不其然,比格阿哥软哒哒的暖棕色耳朵颤了颤,豆豆眉又皱了起来,原本平稳吐息着的毛绒绒的小脸儿上挤出了两道浅浅的褶儿。   齐东珠垂头拍哄着,却被那年长奶母大步上前,将包着比格阿哥的襁褓从她的手上生生夺了过去。   幼崽身体柔软,齐东珠惊诧之下哪儿敢用力?只能任由比格阿哥温暖的小身子被从她的怀中扯走。   在做宠物医生的时候,齐东珠见过不少次家人之间因矛盾,丢弃、伤害宠物的。在她工作的小区里,有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偷偷喂养了一只流浪猫。有一天,小女孩儿抱着被小区电动车撞碎了脊柱的猫咪来到齐东珠的诊所。   猫咪奄奄一息,小女孩儿坠在她祖母的腿上苦苦哀求,允诺了所有恶劣的打压和谩骂,只求祖母肯出钱救一救这只流浪猫。   齐东珠当时刚刚毕业,自顾不暇,身上还背着和朋友一起创业的债务,却也准备自己出一半的钱,可她刚开口报出救治的价格,就见那老太太神色巨变,继而眼睁睁地看着她狠狠将猫从小女孩儿的怀抱中夺了过来,掷于地面。   浓稠的血液在猫咪白色的毛发下蔓延开来,齐东珠和那女孩儿都愣住了。女孩儿维持着怀抱猫咪的姿势,被她面目狰狞,恼羞成怒的祖母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拉扯出了宠物诊所。   后来,是齐东珠从地上捧起了身体还有淡淡余温的猫咪,将它埋在了小区边缘的杂草丛里。猫咪被生生剥离女孩儿怀抱的模样在她的脑海中不停闪现,即便经历了生死,都历历在目。   而此刻小比格被年长奶母生生抱离,齐东珠心重重一坠,昔日旧事在眼前浮现,让她一双往日里平静温柔的鹿眼中冒出了火气。   齐东珠知道是自己心态出了问题。比格阿哥不过是系统为她制造的假象,而真正的小阿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血脉,旁人追捧讨好都不及,即便是年长奶母这样势力又刻薄的人,也绝不会嫌命长,去伤害让她在宫中安身立命的小主子的。   可那一幕还是深深刺痛了她的双眼。比格还这么小,即便是最尊崇的存在,也依旧孱弱可欺,能被轻而易举地伤害和摆弄。   果不其然,骤然离开了齐东珠带着皂角香气的温软怀抱,比格阿哥完全被惊醒了,一张小毛脸皱了起来,眼睛眯出一条缝儿,柔软又委屈地哼唧起来。   那年长奶母狠狠刮了齐东珠一眼,仿佛这都是她的过失。继而,那奶母做足了姿态,抱着比格阿哥的双臂又摇又晃,嗓子细细地掐着,一口一个谄媚的:“小主子怎么了?是不是昨晚睡得不好了?我可怜的小主子哟!”   那声音实在尖锐难听,齐东珠都听得皱起了眉,更何况感官敏锐、耳朵娇嫩的比格阿哥。   小比格委屈得哼唧几声,黑乎乎的小鼻子四下嗅闻,似乎想寻找那温软包容,满是善意,属于齐东珠的怀抱,可他耳畔的尖锐声音变得更加刺耳,这让他紧紧皱起一双豆豆眉,从嗓子里挤出了哭腔,眼角的棕色毛毛都被沾湿了。   齐东珠此刻恨起了自己因为社恐,前世长期待在诊所里和小动物打交道,遇到这样的情况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又怕自己上去与人动手,更伤害了比格阿哥,只能无奈地看着比格阿哥哭了几声发现无济于事,委屈地吐出一截儿粉嫩的小舌头,将小脑袋往襁褓之中缩了缩,不再动了。   管事嬷嬷就要来了,那年长奶母当然不会想让齐东珠在这里显眼,就让自个儿带来的宫女儿将齐东珠赶出了门,让她夜里再来轮值,白日里少在外面闲逛。   齐东珠牙都被她自己咬麻了,就连她脑子里那平日里似乎看齐东珠不太顺眼的系统,都被气得不轻快。可那系统似乎也不怎么会吵嘴,只能反复在齐东珠的脑海里骂那奶母“垃圾人”“社会渣滓”。   有人安慰,齐东珠反而在回房的路上冷静些许。   她在这宫中并无靠山,而就如翠瑛所说,那个奶母的哥哥是个三等侍卫,在这宫里,也算有头有脸了。   齐东珠的婆家当然也在宫中有关系,就如同当年齐东珠应旗人的规矩参加选秀,没怎么露面儿就被刷了下来,这回又能获得当阿哥奶母这样的差事。桩桩件件都离不开她婆母那拉氏家族的人脉。   齐东珠的婆婆那拉氏母家分属镶黄旗,和正黄旗的叶赫那拉氏,也就是如今宫中的惠妃家族有几分渊源。故而对宫中的消息,人员的流动都能提前听到些风声。   可那拉氏却不会为齐东珠出头。说白了,只要齐东珠每月的饷银按时从宫中递出去,齐东珠是死是活,是病是灾,那拉氏都不会放在心上。   轻轻一叹,齐东珠反而安慰起脑中那被气得不轻却无可奈何的系统来。说到底,她本身也不是什么会与旁人争执的性格,方才怒上心头,无非是急于保护那惹人怜爱的小比格罢了。   可转念又想,小比格看着再招人疼,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天龙血脉,等他长出了爪牙,谁又敢慢怠欺凌他半分呢?那可是未来的雍正帝啊,至高无上,受万人朝拜的天选之子。   可别被他现在的小可怜样儿蒙蔽了!   齐东珠在脑海中深深地警醒自己,一定不要中了封建主义的奶比炮弹!含奶量再高也不能吸了,什么都吸只会害了自己。   可话虽这么说,夕阳还没落,齐东珠都不用人催,便提前来到了比格阿哥的寝室,沐浴后便替换了那年长奶母的跟屁虫奶母。   想来她们是分配了一个早上,一个下午,把最难熬又不会有管事来查岗的冬日长夜分配给了新人齐东珠。   可齐东珠很难称得上在乎这样拙劣的排挤。比起与这些奶母置气,她更愿意多陪陪那软乎乎的小比格,吸一吸他白色绒毛都没有长齐的圆鼓鼓的小肚子。   那奶母见齐东珠这么自觉来接班儿,甩着帕子做作地给榻上皱着豆豆眉的比格阿哥行了个礼,又随口哄了哄,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她们这些奶母都是生完了孩子,奶水充裕时被选入宫的。虽说当皇家的奶母月俸优厚,为自家的孩子雇佣一个奶母也绰绰有余了,可有的奶母确是觉得自家孩子吃了大亏,又沉缅骨肉分离的焦虑,即便她们伺候的是天家龙嗣,也有心绪不宁,焦躁不安的时候。   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恭敬有些,更多的却是疏离和算计。指望日后这皇子看在幼时喂养之恩上,对奶母一家宽待施恩。   而这些,齐东珠却是通通没有的。即便知道此刻这孱弱的幼崽是未来为了大清殚精竭虑的雍正皇帝,却无法给来自未来,深知封建落后,大清腐朽的齐东珠带来半点儿震撼。   要她上赶着伺候未来的皇帝那是没什么可能的,可若是一只软糯的奶比……   齐东珠见人走了,半刻没停地走到榻前,将在榻上哼唧的比格阿哥纳入怀中。轻柔地揉开了他那皱在一起的豆豆眉。   奶比黑色的鼻头耸动,似乎闻到了齐东珠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气,一张毛绒绒的小脸儿不再皱在一起作苦大仇深状,反而弱弱的抽动起了小鼻子,鼻腔里发出软软的哼唧声。   就像幼崽受了委屈,在向母兽撒娇一样。   “是不是饿了?”   齐东珠轻声问道,解开衣带,对着抽动着黑鼻头的奶比敞开胸怀。   奶比哼唧着拱进她的怀里,吸吮起奶水来,用力得毛毛脸都皱了起来。即便齐东珠盛着奶水的胸贴是系统出品,小奶比吸吮时她也感受不到什么尴尬,可却是有点儿担忧小奶比过于豪放的吃相了。   怎么和饿了大半天一样。   不多时,她将含着奶嘴儿不肯放的小奶比从胸口撕下来,笑着蹭了蹭他奶味儿十足的毛毛脸,蹭得奶比打了个奶嗝儿,努力睁大了他黑亮的眼眸。   今日他眼睛能睁得更大了些,看起来有些圆,像浸了水的紫葡萄,纯净剔透又不谙世事,像是在努力记住齐东珠的样貌一般。齐东珠与他对视片刻,垂首爱怜地吻了吻他毛绒绒的眉心,笑道:   “宝真乖。”   小奶比弱弱哼唧一声,软乎乎的小脑袋蹭了蹭齐东珠的手腕儿,绒毛拂过,在齐东珠的皮肤上留下微弱的痒意。   —— 第7章 康熙   ◎此刻,康熙才觉得自己停留的视线有些不恰当,便垂下眼眸,掩唇咳了两声。◎   次日晨,那年长奶母姗姗来迟,齐东珠不愿与她争执,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酣睡的比格阿哥身边。   那奶母横了她一眼,做作地对比格阿哥行礼问安,却将比格阿哥惊醒了。小比格耸了耸黑鼻头,闻不到那令人安心的皂角香气,连忙费力地睁开了黑亮的眸子,小毛脸儿又皱在了一起,看上去苦大愁深的。   齐东珠看在眼里,心中泛起细微的酸疼,想伸手去摸摸奶比那软乎乎的小脑袋,可旋即被年长奶母一声浮夸的惊叫声打断:   “哟!小主子的眼睛全睁开了,瞧瞧!这黑亮的大眼睛,看起来就是个聪明伶利的!翠羽,等一会儿乌雅贵人身边儿伺候的大宫女儿来了,我可要和她一道去给乌雅贵人道喜!”   她激动得抱着比格阿哥又摇又晃,全然不顾比格阿哥被晃出了不适的哼唧声。奶母的一张还算端正的面容上全是贪婪,旁人便是一看就知,她哪儿是为了什么对乌雅贵人贺喜,分明就是想借机讨赏罢了。   眼见齐东珠还愣在原处,那奶母脸色一变,显然对齐东珠磨磨蹭蹭的模样不满,心里更是怕齐东珠与她抢功。事实便是,小阿哥一向不怎么喜欢她的奶水,即便是饿急了,也就不情不愿地嘬几口。   这种情形在齐东珠来了之后愈发明显了,这两日,小阿哥在她照料的半日里大半时间在酣睡,她近身久了要么置之不理,要么哭声刺耳。   年长奶母对着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便向齐东珠走过来,不客气地推搡着她,将她赶出了门外。   在宫女的身形阻隔齐东珠的视线之前,齐东珠仿佛看见比格阿哥黑亮的眸子里溢满了委屈,几乎滴出水来,向她的方向望了过来。这让齐东珠的心狠狠一颤,只能在心里反复跟自己说着,比格阿哥是个皇子,才不会在奶母手里受委屈呢,而她自己不过是在宫里讨生活的小人物,实在不必杞人忧天了。   勉强压下了心中难言的思绪,齐东珠向南四所小厨房走去,昨日她拜托后厨打杂的小太监给自己弄几只猪前蹄来,报酬是自己今日份例的鲜鸭和湖鱼。   日日吃鸡鸭委实有些腻了,今日便想用从系统那儿兑换的蘸料,配合着炖得入口即化的蹄花儿解解馋。   跟小厨房要了一口小铸铁锅,齐东珠将处理好毛发的猪前蹄洗刷干净,放在灶台上煨着。赶来寻她的翠瑛今日恰好没被分配什么差事,早上打扫完两件房室,便在小厨房寻了个地方做起了缝补的伙计,顺便帮齐东珠看着灶台上的小锅。   齐东珠与她闲话一会儿,便回房补眠去了。夜里看护比格阿哥的活计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比格阿哥是个很安静的幼崽,似乎只要齐东珠在他身边陪着他,便能乖巧地发出幼崽独有的小声呼噜,不吵不闹。   可齐东珠却不想再像第一夜那样轻易入睡,让安静过了头的比格阿哥裹着尿湿的尿布也不知哭闹。于是她最多只小憩一会儿,将奶比搂进怀里,若是奶比从酣睡中醒来,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或是吐出一个口水泡,她都能及时察觉,给眨巴着眼睛的幼崽及时喂上一口奶水。   大体来说,这是份让人觉得极为舒心的差事。奶比的绒毛软塌塌的,小毛脸儿摸起来手感极好,又滑又软,便是摸上大半夜也不腻。软乎乎又圆鼓鼓的小肚子更是让人爱不释手,从上往下轻轻捋一把他腹部白色的绒毛,奶比小肚子上的肉肉都能颤三颤,若是把脸埋进去吸一口,瞬间便会被温暖和甜蜜包裹住,一时之间只觉得人世间烦忧尽去。   小狗果然是世界的瑰宝。   傍晚,与翠瑛一道享用过汤汁奶白,入口即化的蹄花儿,和一道北方冬日的常备的醋溜白菜。齐东珠去洗漱完毕,便早早儿去比格阿哥房中报道了。   不知为何,比格阿哥今日格外粘人,齐东珠一抱起他,便用软糯的小奶音哼哼唧唧,像极了在撒娇抱怨。齐东珠有些无措地拍抚着他,哄了一会儿,才将他哄睡。   窗外,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宫廷的另一侧,康熙帝的龙辇离开了储秀宫乌雅贵人处,本要向着乾清宫处理政务,可转念想到还在坐着月子的乌雅氏带着轻愁的眉眼,不由揉了揉眉心,吩咐道:   “梁九功,摆驾南四所。”   梁九功连忙道:   “嗻。主子可是想看看小阿哥怎么样了?”   “嗯。”   康熙坐在龙辇上,心不在焉地应着。   今岁,自立为王,犯上作乱的吴三桂终于伏诛,可三藩之乱却还未被完全剿灭,天下还是动乱不堪。   虽不过二十有五,康熙已然御及天下近十八载。他是真正的少年皇帝,年岁轻轻便坐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座,可内有权臣虎视眈眈,外有三番叛乱谋逆。   这全天下的人都等着看大清的笑话儿,看这个稚龄登基的“儿皇帝”能撑过几载。   这十七年,康熙都是在这种带着嘲弄的质疑之中度过的。旗人重子嗣,而宫廷中的龙嗣却一个接一个地早亡。汉人口中便流传起灭不尽的流言蜚语来,说清人杀孽过重,绝了龙脉,定将早亡。   他不得不把儿女送到宫外大臣家抚养,一方面免得宫廷中传播疾病,殃及龙嗣,另一方面避免孩子的父母亲族生出过多的舐犊之情,却无力回天,徒增伤怀。   除却中宫皇后所出,乌雅氏的孩子是嫔妃所出的头一个没有被送养过的阿哥。他生在了好时候,吴三桂骤然消亡,预见了灭亡三藩之乱的前兆。冬日稀薄的阳光里,康熙匆匆看了一眼那皱巴巴的孩子,心下蓦地一软,便允许他被养在南四所里。   可宫廷规矩重,孩子是不能养在亲母膝下的。即便是亲母想要探看,也是有诸多不便的。月子中的乌雅氏恢复得虽好,但到底年纪轻,一双会说话般的黑眸子望着康熙,不自觉就泄了底儿,让初为人母的担忧情绪淌了出来。   小阿哥也快满月了,虽不知是否能立住,但康熙却也为他想好了名字。   即便他身负大清的命运,背着重担前行,极力避免这世俗的情绪干扰作为帝王的威严和决断,康熙到底还是血肉之躯。   龙辇行至南四所,康熙抬手阻挠了太监进去通报的动作,只大步跨下龙辇,龙行虎步地向内殿走去。久居宫中,他也知道宫人是什么德行,与其把奴婢都喊起来听一番谄媚之言,不如亲自去看一眼小阿哥是否收到妥帖的照顾。   他顺着奴才无声的指引来到了小阿哥寝殿之外,守门儿的两个小太监早就被梁九功派人堵了嘴,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康熙一打眼便看到寝殿的窗棂并没有完全关拢,屋内有朦胧的暖色烛光,透过窗纸和窗户的缝隙洒在冬日冰凉的石板面上。他皱起眉,心道冬日夜凉,即便屋内烧了炭盆,碳气厚重,也不该冒着让小阿哥着凉的风险夜不封窗。   他一双寒星般的凤目盯着那半掩的窗棂,还未踏进门去便生了火气,可旋即,他在那窗户的缝隙里瞥见了一个女子窈窕的倩影。   康熙目光微滞。屋内朦胧的烛火之中,一个玉貌花容的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儿,毫不遮掩地半袒露着绵软的胸脯,正在为婴孩儿哺乳。   她眉目旖旎,明明是明艳多情的长相,眉目之间的温柔却似乎能将寒铁化成春水,温柔地凝望着她怀中绵软的婴孩。   她毫无顾忌地大敞着衣襟,风光尽显,却没有半分扭捏,一时之间,康熙突兀地想起西洋传教士进贡的圣母哺乳相。那上面高眉深目,皮肤白皙的圣女坦然地裸露着胸膛,目光柔和地凝视着怀中祈乳的婴孩,满面慈和。   康熙见过几次这样在他看来过分裸露的画作,便随手丢在一旁了。画中女子温柔动人,悲悯众生,他却毫无波动,只因这种温情让他觉得虚无又陌生。   他自幼是被皇考养在宫外大臣家里的。大臣为他请了三位乳母,他自然也是吸吮人乳长大,可在他有记忆后,他只记得乳母虽带着善意和恭敬,却疏离且斟酌的视线,记得她们动辄跪拜,不敢轻易触碰他的模样。   可婴孩与乳母的情谊是剪不断的。他成人之后,大肆提拔了乳母们的亲眷,许她们一世荣华,一生富贵,庇佑子孙。   后来他进宫见过生母佟妃几次。他的母亲不得顺治喜爱,是宫中偏居一隅,性格沉静,足不出户的妃嫔。康熙见她时,她身体已不太好了,面色苍白又虚弱,一双秋水剪瞳望过来,浅色的嘴唇颤颤,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碍于规矩,什么多余的话儿都没有说出口。   康熙觉得她很陌生。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登基后尽可能地为她的母族抬旗。只因即便对生母毫不熟悉,可大抵母子连心,那双欲言又止的剪瞳仍如同浮光掠影,在经年后仍能浮现在他的脑海。   而今,匆匆瞥见了那年轻奶母哺乳的情形,让康熙对窗棂未封的火气都彻底消散了。冥冥之中,他突然觉得这个还没来得及序齿的儿子有些运道在身上,无论是出生的时机,还是有幸遇到康熙自己都没遇到过的乳母。   他受着极好的照料。   此刻,康熙才觉得自己停留的视线有些不恰当,便垂下眼眸,掩唇咳了两声。   屋内灯影晃了晃,比格阿哥停止了吸吮的动作,毛乎乎的小嘴吐出奶嘴,睁大黑豆般的眼眸看着齐东珠。   “wer!”   他奶声奶气地叫着,齐东珠好笑地捋了捋他神色的豆豆眉,在奶比再次出声时,才注意到屋外的异动。   【??作者有话说】   谢谢昨天匿名喂我营养液的姐妹!!!做好事不留名让我眼泪汪汪呜呜! 第8章 胖崽   ◎就在齐东珠舒了一口气时,她看见比格阿哥皱起覆盖着白色毛毛的小眉头,竖着一双深色豆豆眉,对他尊贵无匹的父皇呲了呲还没长齐的小乳牙。◎   ——   齐东珠皱起了眉。宫廷之中规矩森严,夜间除了侍卫巡视,鲜少能见人流走动,更何况西四所内如今居住着小阿哥,此刻天色昏黑,更不该是有人随意往来的时候。   她安抚地捋了捋比格阿哥软塌塌的头毛,拉起了衣襟,去殿内寻了一盏沉重的黄铜蛇纹油灯拿在手里,将比格阿哥轻轻地放在了榻上。   比格阿哥软软地哼唧了一声,一只白色的小爪子从襁褓里蹬了出来,粉粉软软的肉垫儿勾了勾齐东珠的衣角。齐东珠点着他黑乎乎的小鼻子,“嘘”了他一声,径自拎着那蛇纹油灯向门口走去。   还没到门口,她便听到殿外有窸窣脚步声,她的心跳加快了一瞬,旋即又有点儿好笑地想到,宫中乃天家重地,哪儿会有什么贼人到来呢?就算是像清史演义中出现的那样动辄闯入清宫的大内高手,也不会特特来为难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奶母,或是榻上那个只会哼唧的比格幼崽吧?   想来各路大侠寻仇,也应该先去宫中找御及天下的康熙皇帝才是。   想罢,她便拉开了殿内门插,推开了殿门。   冬日寒风扑面,吹得齐东珠眯起了眼眸,可她还是看清了伫立在殿门两侧的两排黄甲侍卫,看清了在侍从拱卫之中,一个身材高大,目若寒星的年轻男子站在殿外,一双凤目眸光铄铄。   即使只被那年轻男子的眸光扫过,齐东珠也有片刻凝滞,倏尔她睁大了被寒风刮得生疼的一双鹿瞳,盯着那男子身上绣着龙纹的朱红色袍服,骤然明悟了他的身份。   是康熙!   齐东珠大睁着双眸,在脑子里无声地尖叫道:   “系统!系统!见到皇帝该怎么做来着?我该说什么才不会被砍头!”   “先跪下吧?说吾皇万岁万万岁?”   齐东珠砰地跪在了殿内砖石上,直觉那句“吾皇万岁”好像不是她一个宫廷内侍该说的话,可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想磕个头总是没错的吧。   可是这个头磕到半路,就被殿门的门框阻隔了,差点儿一脑袋撞到门框上。她有些尴尬地伸手扶住门框,身子半伏不伏地僵在那里。   而她手上拿着照明和护身的黄铜油灯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脆响,吓得齐东珠脱了手,旋即想到那里面可是燃烧着的灯油,落了地可就起火了!于是她又连忙去扶。   扶自然是扶住了的,可她耳畔明明白白地听到离门最近的两个黄甲侍卫从鼻腔里喷出憋闷的笑声。   为什么有人在古代也会社死呢。   齐东珠眸光暗淡,余光见康熙在灯火之中映出流光的衣摆从她面前划过,踏进了内室。   应该不会被嘎掉吧?   齐东珠心惊胆战地想,而这时,康熙身边随侍的梁九功短暂地停驻在她身边,小声提点道:   “还不快跟来。”   梁公公语调温和,不带一点儿居高临下的态度。他都是内廷里行走多年的老油条了,哪儿能看不出皇上对这小小奶母颇为满意的态度?更何况这小奶母虽然规矩差了些,行动笨拙,但胜在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纯质,又姿容秀美,一双明眸像林间的野鹿般晶莹灵动,很难让人生出半分厌恶。   “…喔,喔。”   齐东珠应了两声,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远远坠在后面,擦着墙角站立,恨不得把自己融入灯火映照不到的灰影里去。   和宫中其他汲汲营营的奴婢侍从相比,齐东珠作为穿越人士,既没有在封建王朝大放异彩的野心,也没有跪舔皇权的动力。相比之下,她更向往宫外的世界,想走入这三百年前的芸芸众生之中。   她本就是百姓中的一员,也没什么一飞冲天,攀龙附凤的想法。若是日后她能力局限,她就自己安稳生活;若是仍有余力,她便尽力帮助那些在底层挣扎的百姓,办个共济堂,用从现代学到的学识和她的文字,留下一些她存在过的痕迹。   无论是皇帝,还是宫廷,都离她的人生规划差太远了,即便是摆在眼前,也只让她避之不及,生不出半分讨好谄媚的心思,比受了惊的鹌鹑更为安静,便是连康熙的脸都没怎么看清楚。   康熙身形高大,步子自然迈得也快,几步便进了内殿。他自然是看到了那小奶母被受惊吓的可人儿模样。明亮的灯火照耀下,他发现这小奶母比看上去年轻得多,甚至不像一个生育了子嗣的女子。似乎是受了惊的缘故,他觉得这奶母对他简直避之不及,方才在殿外惊鸿一瞥看到的温情和生动从她的脸上尽数敛去了,只剩下一双野鹿般明亮的暖棕色眼眸大睁着,将她的脸色都衬得有些苍白。   康熙站在榻前,垂眸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小阿哥。还未满月,小阿哥的眼眸已经完全睁开了,一双黑亮的瞳仁水润清澈,并不似康熙的凤目,倒有些像乌雅贵人的一双桃花眸。   “哟,小阿哥看上去可真精神,小脸儿白净的。”   梁九功在康熙背后打趣儿着,一边扫了那缩在墙角的小奶母一眼,心道里纳闷儿道,皇帝驾临来看你家小主子,难得有这种好心情和兴致,结果你闷不作声所在墙角装鹌鹑,这又是闹哪般?   心里纳罕,梁公公还是出声转圜道。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着也不能败坏了主子的兴致。   康熙沉沉“嗯”了一声,垂头看着露着一只小胖手的小阿哥,心下有几分柔软。可旋即他皱起眉,余光扫过缩在墙角的小奶母,质问道:   “怎殿里就一个奶母?皇子身边应有两个奶母随侍,另一个哪儿去了?”   齐东珠猝不及防被讯问,一时像大学公共课摸鱼被老师点名儿的学生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才入宫第三天,哪儿能知道这随侍皇子还有什么规矩?就算有规矩,这也不是她安排的,一个底层社畜直接遇到公司老总的质问,她能回答些什么?   “…呃…我并不知道这规矩…”   她支支吾吾,心想我命休矣,正想要不先跪下再磕个头,看看能不能糊弄过去,而这时,榻上的比格阿哥却动了。   只见他仰起毛绒绒的小脸儿,“wer”地嚎出了声。一声绵长的哭叫荡气回肠,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康熙,都短暂地愣住了。   齐东珠更是呆愣片刻,目光投向了榻上裹在襁褓中的一团儿。在她的眼里,那小奶比正仰着毛绒绒的小脑袋,两只柔软的棕色耳朵上的毛毛都炸了起来,皱着一张小脸嚎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粗旷,全然不似平日里在齐东珠怀中那样奶声奶气,哼声绵软。倒真有了几分成年比格“垂耳大叫驴”的气势。   康熙离这小阿哥最近,近乎惊诧地看向这脸都憋红了,哭叫洪亮的婴孩。他不是没接触过婴孩,他的元后赫舍里氏血崩而亡,太子保成自幼丧母,被他养在身畔亲自照料,宫中这些年也诞下不少婴孩,光立住的也有九个,可没有一个能在不足月的时候就能哭得这么大声。   这孩子看起来还很小啊,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康熙虽感到惊诧,但面儿上端住了一国之君的威严,眉头都不皱一下,抬眼看向那仍然在傻站着的小奶母。   他身旁的梁九功见那小奶母还动作踟蹰,一点儿都不开窍,不得不迭声催道:   “你这奴婢怎么在宫中听差的?赶紧来哄哄小阿哥!”   “哦!”   齐东珠收到允许,连忙身姿灵活地蹿到康熙身边抱起了比格阿哥,伸手呼啦小狗的头毛以示安抚。   那效果简直立竿见影。小狗是世界上最可爱又暖心的存在,只是被人类摸摸头,就会爱上人类!   比格阿哥停下了防空警报器一般的嚎叫,用小毛脸儿蹭了蹭齐东珠的手指,从喉咙里挤出了往日那绵软的哼唧声,奶声奶气,和刚才嚎叫的声音判若两崽。   看到这一幕,康熙一双凤目都有些睁大了,看着瞬间恢复甜蜜乖巧的孩子,心想这小阿哥虽然还在襁褓里,却十分有趣儿,和保成的性子又截然不同。   常年身居高位,他自然看得出眼前的小奶母涉世未深,恐怕对宫中的规矩一概不知,被算计排挤也体会不到,却真诚坦率,对小阿哥的看护和爱重真心实意。   无论合不合规矩,这小阿哥被养育得很康健,瞧着也十分机灵可人儿。就光听这大嗓门儿,中气十足,余音绕梁,康熙还从未从别的婴孩那儿听见过,可见其身子骨壮实,将来定是爱新觉罗家的好儿郎。   抬手制止了梁九功训斥那小奶母没有规矩,失礼御前,康熙也饶有兴致地伸手学着那小奶母,捋了捋小阿哥看着有些稀疏的头毛。   小奶母来不及缩回的绵软指尖儿大逆不道地触碰了龙体,不过转瞬便被她藏了回去。齐东珠僵硬地站立着,动都不动,任由康熙抒发着难得的慈父情怀,伸出带着薄茧的温热的大手,揉着齐东珠怀里孩子的头毛。   比格阿哥皱起了豆豆眉,毛乎乎的小脸上硬是又挤出了两道褶儿。他哼唧两声,显然被他父皇那能拉开十三力半弓箭的粗糙大手摸得并不太舒服,可齐东珠去哪儿来的本事给他伸张正义去?   她只能垂头看着比格阿哥,希望他实相点儿,不要再他父皇面前作妖了。虽然他是未来的天选之子,可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份位不高的嫔妃所出的,还不一定能活下去的软胖幼崽。皇宫里生存不易,他可别再发动比格特技:大耳驴尖叫,把他难得温情、金尊玉贵的皇帝亲爹狠狠得罪了。   比格阿哥不知是否收到了小奶母的暗示,靠在小奶母馨香的怀抱里,黑乎乎的小鼻头抽动半晌,确实没有再次哭叫。   就在齐东珠舒了一口气时,她看见比格阿哥皱起覆盖着白色毛毛的小眉头,竖着一双深色豆豆眉,对他尊贵无匹的父皇呲了呲还没长齐的小乳牙。   齐东珠只觉得眼前一黑。   ——   【??作者有话说】   谢谢评论区的宝们!关于更新频率,在等榜期间(下周四之前)隔日哦,下周四来榜了恢复日更!十分感谢大家看到这里,谢谢谢谢!(鞠躬   顺便,求大家点个收藏支持一下小新人,一起来吸毛绒绒!入股不亏!我用比格阿哥的名誉发四!! 第9章 胤禛   ◎可齐东珠却知道,无论比格阿哥是叫胤禛还是别的名字,是未来皇帝还是阶下囚,她此刻都不愿放开她怀中这在陌生时空中毫不吝啬给予她温暖的幼崽◎   还未等齐东珠能做出反应,只见比格阿哥以一种和他软绵身子不太相称的灵活,用两只白色的毛爪爪扒住了康熙的手指,不久前还在吸吮乳汁的小毛嘴张开,以一种勇往无前的气势含住了康熙的手指。   说“含”或许并不太准确,即便是齐东珠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了。那分明就是用了吃奶的劲儿去咬,用刚刚冒出头的小奶牙狠狠锉着他皇帝爹养尊处优的手指。   比格阿哥咬得过于用力,无比专注,以至于他那张在齐东珠眼里无比可爱纯良的毛毛脸上都憋出了四道褶子,豆豆眉凶悍地皱在了一起,小小的身子都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和齐东珠备受惊吓的小心肝儿一起颤抖。   她再顾不上装鹌鹑,装木头,连忙伸手去扒拉比格阿哥的小白爪子,满心寄希望于,在其他人眼里,比格阿哥是个软绵绵光秃秃,毫无攻击性的人类幼崽,可能在人类幼崽没有毛毛的脸上,他咬人的意图不那么明显了呢?   会的吧!一定会的吧!或许在他被糊了满手指口水的皇帝亲爹看来,比格阿哥只是在嘬奶罢了!   短短几瞬,齐东珠心里将她知道的满天神佛求了个遍,就连系统都被她拜了拜,只希望比格阿哥没有用奶狗撕咬和奶味口水得罪他那不是很缺儿子的皇帝爹康熙,也别连累她这个什么也不懂只是见奶比就走不动路的无辜奶母,被治个教养不力之罪。   她对满清和康熙都了解不多,但她知道的是这位康熙皇帝是个生育能力很强的皇帝。可能就是生的儿子太多,康熙朝中后期会出现著名的历史事件:九子夺嫡,其过程腥风血雨,令后人津津乐道,却也致使参与夺嫡的大半皇子没有捞得什么好下场。   齐东珠知道康熙是个巩固皇权的,奠定旗人统治,让百姓休养生息却也不懈怠军功的铁血皇帝,他是个皇帝,这个身份在现代人齐东珠的心中,并不是什么真龙下凡,却和杀伐果决,不近人情,蔑视人命挂了钩。她无法用正常思维去揣度康熙,或许这被婴孩儿啃咬对普通父亲来说,只是会被一笑了之的小事,可她却不知道高高在上,无人敢忤逆的康熙会作何反应。   她偷偷抬眼瞄康熙的脸,却因为太怂,什么都没看清晰,便又垂头去瞪比格阿哥,却正好对上了比格阿哥抬头望向她的澄澈黑眸。   比格阿哥被齐东珠扒拉掉了毛爪爪,不再全神贯注地啃咬那对于他来说过于坚硬的手指,而是抬起一双黑亮晶莹的眼瞳,望着齐东珠,而齐东珠愣是从比格阿哥那张毛茸茸的小狗脸儿上看出一点儿困惑和委屈。   为什么不让咬?是坏人。   齐东珠险些绷不住表情,对着困惑的比格阿哥挤眉弄眼,并企图后退半步,让比格阿哥那源源不断的奶味口水不要再顺着他皇帝爹尊贵的手指头肆意流淌了。   可下一瞬,她却被康熙从鼻腔里喷出的哼笑声定在了原地。齐东珠鼓起勇气抬眼去看,只见康熙一双凤目舒展,虽喜怒不形于色,却是不难看出他情绪似乎不错,更没有责怪小婴孩儿冒犯龙体和奶母管教不力的意思。   满不在乎地抽回了手,康熙也没去接梁九功知机递来的帕子,随手在齐东珠特意给比格阿哥戴的口水兜兜上揩掉了口水。   齐东珠暗中按住比格阿哥蠢蠢欲动的小毛爪,心中既庆幸康熙情绪还算稳定,至少在对待他自己的骨肉这件事上像个正常父亲,又有些崩溃于比格阿哥的攻击性。   请问一个还差一两天才足月的小婴儿,哪来这么大的攻击性啊?该说比格阿哥不愧是比格,还是说他不愧是未来的雍正皇帝?小小年纪便如此“不凡”,遇见不平知道上牙。   “你伺候得不错。”   齐东珠还在和怀里的比格阿哥深情对视,康熙的凤目却落在了她的身上,将她细细打量过,又看向小奶母怀中那格外灵动活泼的婴孩儿。   “今日朕总想着给朕之子女重排序齿,小阿哥生得如此壮实,即便不满月,也可以破例入序。便赐名胤禛吧。”   跟随康熙的梁九功连忙知机地应和着,还吩咐随行的史官记仔细喽。而齐东珠抬起因为惊诧微微睁大了的眉眼,楞楞地看向康熙,半晌才因梁九功的瞪视发现不妥,垂下了眼眸。   不过她心里还是暗中震惊。即使之前猜到她照顾了几日的比格幼崽很有可能是九子夺嫡的赢家,最终御及天下的雍正皇帝,可如今亲耳听到康熙为比格阿哥正名,仍让她觉得无比震撼。   她悄悄捏了捏比格阿哥正在她掌心无声踩奶的小毛爪,搓了搓他柔软弹性的粉色肉垫儿,心中暗道,原来比格这犬种也有做皇帝的资质啊。   比格大帝?   “你这奴婢,怎一点儿规矩都不懂?还不快给你家小主子谢恩!还未满月便得皇上亲口赐名的,除了太子殿下,也只有你家小主子了!”   梁九功声音乍然传来,齐东珠连忙召回了不知道飘到哪儿去的思绪,晃了晃脑子里那几乎快溢出来的水,反射性地就准备下跪磕头,膝盖弯到一半儿,却发现她和康熙都站在榻前,相距不远,这么一跪怕是要带着比格阿哥栽到康熙袍子上,于是又尴尬地停驻在半道儿。   她娇美的脸因为为难皱成一团儿,社恐大脑中贫瘠的言辞该到用时便消失无踪。耳畔传来了梁九功恨铁不成钢的“嘶”声。   “你这奴婢,到底怎么选用进来的?当真是——当真是——”   学识还算可以的梁公公难得词穷,他那副有几分刻意的作态倒是让康熙觉得有些好笑。   “找到了,可以说‘皇上恕罪,奴婢知错了’!”   就在这时,齐东珠那除了育儿经和换食材以外几乎没什么用处的系统终于在齐东珠脑子里开了口,而齐东珠这绝望的文盲连忙鹦鹉学舌道:   “皇上恕罪,奴婢知错了!”   少女弓身行礼,声音婉转,尾调有一丝淡淡地颤抖,像是拨弄古琴弦最细的那一根发出的潺潺余音。   她的把字头并不齐整,和康熙曾经见过的诸多受人侍奉,无论何时都精致熨贴的贵女并不相同,些许不受管制的发丝软软地搭在她的脸颊上。她垂着脑袋,一截儿白皙柔软的脖颈儿从她有些松散的后领口裸露出来,在殿内葳蕤的灯火映照下,淌着蜜糖般细腻的色泽。   倏忽,康熙察觉到自己呼吸有些急促,这使他蹙起了眉,移开了视线,心中升起几分不悦和警惕。   “做好分内的事情,日后你便趋奉四阿哥,做他身边的管事嬷嬷。梁九功,查清楚今夜其他小阿哥身边儿的奶母都去做什么,不称职者,统统驱出宫去;若是心怀不轨者,杖责二十,全家流放。”   梁九功自然敏锐地察觉到康熙语气转冷,连忙称是,还暗中对齐东珠使了个眼色,想让她快快领旨谢恩。做皇子身边儿的奶母兼管事嬷嬷,在这宫中可是顶顶有头有脸儿的好差事了!况且若日后皇子长成出宫,封了爵位开府,那日后提携栽培,还能少得了吗?   可不管梁九功怎么使眼色,齐东珠都还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看得梁九功是大皱其眉。   梁九功不知的是,齐东珠也察觉到了康熙话语中的不悦。有些社恐人士并非察觉不到气氛才不敢开口,而只是对于别人的语气和周遭的氛围太过敏感,却又不知如何解决才一言不发。   此刻齐东珠正是如此,可她却被康熙骤然变冷的气场和冰凉淡漠的命令吓得有些胆寒,以至于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抱着怀里温暖柔软的比格阿哥,像是抱着一块儿浮木。她清醒地意识到,那两个排挤她的奶母恐怕要吃挂落了,而这些仅仅是因为几晚的不在职,和康熙突如其来的不悦情绪。   甚至他们的家人,都有可能被牵连。而她们甚至没有为自己争辩的权利。   齐东珠不是同情她们,她只是觉得有些齿冷。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即便是齐东珠对自己做了百般心理建设,可真真面对这样一言生死,一字诀命的时刻,她仍然觉得恐惧。   她怀里的比格阿哥被小奶母突如其来的密切拥抱挤得不由自主地“唧”了一声,然后打了个奶嗝儿。可像往常一样,待在小奶母怀里的比格阿哥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小奶母时常出现的埋肚皮等奇怪的举动,用软哒哒的小黑鼻头蹭了蹭小奶母的手指,又将毛绒绒的小脸儿搭在了小奶母的手背上。   康熙最后看了一眼奶母怀中乖巧无比的婴孩儿,拔步欲走。而他在灯火之中闪着流光的金纹衣摆惊扰了齐东珠,让她紧张地又抱紧了比格阿哥,突兀开口磕磕绊绊道:   “皇上,照顾比格阿…小阿哥的奶母只有三个,人手不足,近日还在等内务府派人下来。”   少女的声音很轻,听得出她十分恐惧,那仿佛带着小钩子的声音里颤音儿更甚。康熙蹙眉,更觉几分莫名的焦躁。他又迈开步子,冷淡道:   “赏。”   这便是不想再听一个区区奴婢多言了,把她的御前进言当成了单纯讨赏。   转眼,国事繁重的康熙便迈出了门去,见齐东珠还杵在那里作欲言又止状,梁九功一时没跟上康熙的脚步,便从袖带里掏出一锭银子,约莫十两,甩给了齐东珠,又令他随行的徒弟留下来安排西四所的人员变动。   “教教规矩吧,内务府这都找了些什么人啊。”   临走前,梁公公沉重地叹息道。也得亏他主子爷不是个计较细枝末节的性子,往日更不会特特为难奴婢,否则按照这小奶母近日冒冒失失的作态,怕是早就被拖出去杖毙了。   那看起来不过刚成年的小太监留了下来,对齐东珠扬起下巴,吩咐道:   “你可真是走大运了,赶上万岁爷心情好,否则就你那半点儿勾引人的伎俩,早就被拖出去杖毙十回了。”   他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尖锐,语调带着种莫名的趾高气昂,眼神更是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齐东珠,唯有扫到齐东珠怀里抱着的小阿哥时才收敛一二。   他的这般作态让齐东珠万般不适。莫说齐东珠根本对康熙没有半分遐思,恐惧和抵触倒是能装满满一箩筐,况且齐东珠刚刚出声完全是为了别让康熙一时兴起的问罪闹出人命。毕竟比格阿哥的其他两位奶母放在现代也就算个不称职,顶多被开除了事,若真是被打二十板子下去,有没有命在都难说。   齐东珠虽然社恐,但在这种人命攸关的时刻还是张得开嘴的。她觉得自己今日在御前的种种行径称得上是可笑,滑稽,甚至有点儿天真,但绝称不上勾引。   谁知道这些男的天天脑子里想些什么,就算去了势都没用。   齐东珠隐忍地翻了个白眼儿,特意托了托臂弯里的比格阿哥,比格阿哥也配合地“啵”了一声,喷出了一个软糯的口水音,成功让那满脑子废料的小太监收回了放肆的视线,最终不耐烦道:   “万岁爷说要赏,我师父留了十锭银,明儿个我去内务府知会一声,叫个管事的下来再赏你半扇羊,给你立立威。不过这…”   说着,他拾起梁九功随手抛下的银两,又掰又咬得抠了一大块儿下来,揣进了自个儿怀里,末了挑衅地看了一眼齐东珠,见她没什么反应,更觉得她是个好拿捏的,便也放缓了语气,带了几分提点:   “明个儿你若表现得当,日后便是这小阿哥院儿里最有头有脸儿的人了。虽然你不知道规矩,可别露了怯。”   说罢,他也急着下职躲懒,便兀自离开了。独留齐东珠抱着小阿哥,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门扉被殿门口守门的太监关合了,发出吱呀一声响,将齐东珠惊醒了。她抱着怀里的比格阿哥,一屁股坐在了榻上,呼出一口气来。   好半晌,她垂头看向怀里一声不吭的比格阿哥,却发现因为之前她太过紧张,双臂抱得紧,把小比格勒得吐出了一截儿粉粉嫩嫩的小舌头,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齐东珠,小毛脸儿怎么看都像是有点儿委屈。   齐东珠连忙松了松臂弯,用还有点儿颤抖的指尖儿捋了捋小比格可爱的豆豆眉。年幼期的比格又好糊弄又容易满足,轻易地就在齐东珠娴熟的撸狗手法中丢盔卸甲,眯起了原本睁得圆滚滚的黑眼睛,小鼻子一抽一抽,喉咙里挤出带着韵律的,幼崽特有的绵软呼噜声。   “原来你真的是胤禛啊…”   齐东珠轻声地,有些难以置信地呢喃着,视线却半点儿离不开比格阿哥那张满是餍足,无比可爱的小狗脸儿,手臂也不愿放开怀中比格阿哥温软的小身子。   她今夜情绪大起大落,仿佛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她怀里这温暖柔软的毛孩子,却仿佛一只锚,让她在惊涛骇浪之中得以有片刻安稳。   这么小,这么柔弱的幼崽,今日却护了她好几次,哪怕他自己并不知道。   可齐东珠却知道,无论比格阿哥是叫胤禛还是别的名字,是未来皇帝还是阶下囚,她此刻都不愿放开她怀中这在陌生时空中毫不吝啬给予她温暖的幼崽了。   ————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谢谢大家!点个收藏再走嘛! 第10章 领赏   ◎内务府的赏银十两,并肥羊一只。诸位日后行事便以纳兰氏为首,好好伺候小阿哥,赏是少不了你们的。◎   对齐东珠来说堪称是惊心动魄的一晚过后,她在破晓前才将比格阿哥暖烘烘的小毛爪贴在脸上,昏睡片刻。   再醒来时已晨光熹微,齐东珠发愣地搂了一会儿在睡梦中颤动着嘴边白毛毛的小比格,才依依不舍地将满是幼崽奶味儿的襁褓放在榻上,准备离开。   谁知刚一出门,她没看到来接班儿的奶母,反而迎面撞上了神色激动的翠瑛。   “内务府来人了,据说有贵人发了火儿,那拉家那嚣张跋扈的吃了挂落,内务府那边儿又调来两个新的奶母。”   翠瑛压低声音说道:   “管事嬷嬷今儿来的特别早,叫你过去呢,看样子是大喜事,你快跟我来。”?   齐东珠仍然有些发愣,亦步亦趋地跟着翠瑛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比格阿哥身边儿可没留什么人,连忙折回殿内去抱比格阿哥。   翠瑛无奈地跺了跺脚,却只能跟齐东珠一道进入殿内。谁知在榻上原本睡得安稳的比格阿哥此刻睁着一双大眼睛,听闻齐东珠的脚步声便抽了抽小黑鼻子,扭头来看,从喉咙里挤出委屈的哼唧声,像在问齐东珠方才去哪儿了。   他还很幼小,齐东珠不知道他分不分得清照顾他的奶母们的区别,却对他这粘人又乖巧的模样百般怜爱,无法抗拒,忍不住将他搂进怀里,对翠瑛轻声说:   “来了新人不也正好,但这热闹我也不想去看了,小阿哥身边儿离不了奶母。”   翠瑛就气她这幅不知机的木头样儿,急得喘了几口气,把话儿说开了:   “昨儿晚上皇…贵人来了,是不是?值夜的奴才都传开了,说你得了贵人青眼,上面点名儿要提携你,这回儿管事嬷嬷一大清早儿就来了,内务府也派了人带了给你的赏,满院子就等你一个呢!你若是不去,莫说以后在这西四所你的威严立不住,就是管事嬷嬷和内务府的人也被你狠狠得罪了!人家正费尽心思给你抬抬身份,你不出面算怎么回事儿?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这小阿哥看上去也不饿的样子,我先替你看一会儿,你去走个过场,如何?”   见齐东珠不仅面无喜色,甚至脸上还有几分踟蹰,翠瑛这个急性子更是急得在冬日大清早憋出了一头汗,噼里啪啦地说道: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轴呢?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内务府专程派人来给你做脸面,之前那拉氏在小阿哥的院儿里颐指气使,她可都要上赶着讨好趋奉管事嬷嬷,可没人特特给她做脸儿!你这一去,满院儿的奴婢都知道西四所日后该听谁的,小阿哥身边儿又是谁在做主,你怎么就不着急呢!”   急躁的翠瑛不知道的是,她的一番推心置腹地劝说完全起到了反效果,齐东珠这资深社恐不仅不会因为即将到来的升职加薪而激动万分,反而在听到满院子的奴婢和上司都在等着她前去时,吓得腿都有些发软,赶紧搂紧了怀里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的比格阿哥。   她真的好怕这种被各路视线审视的场合,也一点儿不想在这宫廷之中升职加薪。   “冬珠!纳兰东珠!”?   翠瑛以前单知自己性子急,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为了别人的事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差跳脚了。   “要不你把小阿哥一起带着?你就露个脸儿就行,你想想,你这才入宫几天,就成了这小阿哥院儿里最得眼的红人儿,这宫中没别人有你这运道了!可别错过这机会!”   想她翠瑛在宫中苦熬多年,还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洒扫婢女,拼尽全力才谋了个小阿哥身边儿的清闲差事,只等熬到了年岁出宫,再不用伺候那些阴晴不定、脾气怪异的主子们了。不过如今她也算苦尽甘来,交好的姐妹走了大运,日后她在这宫里可就更有些盼头了!?   几日相处,翠瑛其实也看得出齐东珠性子温吞,城府不深,还诡异地躲避与人交际,想来若不是第一日翠瑛主动与她搭话,齐东珠也不会在宫中结交其他宫女,与宫人拉帮结派。她不是钻营的俗人,可运道来了,那是天将与之,岂有不受的道理!   可即便是翠瑛急得几乎跳脚,齐东珠还是一脸为难,几乎将脸埋进小阿哥襁褓里,嗫嚅道:   “小阿哥还没满月,不得出门见风。”?   翠瑛一口气不上不下,憋了半晌,却也没法拿她怎么样,只能飞快寻思起一会儿怎么跟管事嬷嬷交代,才能让齐东珠不得罪在场的人,别在管事嬷嬷心里留下什么拿乔的印象。   狠狠瞪了缩在榻边犯怂的齐东珠一眼,翠瑛最后跺了跺脚,匆匆对着齐东珠怀中软绵绵的小主子行了一礼,准备去管事嬷嬷面前回报,可谁知她刚脚步匆匆走到门口儿,便听到小阿哥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而管事嬷嬷和内务府的小管事召集了小阿哥院儿伺候的所有奴婢,直直上门儿来了。   翠瑛连忙撤步退回殿中,去揪齐东珠的后衣领子,快速说道:   “来人了,你麻溜出门,见了领头的记得行礼,她说什么你不会回答就应是或者点头就行了。”   说罢,她瞅了一眼齐东珠怀里蹬着小脚的小阿哥,想了想,说道:   “你把小主子裹紧点儿,带上吧。”?   齐东珠听到管事嬷嬷和其他奴婢都堵到门口儿了,更是慌了手脚,这回也用不着翠瑛嘱咐,就裹住了比格阿哥,紧紧把他拢在胸前,像搂着一个毛绒绒的盾牌。比格阿哥被挤得“唧”了一声儿,却仍然乖乖地把小毛毛嘴贴在齐东珠的前襟上,软软的小白爪在襁褓中探出一点儿,爪心的粉色肉垫儿若隐若现。   齐东珠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小毛爪,幼崽身上暖融融的奶味儿让齐东珠焦灼的心情平复些许,又扯来一截儿小被将比格阿哥裹了一圈,在翠瑛的催促下踏出了殿门。   比格阿哥的院外挤满了人,齐东珠透过大敞的院门匆匆望了一眼,便又有些软了腿,待她踏出院门,便也没仔细看,抱着比格阿哥便学着翠瑛,对领头的嬷嬷和内务府的小管事一福身,说道:   “奴婢东珠,见过管事,见过嬷嬷。”?   齐东珠感受到周遭人打量的视线,尤其是两位领头的管事,目光将她从头扫到了尾。这令社恐人士极端不适,只好抱紧了怀中的比格阿哥聊以□□。   “回嬷嬷,回管事,并非奴婢耽搁时辰,只是东珠照顾小主子尽职尽责,见今儿个那拉奶妈还未来替班儿,便不敢轻易走开,还请嬷嬷和管事见谅。”?   见齐东珠这幅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德行,翠瑛恨铁不成钢,只能越俎代庖,替齐东珠说些辩解的场面话儿。   “嗨,我也正寻思这个事儿呢,所以就算冒犯了小主子,也带人上门来寻了。那拉氏和孙氏那两个受了发落,只顾到我这儿哭哭啼啼,可曾想起过小主子还需要照料?要不人家纳兰家来的能得了贵人青眼,有些人呐,在宫中做事享着优俸,做人却忘了本呐!”   管事嬷嬷率先发了话儿,又亲切地上前扶起了抱着比格阿哥的齐东珠。她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女人,长相端正,身上浸着股浓厚的香粉味儿,熏得比格阿哥狠狠皱着小黑鼻子,将毛绒绒的小脸儿往齐东珠怀里埋了埋,只留出一个毛绒绒的后脑勺。   陌生人突然靠过来,使齐东珠略微紧张,很想和怀里的比格阿哥一道把脸埋起来。虽然管事嬷嬷动作和缓,她却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扫过她,没什么暖意,反而有几分厌烦。   想来这之前那位嚣张跋扈的那拉奶母和这位管事嬷嬷多少有些交情,如今上面发了话儿,要提拔她这个丝毫不知谄媚讨好的新人,显然触动了这管事嬷嬷的利益。   更何况她这个新人还有些不知好歹,连句好听的话儿都不会说。   心里这么想着,齐东珠面儿上还有几分呆滞。说来可悲,如果读懂人情世故就能变得人情练达,那世界上就不会有社恐的存在了。   有句话儿怎么说来的?道理全都懂,可惜做不到啊。   齐东珠在脑海中絮絮叨叨的抱怨显然影响了系统,引发了系统那酷似中年妇女的一顿说教,可惜没一句落在点子上。   另一侧,内务府来的管事对齐东珠微微颔首,说道:   “是个性子稳重的,得了贵人青眼也是应当。内务府的赏银十两,并肥羊一只。诸位日后行事便以纳兰氏为首,好好伺候小阿哥,赏是少不了你们的。”   那管事话中倒没什么恶意,恩威并施,却明显有些不耐,显然想尽快了却这糟让内务府滥用私权择选奶母,跟着吃了挂落的糟心事。齐东珠怀里抱着尊贵无比的小阿哥,翠瑛便替她接了赏赐,连声道谢:   “多谢管事,多谢管事!”   那管事也没心思计较她越俎代庖,继续连珠炮般道:   “今儿个我还带了两位奶母过来,皆是旗人家的哺乳妇女。宋氏,魏氏,日后便听纳兰氏差遣,好好伺候你们的小主子。呆愣着干什么?过来给你们小主子见礼。”   两位二十余岁,妇人打扮的旗人女子对着齐东珠怀里的比格阿哥福身行礼,其中魏氏看上去像个心思活泛的,拿眼看了看齐东珠,对她讨好般地微微一笑。 第11章 粘人   ◎而此刻的齐东珠还没发现比格阿哥这些特殊的粘人小伎俩。◎   见状,齐东珠尴尬地回以一笑,就听那急于走人的内务府小管事又说道:   “那拉氏既然如此不知规矩,擅自安排奶母轮值,使小阿哥身边只有一位奶母听班儿,便收缴财务,逐出宫去。日后就当这个人没存在过,听懂了吗?”   就在这时,齐东珠的余光看到人群之中一直垂着头颤抖的年长奶母一个踉跄,失魂落魄的委顿在地。   若说伺候小阿哥是轻快差事,那给小阿哥当奶母就是极大的肥差。先不说一年八十两俸禄,在普通百姓一家一月进项只有一两的京城如何罕见,当皇子奶母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殊荣,哺乳皇子之名不仅会伴随终生,更是会全家受益,庇佑儿孙,就是奶母的亲子,也会被皇子称一声“奶兄”。   而那拉奶母之前的趾高气昂和特意排挤齐东珠,将自己树立成喂养小阿哥最大的功臣之举,多半为此。可如今管事这句话儿,却是将她奶母的身份彻底抹杀,她不仅财物尽失,日后也绝对无人敢在小皇子面前提及她之功了。   这让一向心高气傲的那拉奶母如何承受!她虽是包衣出身,可也是正宗的旗人,和那些汉军旗的怎能相提并论?她父在军中任职,兄长做到了三等侍卫,这些要么出身汉军旗下贱胚子,要么年纪轻轻的丫头片子,听她差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之前可全无人管,不过是纳兰氏那该死的小贱人不知怎的勾引了皇上,才让她受了这天大的委屈!这该死的狐媚娼妇,都被破了身嫁过人还到处勾引贵人的贱人!   那拉氏越想越恨,牙龈都被她自己嚼出血来。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狠狠地盯着抱着比格阿哥愣在原地的齐东珠。   恰好一阵寒风吹来,齐东珠胆寒地缩了缩脖子,连忙把怀中的比格阿哥又抱紧了一点儿,挤得小比格喷出一个奶水泡泡,奶乎乎地哼唧。   “管事!管事大人明鉴啊,我从小阿哥没出世便离了亲生骨肉,被选入宫精心侍奉,没一日懈怠!纳兰氏来路不正,不过是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得了贵人青眼,又如何能将我驱走?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管事大人,求您给我做主吧,我兄长可是宫中的三等侍卫…”   那管事本都准备说句场面话儿然后拔步走人了,这回儿听到这愚钝无知的蠢妇一通编排,更觉得胸口气血翻涌,沉声喝道:   “闭嘴!蠢妇!你偷奸耍滑,被贵人逮了个正着,还有脸讨饶?你先前伺候公主也不称职,若不是看在你父兄份儿上,即便是这西四所的院墙,你都摸不着!”   那管事嬷嬷见那拉奶母撒泼和内务府小管事训斥,眼中冷意更甚。她原是在太皇太后身边儿伺候过的,熬到了年纪却没出宫,本想留在太皇太后身边儿得用,却没成想被分到了西四所,做了管事嬷嬷。   虽然也有些权力,却处处掣肘,小阿哥们都金贵,可不敢短了吃用,唯一能捞些油水的方式便是从这些伺候小阿哥的奶母和奴婢们手里。那拉氏虽然愚钝不堪用,却是个极为会拉拢的,上供的银钱并不少,而这位莫名其妙得了眼的纳兰氏,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连好话儿都没半句,她又如何能看得惯?   本想过几日便寻个由头,将人驱走,让内务府换点儿懂事儿的人过来,却没想到这人运道这么好,竟是莫名得了贵人青眼,眼瞅着就要飞黄腾达了。   有人超出掌控总是不好。虽说她是宫中管事,但只能管普通宫女儿太监,皇子奶母身份特殊,管事嬷嬷其实是无权置喙的,但这不代表她愿意眼见着内务府一个区区小管事,在西四所下她的脸面。   若是今儿个她什么都不说,日后在这西四所怕是连粗使奴婢都不会待见她了!   “管事大人,您也甭着急。这那拉氏虽说不称,说到底还不是内务府派来给小阿哥的人手不足所致。和该是六位奶母,这几日用得着的就三个,就连这得了贵人青眼的纳兰氏,内务府刚送过来没几日,规矩都来不及学,就走马上任了,这可不是我们西四所的规矩。更何况……”   那管事嬷嬷目光一转,齐东珠心中不免一紧,就听她说道:   “若说这身份不称,恐怕最不称的不是生育两次,家中男人健在的那拉氏吧。”   听到“男人”二子,内务府的小管事寒毛都炸开了。旁人或许不知,他却是知道的。这些年皇家频繁有幼儿降生,每个都需要五六个奶母照顾。即便照顾的婴孩儿没立住,也少不了抚恤银钱。   于是内务府便里外通吃,一边贪着奶母的赏钱,一边让宫中有门路的各家送人进来,把一个奶母的职位做成了笼络关系、搜刮钱财的路子。   这那拉氏是关系户不假,这纳兰氏却问题更多。她是个寡妇,自个儿的孩子也没立住,这身份本是晦气极了的,若不是她婆家贪那银钱,又有个内务府管事欠了他家的人情,这纳兰氏连宫门都别想进来。   本来内务府就做好了一职多卖的打算,这纳兰氏没几日便会被驱出宫去,换别家的来,谅她也不敢有半分多言,可谁知这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上面下来调查此事的人脸色可是难看至极!   内务府已经吃了大挂落,想来皇帝若是得知这些内情,怕是要大动肝火,届时所有人都免不了责罚!这那拉氏此刻出宫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还在这里胡搅蛮缠,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这管事嬷嬷也是,看不懂她和内务府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西四所被查,以她平日那吃拿卡要的德行,能逃得了?如今还想来拿捏内务府,当真是欠的。   内务府的小管事心浮气躁,索性也舍了脸面,狠狠瞪着那管事嬷嬷,冷笑道:   “平日里看着灵性,今儿个再看,却是个眼瞎心盲的,也罢。”   说罢,他带着内务府的人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留下管事嬷嬷气得面色难看,站在原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而平日里对她趋奉万分的奶母那拉氏和奶母孙氏此刻都软了腿瘫在地上,满院儿的奴婢都还沉浸在皇帝昨夜驾临,亲口赏赐了不太起眼的齐东珠一事上,也没心思讨好管事嬷嬷。   至于该有所表示的齐东珠,本就因社恐对这些杂事烦得要命,又觉得冬日清晨寒冷,比格阿哥虽然被裹得就剩一个毛毛嘴和黑鼻头露在外面,仍有可能受风,便也不去寻思该说什么场面话,径直转身回殿内去了。   两个新来的奶母亦步亦趋地跟上了齐东珠和她怀抱里的比格阿哥,就连瘫在地上的,做惯了那拉氏狗腿子的奶母孙氏,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向齐东珠跑去。   她是个趋炎附势的人,做出这种举动也不足为奇,不过多时,小阿哥的院门外便只剩下管事嬷嬷的人和瘫在地上痛哭的那拉氏了。   管事嬷嬷被齐东珠气得牙痒痒,心里寻思,等她风头过了,一定寻了由头将这不知尊卑不懂规矩的小蹄子好好儿收拾一顿,赶出宫去。   她心里爬满这些阴暗恶毒的念头,甩了甩帕子转身离去。临走前,她还狠狠踢了那拉氏的腿一脚,恨声道:   “惯会躲懒的废物。赶紧给我滚。”   一向嚣张跋扈,在内务府小管事面前都敢顶几句的那拉氏此刻却闷不作声地忍受那管事嬷嬷踢来的脚,大腿剧痛,却不敢吭声。   管事嬷嬷一行走远,而那拉氏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憎恨地望了一眼齐东珠消失的方向,面色无比阴鸷。   ——   齐东珠把比格阿哥轻轻放在了殿内榻上,而后转身对跟来的其他三位奶母轻声说道:   “我听闻贵人的意思,小阿哥殿内要有两位奶母看护。我们如今有四个人,便两人守白日,两人守夜。两人轮值时,若是一人需要便溺,饮食或者小憩,另一人需整顿精神,凝神看护小阿哥,这样如何?”   她紧张地一口气说完这些,便求安慰似的捏住了比格阿哥蹬出襁褓外的一只小毛爪。比格阿哥柔软的小肉垫儿在她的掌心轻轻踩起了奶。   “倒是没打磕巴。”   脑中的系统半嘲讽地说道,而齐东珠无心理会,紧张着其他人会出现的反应。   而她着实想多了。今日她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只要耳目聪明,便都能知道她可是得了皇上赏赐的人!她有这般殊荣,又是内务府和管事嬷嬷那儿过了明路的掌事人,这日后若想在小阿哥身边儿混出个名头,哪儿能不讨好齐东珠呢?   “姐姐安排地极妥当,不若我日后便和姐姐同职吧!”   那之前对着齐东珠露出微笑的魏氏甜声说道,说罢还对齐东珠福了福身。她生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眸光流转,明明是普通的样貌,却看起来极为有灵性。   孙氏乍然听闻齐东珠没有把她排除在外,惊喜万分,却错过了同齐东珠共事的时机,和那反应稍逊的宋氏一道,暗暗咬齿。   “嗯,你若不惧值夜,便同我一道吧。”   齐东珠见她们没有异议,暗中松了一口气,回道。   “值夜辛苦,不若我们换一换,我替您值夜。”   孙氏表衷心道,可齐东珠却摇摇头,说道:   “我习惯了深夜无人。若是白日,往来人士甚多,还不时有管事嬷嬷前来查看,我不擅应付。”   没有比上夜班更适合社恐人士的工作方式了。   孙氏的讨好遭拒,暗中咬了咬牙,又说道:   “您刚下值,也是辛苦了,我和宋妹妹收拾一番,就来替您吧。”   齐东珠点点头,与她身旁毫不见外的魏氏靠在榻上等待孙氏和宋氏洗漱回来。魏氏几次想开口,却发现齐东珠一直垂着脑袋,捏着比格阿哥的小爪子,一动不动,只好将口中套近乎的话咽了下去。   不多时,宋氏和孙氏换了行头回来,齐东珠对她们点点头,抽身离开榻边。   比格阿哥本都被捏着小白爪子昏昏欲睡了,此刻却又皱起了小眉头,半眯着困倦的黑瞳望着齐东珠,委屈地哼出声。   齐东珠动作稍顿,心中甜蜜地想,奶比怎么这般粘人呀。   可旋即,她又反应过来眼前的软胖幼崽并非真正的比格,而是胤禛,未来的雍正帝。瞬间,色令智昏的脑子清明起来,她拍了拍比格阿哥的襁褓,在他柔软又委屈的哼唧中抽身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不久,孙氏和宋氏企图将小阿哥抱起来哄睡的时候,比格阿哥再次拿出比格犬“大耳尖叫驴”的气势,将奶母的耳朵震得发麻。   那声音响亮粗旷,和在齐东珠身边儿比格阿哥哼唧的小奶音截然不同,判若两崽。   而此刻的齐东珠还没发现比格阿哥这些特殊的粘人小伎俩。 第12章 边牧   ◎“这是边牧,会说话很正常,他们还能读博士呢。”◎   这边厢,卸下差事的齐东珠在小阿哥殿门外遇到了神色兴奋的翠瑛。   “东珠!”   翠瑛将之前内务府送来的十两银锭递到齐东珠手里,压低声音道:   “你这会儿可发达了,日后在这西四所,至少是小阿哥这儿,可是有头有脸儿的人物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姐姐我!”   齐东珠被她故作势力的神态逗得露出几分笑,说道:   “那是自然忘不了姐姐。”   说完,她垂首看了看手里的银锭,突然道:   “比起这个,我更在乎那只肥羊。姐姐,我可好久没吃羊肉了,今儿给姐姐露一手?”   翠瑛见她这幅没出息的样儿,也笑容爽朗,挽住了她的手:   “羊肉可是稀罕物,今儿有口福了!”   待二人到后厨时,几乎所有帮厨都停下手中的动作,对齐东珠行起了注目礼,把齐东珠看得浑身发麻。   而不多时,之前收了齐东珠钱财,允许齐东珠在厨房开小灶的厨子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笑嘻嘻地将一锭银塞进了齐东珠手里,摸着可比齐东珠当日给他的沉重不少。   “您今儿个要做什么菜?我叫其他奴才给您备好喽,您有什么吩咐?”   齐东珠尴尬地缩了缩手,旋即又想到些什么,将那锭银子又塞回了厨子手里,说道:   “麻烦您派人把羊杀了,我还需要些果木烤羊,麻烦您备一下。我过三个时辰,等厨房各位忙完了再来。”   齐东珠说得客气,后厨之人自然无有不允。那厨子将银锭塞进了怀里,叠声说:   “好说!好说!您到时候来就行,保管把羊给您处理得干干净净!”   说罢,他递给了齐东珠一个食盒,里面是后厨往日给奶母准备的菜式。齐东珠掀开盖子,打眼一瞧,虽全是家常菜,却比她之前几日吃得精细许多,量也不少,想来是用了心做的。   齐东珠对那厨子微微一笑,便将食盒提去自己房内用了。用罢便趁这段时间补了一觉,在醒来时已经是丑时末。   惦记着那只肥羊,齐东珠跟大方许多也宽容许多的系统兑换了辣椒,粉丝,酱料,和一大块儿牛油火锅底料,便把这些东西兜进怀里,与正在洒扫的翠瑛打过招呼,相约一个时辰后见,便闲步向后厨走去。   后厨无人,一整只羊已经被处理干净,净肉、内脏和一碗已经凝固的新鲜羊血一起摆在了案上。齐东珠凑近嗅闻还有余温的鲜肉,发现不愧是宫廷之中食用的羊,品质极佳,像是正宗的宁夏滩羊。   齐东珠拿起锋利的剃刀,将羊的脊骨剃了出来。好容易在三百年前吃上羊肉,今日她便要一羊多吃,用羊肉和羊杂做个羊杂汤,用羊血和油辣子做个羊血粉丝汤,羊肋排和羊腿刷上酱料,做果木烤肉,然后再用羊蝎子熬煮火锅汤底,做个川味羊蝎子火锅,将肥羊肉切片刷锅子。   咽了咽即将溢出唇角的口水,齐东珠在系统有些鄙夷的哼声中兴致勃勃地料理起了羊肉。   先起锅将香料炒出香味儿,齐东珠将羊蝎子配好酱料炖入锅中,又另起锅用羊骨熬汤。   架完这两口锅,齐东珠给羊排和羊腿扎孔,刷上酱料。后厨有个小小的窑,因为平日里后厨都是给下人做饭,很少费心炙烤,已经很久不用了。此刻得了贵人青眼的齐东珠要用,帮厨马不停蹄地给她收拾了出来,甚至帮她通了烟囱里的积灰。   宫里历来踩低捧高,更何况对得了皇帝青眼,日后还是皇子阿哥奶母的齐东珠,自然不吝讨好。   这反而让齐东珠不自在起来,原本打算自己收拾的她愣了片刻,而后点了火试了试这砖窑的通风。   果木燃烧烟气不重,可这烤窑齐东珠却是第一次用。没有现代烤箱的测温装置,齐东珠只能靠直觉,在火焰旺盛的时候将羊腿和羊排挂在钩子上,用火钳挂了进去。   羊肉表皮在高温下迅速分泌出油脂,形成了焦化层。齐东珠慢慢扯出一些果木,将火势降低,用砖石堵住了窑门,防止烟气倒灌进屋内。   做完这些,齐东珠喊来刚踏进门儿的翠瑛,让她看着烤窑的火势,自个儿转到灶台前,在罐子里挖了些猪油炒香锅底,又将葱段、姜片、花椒和泡开的菌子炒出香味儿,从咕嘟咕嘟炖着的羊骨汤里舀出沸腾的高汤倒入锅中,等香味儿溢出,她又依次放入粉丝、豆泡和羊血。   出锅时,她泼上了一碗香味浓厚的油辣子,边将这道虽不怎么正宗但香味儿传出好远的羊血粉丝煲端上了桌。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突然瞥见为了散出烟气而半敞的门扉外出现一个毛绒绒的身影。   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边牧幼崽。只见他用一只雪白的毛爪爪扒拉着门缝儿,前脚离地,半个小身子挂在门框上,一双蓝水晶般澄澈的眼瞳发亮,灼灼望着齐东珠。   齐东珠心跳乱了一拍儿。   那一瞬,齐东珠已经在脑海里想了好几个能喂饱这个极为可爱的,长着冰蓝色眼瞳的边牧幼崽的方式。本能般地,齐东珠像所有见到猫狗幼崽就走不动路的愚蠢人类一样,对着小奶狗发出了“嘬嘬嘬”的召唤声。   小边牧黑白相间的尾巴翘起来摇了摇,吐出了一截儿小舌头,而就在这时,因为端着碗太久而被烫到手指的齐东珠脑子突然清醒了些许。   边境牧羊犬,怎么会出现在清宫里呢?   果不其然,下一瞬,一双手臂横空伸了过来,抱起了那只吐着小舌头望着齐东珠的边牧幼崽,一个急迫的女声从厨房外传来:   “谁把小主子往这边儿引的!后厨乃腌臢之地,岂能让小主子靠近?我看你们这些奴婢是皮痒了!”   门外有嘈杂的脚步声和怯懦的辩解,而那个女声又不依不饶地训斥道:   “不愧是宫外来的下贱胚子,我们小主子虽在宫外寄养了些时日,可到底是皇家血脉,你们这些贱皮子拿宫外那套上不得台面儿的破规矩来应付小主子,若是贵人知道了,非砍了你们脑袋不可!早该把你们通通赶出宫去…”   那女声越发尖锐,而旋即,齐东珠便听到小奶狗发出了细细的哭声,那哭声儿和奶比夹着嗓子撒娇或者大叫还并不相同,只是压在喉咙里,听上去又惊恐又委屈。   将羊血粉丝汤放在桌上,正准备直面那个小边牧不过是系统制造的幻觉,而真实身份是同样养在西四所的小阿哥时,齐东珠突然听到了这奶狗委屈的哭声,当即仿佛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酸痛难忍。   门外,本来要走远的人停住了脚步,掐着嗓子,矫揉造作地哄起了怀中的小主子,可收效甚微。小阿哥本就被她刚才的尖锐刻薄和恶意骇得不轻,她又并非小阿哥熟悉的人,只不过是在小阿哥被接入宫中后,小阿哥的生母荣妃派下来的大宫女。她自诩荣妃的贴心人儿,在这西四所高人一等,频频排挤小阿哥更愿意亲近的,从宫外跟来的奶母。   小阿哥哭得打起了嗝,而这声音落入齐东珠耳朵里,是小奶狗被掐住后颈时发出来的气息难支的声响。这让齐东珠被烫红的手指都绞在了一起,即便是反复告知自己那是小阿哥,比格阿哥的哥哥,不是什么小奶狗,脑海中的系统也向她发出了警示制止她,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门前,推开了门。   后厨门久日没曾上油,一推开便吱呀作响,让在场几个人的视线全都落在了齐东珠身上。   齐东珠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她身后,从后厨传来的浓浓香气却随着她开门的动作逸散到了门外,小边牧抽了抽鼻子,哭声低了些,不多时竟从那跋扈女子的怀里挣扎起来,两只白色的小毛爪伸向齐东珠的方向。   “香…香,要…要抱。”   食物的香气激得方才只知哭泣,不知怎么表达自己对这女子厌恶的两岁幼崽挣扎起来。他其实已经会说简单的字了,可他往日里不愿开口,所以说话时还有些结巴。   “三阿哥!”   那女子愤愤道,可却换来了小主子更坚定地一声“放”。奴婢是不能违逆主子的,更何况众目睽睽,她也不好多做些什么,只能恨恨瞪了齐东珠一眼,将她的小主子三阿哥放在了地上。   三阿哥踩着他的小虎头鞋,自己扭了扭小身子,还算灵活地远离了那尖酸刻薄的女子,深手抱住了齐东珠满是羊肉浓香的衣摆。   “抱。”   三阿哥,这在齐东珠眼中的黑白相间,还没完全立耳的小边牧如是说道,而齐东珠僵硬着身子,过了两息才弯腰将小边牧抱了起来。   可谁知,此刻齐东珠正在脑中对着系统大声咆哮,内心万分崩溃:   “边牧说人话了!边牧说人话了!他怎么会说话啊啊啊——”   系统对她嗤之以鼻。   齐东珠顶着屋外各路人的视线,悄么声地摸了一把小边牧温暖柔软的毛发。还没立耳的小边牧看上去只有两三个月大,相比起奶香味儿十足,毛还没长齐的比格幼崽,边牧崽崽毛发显然厚实许多,看上去更加——   狗模狗样的。   齐东珠内心默默崩溃又重建着,而她怀里的小边牧在齐东珠被羊肉香味儿腌入味了的怀抱里抽了抽小鼻子,把方才溢出来的委屈的小泪花都憋了回去,软绵绵地说:   “要、吃。”   他把两只雪白的,长着粉色肉垫的小爪子搭在齐东珠肩头,奶乎乎的声音贴着齐东珠的耳朵,头侧黑亮的毛毛还蹭上了齐东珠的脸颊。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乳牙都没怎么长齐的小阿哥,边牧阿哥虽然说话缓慢,听上去有点儿口吃,但吐字相当清晰。   齐东珠又趁机狠狠rua了rua他软乎乎的小身子,内心的崩溃慢慢消止了。当然,她的自我安慰并不是什么“其实都是人类幼崽,会说话很正常”。   而是“这是边牧,会说人话很正常,他们还能读博士呢。”   【??作者有话说】   宝们,连更三天,我当前榜单字数完成辣!周末休息一下存一存稿,下周一加更一下,然后周四上新榜单连更五天!随机加更!谢谢宝们看到这里!   目前这个文随榜更新,入v后日更! 第13章 胤祉   ◎“那可是荣妃娘娘的人!即便是管事嬷嬷见了也得礼让三分,东珠啊东珠,我一直寻思你是个怂货,刚才是怎么了?莫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上身了?◎   齐东珠还沉迷在奶呼呼的边牧毛绒绒的小肚子上,门外那方才十分尖利的女声便转向了她。   “你就是昨儿得了皇上青眼的东珠吧?”   那旗装女子转过身来,正对着身上带着不体面的油烟味道的齐东珠。相比起其他的奴婢,她的穿着可以说是十分得体,梳着个小旗头,鬓边簪了珠花儿,更衬皮肤娇嫩,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伺候主子的奴婢,倒像是宫里的小主一样。   “皇上宽仁,侥幸而已。”   齐东珠见她态度骤变,也只能开口应和道。她怀里的边牧阿哥听到那女人的声音,也顾不上奶声奶气地讨食了,而是将黑白分明的小毛毛脸塞进了齐东珠的肩窝,小黑鼻头抽动,吸着齐东珠满身香醇的羊汤味儿。   齐东珠被他萌得肝儿颤,却在脑中厉声呵斥自己现在不是沉迷吸狗的时候!更何况这也不是她家的比格阿哥,这是小区邻居的奶狗,做人要知足,不能什么都吸一口!   可什么都吸只会让她生活更美满。   绒毛控的防御不堪一击,齐东珠暗搓搓地有揉了揉小边牧的肥嘟嘟的毛屁股,惹得小边牧在她怀里扭了扭肥肥的腰,哼唧一声。   而门外的女人却没发现齐东珠的小动作,而是用一种让齐东珠不太舒服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轻声笑道:   “果然是个美人儿,只可惜嫁过了人。”   她声音有些轻慢,齐东珠微微蹙眉,心里却也没当回事儿。进宫做小阿哥奶母的,要什么资容旖旎啊?   没等齐东珠尴尬地回应几句,那女子又说道:   “还请这位奶母把我们小主子放下来吧,日头西斜,我们该回宫给小主子洗漱了。”   边牧阿哥显然和刚出生不久的奶比不同,是能听懂大人话中的含义的,此刻听到这番话,两只小毛毛爪狠狠揪紧了齐东珠的前襟,藏在肉垫儿里并不锋利的小爪子都弹了出来,扣紧了齐东珠的冬衣。   “不!”   小奶音儿颤颤,几乎喊破了嫩乎乎的嗓子,却带了十分笃定。齐东珠本来犹疑的动作停顿住了。   说实话,听到小狗儿开口说话的感觉很奇妙。齐东珠前生做了好多年宠物医生,工作之中最沉重的一部分便是猫狗到底和他们的主人是不平等的,若是遇上好心的主人,则受到万千宠爱,若是遇到情绪不稳定的主人,猫狗连表达的能力都没有。   很多时候,齐东珠遇到沉溺痛苦的小动物,却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痛苦的来源。听着他们意味不明的悲鸣,齐东珠只能一次次寻找帮助他们的途径,有时却以失败告终。   而小边牧明确的拒绝却给了齐东珠前所未有的底气。她不太喜欢眼前的女子,并非因为她对自己的打量和不客气,而是齐东珠感受不到这个女子对边牧阿哥的半点善意。被逐出宫去的奶母那拉氏虽然对差事敷衍了事,对待同僚排挤打压,却对比格阿哥还是谄媚讨好的。   这也是为什么齐东珠虽不情愿,也不觉得那拉氏会真正伤害比格阿哥。可如今她眼前的这个女子对边牧阿哥的不耐和厌烦都被她巧妙地压抑在眼底,着实令齐东珠感到不信任。   见齐东珠仍然抱着边牧阿哥,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对面女子清丽的眉目之间闪过些许不耐,却又很快被她掩饰过去:   “大家都在西四所共事,你我二人又第一次见面,是我失礼了。我叫马佳镜韵,是荣妃娘娘特地派来伺候三阿哥的。东珠姐姐你也知道,我们小主子自小被养在宫外,这不才刚被接回宫里。可身边儿伺候惯了的都是大臣家里找来的粗鄙奴婢,荣妃娘娘瞧不惯,特特求了圣上开恩,派我这个娘家表妹来看护一二。三阿哥刚进宫来,还有几分不适应,前儿还被皇上吓哭了,可能就是在宫外奴婢看护不力,养成这般爱哭的性子。”   马佳镜韵话儿说得极好听,声音更是委婉动人,举止有礼,没有一丝不妥,而她身后两个二三十岁,长相平凡的奴婢却被她压制得低垂着脑袋,半句话儿都不敢多言。缩在齐东珠怀里的边牧阿哥更是把小毛脸儿紧紧埋进齐东珠的前襟,头都不抬。   齐东珠被边牧冬日厚实的毛发蹭的脸颊有些瘙痒,垂头拍哄小边牧,却发现边牧的小耳朵怂怂地夹在脑后,耳朵边儿上黑色的毛发都炸了起来。   这比幼崽匮乏的语言系统更为直接的表达出了不愿和恐惧。   若是往常,齐东珠最怵的就是马佳镜韵这种人。他们虚伪且擅长伪装,行事滴水不漏,教人吃了哑巴亏还说不出委屈。可如今怀中抱着这嘴馋又爱哭的软乎乎小边牧,齐东珠勇气值达到了巅峰。   她不懂什么宫廷规矩,更不懂什么语言的艺术,但她却知道狐假虎威的道理:   “我瞧着三阿哥是个伶俐的小边…阿哥,长得就是是一幅文武双全,学富五车的样子。镜韵妹妹不必过分担忧了。我虽只比妹妹虚长几岁,却在教养之事上多有心得,就连皇上也是夸赞的。小阿哥今儿个不想这么早回去,不若我替妹妹照看一二?当然,若妹妹不嫌弃我越俎代庖,一道留下多陪陪小阿哥,也是得当的。”   她难得说了这么一连串儿的话,又把那记不清样貌的康熙抬出来做挡箭牌,果然见那马佳镜韵精致的脸上笑容凝滞了一瞬。到底还是年轻,她再开口时已经没有那么好的语气了:   “姐姐还知道越俎代庖的道理。话儿里外都被姐姐说尽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毕竟姐姐可是皇上眼前儿的红人儿。”   她话中带刺,暗讽齐东珠不过是运气好,不知摆了什么狐媚姿势恰好被皇帝瞧见,随口赏了罢了。“红人儿”这种捧杀的话儿,齐东珠若是敢接,那才真是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齐东珠这来自现代的脑回路可和谦逊低调的古代人不太一致。她本就没有什么在宫廷之中长久发展的想法儿,对于康熙赏她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可半点儿都不在乎。   在她眼里,既然这个事儿已经传开,发酵到如此地步,那她何不顺势而为,狐假虎威一把,借此机会安抚安抚怀里这软乎乎又有点儿胆小的边牧阿哥。   她齐东珠确实没本事将边牧阿哥庇护在羽翼之下,帮他防住未来的算计和摆布,或许边牧阿哥长成威风凛凛,聪明又健壮的大边牧之后,也不会需要她这没什么本事的奶母保护了。可受过基础心理学教育的齐东珠知道的是,如果边牧阿哥在幼年期一直遭受来自他母妃所谓的“娘家人”这样心怀鬼胎的态度,听着她含沙射影的话语,感受着她倾倒的负面情绪和恶意,也不会得到其他奶母和嬷嬷帮助的话,对于小边牧的成长是不利的。   长期无人出手辖制马佳镜韵,边牧阿哥面对这位马佳镜韵或许会产生一些习惯性无助的情绪。而更糟糕的会是幼崽对于成年人行为不由自主的模拟和学习,若是马佳镜韵这套欺凌弱者、有恃无恐、虚伪狂妄的德行在边牧阿哥幼年期一直无往不利的话,极有可能扭曲边牧阿哥的观念。   齐东珠知道就长远来看,她是无能为力的,可如果就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她在边牧阿哥需要抱抱,需要安慰的时候站出来对峙了马佳镜韵,或许会被边牧阿哥记在心里,让他明白,马佳镜韵这样的人和她的虚伪并不是无往不利的。如果他需要,就会有人站出来和他一起拒绝和反抗。   于是齐东珠仍然稳稳地抱着边牧阿哥毛绒绒软乎乎的小身子,对着马佳镜韵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其实有些尴尬,看在马佳镜韵眼中却是纯然的挑衅。   毕竟对于虚伪之人的阴阳怪气来说,憨直和真诚才是破解之法。   马佳镜韵气得银牙紧咬,手中的丝帕都快被她撕碎了。她心高气傲,借着所谓荣妃娘家人这个身份在宫中横行霸道惯了,对于三阿哥的事儿便是无理也要插手三分,往死里打压宫外来的奶母和奴婢,就为了给自己立威,更是想借着自己清丽容貌,爬到更高处去。   宫外来的奶母奴婢或者西四所的其他奴婢自然不敢与她争锋,久而久之,她就觉得自己俨然是个主子了,如今被齐东珠这么明着怼回来,自然心气难平,竟也不向她家小主子行礼,旁若无人地转身就走。   齐东珠见她离开,暗暗舒了一口气,而一直把小毛脑袋埋在齐东珠肩窝里的小边牧也抖了抖刚才怂成飞机耳的小耳朵,露出了一只蓝莹莹的小狗眼。   “宝真聪明,不怕不怕嗷!”   齐东珠宠物医生上身,以哄骗小狗崽打针的架势娴熟地颠了颠怀里的边牧阿哥,惹得小边牧挤出了一个口水泡泡。   “啵”。   齐东珠笑弯了眼,转头却见裙摆上都沾上了黑色木炭的翠瑛一脸诧异地看着她,惊诧道:   “那可是荣妃娘娘的人!即便是管事嬷嬷见了也得礼让三分,东珠啊东珠,我一直寻思你是个怂货,刚才是怎么了?莫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上身了?”   齐东珠脸色一晒,呐呐不语,又变回了那锯嘴葫芦的模样,而她脑中的系统哼笑,鄙夷道:   “要是身上没毛的,可不值得你开口说话,是吧?” 第14章 怂崽   ◎糟糕,这么小的边牧,不会这么聪明吧?◎   后厨门外,两位先前被马佳镜韵训得抬不起头的奴婢,此刻也抬起头来,踟蹰地与齐东珠见礼。   她们皆是三阿哥被养在宫外时,大臣为三阿哥延请的乳母。大臣当然不敢苛待皇子,但延请乳母的规格却还是普通富贵人家的规格,和皇家的严苛是没法儿比的。这两位奶母也都是镶蓝旗下汉军旗包衣,本也就是普通妇女,知道的宫廷规矩不比齐东珠多多少,如今进了宫更是两眼一抹黑,被那精致高傲的马佳镜韵轻而易举地拿捏住了。   她们虽普通,对带小主子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只不过不敢与马佳镜韵抗衡罢了。如今齐东珠为小主子出了头,其中一个甚至面露解气的神色,另一个则面色踟蹰,万分后怕。   “多谢这位奶母,不过小主子不劳烦您照料了,这是我们分内之事。”   一位二十余岁的奶母细声细气地对齐东珠说道,并上前两步,想将自家沉甸甸的小主子从齐东珠怀里抱出来,可齐东珠怀里的边牧阿哥却扭了扭小屁股,不满地哼唧一声,奶声奶气道:   “要、吃。”   齐东珠被他蹭得心里发痒,没忍住又悄悄揉了揉他肉乎乎的毛屁股。她自然发现,小边牧虽然不满,却半点儿不抗拒这两位奶母的靠近,和方才那把小脸儿埋进齐东珠肩窝的小怂样儿截然不同。   小边牧果然聪明,怂也怂得如此恰到好处。   齐医生在心底毫无原则地夸赞道,用专门对付幼崽的夹子音嗯嗯啊啊地应着,对那个面露难色的奶母露出歉意的笑容。   “你们若担心,便一道跟来吧。”   那俩奶母神色迟疑,其中一个说道:   “我等奴婢倒是承蒙厚待,只是三阿哥每日饮食皆有份例,若是食了他物,恐怕不合规矩。”   另一奶母连忙点了点头,咽下了后半句话——   其实三阿哥今日已经用了几顿小食了。旗人入关后规矩多了起来,贵族讲究少食多餐,一些贵族习惯一日用五膳,而非三餐。三阿哥今日已被填了个肚圆儿,可他在自己院儿里消食的时候闻到了香味儿,奶母哄也哄不住,就往隔壁四阿哥院儿里的小厨房跑。   其实也不怪小阿哥犯了馋虫,这隔壁后厨也不知做了什么,香味儿实在霸道。本来隔着几堵院墙,味道只是隐隐约约,如今站到后厨门口儿了,即便是有些自制力的大人,也难免连连吞咽口水。   而馋嘴的小边牧已经吐出一截儿小舌头,口水滴滴答答地淋上了齐东珠的前襟。   好馋嘴的小宝贝啊。   齐东珠哑然失笑,对两位踟蹰不前的奶母说道:   “无碍,虽茶饭粗鄙,这羊肉却是皇上御赐,不会辱没了小阿哥的身份。况且尝上一口,也撑不坏崽崽…小阿哥的,二位不放心,前来来看护着便是。”   那两位奶母互相对视一眼,便随齐东珠进入了后厨。此刻羊杂汤已经炖好,大火熬煮了一个半时辰的骨汤中翻滚着碎肉和内脏,真真浓香扑面而来。果木烤羊也已经出炉,此刻正滋滋冒着晶莹的油脂,格外诱人。   而那之前已经被端上桌的羊血粉丝煲,上面飘着一层色泽红亮的辣油,此刻正是温度适宜,恰好入口的时候。   齐东珠和翠瑛将各个菜肴端上了桌,其中还有那川味羊蝎子火锅,装在一个沸腾着的铜锅之中,架在火炉上烧着。周遭摆了些冬笋,白菜,菌菇,泡发的木耳,海菜,以及鲜切肥羊片。   虽说这些搭配实在不伦不类,绝对谈不上正宗,却都是齐东珠心心念念的,来自现代的味道。而且这羊肉实在新鲜,即便是做法粗糙,依旧浓香扑鼻。   边牧阿哥抽动着小黑鼻子,肥软的小身子靠在齐东珠怀里,两只短短的小爪爪已经迫不及待地搭上了桌沿儿。不过边牧阿哥嘴馋归嘴馋,礼仪确是被教导得极好的,并没有迫不及待地伸出小爪子去触碰食物,而是看了看菜肴,又扬起毛绒绒的小脸儿,露出一双冰蓝色的小狗眼,巴巴地看着齐东珠。   这谁抵得住啊。   齐东珠给他盛了一点儿浓白的羊汤,细心地撇去了表面的浮油。羊汤里撒了干枣和枸杞,滋补温热,最适合冬日傍晚享用。齐东珠用一个瓷勺搅了搅醇香的羊汤,等温热适口时,才给边牧阿哥喂了一勺。   小边牧乖乖享用了小半碗鲜香的羊汤,一双湛蓝色的眼瞳却没有离开餐桌,而是在齐东珠把碗放下时,用雪白的小爪子扶上了餐桌的边缘,软声哼道:   “要吃,那个。”   齐东珠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飘着牛油的羊蝎子火锅。因为加了酱料炒香的缘故,那锅底呈现一种诱人的酱色,香味儿霸道。   齐东珠额角缓缓渗出一丝冷汗,她笑得有点儿尴尬,而一旁的翠瑛连忙为她找补,对那两位三阿哥的奶母解释道:   “这道菜是我拜托东珠做给我吃的,所以口味重了些。”   按理讲,哺乳期的乳母不得吃些辛辣重口之物,而作为宫女的翠瑛就没那么多掣肘了。   翠瑛一边说一边悄悄瞪了那不比小阿哥少馋嘴一点儿的齐东珠一眼,齐东珠怂怂地缩了缩脖子,为难地看着怀里的一脸期待的小边牧,企图抵御着小边牧湛蓝的狗狗眼攻击。   三阿哥的两位来自宫外的奶母皆是拘谨胆小之人,否则也不会被马佳镜韵轻易拿捏住,自然不会质疑翠瑛的话。而此刻她们见三阿哥瞧上了这来历不明、味道有些古怪的食物,心里惴惴不安,软声劝道:   “三阿哥,使不得啊!您肠胃娇嫩,可吃不得这种东西。”   边牧阿哥遭到拒绝,不乐意地扭了扭圆滚滚的小身子,两只白白的小爪子又拍了拍桌沿,喷出小口水音:   “要、吃!”   边牧阿哥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是从小被众星捧月侍奉惯了的,奶母向来顺着他,此刻遭到拒绝,小毛脸儿就皱巴巴的,看起来要闹了。   齐东珠对着那两位焦急的奶母使了个眼色,而后托起边牧阿哥的小毛屁股,语气商量道:   “不许凶奶母,就给小阿哥尝一口,好不好?”   小边牧扬起小狗脸儿望着齐东珠,见能得偿所愿,便乖乖缩回了两只雪白的小毛爪子,对齐东珠张开小嘴,露出一截儿粉红色的小舌头:   “啊—”   小狗乞食的场景总是叫人心下酥软,那两位奶母欲言又止,对着齐东珠连连摇头,其中一人更是急的要哭出来了。小阿哥的饮食皆有份例,莫说是食了不明之物,便是哪日少食了什么,都要奶母细细报备的。三阿哥虽说有点贪食,却向来在吃食上很让人省心。   她们乍然来到宫中听差本就如履薄冰,如果今日放纵三阿哥吃了这不明之物,被那马佳氏发现了,那她们可就真得收拾包裹滚出宫去了,说不定一家人都要跟着吃挂落。   “没关系的。”   齐东珠对她们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拿起一个盛着羊汤的小碗儿,假装靠近那还在咕嘟咕嘟沸腾着的羊蝎子锅。边牧阿哥小小圆圆的一只,仰着小毛脸儿看着齐东珠做了一个盛汤的动作,期待地吐出半只小舌头。   而实际上齐东珠并没有将羊蝎子锅中的红汤盛入碗中,只是舀了一勺烟气故作姿态罢了。她手中的碗里仍是浓白的,飘着鲜香肉片的羊肉骨汤。那两位奶母见状,纷纷松了一口气。   垂头对上边牧阿哥亮晶晶的小狗眼,齐东珠内心可是半点儿愧疚都没有。一个合格的宠物医生自然要规范幼崽的膳食搭配,才能养出皮毛油亮,健康快乐的小宝贝。把盛着羊汤的瓷勺递到边牧阿哥的毛毛嘴边儿,一连又喂了好几口,却发现边牧阿哥的毛毛脸上露出一点儿困惑的神色。   糟糕,这么小的边牧,不会这么聪明吧?   齐东珠心下叫糟。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幼崽是没有分辨不直观事物的思维能力的。他们只能根据他们所看到的片面场景做最直观的推断,而边牧阿哥看到了齐东珠盛汤的动作,理应被骗过去才是。   可见小边牧吞咽的动作越来越慢,一双湛蓝色的小狗眼垂下去盯着碗里的汤,哼唧一会儿,奶声奶气道:   “白的。”   齐东珠有些汗颜,带着被拆穿的尴尬笑了两声,企图混淆视听道:   “碗是白的,汤自然是白的。”   说完,她深感边牧果然不好糊弄,连忙从碗底捞出一片儿切得薄薄的,用滚热的骨汤烫过的肉片,塞进了边牧阿哥乳牙未齐的小毛嘴里,问道:   “好不好吃?”   边牧阿哥皱着毛绒绒的小眉头,小毛嘴咀嚼了一会儿肉片,咽下去后诚实道:   “好、次。”   齐东珠笑弯了眼,她那张原本看上去有些艳丽的眉眼舒展,她眼底的柔软和爱意像藤蔓在盛夏之中肆意舒展,温柔又强势地包裹住了边牧阿哥肥肥软软的小身子。   小边牧咕叽咕叽地喷出个口水泡泡,雪白的小爪爪悄悄搭上了齐东珠柔软的手臂,用柔软的粉色小肉垫踩了踩齐东珠的手背,小身子软成一团,化在了齐东珠的怀抱里。   “不、一样。”   边牧阿哥吃个肚圆儿,在齐东珠的温柔中有些困倦,他最后的倔强便是含糊地吐出几个磕磕巴巴的音节,让齐东珠真情实意地尴尬起来。   该说边牧不愧是边牧吗,才这么小一只就这么不好骗。   她放下碗,把坐在她腿上的边牧阿哥托在臂弯里,哄了又哄,从头到脚吸了一遍,而后才把吃滚了肚子又被揉得昏昏欲睡的小边牧轻轻放进了他的奶母怀里。   最后用手指温柔地刮了刮边牧阿哥的小毛脸儿,齐东珠用油纸包了一些烤羊腿片儿,一道交给那两位奶母。两位奶母低声谢过她,便抱着三阿哥回相邻的院落中去了。   关上后厨的门儿,齐东珠就被翠瑛拍了脑袋。 第15章 满月   ◎比格阿哥圆乎乎的小肚皮被齐东珠捋了一遍,他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用小肚皮上软塌塌的白色绒毛和颤颤抖动的小奶膘勾引着齐东珠的手指流连忘返◎   ——   “方才你是怎么了?你可知那马佳镜韵可是荣妃特特去皇上那儿求了恩典,才能伴在三阿哥身边儿的,你平时木木楞楞一个人,这回怎么突然胆大包天起来了?”   齐东珠心下一晒,暗道那还不是被小边牧的可爱冲昏了头脑。她捏了捏衣角,小声对翠瑛狡辩道:   “还不是那崽崽…三阿哥哭得极可怜,我心软嘛。”   翠瑛瞪了她一眼,却又想到她本就是照顾婴孩的奶母,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对柔软的幼儿心生怜惜也实属正常。可翠瑛到底比齐东珠懂得许多宫中规则,见她在三阿哥离开后又恢复了她那木木楞楞的模样,还是苦口婆心道:   “我的姑奶奶,你以后可躲着点儿那马佳镜韵吧。我知你刚得了皇上青眼,心里底气儿足了不少,可咱也得知道,做奴才的被赏不是什么难事儿,被贵人记在心里那可是千难万难。你伺候好了小主子,待他日后长成了自然能做得你的靠山,可如今他还那么大一点儿,又不记事儿,你若是想在宫中计长久,还得罪不得马佳镜韵这种背靠荣妃的人!”   齐东珠呐呐点头,心里还惦念着边牧阿哥那软绵绵的手感和直击灵魂的,清澈的小狗眼,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回味着指尖上逗留的触感。   翠瑛虽认识齐东珠也不久,却得益于齐东珠那几乎不怎么掩饰的心思,对她也算知之甚详。此刻见齐东珠那美艳的脸上又泛起浅浅晕红,明亮的眸子顾盼神飞,淌出似水般的温情来,便知道她又将自己的话儿当成耳边风了。   齐东珠这人哪儿哪儿都不错,就是不长什么心眼子。不,看起来还有点儿缺心眼。   翠瑛有点儿来了火气,又抬手敲了敲齐东珠的脑壳,声音大了些:   “听到没?以后不许在马佳镜韵眼前儿晃悠,躲着她点儿,也不要接触三阿哥,免得遭了她的红眼。你得庆幸今儿个你有皇上这新鲜的赏赐,否则就你这得罪人的态度,没几日便要收拾铺盖卷儿滚出宫去了!”   齐东珠被敲痛了脑壳,莹润白皙的脸都皱了起来,连忙讨好般拉着翠瑛坐下,为她盛上了一碗羊血粉丝汤。   “我知晓了,日后定不在她面前晃悠!我什么德行,姐姐还不知吗?昼伏夜出也就算了,若能没有差事,连房门儿都不出的。”   见翠瑛接过了她递过的碗,齐东珠眯起眼睛,笑得像个偷了腥的小狐狸:   “再说了,皇上刚刚赏了我,不看僧面看佛面,最近找我麻烦的人也得掂量掂量。狐假虎威一段时日,倒也能避开很多是非,何乐而不为呢!”   “你啊!”   翠瑛无奈,垂头饮了一勺汤,被那鲜香绵密的口感惊艳。她放下勺子,催促道:   “饭菜再放些时候就要放凉了,你快些用膳,末了还要去小主子那儿听差呢!”   齐东珠笑眯了眼,满足地托起汤碗,用一碗温热鲜香的羊血汤慰藉了肚子里的馋虫,而后将筷子伸向了沸腾中的羊蝎子锅。   ——   当晚换班儿时,齐东珠特特将自己从头到尾洗过一遍,免得满身的厨房炭火气熏到了娇嫩的比格幼崽。   当齐东珠在翠瑛的帮助下盘好还半湿着的头发走进被炭火熏的暖融融的寝殿时,正好碰上了魏氏靠在塌边,正企图抱起比格阿哥。   而比格阿哥从喉咙里喷出不满意的气音,一只雪白的小胖爪拍上了魏氏低垂的脸颊,小毛脸儿仰了起来,看上去正准备大闹天宫。   齐东珠连忙上前,从魏氏怀中接过了张嘴欲嚎的比格阿哥,娴熟地抚了抚他毛绒绒的小脑壳,瞬间安抚住了这看上去不太开心的胖崽。   不知是不是齐东珠的错觉,今夜的比格阿哥看上去又饿又萎靡,被齐东珠抱在怀里之后,便掐着奶呼呼的小嗓子哼哼唧唧个没完,即便是齐东珠解开衣襟,用胸前背挂的系统出品以假乱真的胸口喂他吃奶时,他仍然在小声哼哼,两只带着粉色肉垫儿的小爪子紧紧扒住齐东珠的胸口,却不是为了幼崽踩奶,而像是在撒娇一般,片刻都不愿离身。   齐东珠垂眼看着他那又凑在一起的小豆豆眉,心软不已,一边托着比格阿哥软乎乎的小身子,一边不由自主地软声哼着令幼崽安心的小调子,拍哄着襁褓之中的奶比。   “怎么啦,今天这么黏人。”   “呜——”   比格阿哥从沾着奶渍的小毛毛嘴里挤出一个奶声奶气的叫声,回应着齐东珠的拍哄,一双水亮的黑眸望着齐东珠,眼眸之中满是幼崽纯洁无垢的坦白。   齐东珠心尖儿一颤,又疼惜不够似的将比格阿哥搂得更紧了些。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觉得比格阿哥在这短短几夜相处之中,熟悉了她,能分辨出她的陪伴。   可那又怎么可能呢?比格阿哥不过是一个不足月的小幼崽罢了,幼崽的五感都是有限的,记忆力和辨别能力都还没有发育完全,认出几个喂养者中的一个恐怕是天方夜谭了。   这时,魏氏凑上前来,对齐东珠笑道:   “还是姐姐得小主子的喜欢,今儿我来的时候,正瞅着小阿哥不肯吃那孙氏的母乳呢,闹得厉害。”   “怎么会闹呢?”   齐东珠看着怀中软胖的幼崽因为吸奶而一鼓一鼓的,毛绒绒的小腮帮子,心早就化成了一滩水儿,理智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我见过最乖的崽…小阿哥了。”   魏氏抿嘴娇声笑道:   “姐姐说笑呢!姐姐这般年纪便被选入宫做了小阿哥的乳母,还能见过其他小阿哥不成!”   齐东珠被问得一晒,继而被自己对比格阿哥这不明缘由的维护逗笑了。奶比美色误人,又如此乖觉粘人,让齐东珠竟是是非不分了起来,听不得半分诋毁小奶比的话了!   “那倒是没有…不过小阿哥确实乖巧懂事得很,我虽也没照顾他多少时日,确是没见他哭过闹过的。”   魏氏张口欲要反驳,却因想起了什么又将话咽了下去。她今日初来乍到,虽主动要求晚上轮值,白日里却也睡不安生,悄悄看了孙氏和宋氏照顾小阿哥的情形。   旁的她是不知,但她确实看得出小阿哥不喜人亲近。孙氏抱他起来哄,他便是要哭闹的,偏生那声音还刺耳得很,吓得孙氏愣是不能抱着喂他。   也只有熬到小阿哥吃饱睡过去,这小阿哥的寝殿里才能安生片刻。魏氏看在眼里,也知道今晚恐怕不好应付,谁知这纳兰氏一来,小阿哥竟然一反常态地乖巧起来,倒也是奇怪。   魏氏自然不觉得纳兰氏不知道小阿哥白日里是什么德行,她以己度人,只当纳兰氏说这“小阿哥从不哭闹”的假话儿是为了显摆自个儿在小阿哥面前这与众不同的地位,显摆自个儿是极受小阿哥喜欢的。   魏氏觉得有些腻歪,又有点儿不屑。小阿哥如今才多大点儿人,又懂个什么?恐怕只是个巧合罢了。再者说,小孩儿的心六月的天,那可是说变就变的,只要旁人多尝试与小阿哥亲近,多攀拢谄媚,这纳兰氏所沾沾自喜的优势,早晚会成为旁人的囊中物。   心里这么想着,魏氏面儿上却丝毫不显,只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软声应和道:   “姐姐说的是,小阿哥最喜欢姐姐,在姐姐身边儿便觉得顺心,自然乖巧安静起来。”   齐东珠闻言蹙了蹙眉。她虽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但对于社交氛围还是十分敏感的,此刻本能地觉得魏氏意有所指,言不由衷。   齐东珠社恐的本能又卷土重来了,面对这样话不投机的局面,她也不知如何反驳或者圆话儿,只好尴尬地对魏氏挤出一个笑容,便继续垂头拍哄着吸吮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不那么饿了的比格阿哥。   比格阿哥圆乎乎的小肚皮被齐东珠捋了一遍,他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用小肚皮上软塌塌的白色绒毛和颤颤抖动的小奶膘勾引着齐东珠的手指流连忘返,乐不思蜀。齐东珠陶醉地摸了半晌,才意识到比格阿哥的小肚子早就吃圆了,可他还是没有松开齐东珠假胸上的奶嘴儿。   齐东珠尝试着扒拉了他的小爪子,可立刻又被那粉红色的小肉垫儿扑在了爪下,奶比哼哼唧唧,粘人异常,明明已经不再吸吮奶水,却硬是喊着奶嘴儿不肯松口。   齐东珠伸手捏了捏他软乎乎毛绒绒的雪白腮帮子,又点了点他黑乎乎的小鼻头,才闹得比格阿哥鼻头瘙痒,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小毛嘴。齐东珠趁着他皱着毛绒绒的小脸儿想打喷嚏时,迅速将自己的衣襟拢好,好笑地看着比格阿哥痛失奶嘴儿,可爱的小毛脸儿有点儿皱,看上去似乎是有点儿委屈的。   是不是想长牙了,需要磨牙呢。   宠物医生齐东珠在比格阿哥不满地哼唧声中摸了摸比格阿哥刚刚冒出乳牙尖儿尖儿的牙床,心里寻思着用系统换个不打眼儿的磨牙棒给他,而这时却突然听到魏氏清脆的声音:   “姐姐可知,明日便是小阿哥的满月日了?”   —— 第16章 敲打   ◎虽说得了小主子喜欢,可在这宫廷之中谋生存,那刚满月的小主子的暂时喜欢又算得了什么?忒没眼界儿了些!◎   ——   齐东珠抬眼,正见那魏氏腼腆一笑,说道:   “今儿个晌午时分内务府派人来知会,说是明儿早给小阿哥准备了满月宴的席面,要懂规矩的乳母带着小阿哥去参宴呢。”   她婉转的嗓音在“规矩”二字上流转片刻,眉眼弯弯:   “可是没人知会姐姐?”   她面儿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轻声叹道:   “也是可惜,姐姐刚得了贵人提拔,本应该是抱着小阿哥去宴席上露脸儿的。旁的不说,小阿哥的生母乌雅氏刚刚进封了贵人,这回儿也出了月子,理应会在场受小阿哥的奶母拜见的。这万一皇上得了空闲,说不定也会亲至呢。”   这倒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了。清宫之中,皇子生母碍于规矩,无法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婴孩身边的奶母便显得尤为重要。通常,份位不高的嫔妃都会亲自知会过孩子的乳母,甚至会多加赏赐,只盼着乳母做事尽心,为她们母子或母女效力。   再说这位居于储秀宫的乌雅贵人虽然出身不显,年岁不高,却是有些圣眷在身上的。年纪轻轻诞下皇子,加封贵人,即便是坐月子时,听说也是圣宠不衰。她对于自个儿头生子的奶母赐下的赏赐,恐怕尤为可观。   只可惜,齐东珠受西四所管事嬷嬷排挤,又确实不通宫廷规矩,无法登上大雅之堂,怕是无福消受了。   魏氏此言多为挑拨,可她却发现齐东珠面儿上半分失落或者嫉恨的神态都没有,眉眼的弧度都没什么变化,依旧神态温和地逗弄着眨巴着黑亮眼眸的小阿哥。   魏氏心想,她倒还算沉得住气,面儿上笑得更加温婉。殊不知重度社恐患者齐东珠不仅不会因为失去讨赏露脸的机会而失落,甚至悄悄松了一口气。   皇子满月宴,听上去就是大场面,想来不仅乌雅贵人会亲至,宫中有头有脸儿的嫔妃也会一道前来参宴,届时她们这些做奴婢的行礼恐怕都得把膝盖给行折喽!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去吧,她齐东珠一个现代人,实在没有这种四处行礼讨赏的癖好。   这么想着,齐东珠越发安然地逗弄着怀里眼皮子开始打架的比格阿哥。不知为何,比格阿哥今日显得有些愁眉不展,就算吃圆了小肚皮,却仍然粘人地冲齐东珠哼哼唧唧。明明被齐东珠娴熟的撸狗手法抚摸得昏昏欲睡了,两只雪白的小爪子仍然扒拉着齐东珠的前襟不肯放。   一双黑亮的眸子盯着齐东珠,小模样看着甚至有点儿哀怨。   齐东珠被看得无法,虽不知比格阿哥今日为何这般粘人,却也被这小奶比的粘人攻势闹得心神不宁,只好抱着他斜靠在榻上,任由比格阿哥依偎着她的胸口。   “我确实规矩不好,不去明日满月宴显眼也是应当的。”   齐东珠轻声说道,态度温和,语气谦逊,可魏氏却是坐不住了。她今早主动提出和这纳兰氏共同值夜,本就是看好了这纳兰氏谄媚贵人的本事。她本以为,纳兰氏连皇帝的赏赐都能讨到,定是个积极钻营之人,想来跟着她不会吃亏。   今早看纳兰氏对管事嬷嬷爱答不理的态度,魏氏还能安慰自个儿说恐怕纳兰氏是自持依仗,不屑于对管事嬷嬷态度圆融。谁知这纳兰氏要么是过分孤高,要么就是个瞎猫撞上死耗子的憨货,竟这么不通情理!?   一时之间,魏氏气得脸都有些红了,一时说不出什么旁的话儿。而齐东珠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一边温柔地抚慰比格阿哥毛绒绒的小眉头,催促他快快入睡,一边抬起头来,正对上魏氏流露出不满的双眸。   魏氏见状,连忙垂下头,可她脸上的不满和不屑到底还是流露了几分。齐东珠并非不通事理之人,也没有过分自我的毛病,稍作猜想也知道魏氏恐怕是觉得自己不争抢去满月宴机会的行为碍了她露脸儿的路。   心知如此,可齐东珠却有些不知如何表达。她费力劳动她那因吃饱喝足又怀抱奶比而无比满足又迟钝的大脑,片刻后说道:   “这小阿哥的满月宴,我不通规矩,去了确实不得当,可你却是不同的。你虽然初来乍到,也是小阿哥正经的乳母,想来管事嬷嬷没有理由阻你前去的。”   听闻此言,魏氏抬眸斟酌地看着齐东珠,片刻后垂下眼眸,低眉顺眼道:   “妹妹在这宫中无权无势,也全凭姐姐和管事嬷嬷安排了。”   说完,她倒还觉得不足,又不死心地赘述道:   “倒是可惜了姐姐。这刚得了皇上的赏赐,若是明日满月宴再见龙颜,说不准还真能被贵人记在心里,日后飞黄腾达呢。”   齐东珠讪笑一声,她怀中昏昏欲睡的比格阿哥打了个颤儿,又撑起了小眼皮,齐东珠看着他这困得稀里糊涂,眼神迷离的小模样,心中爱恋不止,连忙噤声,低声轻轻呵气,哄得他用小肥爪爪抱着齐东珠的手指,又闭上了眼睛。   见比格阿哥呼吸匀称,带着幼崽独有的,令人心安的呼噜声入睡了,齐东珠才轻声回道:   “我只是个乳母,喂养小阿哥才是我分内之事,旁的事我倒也不敢妄想了。”   这真心实意的话儿落在魏氏耳中,却只觉得她装模作样,故作姿态,心下十分腻歪,面儿上却只能笑道:   “还是姐姐明事理。”   她说着,见小阿哥已经入睡,今夜怕是连讨好小阿哥的时机也错过了,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心中盘算着明日给那贪婪的管事嬷嬷塞些什么东西,才能与其他两位值白日的奶母同行,一道去那贵人云集的满月宴露脸儿。   “小阿哥睡了,姐姐可要小憩片刻?我来看护便好。”   虽然心思早已不在此处,魏氏面儿上功夫还是做足了的。她丈夫也是军中一小官儿,家中族人也多,她自持身份,认为自己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妇人,礼仪那是片刻不落的。   齐东珠垂头看着即使睡着,仍然扒拉着她手指不放的比格阿哥,莫名觉得比格阿哥今日格外缺乏安全感,她怜惜幼崽,自然也不想离开他,便对魏氏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小阿哥睡不安稳,我抱一会儿,你先行小憩吧。”   魏氏提了提唇角,喏喏应声,便径自去寝殿外室的小榻上歇息去了。   虽然寝殿门扉未合,齐东珠还是舒了一口气。社恐如她,还是自个儿待着比较安稳。   ——   次日晨,孙氏,宋氏和管事嬷嬷同时来拜见小阿哥,请小阿哥前往满月宴。   比格阿哥缩在齐东珠怀里,眼皮还撑不开,却先哼唧起来。昨夜他睡得并不安稳,数次睁开眼睛寻找齐东珠,愣是要四只小白爪爪都搂着齐东珠的手,让齐东珠的手掌贴着他毛绒绒的小肚子,才肯继续安睡。   冬日晨曦姗姗来迟,此刻天还未全部放亮,正该是比格阿哥昏睡的时候,可不知怎的,他却显得不安起来。齐东珠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襁褓里,贴着他圆乎乎的小肚子,被他四只短短的小爪子抱在怀里,也不便轻易挪动,可这到了换值的时刻,那孙氏和宋氏都盛装打扮,俨然是迫不及待地要赴比格阿哥的满月宴了,齐东珠总不好阻挠。   她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揉弄着比格阿哥毛乎乎的小爪子,好容易将自己的手解放出来,便将比格阿哥轻轻放进了孙氏怀中。   孙氏和宋氏眼神躲闪,显然是避免齐东珠与她们争抢这出头的机会,而不远处的魏氏换了一身粉嫩旗装,正与管事嬷嬷攀谈,见她神色自如,想来也是得偿所愿了。   不过齐东珠并不介怀。她举步向外走着,正准备回自个儿的小屋补个回笼觉,却突然被管事嬷嬷叫住。   “东珠,”   那嬷嬷脸上堆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她向齐东珠走来,声音亲切道:   “你瞧,这真不赶巧儿。你刚入宫没多久就上了值,宫中也没派人来教你规矩。也是我事忙,忘了这一茬,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今日便派人来与你细讲这其中规矩。魏氏,”   她轻轻一招呼,魏氏便身姿盈盈地行了一礼:   “奴婢在。”   “你瞧瞧,魏氏丈夫是从七品的武官,她自个儿也出身官宦世家,这一身规矩是极为出众的。我听闻你二人同值,想来也是关系极好,不若暂时由她来教授你宫中规矩,免得以后啊,又错过今日这种在贵人面前露脸儿的好时机,你说是不是?”   管事嬷嬷满脸笑容,却让齐东珠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她倒是不在乎露不露脸儿,却是挺烦学宫中规矩的。这与人下跪谄媚、尊严尽失的姿态,还要讲究个好看端正,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压抑。   可如今她已经深陷这大清皇宫,一时半会儿也是出不去的,想来也没什么空间供她逃避。所以即使心中再反感,齐东珠仍旧点了点头,抬眸正巧撞上魏氏那略带得色的眉梢。   魏氏的确得意。她没想到管事嬷嬷如此好说话儿,不仅允了她前往满月宴露脸儿,甚至派遣她来教授这纳兰氏规矩。这般一来,她也算能辖制住纳兰氏,在这西四所立足了。   纳兰氏什么都不懂,这怎么学规矩,学什么规矩,还不是由她说了算?这管事嬷嬷话中多次暗示魏氏刁难敷衍齐东珠,魏氏也全盘接下,仿佛没有听出那弦外之音似的。   要她说啊,第一日她还是看走眼了,寻思这个纳兰氏得了皇上赏赐,得是什么厉害货色,却没想是个银样蜡枪头,外强中干罢了。虽说得了小主子喜欢,可在这宫廷之中谋生存,那刚满月的小主子的暂时喜欢又算得了什么?忒没眼界儿了些!   管事嬷嬷交代完了,便将齐东珠晾在一边儿,那魏氏也装模作样地盈盈一拜,转身离开。齐东珠被冬日寒风吹得打了个寒噤,连忙裹紧了衣服,向住所走去。   ——   谁知,等齐东珠和翠瑛用完晚膳,前去上值时,看到的却是所有白日里面带得色的人神色大变,如丧考批的模样。 第17章 答应   ◎齐东珠后退几步,腾出一只手去握案上的黄铜油灯,心想是否应该放声尖叫,而那闯入者却摘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一个精致的小旗头和一张玉貌花容◎   齐东珠踏入比格阿哥寝殿之中,正赶上一个穿着清朝臣子装束的男人从殿中走出来,肩上还挂着一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木箱。齐东珠愣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极有可能是为比格阿哥问诊的太医。   她当即意识到今日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步履匆匆地走进了殿,抬眼正见那魏氏红着一双眼立在榻边儿,受了委屈似的落泪,而她身旁,有两个宫女儿打扮的人正柔声安慰着她,为她递上帕子。   齐东珠虽觉不明,却也不知如何询问,只急切地向榻边儿走去,附身抱起看起来蔫蔫的,毫无精神的比格阿哥。   与往日比格阿哥健壮饥饿的模样不同,这回儿比格阿哥被齐东珠抱入怀中,只抽动着它黑乎乎的小鼻子,也不哼唧着找奶吃了。即便是他在齐东珠眼里是一只披盖着毛发的比格幼犬,齐东珠还是看得出他本来明亮的双眸有些红肿,神色萎靡。可在齐东珠轻轻摇动他的时候,他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哼叫,权作回应。   可那哼声很是沙哑,失去了往日奶声奶气的娇嫩。   齐东珠心疼极了,立刻和系统兑换了一只体温计,准备一会儿趁无人注意,给比格阿哥测一测体温。她把比格阿哥搂在怀里,抬眼对魏氏问道:   “这可是着了风,受凉了?”   魏氏一双红肿的眼眸盯着齐东珠怀里安静的比格阿哥,眼底闪过一丝晦涩,开口时却柔弱沙哑,带着浓浓的委屈和不解:   “姐姐,你可算来了,我也不知今儿个是怎的了,小主子早上一醒便啼哭不休,连奶都不愿吃了。我们还寻思恐怕是昨晚吃坏了肚子,落下什么不适了…这可没有说姐姐你喂得不好的意思,只是我们几个这几日其实都喂得少,倒是姐姐你,受尽了小阿哥的偏爱…”   齐东珠听着她话中层出不穷的含沙射影,心下不耐,打断她继续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小阿哥今早还好好的,怎么才过了一个白日,就变成这样儿了?可是那满月宴出了什么差池?”   “这哪儿能呢!我们供着小主子都不及,许是…许是之前出了差池,正好落我头上了!嗨呀,我命怎就这么苦。”   魏氏又抽抽嗒嗒地啼哭起来,齐东珠眉头紧锁,胸中火气腾地烧了起来,但她知道此刻在只会推诿的魏氏嘴里问不出什么。她想起刚刚踏出门去的太医,连忙将比格阿哥裹紧了,跑出门去追那太医去了。   “麻烦留步!”   她疾步追上那太医,振声喊道:   “太医…呃,阁下?太医!麻烦留步!”   那太医回过头来,见齐东珠还怀抱着小阿哥,连忙行礼。齐东珠侧身避开,急切地询问道:   “请问这位太医,小阿哥这是怎么了?今早去的时候明明还好好儿的。”   那太医见她一脸焦急,忙道:   “我才疏学浅,瞧不出什么。小阿哥身体康健,或许只是哭累着了。”   “哭累着了?怎会如此呢,一定是哪里不适。”   齐东珠前世虽是个宠物医生,却着实不敢给婴孩探病,但她见这太医也没个章程,心里更慌,垂头看被她抱在怀里的比格阿哥,见比格阿哥眯着一双有些肿的眼睛,黑鼻头在她前襟嗅来嗅去,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讨食的哼声。   齐东珠转身回到殿中,解开衣襟便给比格阿哥哺乳。她虽不知比格阿哥这是如何了,但却明白幼崽是饿不得的道理。   比格阿哥吮吸了几口温热的奶水,像是缓过劲儿来了,小毛毛嘴有规律地蠕动起来,大口吞咽着,齐东珠把手伸进襁褓,摸到比格阿哥渐渐鼓胀起来的小毛肚皮,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只要幼崽还愿意进食,总是好事。   她这边儿哺乳着,那边儿魏氏却还在哭哭啼啼。劝慰她的两位宫女已经离开,她却丝毫没有正在值夜的自觉,就连表面工夫都懈怠。   比格阿哥吸吮奶水的频率降低了,两个小毛爪爪又抱上了齐东珠的手不肯松开,齐东珠满心都是怜惜,将脸颊贴上了他毛绒绒的额头测试温度,却也没发现异常。   她想着等魏氏不在便用系统兑换的体温计测一下比格阿哥的体温,便开口对魏氏说道:   “你若是疲累,便去殿外歇息吧,我自会看护小阿哥。”   她尽可能隐晦地表达希望魏氏离开的意愿,但实际上声音里还是流露出几丝不满。她今早好好儿的一个崽崽交到别人手上,本想着今日崽崽借机能见到亲生母亲,该是好事,可谁知才一日过去,便是这幅萎靡的光景。   虽然只有几日相处,齐东珠已然对比格阿哥产生了感情,怎愿意看自己的毛孩子受委屈?再者说,她虽然不觉得其他三位奶母会苛待比格阿哥,但一定是让比格阿哥不适了,才引发这么乖的崽崽哭闹。   而齐东珠更担忧的是崽崽害了病。清朝医疗资源极度匮乏,许多太医路数不明,而齐东珠本人又不是儿科医生,更不敢拿比格阿哥的生命冒险。   皇家子嗣早夭者甚多,齐东珠虽然知道按照历史规律,怀中的比格阿哥能顺顺利利地长成莅临天下的雍正帝,可如今看着他这毛绒绒、孱弱的小样子,她委实放心不下。   而那边的魏氏其实早就想离开了。今日她们这些奶母和奴婢在小阿哥的满月宴上闹了大笑话儿,小阿哥哭闹不休,无论她们怎么逗哄,都没有半刻消停。   而本该前来看望亲子的乌雅贵人月子里害了风寒,不便出席,主持大局的荣妃马佳氏和惠妃叶赫那拉氏看了小阿哥这闹腾的模样,皆觉得她们奶母照顾不当,脸色都不好看,莫说赏赐提携,便是话儿都没多说半句,只说小阿哥怕是还幼小,不便见生人,便将他们打发回西四所了。   即便是回到了西四所,小阿哥仍然哭闹,不喜人近身。魏氏她们早就怕了,担忧小阿哥得了什么病,到时候立不住,她们可就要吃挂落了,此刻巴不得离小阿哥远些,想着就算小阿哥出了什么差池,也轮不到自己担责了。   “谢谢姐姐体恤,我确实…确实身子不适,就不在此打扰姐姐和小主子了。”   魏氏一边说着,一边向殿外避去,独留齐东珠一人抱着小阿哥拍哄。   见人离开了,齐东珠给小阿哥测了体温,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而吸饱了奶的小阿哥此刻又四爪并用地搂住了齐东珠的手,毛绒绒的小脸儿蹭在齐东珠的手背上,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有点沙哑的呼噜声。   好乖。   齐东珠见四下无人,便也不再拘束,将毛绒绒暖呼呼的一小团揽入怀中,亲了亲他毛绒绒的小脑壳,心中暗暗祈祷着,比格阿哥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千万不要生病,要健健康康地长成大比格才好。   她任由比格阿哥抱着手,才将怀中的毛团子哄睡了,自己确实睡意全无,过一个时辰便要测一下比格阿哥的温度,生怕他是真的着了风寒。   午夜刚过,窗外寒风敲击着窗棂,殿内灯豆摇曳,除了比格阿哥安稳的呼吸声外,一片寂静。   齐东珠有些乏累,却还清醒着。突然,她耳畔传来窗棂被敲击的细响,而那并不是风声。   齐东珠警觉起来,将怀中酣睡的比格阿哥搂得更紧了些,就在这时,窗户被从殿外拉开,一个纤细的身影灵巧地跃入房间之中。   齐东珠后退几步,腾出一只手去握案上的黄铜油灯,心想是否应该放声尖叫,而那闯入者却摘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一个精致的小旗头和一张玉貌花容的脸庞来。   坦白说,齐东珠正准备求救和反击的动作一下就停滞了。闯入者是一位年轻女子,生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皮肤白皙如雪,发黑如墨。世人大多以貌取人,齐东珠亦然,她从未见过如此美艳动人之人,哪怕是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也不为过。   那女子用一双澄澈的,鹿般的眸子望过来,对齐东珠低声说道:   “嘘——不要叫人,我只是来看看小阿哥的。他今日看上去不太好。”   她的嗓音有一丝被冬日寒风裹挟的哑,却其声铮铮。她琥珀色的眼瞳仿佛有一种吸力,让人不自觉地陷入其中,无所适从地随波逐流起来,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而轻易地被拨动心弦。   齐东珠勉力晃了晃脑袋,才堪堪从那闯入少女奇妙的气场中挣脱出来。她抱紧了比格阿哥,像抱紧一个护盾一样,磕磕巴巴地问道:   “你是谁?来看…来看小阿哥做什么?”   “我是卫氏!延禧宫的卫氏,我叫双姐。”   少女似乎看出了齐东珠的紧张和无措,摊开一双白皙的手说道:   “你也是四阿哥的乳母吗?我今日在满月宴上没见过你。”   齐东珠听闻她自报家门,紧张的心弦放松些许,悄悄放下了紧紧握在手中的黄铜油灯的灯柄。   “我是纳兰东珠,四阿哥的奶母。这位…你这样是…不合规矩的。”   齐东珠抱着比格阿哥,小声嗫嚅道,有些不敢直视对方那张过分慑人的面庞。她竟不知有人可以美貌至此,仿佛单凭绝艳的面容就拥有了绝对征服的力量。   “对不住,东珠,是我吓到你了。”   那名为双姐的少女露出一个坦白的微笑,晶莹的双眼眸光流转,轻轻落在了比格阿哥酣睡着的小脸儿上。   “他看起来好多了,是不是?今日我真的有些担忧他,我想如果玛禄姐姐没有生病,如约出席了满月宴的话,一定会担心四阿哥的。”   “喔。”   齐东珠被她带着一点儿磁性的嗓音迷得七荤八素,脑子里浑浑噩噩,而比格阿哥似乎察觉了殿内微妙的气氛,在齐东珠的怀里蹬了蹬雪白的胖爪子。   齐东珠垂头看着比格阿哥粉嫩的小肉垫儿,电光火石之间,听觉神经终于搭上了大脑中的语言理解系统,她猛然抬起头,问道:   “你可是…延禧宫的娘娘?”   是了,少女衣着虽然朴素,但用料却也不是寻常宫婢所用,且她这般长相,在这宫中若还没被收入后宫,纯粹是皇帝还没亲眼瞧过她。且被她称之为“玛禄姐姐”的女子,怎么听怎么像是该出席四阿哥的满月宴却因病未能赴约的四阿哥生母,乌雅贵人。   “不是不是,延禧宫是惠妃娘娘的寝殿,我只是寄住偏殿的答应。”   那叫双姐的少女有些窘迫,摆手道:   “你叫我双姐就好。我是包衣旗出身,与玛禄姐姐同年选秀入宫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的评论,我每一条都有看的!谢谢谢谢!   关于这篇入v的问题,原定是18号,但因为我这周身体不太舒服没能存的下来稿子,下周又要从学校搬回家去,估计要折腾一周,实在是左右支绌,难以为继,所以可能改成22号入v,入v当日万更,下夹子后稳定日更。我当然知道按照规矩入v就要保持日更啦!在此谢谢各位宝的收藏和评论,对于萌新来说实在是太重要啦!   同时我也非常理解读者会觉得新手作者不靠谱等等,我会在入v前会出一个详细的排雷指南,哪怕涉及一部分剧透,也不让宝们花冤枉钱!还是很感谢评论区和点收藏的宝们,你们的善意是我最大的动力。   这个故事大纲是完善的,我知道很多人对女主的性格有些疑虑,觉得她做事不够爽利,打脸不够痛快。这篇文男女主都非完美人设,女主的社恐性格是由前世心理创伤所致,后期会在朋友、萌崽、和爱人的治愈下慢慢恢复,成为更好的自己,在这个时代找寻她的意义。   同时我也看到了评论区一些关于细节的讨论,新人很听劝,都在改进了,谢谢大家给我机会!也谢谢看到这里的宝们的耐心。 第18章 惠妃   ◎“若是被娘娘发现了,我就要吃挂落啦。娘娘会把我关进屋子好几日,不让我跟旁人说话儿的,那可是要逼疯我了。”◎   ——   齐东珠怀抱着被她们的动作扰了安眠,皱起豆豆眉哼哼唧唧的比格阿哥,愣愣对卫双姐点了点头,嘴里“唔”了一声,实际上半点儿没有听进去她在说些什么,仍旧沉浸在她那摄人魂魄的,几乎妖异的美貌里。   若是在这遥远的东方时空也存在西方幻想中的精灵族,大抵不过如此了吧。   比格阿哥挣扎着睁开了眼,毛毛嘴“啵”地吐出了一个口水泡,成功的吸引了齐东珠和卫双姐的注意。卫双姐轻手轻脚地靠近齐东珠,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比格阿哥露出襁褓的一张小脸儿,小声问道:   “我能看看玛禄姐姐的小阿哥吗?”   “喔,好的,好的。”   齐东珠毫无原则地出卖了比格阿哥,将他小小的襁褓递出去一点儿,方便卫双姐凑进来看。比格阿哥的小毛脸儿皱在一起,更大声的哼唧起来,小毛爪挣出襁褓,在半空中划拉着,去勾齐东珠的手指。   齐东珠低声嘘他,将自己的手塞进比格阿哥的怀里,让这粘人的小奶比安稳一点儿。卫双姐此刻也凑了过来,白皙的脸庞低垂,一双在灯火中闪烁着琉璃光泽的琥珀瞳望向皱着小脸儿的比格阿哥,晶亮的眸子里充满好奇。   而齐东珠和比格阿哥只闻到一股冬日雪松枝桠般的冷香扑面而来。那味道并不尖锐,也不太过张扬,却格外沁人心脾,出人意表。往日里,比格阿哥遇到这种身上带着熏香或是香粉味道的人定然会皱起小黑鼻头,将小毛脸儿藏进齐东珠的前襟里以躲避那股味道,可这回,他却只耸了耸小鼻子,咂巴了一下小毛嘴,睁大黑亮的眸子回视着卫双姐。   齐东珠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好像是卫双姐的体香。她微微睁大了眸子,在心中再次发出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的慨叹。   这古代帝王何等艳福,这般天香国色在这后宫之中竟然只是个答应吗?   若是她齐东珠坐上帝位,早将这卫双姐加封皇后,与她三年抱俩…不!生十个毛绒绒的小狗崽小猫崽,坐享天伦之乐了!   “唔…眼睛还是有点儿像玛禄姐姐的。”   卫双姐那琴弦颤动般带着一丝铮然的嗓音打断了齐东珠的想入非非,使她连忙晃出了脑子里就快要溢出来的水,垂头看着比格阿哥柔软的毛毛脸,一时有些沉默。   她倒是真看不出比格阿哥这长相像谁。   不过她还是毫无原则地应和着卫双姐道:   “是呢,这崽…小阿哥看着就讨人欢喜。我头一回见就稀罕得不行。”   齐东珠这话说得发自肺腑。奶比有着柔软的大耳朵,毛绒绒的白色腮帮子,还没有画上漆黑眼线的黑亮眼睛,任谁看了能不迷糊呢!   “劳烦你照顾小阿哥了。待玛禄姐姐身子好些,一定会特特来赏你。”   双姐退开些许,一双仿佛浸了琉璃水光的眸子看向齐东珠,对她露出一个笑来,而齐东珠的脸迅速涨红,几乎手足无措起来,本能地收紧了手臂,将怀里无辜的比格阿哥挤得又喷出一个口水泡泡。   “喔。”   比格阿哥哼唧道,咂巴着小嘴儿。而齐东珠终于找回了她仿佛新安装上去的舌头,磕磕巴巴地说道: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这表现着实有些丢人,脑海中的系统看着她这般窘态,哼笑多次了,而齐东珠充耳不闻,只期盼灯光幽暗,对面的卫双姐看不清她脸上难以遮掩的晕红。   卫双姐确实没有在意齐东珠脸上的表情,即便是注意到了,她也会多加体贴,不予提及的。她将手伸进前襟,窸窸窣窣地摸出了一个油纸包,捧到齐东珠眼前,笑道:   “我本想给小阿哥带些吃的,半路才想起他这般年纪恐怕吃不了什么。这是蜂蜜羊奶糕,入口即化的,还新鲜着,留给你吃。”   齐东珠楞楞地伸手接过被双姐一路护在怀里,还温热着的油纸包,呐呐道了谢,心下却着实惊起了一丝波澜。   从现代来到这冰冷的清宫,除了还在襁褓中,人事不知的比格阿哥,唯一让齐东珠感受到真心实意的只有进宫第一日,阴差阳错遇见的翠瑛了。翠瑛是个混在宫中多年的宫女,却仍在做着洒扫杂事,初时主动与刚入宫的齐东珠攀谈,多半也是为了攀拢一个可能在小主子面前露脸儿的奶母。   可眼前的卫双姐却是不同。她虽然只是一个答应,却也是正经的后妃,是奴婢们的“小主”。即便齐东珠不适应这宫廷规则,也知道她本该是对卫双姐行礼问候的,而不是站在这里接受她递来的小食和温软明媚的笑意。   “谢谢。”   她对卫双姐说道,也露出一个笑容来。   “不妨事,我家本就是内务府的包衣,家父是管辛者库的管事,旁的本事倒是没有,只能弄来点甜嘴的吃食。”   卫双姐说着,因殿内灼烧着的火盆而有些微微发汗,白皙的脸上敷了一层水光,更显得莹润动人,活色生香。   齐东珠看得脸红耳热,勉强搂着胖乎乎的比格阿哥稳了稳心神,轻声问道:   “虽是如此,你今夜来此也不合规矩,这内殿虽只有我一人,外殿可还有一位奶母,一会儿怕是不能从正门出了。”   “喔,不妨事,卯时初侍卫换班儿,我届时翻窗出去就好。”   卫双姐神色坦然,让齐东珠不由怀疑她不是头一遭偷溜出延禧宫闲逛了,不由有些为她担忧。   虽不知宫中规矩,但齐东珠也大抵猜得到卫双姐这种举动恐怕有些离经叛道了,况且根据几部曾经火遍大江南北的宫斗剧,齐东珠觉得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小答应,恐怕日子是不太好过的,更何况卫双姐如此出尘的长相,即便那居于一宫主位的惠妃再心大,恐怕也很难不生出防范之心吧?   像这种长相又看起来没什么心机的美人儿,通常在宫斗剧都活不了几集。   齐东珠真情实感地为卫双姐忧虑起来,一边掀开衣襟给在她怀里哼哼唧唧,拱来拱去的比格阿哥哺乳,一边柔声对卫双姐说道:   “这回儿只有我一人在这里,夜半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的。距离卯时恐怕还有一个时辰,你去小榻上歇息一会儿吧。你放心,小阿哥无碍,只是不知怎的今早闹腾了一番,现在又活蹦乱跳的,胃口也好。”   这话倒是不假。比格阿哥正安静的吸吮着乳汁,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黑色的眼眸看起来全神贯注。他的小毛爪爪还扒拉着齐东珠的手指不肯松开,小毛脸儿却舒展着,小肚子也鼓鼓囊囊,看起来是幼崽最为安逸的姿态。   除了有些粘人以外,一切都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个胖乎乎,夹子音但能吃的胖崽。   吸饱了乳汁,比格阿哥的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小脑袋左摇右晃,大耳朵软塌塌的耷拉在两侧。他似乎闻到了卫双姐带来的羊乳蜂蜜奶糕的香气,转着黑亮的眸子找来找去,小嘴里挤出一丝哼唧。   齐东珠被他闹得心中酸麻,俯下身狠狠用鼻子蹭了蹭他的小毛脸儿,又在他毛乎乎的额头上亲了又亲,然后轻声嘘他,不许他再出声了,免得将外殿的魏氏吵醒,撞见来不及离开的卫双姐。   比格阿哥虽然着迷于那奶糕散发出来的奇特的香甜味道,却也十分喜爱齐东珠的搓揉。没等被齐东珠捋几下软弹的小肚子,便从喉咙里发出小声的呼噜声,眯起了一双眼瞳,老老实实地软在齐东珠的臂弯里。   卫双姐借着灯火摇曳,睁大眼眸看着这一幕,半晌露出一个笑来,依靠在小榻上闭上了眼睛。   玛禄姐姐若是知道小阿哥有如此尽心的奶母,定当是会安心的。   ——   卯时将至,冬日天光未至,窗外寒风凛冽。卫双姐起身披上了她的大氅,轻声与齐东珠告别。   说实话,齐东珠是万分难以安心的。虽说这宫廷之中不算什么布满危险的地方,可卫双姐为了掩护身形,偷偷溜回延禧宫,便是连个灯笼都不敢带,这外面天寒地冻,黑灯瞎火的,齐东珠真怕她绊上一跤,摔出个好歹来。   她有心想劝卫双姐带一盏油灯走,被卫双姐拒绝了油灯的好意。   “我是趁夜里侍奉完惠妃娘娘就寝,偷偷跑出来的。”   她压低声音对齐东珠说道:   “若是被娘娘发现了,我就要吃挂落啦。娘娘会把我关进屋子好几日,不让我跟旁人说话儿的,那可是要逼疯我了。”   她虽语调轻描淡写,却也让齐东珠坐实了她处境不易的猜想。齐东珠心道果然清朝后宫就是吃女人的地方,双姐看上去还是个不足二十的小姑娘,因为份位低微,就被如此肆意摆弄,虽说有个‘小主’头衔,可能过得还不如她们这些拿钱办事儿的奴婢呢!   越这么想,齐东珠越是心疼卫双姐,可就在她们俩闲话儿之时,窗外突然传来了宫人鞋底踩在石板上的嘈杂响声。   两人不禁僵在原地,比格阿哥独自在榻上睡迷糊了,在小襁褓里翻了一个身,吐出一个口水泡,而就在这时,殿外隐约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女声:   “劳烦公公进去支会守夜的奴婢一声。惠妃娘娘来看一眼小阿哥,让守夜的奶母出来接娘娘仪仗。”   卫双姐身形一晃,脸色刷地白了几分,而齐东珠听到殿外的魏氏也听到了响动,簌簌披衣,推门进入内殿,想来是来抱比格阿哥的。   齐东珠来不及阻止,那魏氏已经推门而入,和站在殿中,面色都苍白下来的卫双姐四目相对,一时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唯有殿外又传来一声催促:   “烦请公公快些,免得我家娘娘久等。”   —— 第19章 讨饶   ◎惠妃虽然没有立刻动怒,却轻轻挪步,让云锦做成的衣摆划过卫双姐发红的指尖儿,走到了齐东珠面前。◎   齐东珠有些慌了手脚,连忙抬手示意魏氏不要出声,可谁知那魏氏掐着嗓子,声音不低地惊声叫道:   “哟!这才没多久的功夫,纳兰姑姑这儿怎么多出个人来?瞧着真眼生,我说纳兰姑姑,小主子身边儿可不是您自个儿的地界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   齐东珠和卫双姐都脸色煞白,而那魏氏仿佛看不到她们的慌乱似的,拿眼睛扫了眼卫双姐的穿着,见她衣着朴素,旗头上也不戴任何金钗玉饰品,便觉得她不过是个宫婢,即便看她容貌出尘,心中也满是轻蔑。   她也不继续对齐东珠姐姐长姐姐短的了,此刻见她闯这般大的祸事,还正巧儿被惠妃娘娘捉个正着,恨不得把关系撇得越清越好,免得带累了自己。   魏氏见小阿哥在榻上安睡着,便想借机将他抱起来邀功。虽说她今早也见识了小阿哥哭闹不休,不喜人近身的模样,可她寻思此刻齐东珠已经将小阿哥哄睡了,她轻手轻脚地抱起来,想必也不会吵醒小阿哥。   更何况贵人来探望的情形不多见,机不可失,她可实在是太想在贵人面前露个脸儿了。   魏氏的心思,齐东珠自然无心介怀,她此刻和卫双姐一样沉浸在被抓包了现行的恐慌里。看守小阿哥寝宫的值夜太监此刻困意全无,叩响了正门的门扉,提高声音向里面吆喝着:   “惠妃娘娘驾到!请纳兰姑姑,魏姑姑出来接驾!”   齐东珠束手无措,倒是卫双姐轻轻推了她一把,示意她去开门。齐东珠有些担忧地转过头看着卫双姐苍白如雪的脸庞,却见她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咬着唇催促她:   “快去…免得惹了娘娘不愉。”   齐东珠也知这断断没有晾着门外贵人不理的道理,只能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卫双姐裸露在外的手指,以示安慰,便上前去拉开了门扉。   门外,六位有品级的宫女静静侍立,几个太监在她们身后掌灯。朦胧的烛火透过绣着精细纹路的灯罩,散落在灰黑的石板地上。   屋外寒风更盛,黎明前最后的昏黑张牙舞爪地覆盖着西四所这不算太大的院落,湮没了一切晨曦到来的踪迹。风中夹杂着细细的雪粒子,齐东珠的眼眸被刮得渗出了眼泪,她眯起眼眸,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位穿着硃红旗装的女子。   那女子身材高挑,面色严肃,眉目漆黑。她并不算是五官精致,资容出众,气势却格外慑人,端得是一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模样。她生着一双锋利眉眼,眸光直白而锋锐,直直看向齐东珠时,使齐东珠心脏猛得一颤,继而又小心翼翼地鼓噪起来。   这想来就是惠妃了,宫中资历老,份位高,少有的有实权的嫔妃。   惠妃踩着一双雪白的花盆底,套了镂空金制甲套的手搭在一躬身引路的宫娥手臂上,小指漫不经心地翘着。举步向内殿走来。而齐东珠连连后退,见卫双姐已经跪倒在地,连忙也学着卫双姐的模样,对着惠妃附身下拜。   惠妃似乎对她们并无察觉,只是目不斜视的抬步迈过了门槛儿,停在了齐东珠和卫双姐身前。   她没有发话儿,一时之间,殿内鸦雀无声。齐东珠的余光见卫双姐的衣摆簌簌,看来竟是有些发抖的模样,看起来分外可怜。   而这时,将在榻上休憩的小阿哥抱起来的魏氏也赶忙凑上前来,附身行礼。她面儿上挂着慈爱温和,向惠妃问安的声音都和风细雨,仿佛唯恐惊扰了安睡中的小阿哥似的。   可谁知,她怀中的小阿哥不安地抻了抻小手,将一只肥软的手臂探出襁褓,虚空摸抓着什么,可显然,他想找的东西并没有找到,这使他不满极了,哼唧着睁开了朦胧的黑色眼眸。   他抬眼便看到魏氏那有些尖锐的下颌,鼻腔里充斥着魏氏外衣上的熏香味道,当即便哼出了声。魏氏大感不妙,正要捏住小阿哥的小手,将它塞回襁褓,好好拍哄,可已然来不及了。   幼崽视野实在有限,比格阿哥找不到齐东珠,也嗅不到齐东珠身上干净简单的皂角香气,当即一仰小脸儿,刺耳的哭声骤然在屋内响起。   齐东珠都听得一愣。实际上,除去那日康熙皇帝亲自来看比格崽,高大的身影吓到了比格阿哥,让比格崽当着他尊贵的皇帝爹哭得像个大耳尖叫驴以外,齐东珠没怎么见识过他嚎哭的本领。她从来都是在比格阿哥昏昏沉沉的熟睡时离开的,傍晚来接班儿时,比格阿哥又总是一副饿了许久的模样,只会拱进她怀中拼命吸吮乳汁。   这么多天,比格阿哥除了有些粘人,吃的可能有点儿多以外,是个相当可人的软胖幼崽。他几乎不吵不闹,也不怎么活泼好动,更是任摸任撸,毫不认生。齐东珠私以为他是最乖的崽崽,他似乎还能察觉到带他的奶母的情绪,若齐东珠因为疲累睡着了,他也毫不打扰,只静静地在齐东珠怀里吐着口水泡泡。   可今日,齐东珠却是第一次见比格阿哥这种不分青红皂白,从酣睡甜崽立刻变成尖叫驴的模样,她震惊地愣了一瞬,旋即从地上爬起来靠近了表情大变,看起来都有些狰狞了的魏氏,将比格阿哥从她怀里抱了出来。   她抱着比格阿哥拍哄了两下,将手指塞进了比格阿哥的小毛爪里。比格阿哥刺耳的嚎哭声戛然而止,却因为停顿得有些突然,打起了嗝。   齐东珠揉弄着他的大耳朵,把他竖起来抱着,在他肉肉厚实的背上轻轻拍打。比格阿哥发出委屈的哼唧,两只雪白的毛爪爪都从襁褓里挣脱了出来,粉嫩的小肉垫儿搂住了齐东珠的脖颈儿。   齐东珠用手指缓缓地捋比格阿哥肥嘟嘟的毛下巴,试图让他喉咙的肌肉舒缓些许,不再那么紧绷,那卓有成效,不多时比格阿哥便不再打嗝,却仍然断断续续地发出幼崽粘人的哼唧声,一张小毛毛脸儿埋进齐东珠的颈窝里不肯抬脸,两只小毛爪扒都扒不下来。   莫名的,齐东珠从比格阿哥发出的幼崽哼唧中体味出了几分委屈的倾诉。她此刻回想起之前诸多的与比格阿哥相处的际遇,突然觉得比格阿哥在她面前安逸的小模样,话痨般夹着嗓子的哼唧,并不是幼崽随机的表达。   比格阿哥或许真的是很喜欢她的陪伴的。而他总是想让她留在他身边,无论是时常蹭着她指尖儿的小毛脸儿,是扒着她手指不放的小毛爪,还是她抱起他时戛然而止的哭嚎。   这让齐东珠的心酸软下来。不过她还是没忘记眼前糟糕的境遇,抱着哼哼唧唧的比格阿哥再度向惠妃的方向垂下头:   “惠妃娘娘见谅,小主子年岁还小,有些怕人。”   她话儿一出口,旁边儿谄媚不成,战战兢兢的魏氏连忙接话儿道:   “是的…正是这个理儿,小主子不喜人多,被骇着了,还请娘娘勿怪。”   惠妃没有开腔,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各个低眉顺眼,默不作声。这虽然不至于吓到齐东珠,却着实让她身旁的魏氏呼吸急促,在这大冬日天还没放晴的时辰出了一头汗。   “你是说,本宫吓着四阿哥了?”   一道极为冷淡的声音从她们的头顶传来,当即便将魏氏骇得跪不住,瘫坐在了地上,丝毫没有体面:   “娘娘…不是的娘娘,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魏氏声音破碎,嗓子几乎破了音,显得格外怪异难听。而齐东珠轻轻托着比格阿哥的小襁褓,感受到他小狗脸儿上的柔软毛毛贴着自己的颈侧,一时之间,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产生的恐慌有些偃旗息鼓了。   她抱着怀中柔软的小身子,抱着这个信任她,喜爱她的孱弱幼崽,心跳变得平缓而安稳。她开口对着惠妃说道:   “回娘娘的话儿,是奴婢进宫时日短,不知规矩,说错话儿了。小阿哥方才受了惊吓,是奴婢们照顾不周所致。”   魏氏几乎惊诧地看着她,而齐东珠的手稳稳地托举着比格阿哥的小身子,跪在原处纹丝不动。   “呵,”   又过了半晌,惠妃从喉咙里轻轻嗤了一声,转而说道:   “四阿哥的奴婢确实无用,自家小主子的脾性都摸不准,片刻都没法儿将他安抚住。”   她的声音冷极了,像是冰泉击打着玉石,沥沥作响。她边说着,边甩开了宫女搀扶她的手,踩着洁白无尘的花盆底,向前靠近了几步。   恰好停在了打了个冷颤的卫双姐面前。   “可你却是有几分本事,是极为讨人喜欢的,本宫可是头回儿见四阿哥安静下来。瞧着你这年岁也轻,资容甚美,做个奶母倒是有些屈才了,你说呢,卫常在?”   跪在齐东珠身前的卫双姐肉眼可见地抖了抖,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因为受了惊,喉咙口发紧,竟然是囫囵话儿都说不出来,只喃喃道:   “唔…嫔妾不…不知…”   “不知?难不成卫常在今日是头回儿夜里出走延禧宫么?”   “……”   这回儿,卫双姐却是连话儿都不敢回了。她柔韧的腰肢打着抖,看起来更加纤细动人,就在齐东珠再也看不下去,绞尽脑汁地想说点儿什么替她圆场的时候,卫双姐却突然出人意料地伸出一只指尖儿发红的素手,忤逆犯上地勾住了惠妃的衣摆。   一个再直白不过却十分笨拙的讨饶动作。   齐东珠睁大了眼眸,万分吃惊地抱紧了比格阿哥,将比格阿哥挤出了一个口水泡。她楞楞地看着卫双姐大胆放肆的动作,只觉得她下一瞬便要被惠妃厉声呵斥,甚至更糟,要被旁人拉开了。   果不其然,惠妃虽然没有立刻动怒,却轻轻挪步,让云锦做成的衣摆划过卫双姐发红的指尖儿,走到了齐东珠面前。 第20章 决断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个决断了。往日里,她可以无视魏氏的虚情假意和钻营利用,也可以包容她的懒惰和无耻,但她齐东珠就算再避世,再社恐,也不至◎   惠妃走到齐东珠面前,垂首看了一会儿齐东珠怀里的比格阿哥。她身上那极具压迫的气场让齐东珠都有些胆怯,却没骇到柔弱的比格胖崽。比格阿哥扬起小毛脸儿,好奇地与惠妃对视着。   惠妃对他扯出一抹笑来,口脂殷红,像极了鲜血的颜色。比格阿哥从喉咙里挤出咕唧一声,咂了咂小嘴儿。   “倒是个康健孩子,你侍奉得不错,清露,赏。”   “是。”   惠妃身边儿的大宫女福身一礼,从随行宫女的手里接过了一个覆盖着红色丝帕的梨木托盘。她绕过跪在地上的卫双姐,低眉顺眼地走到惠妃身后,将那不大不小的托盘双手捧给齐东珠。   齐东珠怀里还抱着比格阿哥,可她却不敢耽搁,愣是单手拖着襁褓,单手举过头顶接住了那沉甸甸的托盘。她心知单手接赏已然是不妥了,但所幸惠妃并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托盘并不轻。齐东珠单手接下后有些颤颤巍巍,覆盖着托盘的红绸滑落半边儿,露出其下一缕幽深灵动的珠光来。   齐东珠心下一颤。即便是她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上辈子见过最昂贵的首饰都是在故宫博物馆里隔着防尘玻璃观赏的,她也能勉强认出这托盘里的赏赐绝不是什么银钗之流,而是一副齐整的绿松石头面。   即使是只窥探了一眼,齐东珠也看得出这套头面不仅价值不菲,怕也是贵人和命妇才穿戴得起的规格。   齐东珠虽心神不定,却还是轻轻将那托盘搁在膝前,挡住了魏氏又羡又妒的视线。   她心底大概有个不成形的猜想。惠妃对她这所谓赏赐绝不是真情实意的赞赏,而是意有所图的拿捏,乃至威胁。她没有理由当众拒绝这赏赐,可但凡接下了这本不该属于她一个奶母的昂贵头面,恐怕未来会遭致诸多麻烦。   齐东珠对宫廷规矩和等级没什么概念,可惠妃却定然心中有数。而今她做出这番“赏赐”的举动,又有几分敲打在其中呢?且不说别的,这套首饰就算放在齐东珠手里从不见人,若是惠妃哪天心存不满了,寻个由头将这头面搜出来,齐东珠难逃一罪。即便是她到时候有办法证实这是惠妃娘娘赐下的赏赐,惠妃大可一句手下奴婢办事儿不走心,一笔带过。可若是齐东珠没法儿证明这头面非她通过正当手段得来,那等待她最好的结果也是没收财物,逐出宫去。   在这吃人的宫廷里,高位者对付下位者的法子多了去了。   而同样窥见了绿松石头面的那抹清幽莹光的卫双姐也无声地睁大了眸子。她迅速瞥了一眼惠妃,又咬着苍白的唇看了一眼齐东珠,眼底流露出难色,迅速又微不可察地对齐东珠摇了摇头。   这种反应坐实了齐东珠的猜测,也让齐东珠心下一坠,心知此事难以善了。可越是糟糕的情形,她反而越是冷静,脑中飞快思索着应对之策。   这么默不作声的接下这个赏赐显然是下下之策,她身边儿还有个没得到任何赏赐,眼睛都恨得发红的魏氏。齐东珠恐惧与人接触的很大一个缘由便是她深知人的恶意可以被放大到吞蚀人性的地步。惠妃今日当着魏氏的面儿给齐东珠这一看就很郑重的赏赐,即便魏氏没看到绸布下覆盖的什么,但只知道这赏赐贵重,便足以让她抓心挠肝儿了。   魏氏这样的人齐东珠还是了解一二的。她极为势力,也极懂钻营,资容规矩样样不缺,想来一向是自视甚高的。如今她隐隐看不上的齐东珠当着她的面儿屡屡受赏,足以让她的心态完全扭曲,将齐东珠视为眼中钉了,若说她会做出什么损人也不利己的事儿,齐东珠不会觉得奇怪。   她一定会探究齐东珠究竟受了什么赏赐。单看她此刻已经按捺不住的眼神,齐东珠便知道魏氏若有机会,一定会因此来寻她的麻烦。   而若是此刻贸然将绸布彻底掀开,假作惊慌,在惠妃面前演一出贪婪又无知的把戏,或许能推拒掉这麻烦的赏赐,可那虽然免了这一桩麻烦,却绝对挡不住惠妃的下一次发难。   惠妃既然用这么重的头面,特特盖在红绸之下赏赐她,恐怕就是为了让她接下这个赏。若是齐东珠当面掀了惠妃这样强势的宫妃的面子,恐怕立刻会遭来惠妃的怒气。   直白点儿说,如果惠妃想针对一个未长成的小阿哥的奶母,就算更直白更无理的手段,也绝不会有人置喙半句,她如今肯花点儿心思赏个头面,已经是给了齐东珠天大的面子,敲打威胁的意味多过惩戒。   齐东珠暗暗伸向绸布的指尖儿又缩了回去,心中有些举棋不定。她倒不知惠妃在敲打她些什么,她绝无什么得罪惠妃之处,更是头一回儿见这位在后宫算得上是位高权重的主位嫔妃。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   齐东珠费力驱动着她不甚灵光的大脑,面儿上的表情显得更加呆滞,而这时她却看到跪在地上的卫双姐再度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惠妃的衣摆。   是的,这回儿卫双姐扎扎实实地握住了惠妃的衣服下摆,这几乎骇得齐东珠和比格阿哥一样打起嗝儿来。只见卫双姐攀着惠妃的衣摆,一张莹白如玉的脸仰了起来,颤颤开腔道:   “娘娘,嫔妾前日将延禧宫的库房弄乱了,今日清露恐怕拿错了赏赐给奶母的物件儿…”   齐东珠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下一瞬就看到惠妃露出被冒犯的怒色,劈头盖脸地处置卫双姐。此刻齐东珠是真的有些头大,她早该在看到卫双姐翻窗而入的那一刻猜到卫双姐的脾性,可她单知卫双姐胆子不小,却没想到她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竟是母虎嘴边儿拔毛。   惠妃被拽住衣摆,面色依旧很冷,原地侧身,居高临下地冷睇着卫双姐,声音里像是裹了冰碴子:   “是本宫平日没教好你规矩,让你格外丢人现眼。”   她每说一个字,卫双姐就抖一抖,纤弱的腰肢几乎摇摇欲坠了,可是拽着惠妃衣摆的手愣是不肯松开,看得齐东珠脸上都出了汗,恨不得亲手上去掰开她的手指。   “谁准你抬起脸来的?”   卫双姐又将她那张脱俗的脸深埋了下去,手指虽还坠在惠妃的衣摆上,却已失去了力度。   惠妃无声地挪了一步,轻而易举地甩脱了卫双姐的手,声音冷淡:   “跟本宫回宫。私自离开延禧宫,旁人不知还当本宫教导不利。”   她说罢,也不再看地上瑟瑟发抖,看起来格外单薄的卫双姐,而是冷眼扫过齐东珠和噤若寒蝉的魏氏,殷红如血的唇角勾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在这宫里做奴婢的,什么话儿不能说,什么事儿不能传,还是得心里有数才行。”   她留下这句不轻不重的敲打,眸光最后意有所指地扫过齐东珠身前放着赏赐的托盘,转身大步离开了。卫双姐囫囵从地上爬起来,头再也不敢抬,只垂着头无声地迈开步子追了出去。   齐东珠垂头说道:“奴婢恭送惠妃娘娘。”而后,她用红绸彻底将赏赐裹住,不留半点儿遭人窥探的缝隙,抬眼对上了魏氏那因嫉恨都有些扭曲的面容。   齐东珠抬手将那托着赏赐的木盘搁置一旁,抱着在她怀里安静吐着口水泡泡的比格阿哥站了起来,面向魏氏。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个决断了。往日里,她可以无视魏氏的虚情假意和钻营利用,也可以包容她的懒惰和无耻,但她齐东珠就算再避世,再社恐,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让一条斑斓的毒蛇盘踞在自己身边。   她和魏氏都知道,魏氏对她没有任何善意,而今日她受赏这一事,定然使魏氏心有不忿,绝对会寻机会窥探,若是发现了齐东珠接的赏赐逾制,她一定会以此诋毁打压齐东珠。   就如同她今日毫不犹豫地喊破卫双姐藏匿殿中的秘密,并将藏匿贼人的帽子扣在了齐东珠头上一样。   齐东珠走到门前,推开了殿门,正好撞上匆匆跑来,面带忧色的翠瑛。齐东珠勉强挤出个笑容,对翠瑛说:   “翠瑛,帮我把奶母和四阿哥院中的奴婢都喊来,我有话要讲。”   翠瑛点了点头,也没有追问什么,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齐东珠低声问道:   “管事嬷嬷一般什么时候来?”   “约莫再过一个时辰,不过今日风声大,不知会不会提前。”   说完,翠瑛便匆匆离去,而齐东珠站在殿门口,拦住了想要离开的魏氏:   “魏氏,今日贵人刚刚莅临,却对我等有诸多不满,我已经召集伺候四阿哥的奴婢,一道商议此事。”   魏氏的嘴唇开合半晌,惊异于齐东珠骤然变得冷淡的态度,心下觉得不妙,故作低眉顺眼地回道:   “姐姐若是有话儿,不若等管事嬷嬷来了再召集大家,更为顺理成章些。”   言下之意便是齐东珠没这个权力召她们来听训。 第21章 陷害   ◎边牧阿哥怕极了,也顾不上他那块儿滚落在地的奶糖,毛绒绒的脑袋扎进齐东珠的怀里,汪地哭了出来。◎   齐东珠并没有费心回话儿。站在露着一条门缝的殿门口儿,怀里抱着两只小爪子扒着她前襟,安安静静吐着口水泡泡的比格阿哥,身段笔直。   门外渐渐聚集了脚步声,齐东珠把怀里的比格阿哥裹好,在他发出的“咿呀”的气泡音里推开殿门,面对着比格阿哥寝殿外聚集起来的奴婢和另外两位奶母。   被这么多双陌生的眼睛看着,齐东珠的社恐本能让她面皮紧绷,可是她怀里安静的比格阿哥将自己黑乎乎的,有些濡湿的小鼻头在她的衣襟上拱来拱去,软胖又毛绒绒的身子压在齐东珠的臂弯,隔着襁褓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度。   齐东珠深深吸入一口冬日清晨夹杂着细雪的气息,突然觉得这一切也没什么可怕。   齐东珠怀里的比格崽崽爱她,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坚定又笨拙地选择着她,这就是齐东珠最大的底气。   “不知各位有没有听说,惠妃娘娘今日前来探望小阿哥。据说昨日一早宫里为小阿哥办了满月宴,因为小阿哥生母乌雅贵人患了风寒,满月宴在惠妃娘娘的延禧宫举行,谁知奶母魏氏照料不周,让小阿哥啼哭不休,惹得惠妃娘娘不愉,今日特意前来探看。”   魏氏急白了脸,可翠瑛却快速上前,面色不善地拦住了魏氏,打断了她的话头,让齐东珠得以继续道:   “不过大家不必担忧,惠妃娘娘今早看过,小主子无碍,惠妃娘娘说虽然小主子身旁有无用的奶母,我却是得小主子喜欢的,因而惠妃娘娘特特赏了我。”   听闻此言,下面的奴婢们交换了几个不算隐晦的眼神,几个人抬头盯着齐东珠的脸,而齐东珠虽然内心对这种自吹自擂的行为感到尴尬,但却丝毫不为狐假虎威的事感到羞愧:   “不久前皇上也曾因为我伺候小主子得当,赏了我,让我做这小主子身边儿的管事姑姑。我年岁尚浅,即便是内务府来给我颁赏,也没在各位面前自恃身分过。而如今为了我们的小主子好,我想还是要将事儿与各位知会过才好。”   她虽然声音紧绷,却还是清晰入耳的:   “奶母魏氏,日前应要跟小阿哥前往满月宴,使小阿哥一路哭闹,险些哭坏了身子,让贵人都心生忧虑,直言小阿哥身边儿的人伺候不利。魏氏,你来小阿哥身边儿伺候已有两日了,这两日里,小阿哥可曾喝过你一口母乳?”   魏氏因这连番的指责而瞠目结舌,目眦尽裂,而当她正要与齐东珠撕破了脸狡辩时,低下惴惴不安的宋氏和孙氏却是率先开了口,忙不迭地将责任都推到魏氏头上:   “是啊,我就说当时魏氏不该跟去,她一来就抢着要抱小主子,让小主子哭了一路,我真怕小主子害病!索性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小主子平安无事。”   孙氏这话说得情真意切,配合着她不太好看的脸色,看得出她是因为恐惧小阿哥出事,彻夜未眠。她身旁的宋氏性格胆怯,说不出什么囫囵话儿,却也连声应是,一时之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初来乍到却过分急迫,邀功讨赏无所不用其极的魏氏。   魏氏恨得眼睛发红,尖刻的话儿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被她生生吞了回去,眼泪迅速流了下来,看上去格外凄惨:   “姐姐这是说得什么话儿?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儿,以求个清清白白才好!我对小主子一片忠心,哪儿有半点儿旁的想法…”   齐东珠深知自己口舌不便,不能与魏氏这种人深辩,只生硬地打断她道:   “你硬去那满月宴,旁人也去,我也不好说你,我只问你,你来了也有两三日了,小阿哥可曾喝过你一口奶水?”   她这话儿魏氏却是没法儿接的,只反复说道小主子一向是饱的等等不着边际的瞎话儿。这回儿,这两日里被魏氏笼络过去的宫女都闭了嘴,低下头去装作看不到这一切。   而就在这时,管事嬷嬷的身形在院门外出现了,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她领着一群人进来,仿若看不到院内剑拔弩张的情形似的,迎面露出一张笑脸儿,对齐东珠贺喜道:   “听说东珠今日又入了惠妃娘娘的眼,得了赏赐,这满西四所都传遍了!就是说呢,做奴婢的哪儿有做奶母的容易出头,做小阿哥的奶母啊,可是天底下头一份儿的好差事!东珠这才入宫多久,便得了两位贵人的青眼,眼瞅着就要飞黄腾达了,届时,我这做小管事的还要仰仗东珠多多提携了!”   她面儿上全是喜意,话儿中却满是挑拨和算计,让齐东珠这样对气氛十分敏感的内向型人一阵一阵地因她彰显的恶意而犯恶心。比格阿哥从襁褓之中挣出一只小毛爪,柔软的肉垫儿蹭上齐东珠的侧脸,而齐东珠亲了亲他的小爪子,将它塞回了襁褓之中。   “嬷嬷谬赞了。我只是做好分内之事,虽然理应管着四阿哥身边儿的人,却因为懈怠,让四阿哥遭到怠慢,险些遭了罪。这我可是断断不能继续忍耐了,魏氏,你既然做不了乳母,便跟着管事嬷嬷寻个旁的差事吧。内务府若是不再派遣新乳母下来,我便求到惠妃娘娘身边儿,也定会为小阿哥寻些称职的乳母。”   管事嬷嬷脸上的笑意扭曲了一瞬,魏氏更是啼哭起来,道自己不过是因为有人在其中阻挠,没得机会亲近小阿哥,可她的尖锐又意有所指的哭声让比格阿哥皱起了豆豆眉,将小毛脸儿迅速埋进了齐东珠的怀里,而这让魏氏的话儿闲得尤为可笑。   魏氏哭了半晌,齐东珠不为所动,更是看到殿外雪大,想要将比格阿哥抱入内殿安置了。齐东珠怀里抱着她那金尊玉贵的小主子,这几乎让这不知所谓的小奶母无坚不摧了起来。管事嬷嬷见事已至此,勉强压抑住眼里的怒意,僵笑着说道:   “既然如此,魏氏便先随我来吧。”   她嘴上说得谦和,熟悉她脸色的奴婢却是粗暴地将魏氏拖了出来,使魏氏嘴里都发出痛呼,而那很快就被风雪覆盖住了。   接下来几日,齐东珠不再恪守轮值的时辰,除却吃饭洗漱,几乎时时刻刻伴着比格阿哥。相处越久,她愈发坚定了初时那个猜想:比格阿哥是认得出她的。   这几日里,比格阿哥醒来便安静地嘬奶,喝圆了小肚子后便在齐东珠怀里抱着齐东珠的手指,软糯地哼哼唧唧。他喜欢齐东珠摸他毛绒绒,软弹弹的小肚子,每每被齐东珠吸了又吸,占尽便宜后还从喉咙里挤出咕噜噜的声音应和齐东珠。   他乖巧,粘人且能吃,不吵不闹,即使孙氏或宋氏在齐东珠睡着时来喂他几次,为他换上干净的尿布,只要他觉得齐东珠还在,便不吵不闹,安静得像个比格毛绒玩具。   孙氏虽表面不显,内心却十分震惊。她可从未见过这小阿哥如此乖巧安静的样子,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而齐东珠也渐渐习惯了常伴比格阿哥的生活。内务府第二日便又派遣两个乳母过来,但无论伺候比格阿哥的人如何多,齐东珠却还是尽可能地陪伴他,每日里只有傍晚前的三个时辰,齐东珠在哄睡比格阿哥后,才会离开寝殿去小厨房给自己做点儿吃的作为犒劳,然后再沐浴更衣,准备值夜。   这一日,齐东珠提前拜托翠瑛煮好了两只鸡,又将鸡表面的水分晾干,她起锅热油,准备做一道中式炸鸡。   中式炸鸡是用提前卤好的鸡下油锅去炸的,做法简单,却外皮酥脆,肉嫩多汁,轻轻一抿便骨肉分离。齐东珠想着一口想得蛮久了,她又与系统兑换了一点儿淀粉,简单地给卤好的鸡挂上浆。传统的中式炸鸡是不需要挂浆的,但齐东珠喜爱表皮酥脆的口感。   炸鸡霸道的香气很快从小厨房溢出来,齐东珠眉梢上都带上了喜意,她催促翠瑛如法炮制地炸另外一只卤鸡,一边将方才打好的鱼丸混合着泡发的冬菇和开水烫过的白菜一起下锅,煮一锅鱼丸豆腐汤。   没办法,在温室大棚还没有问世的清朝,冬日北境也只有放不坏的白菜还算是充裕了。   香味儿飘出老远,齐东珠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小厨房外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脚步声很轻,听起来摇摇摆摆的,想来脚步的主人走路不太熟练。   齐东珠压了压唇角,好容易压下笑意,脸颊却还是挤出一个不听话的梨涡来。翠瑛回过头,有点儿不满地瞪着她,却没能阻止齐东珠推开小厨房的门,蹲下身与门口探头探脑的边牧阿哥打起招呼。   “宝贝怎么又跑来了呀?”   齐东珠不由自主地挤出夹子音与毛绒绒的幼崽说话儿,那边牧崽崽也不是第一回趁齐东珠理膳的时候哒哒跑来了,熟门熟路地在齐东珠衣襟上嗅了嗅,吐出一截儿粉红色的,濡湿的小舌头:   “要,吃!”   他熟稔地用小脑袋拱齐东珠的手臂,一条黑色带着白色毛尖儿尖儿的小尾巴在他身后摇摇晃晃,一双雪白的小爪子搭上了齐东珠的膝盖,两只粉色的柔软肉垫儿在齐东珠的膝头踩来踩去。   “喔…”   齐东珠被边牧崽崽萌得喘不上气,伸手揉了揉他毛绒绒的后脑勺,又撸了撸他软弹弹的耳根。边牧阿哥何曾被这般“冒犯”过?当即舒服得眯起了湛蓝色的小狗眼,两只耸立的小黑耳朵抖了抖耳朵尖儿,软软胖胖的小身子又向齐东珠靠了靠,喷着小奶音强调道:   “吃!”   他身后的两个乳母神色尴尬,对着齐东珠笑了笑,却也不阻止小主子。只因小主子往临院儿的小厨房跑了有两三次了,但隔壁院儿的东珠姑姑也并未给小主子吃什么不得当的东西,反倒能把小主子哄的开开心心的,傍晚回屋睡觉前都能乐呵半天。   于是,只要马佳镜韵不上心,她们便不阻止小主子往隔壁院儿跑。   “要吃什么呀宝贝,奶糖吃不吃呀?”   齐东珠从兜里掏出来一块儿从系统兑换的大白兔配方自制的奶糖,奶糖被切成小块儿,散发牛乳独有的醇香气味,让幼崽几乎毫无抵抗力。   小边牧犹疑地看了一眼奶糖,又用前爪撑着齐东珠的膝头,仰脸儿去闻背后小厨房炸鸡的香气,可是他又小又胖的一只是没法儿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绕到小厨房里的,聪明的小边牧已然了解了这一点,于是他耸了耸小黑鼻头,机智地选择了唾手可得的奶糖:   “啊…”   他对齐东珠张开小嘴儿,露出粉嫩的小舌头,齐东珠被萌得心脏砰砰乱跳,可还是先边牧阿哥摊开一只手掌,十分严厉道:   “握手!”   齐东珠有什么错啊,她只是做了所有人都会对小狗狗做的事。   当然,齐东珠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缺德事了。边牧阿哥熟门熟路的将小白爪塞进了齐东珠的掌心,被眉开眼笑的齐东珠握住,心满意足地上下摇了摇。边牧阿哥歪着小脑袋,虽不理解,但十分配合。   就在齐东珠准备将奶糖喂给他时,她突然听到院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个有些熟悉的低沉男声喝道:   “放肆!怎可给阿哥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齐东珠错愕抬眼,正见皇帝的仪仗进入小院,黄甲侍卫和侍从奴婢几乎将小院子塞得满满当当,康熙阴沉着一张脸,阔步踏入院中,箭簇般的目光直直射向齐东珠。   齐东珠有些无措地随奶母一道跪倒在地,余光在人群之中看到了眉色轻挑的马佳镜韵,心蓦地一沉。而她身前的边牧崽崽见这么多大人蜂拥而至,为首那人面色阴沉,身材高大,对小小一只的他来说宛如山岳。   边牧阿哥怕极了,也顾不上他那块儿滚落在地的奶糖,毛绒绒的脑袋扎进齐东珠的怀里,汪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凌晨有三合一章节掉落哦!   谢谢还在看的宝们! 第22章 天花(三合一)   ◎她突然想明白了康熙今日来时为何一脸盛怒,对于她投喂小阿哥这件事大动干戈的缘由了。是天花。◎   边牧阿哥的两位奶母哪成想这有一日还能窥见天颜, 当即吓得两股战战,即便是听到自家小主子在哭,也不敢抬头, 皆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   齐东珠反射性地将小边牧揽进怀里护着,她看到那小怂崽软软的耳朵又变成了飞机耳, 抖抖索索地别在脑后, 胖乎乎的小身子一个劲儿往齐东珠怀里钻,嘴里“呜呜”地发出委屈至极地哭声, 看起来可怜极了。   马佳镜韵上前几步,声音娇柔地唤着“三阿哥”, 却让小怂崽更拼命地往齐东珠怀里躲去, 两只雪白的小后爪都要离地了,那有着白色毛尖尖的黑色尾巴夹在了两腿之间, 恨不得整只崽消失在齐东珠的怀里。   后厨内的翠瑛此刻也仓皇出来接驾, 只恨自己方才没能拦住齐东珠, 让她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她早就知道那马佳镜韵不是好相与的货色, 若是惹了她不快, 定会百计千方寻齐东珠的不是。   康熙走近, 皱着眉垂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奶母和她怀里那被他吓得直哭的小阿哥。他知道胤祉被养的有些娇,刚被从宫外抱回来那会儿, 他也是看过这个马佳氏仅存的小阿哥的。马佳氏为皇家延续子嗣, 十分辛苦, 可诞下的孩子大多早逝。   这让康熙对这唯一立住了的小儿子又多了几分怜惜,也亲自打破抱孙不抱子的传统, 上手抱过, 只可惜这孩子一见他就被吓哭, 被抱了一会儿便哭得直打嗝, 声音细细弱弱的,极为可怜。   彼时,马佳氏被吓得不停请罪,康熙也不忍见陪伴他多年的女子如此担惊受怕,便将那孩子交还给奶母抱着,末了还破天荒的允了马佳氏叫娘家堂妹入宫看护小阿哥这样不合规矩的请求。   这又过去几个月,他还记得那孩子一哭便打嗝的习惯,可如今这孩子如此粘这奶母,倒叫康熙满肚子的火气卡了壳,无从发泄了。   “把三阿哥抱走。”   他冷声下令,目光转向马佳镜韵。马佳镜韵柔柔一福身,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儿白皙的,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颈项,和被修身旗袍勾勒出的纤细腰肢来。她莲步轻挪,走到齐东珠身旁,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去拍抚小阿哥的背,一边掐着嗓子柔声劝慰道:   “小主子,皇上来看您了,快来拜见您的皇阿玛。”   可谁知,她这轻柔地一碰,倒让小边牧左躲右闪起来,哭声也丝毫没有卡壳,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只见边牧阿哥两只小爪爪还是死死扒住齐东珠的衣角,小毛脸儿埋进齐东珠的前襟里,愣是靠着两只小后腿儿摇摇摆摆,颤颤巍巍地挪到齐东珠身后去了,只为躲避马佳镜韵的触碰。   也是难为他这么胖一个崽还能如此灵活,全程脸都没从衣襟里面抬起过。   齐东珠心疼得紧,悄悄抬起眼望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康熙帝。之前见面的际遇里,她对皇帝充满排斥,一味装木头,即便是受了康熙的赏赐,却连他的脸都没怎么看清楚。如今日光未褪去,她彻底将面前的男人看了个清晰。   康熙身穿龙袍,身形极为高大,远超齐东珠对于古人身高的认知。他二十余岁,生得宽肩窄腰,大概是天生体热的缘故,在大冬日里也不着大氅,反而只穿着一件没那么厚实的龙袍,   他眉眼颜色极深,一双凤目若寒星,两撇乌眉如点漆。似乎因为久居上位,说一不二的缘故,他的唇角绷的很紧,棱角分明的脸不苟言笑,看上去颇为严肃,似乎十分不好亲近。   更别提他此刻正眼神不善地扫视着齐东珠,和无论怎么掐着嗓子故作矫揉,也得不来边牧阿哥半分回应的马佳镜韵。   康熙自然是认出了齐东珠。离他上次蓦地在灯火幽暗中瞥见这位四阿哥的奶母哺乳也就过了半月,康熙虽国务繁忙,倒也还没健忘到这个程度。   他当时是对这位年纪轻轻,不通规矩的奶母有几分满意的,只因她虽然举止毛躁,不懂规矩,却对四阿哥真心实意,百般温情。   康熙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对于识人断事自然有极深的见解。他看得出齐东珠虽对她的小主子没什么恭敬之心,但慈爱之态昭然若揭,丝毫不掺假。   而那日后他派人排查内务府,当真揪出了许多拿皇子皇女的奶母之位拉拢关系,收受贿赂的行径,康熙自然大怒,命人将那些不合要求,靠攀拢关系进宫的奴婢全都没收财物,赶了出去,将内务府负责遴选奶母的管事痛打一顿,逐出京去了。   可查到头来,前天他刚赏赐的那小奶母才是最大的疏漏。彼时,梁九功战战兢兢地亲自将那小奶母寡妇的身份报与他,生怕他雷霆震怒,将那小奶母和她胆大包天、贪心不足的婆家一道斩了,谁知康熙虽然也愤怒,但脑中却浮现出四阿哥乖巧地靠在这小奶母怀中,安静地吐着口水泡的模样。   他亲自抚养过保成,自然知道这是婴孩最为安逸的状态。他怜惜幼子,不忍剥夺他沉迷的那双臂弯,最终挥挥手让梁九功退下,此事竟也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他却是气上心头,不知如何宣泄了。六日前,他得了宫外传来的消息,大阿哥胤褆出了痘,重病不起。康熙忧心不止,一连几日不理政事。赶在平三藩的紧要关头,他却更担心自己迄今为止存活下来的长子。胤褆才堪堪八岁,为了避痘,一直被养在大臣家中,康熙心里当然是喜欢这个越长越虎头虎脑的儿子的,却也只匆匆见过几次,本寻思明岁将皇长子接入宫中,却没想他倒先出了痘,命运难料。   天花自打满人入关起便肆虐不止。即便是在天底下最最贵的宫廷之中,被天花收割的历届皇族也不胜枚举。康熙自个儿小时候便生了痘,浑浑噩噩烧了近一月,记忆模糊,神智不清,待烧退了,反倒破天荒地见到了他那一向对他十分冷待的皇阿玛。顺治头一回将目光从董鄂氏和他那些侍卫身上移开,看了看他这撑过了疫病,身体虚弱却不露疲态的三子,淡淡说了句:   “是个好儿郎。”   也就这么一句,让太皇太后抓住了机会,硬是在顺治驾崩之后,让年仅八岁的康熙规避了满人老祖宗留下的旗主择帝的规矩,坐稳了皇座。   康熙自己的孩子也没能逃过被天花摧折的厄运。可他顾及养在身边的皇太子保成,也只能坐在宫里干等着,听那一个时辰来一次的回报,一条一条地提笔下达医治皇长子胤褆的折子。   累日的忧虑熬成了焦躁,他开始思虑养在宫中的三子、四子和皇女们。以至于这两日寝食难安。今日午后,马佳氏带着参汤前来探望,宽慰着他的同时竟开始抹泪,诉说着她如何忧虑皇嗣,又如何听说三子胤祉在西四所时常跑去下人聚集的小厨房玩耍,恐怕是遭人引诱,若是遇到了不轨之人,恐怕会因污糟饮食而染了天花。   这么小的孩子是绝对出不得痘的。康熙皱着眉听完马佳氏的一通哭诉,便勉强安抚两句,将她打发回宫了。   坐立难安,康熙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天花在京中肆虐,康熙也不敢带太多人手,只带了些身强体壮的侍卫和梁九功等,向西四所去。   谁知刚踏入三阿哥的院子,便见那荣妃的堂妹马佳氏坐在院儿里哭泣不休,原是三阿哥被隔壁院子下人厨房里的味道勾走了,非要去吃那下人吃的粗鄙食物,她怎么拦也拦不住,还遭那些下人的排挤羞辱。   康熙见惯了心怀鬼胎之人,见这女子一句三颤,眸光流转,便知她别有目的,可是他的三阿哥又确实跑去四阿哥的院儿里贪玩,而在大阿哥已经病倒的时刻,康熙是断断不能忍受三阿哥胤祉去触碰那些脏污粗鄙的吃食的。   他担不起再失去一个已经序齿的儿子的风险,当即摆驾四阿哥院中,入院便见那让他觉得有些眼熟的小奶母正蹲在地上,对他那娇养怕生的小儿子言笑晏晏,而那见了他每每被吓得哭闹不休,从没给过他半点儿好脸色的三儿子,正在那小奶母的怀里拱来拱去,吐出几个奶声奶气的字讨要着什么东西,一副又娇又乖的模样。   康熙怒气稍敛。任谁见到孩童撒娇卖痴都会有片刻心软,即使是一国皇帝也不例外。可他还是愤怒于那小奶母竟如此胆大包天,胆敢以污糟食物诱惑皇子!   果真是没教过规矩的奴婢不堪重用。那一瞬,康熙已经决心寻个由头今日便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奶母打发出宫去了。可谁知三阿哥那可怜兮兮的哭态和将自己塞入小奶母怀中躲避的动作让康熙的发作怎么也出不了口。   这让康熙这向来说一不二的一国之君更加恼怒,却还不能即刻发作,生怕吓着他本就胆小的幼子,只能站在原地瞪着小奶母一行,高大的身躯在这略显拥挤的庭院中破天荒地显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而马佳镜韵不知所谓,毫无作用的动作让康熙的怒意重新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他包含愤怒目光聚集在了那故作姿态的女子身上。   他此刻怎会还看不明白,今日荣妃和自己的爱子之心都被那明显有备而来,对着院门儿哭得梨花带雨的马佳镜韵利用了个彻底。   恐怕马佳镜韵先是从荣妃那儿打探出了宫外大阿哥患病的消息,便心生不轨,借力打力,将康熙引到西四所,想着再凭借她的容貌仪态,以及对小阿哥的故作照料而崭露头角,打动圣心,定能在康熙面前搏个好感。   若是往常,康熙恐怕不会在意奴婢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也是日前他赏赐了那四阿哥的小奶母之事给了这些下人妄念,想来如马佳镜韵之流看了齐东珠那柔媚得有些过分的长相,便误以为齐东珠是以色惑君,获得了皇帝的青睐。   而这些胆大包天的奴婢因这样的猜忌,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企图利用小阿哥求宠来了!   而这种心思是康熙极为厌恶的。清宫自有规矩,不让生母抚养亲子也大多是为了防止生母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如前朝妃子般霸宠求荣,携子夺权。   而马佳镜韵不过是以奴婢身份入紫禁城的包衣,竟敢起了这样的心思,到底还是西四所规矩不够,荣妃又对她的亲族包容太过,才让她做出这等恶行来。   见那马佳镜韵仍然在触碰不停躲闪的三阿哥,康熙的脸色愈发难看,而梁九功到底是伺候康熙的老人,此刻见自家主子凤目寒光,知道这是气极了,也不知从哪儿发作起,连忙十分有眼色地对旁边的侍从说道:   “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拉开!没眼色的东西!”   他身旁的太监连忙上前,将马佳镜韵拉开。并不是所有奴才都有梁九功那种揣测圣心的本事,马佳镜韵又是极为柔美的女子,下手自然不重,而马佳镜韵被扯离三阿哥身边儿,却对着康熙的方向露出一张满是委屈的脸庞,眼尾通红,嘴唇轻颤,眼里含着一层薄泪,被冬日的寒风吹出了几分脆弱的晶莹。   那模样,仿佛是年仅两岁,又胖又怂的三阿哥不给面子,为难了她似的。   康熙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他并非焦躁易怒,残暴凶恶之人。皇考驾崩突然,康熙年仅八岁便登基为帝,外有三番叛乱,内有权臣当政。为了除鳌拜,平三藩,康熙卧薪尝胆多年,唯有将年少气盛全部敛去,才能获得一线生机,才能保住爱新觉罗的江山。   可他面临如此漏洞百出的算计,明目张胆的勾引,还是胸中翻腾,杀意涌现,只因马佳镜韵如论如何算计,也不该利用年纪幼小,尚不知事的三阿哥,用他的安危做挟持他皇父和妃母的筹码。   “逐出宫去。”   他沉默两息,抿紧双唇,才勉强压下火气。他没有下令诛杀马佳镜韵,全是看在荣妃侍奉太皇太后和他多年的份儿上。   莫说是那还在故作委屈,意图引诱的马佳镜韵神色微滞,满面不可置信,就是那些奴才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犹犹豫豫地上前,是该拉开身段柔媚的马佳镜韵,还是该处置那携辖着三阿哥,默不作声,头也不抬,看起来就没有规矩毫不恭敬的齐东珠。   当然,就是齐东珠自个儿此刻也是心下惴惴的。她搂着三阿哥毛绒绒,暖烘烘,还在打哭嗝的小身子,又轻又快地抬了一下眼帘,觑了一眼康熙帝的脸色,立刻被他脸上彰显的怒意和杀意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将软乎乎的边牧阿哥抱得更紧了些,几乎想逃避得将脸埋进边牧阿哥看起来十分厚实的背毛里。   “系统,我命休矣。”   她蔫蔫地对系统说道,谁知那系统比她还急,连声催促她赶紧磕头求饶,把三阿哥给皇帝看清楚,让皇帝知道她的冤枉。这三阿哥根本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啊!   被脑中系统喋喋不休的求饶指导吵得头昏眼花,齐东珠身形晃了晃,还没来的及开口说话儿,便听到梁九功又急又气地对那两个呆愣的奴才喝道:   “作死的奴才,赶紧把这谎报事实,勾引圣驾马佳氏赶出宫去!不长眼的东西,明儿个可甭跟着我了,叫你们来给万岁爷添堵来的?”   那两个奴才恍然大悟,连忙去扯马佳镜韵,企图将功补过,让她速速消失在皇帝眼前儿。那马佳镜韵倒是没料到皇帝不因齐东珠以食物逗引皇子而雷霆震怒,反而先发落了她,当即神色大变,颤声问道:   “皇上?皇上明鉴!奴婢不过是关心三阿哥,奴婢又何错之有啊?奴婢一片忠心啊皇上,是那个纳兰氏不顾皇子安危,用那粗鄙吃食引诱皇子,更是谄媚讨好无所不用其极,让小皇子对我等心生嫌隙啊皇上……”   她哭得梨花带雨,声音颤颤,话语却十分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梁九功悄悄觑着康熙的脸色,见他眼尾杀意尽显,连忙踹了他身前动作拖沓,唯唯诺诺的奴才一脚。   “蠢货,还不赶紧把人弄走!”   那马佳镜韵还在颤声喊冤,此刻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恐惧了。她没想到在这天花肆虐的紧要关头,皇帝竟然不立刻处置这让三阿哥吃不明物的纳兰东珠!难不成真叫她们猜着了,皇上真的被纳兰东珠这张狐媚惑人的脸给蛊惑了?   可若是如此,她马佳镜韵又差在哪里?她对小主子一片关怀,资容样貌,人才品行,丝毫不比那马佳镜韵差半分!凭什么她就入不了贵人的眼?   她又恨又惧,也不肯放弃,硬生生被两个急于将功补过的太监拖到了院门口儿,钗发都散乱了,口中还说着:   “奴婢求见荣妃娘娘,奴婢有愧于荣妃娘娘所托啊!”   而她此刻搬出荣妃,更是让康熙的怒意火上浇油。他当初允了荣妃让娘家人入宫照料小阿哥,本是出于对荣妃的格外开恩和对幼子的一片怜惜,可谁知荣妃竟找了这么个贼子野心的人入宫来!瞧三阿哥那表现,便知三阿哥对这个所谓的姨母没有半分好感,平日里也没受过这娘家姨母的善意关怀。   马佳镜韵确实极为机敏,此刻察觉自己惹了皇上不愉,立刻搬出荣妃来转圜。她心知自己入宫全是看在荣妃的份儿上,企图用荣妃在康熙心中的地位唤起康熙的怜悯。   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康熙此刻的沉默已然是对荣妃脸面最大的保全了。直到被拖出院门儿,马佳镜韵也没得到皇帝的一句宽恕的话儿。   齐东珠此刻还有些懵。她在马佳镜与皇上一同现身的那一刻,便知道马佳镜韵定是用了什么法子,将皇帝请来了这西四所。也怪她草率,她之前还敢沉溺在边牧怂崽毛绒绒的温暖中乐不思蜀,不过是因为她并不觉得马佳镜韵有这么大的能耐,劳动一国皇帝。   可谁知今日这事便给了过度轻敌的齐东珠一耳光。马佳镜韵当真寻了法子请来了康熙,而且是一个不知为何怒意昭彰,杀意蒸腾的康熙。   齐东珠其实不觉得自己能躲过这一遭了。不过她也不太过恐慌,自打现代的她被车撞得七零八落之后,她在清朝宫廷中过的每一天都算是额外赚的。尤其是她还遇到了比格阿哥这样又萌又暖的胖崽,和边牧阿哥这样怂唧唧却无比可人儿的萌崽,遇到了始于利用却交互真心的翠瑛,和面容绝尘,温柔莽撞的卫双姐。   她心底盘算着,只盼着康熙也将她像马佳镜韵一般逐出宫去,届时她虽然无缘再见宫廷之中的人。但也免除了未来的一切可能会掉脑袋的际遇。   齐东珠知道,自己是极为不适应宫廷的。她社恐,口舌笨拙,不懂规矩,心里对随时能收割她性命的皇权抱有抵触和蔑视,也并不愿意仅仅为了生存而扭曲自己的想法,成为谁的奴才或者谁的主子。   她不愿意为了宫廷而改变,或许出宫是最好的出路,即便她此刻心里却是有些遗憾日后无法再将那软软胖胖的比格阿哥纳入怀中了。   齐东珠会想他的,或许在许多年后的乡野之中,她会听到这个曾经被她抱在怀里,安静地吸吮乳汁的小奶比御及天下的消息。   这边厢,不管系统怎么在齐东珠脑子里歇斯底里地催促她赶紧服软求饶,齐东珠也无法突然开窍,立刻憋出一连串儿华丽词藻打动正在盛怒之中的康熙帝。   她不知康熙为何突然先发作了引他至此的马佳镜韵,而不是偷偷给边牧阿哥塞奶糖还教边牧阿哥握手的她。她脑中思绪乱得很,也确实被康熙彰显的怒意和杀意骇到了——倒不全是因为康熙展现出的生杀予夺的权力,齐东珠目前为止还没长出这个年代的人该有的脑回路,而是单纯的因为康熙身材过于高大,眉眼之中的怒火又十分锐利——   一个一米八五的壮汉居高临下的怒视着齐东珠,怎能不让齐东珠感到胆寒呢。   她搂着因为刚才的一系列变故而停止了哭泣,虽然还是背着怂怂的飞机耳,却偷偷在齐东珠怀里探出一双小狗眼的边牧阿哥,自个儿也抬眼迅速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寻思着怎么开口才能在不被伤筋动骨的情况下被赶出宫去。   康熙自然是看到地上着一大一小两人并不怎么聪明隐晦却十分一致,又怂又怕的目光了,一时之间竟觉得像是自己大惊小怪,借机生事,欺负了这一大一小似的。   感受到三阿哥胤祉恐惧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又迅速地收了回去,这一向说一不二的一国之君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他此刻已然看得出来,眼前的这小奶母对于三阿哥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对他的幼子喜爱得不行,就像当时康熙看到她对于四阿哥胤禛也是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一样。   这本是有些冒犯皇家的。奶母的职责只是喂养和伺候小主子,而非凭自己的喜恶行事。模糊了主奴界限,日后也会生出无尽的是非来。可康熙到底不是彻底无情之人,他明白正是乳母对小皇子皇女产生的这些温柔的哺育之情,才能给小皇子小皇女的安危多几分保障。   他是怜惜幼子,对这小奶母胆大妄为行径的怒意也消散些许,反而生出几分探究的意味来。   “你给三阿哥吃的什么?”   他询问道,声音还因为方才的怒火有一些紧绷和僵硬。   “呃,奶糖。”   齐东珠没想到康熙会亲自过问这种小事,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好的乳黄色的自制奶糖来。楞楞地递向了康熙的方向。   康熙身旁的梁九功瞪大了眼睛,盯着这胆大包天的小奶母,心道,好嘛,半个月过去了,规矩那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学会。   康熙倒是不以为忤,亲手接过了小乳母递来的油纸包。他温热的手指触碰了小奶母有些冰凉的细腻指尖儿,小奶母立刻便将手指缩了回去。   梁九功在一旁焦心地看着,却见他主子脸上的怒意已经缓和下来了,心知今儿又叫这半点儿规矩都没有的小奶母歪打正着,逃过了这一劫,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又换了副脸色。   “万岁爷,可叫奴才找人来验一验?”   康熙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和三阿哥抱成一团的小奶母,扫了扫她一双仍旧纯净无垢的眼,竟然亲自掀开油纸,在梁九功的惊呼声中,取了一块儿放进嘴里。   那小奶母和三阿哥都呆愣地看着这一幕,不多时,原本已经止住哭泣的三阿哥又嘤嘤出声,小毛脸儿皱了起来,一双小爪子扒拉起齐东珠的手臂,因为被抢了吃食,当着他父皇的面儿闹了起来。   “我…我的!糖,糖糖!”   他把小毛脸儿埋进齐东珠的前襟里哼哼,小身子不满地在她怀里扭来扭去,一双小狗眼还时不时觑一眼康熙手中抱着奶糖块儿的油纸,哼声更加委屈了。   “握、手。”   他把一只小毛爪爪伸进齐东珠的掌心,在她的掌心踩了踩,一双小狗眼看着她,似乎在问,他都没有握手,凭什么给他我的奶糖吃?   齐东珠脸上的表情险些绷不住,额角缓缓地渗出几滴汗水。她连忙欲盖弥彰地将小毛爪握在手心里,再将整张小狗脸儿上全写满不乐意的小边牧搂进怀里,轻声在他耳边哄他,只希望他可千万别暴露往日里齐东珠和他的这些不正当交易。   她好容易将闹腾的小阿哥安抚住了,又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康熙的脸色。康熙嘴里含着一块儿奶糖,此刻还没化开,这让他的腮帮子平白鼓起一块儿,这突兀的弧度完全弱化了他面容上的严厉和尖锐,使这个一米八五的高壮皇帝瞬间失去了他迫人的酷烈气场。   齐东珠不再害怕了,又看了康熙好几眼。抢了自己儿子吃食的皇帝失去了大半的皇帝光环,徒留一个含着奶糖,干巴巴地看着自己小儿子对别人撒娇却不肯搭理他的,看着不知所措的壮汉。   齐东珠连忙甩了甩脑子里面进的水,甩开这个过分离谱的臆想。她的语言系统终于又找了回来,在系统的连番催促下开口解释道:   “皇上,这是奴婢自制的奶糖,就是用牛乳和蜜糖做的,里面没有下毒。”   话音还未落,齐东珠已经想把刚才说的话吞回肚子里了。没有下毒,什么叫没有下毒!这听上去简直像还没来的及给皇子和皇帝下毒一样!   脑中的系统被她这笨嘴笨舌的宿主气得猛掐人中,数据流乱窜,而齐东珠自己也汗颜不止,恨不得缝上自己这张一说话就秃噜皮的破嘴。齐东珠身后跪着的翠瑛急出了满头的汗,十分想敲开齐东珠的脑壳。可她作为品级低下的宫女,在这种场合是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的,只能捏紧了手指,寄希望于皇帝今日格外开恩。   康熙确实没有计较小奶母的话儿。这种程度的笨嘴笨舌只是加深了他对小奶母心思纯质,脑子不怎么灵光的印象,他心知自己今日是被马佳镜韵三言两语挑唆,来给小奶母治罪的,是对这小奶母有所误会。   康熙身居高位多年,杀伐果决不假,但也赏罚分明。这小奶母恐怕直到此时都不知道她被马佳镜韵算计,也不知道宫外天花肆虐,皇长子已经染疾的消息。她为三阿哥做这奶糖,恐怕只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   倒显得康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康熙微叹,对她说道:   “起来回话儿。”   “是。”   齐东珠拍了拍边牧阿哥的背脊,将他勾着自己前襟的小爪子拉下来,便站起身来。冬日京中苦寒,膝盖跪久了便觉得刺痛,十分难受。齐东珠当然跪不习惯,也不懂什么卸力的技巧,此刻膝盖酸痛难忍,当即便踉跄了一下。   康熙离她和三阿哥只有一步之遥,见状蹙了蹙眉,抬手迅速扶了她一下,免得她笨手笨脚地摔一跤,踩了还在抱着她小腿痴缠的小阿哥。   齐东珠本马上就要被倒地,却突然被一股巨力搀扶住了,她楞楞地站起身,本能般地对康熙说道:   “谢谢。”   梁九功和翠瑛脸上都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恨不得没生这双耳,没长这双眼,不用看这么离奇的场面!   康熙不再理会她,只是又从包裹着奶糖块的油纸包里取出一块儿四四方方的奶糖,附身对三阿哥胤祉说道:   “胤祉,来吃糖。”   他那惯常只会发号施令的声音并不那么吸引幼崽,更何况是边牧阿哥这种本来就怂里怂气的崽崽,可他手里有边牧崽崽想吃了很久的糖块儿。   边牧阿哥虽然爪子还扒着齐东珠的裤腿儿以求安慰,却情不自禁地吐出了个舌头尖尖儿,又咽了咽口水,一双湛蓝的小狗眼已经粘上了康熙手中乳白色的糖块儿。   “唔…”   他十分想吃,可又有点儿害怕,扬起一张毛绒绒的小脸儿看齐东珠。齐东珠垂眼看着馋嘴的怂崽,眉目柔和,满是温柔,轻轻催促道:   “去吧。”   那是你父亲,不会害你的。   怂崽得了齐东珠的鼓励,吸了吸因为哭泣而有些濡湿的小黑鼻子,颤颤地朝康熙的方向靠了靠,一步三回头,最终用两只小毛爪捧住了康熙手心的糖块儿。   他心满意足地把糖块儿含进嘴里,一只耷拉在身后的黑色大尾巴也终于又翘了起来,谨慎小心地摇了摇。他眯起小狗眼,回头又看了一眼齐东珠,继而突然将一个小毛爪伸进了康熙没来的收回的大手里:   “握、手!”   他还记得齐东珠与他的约定,很公平地与同样给他奶糖的康熙握了一次手,用白色的小爪踩了踩康熙温热的掌心,在康熙因为诧异而微微睁大了凤目的时候,他迅速的拱回了齐东珠身旁,将身子藏在了齐东珠衣摆后,只探出半张毛绒绒的小脸儿,小心地看着康熙的反应。   康熙愣了半晌,才直起身来,将那被幼儿柔软小手触碰过的手掌蜷起来,背到了身后。梁九功看到,自从宫外大阿哥的病情传来后便一直忧虑不止的康熙此刻终于露出了点舒缓的神色,他背着手安静片刻,最终只对齐东珠说道:   “皇子饮食皆有份例,少给他吃这些甜嘴的东西。”   他声音虽不柔和,但话里的纵容全让梁九功和周围的奴才都睁大了眼睛。齐东珠如此莽撞行事,毫无规矩,换来的竟只是一个连警告都算不上的“少给”,这怎能不让人觉得无比惊诧。   “喔,是。”   齐东珠低头应着,康熙有看了会儿他缩头缩脑,用小手扒拉着奶母的衣摆,却不再对着他面露恐慌的三儿子,最终转身准备离开,末了留了一句:   “宫外有皇子染了天花,宫内一切饮食用水皆要严查,不可有失。”   说罢,他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留下齐东珠,翠瑛和三阿哥两位从头至尾一直噤若寒蝉的奶母。   “东珠啊——”   皇帝一走,翠瑛便瘫软在地,声音发梗地喃喃道:   “你今天真是阎王殿门口走了一遭,你知道么?”   齐东珠脚边的三阿哥仰起小毛脸儿,左看右看,最终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娇娇的哼叫,以示疑惑。   齐东珠抱起三阿哥,木木楞楞地对翠瑛”喔“了一声,心里却在寻思着别的事。和翠瑛的关注点不同,她实实在在地听到了“天花”,这个离她有些遥远的疾病名称。   现代社会,天花几乎已经绝迹了。齐东珠小时候还打过天花疫苗,而知道后来的天花疫苗都已经撤出幼儿必打的疫苗行列了。   这是她头一回想起,当前可不是疫苗技术发达的现代社会,天花在清初极为盛行,而患病的人却只能去赌那冰冷的存活概率。   她突然想明白了康熙今日来时为何一脸盛怒,对于她投喂小阿哥这件事大动干戈的缘由了。   是天花。   ——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支持正版! 第23章 求子   ◎可是她需要一个儿子。如果胤褆死了,那就得是别的儿子。◎   ——   自大阿哥患病的消息传入宫来, 延禧宫中上下一连几日落针可闻。奴婢便是行走洒扫都缩肩塌背,如履薄冰,噤若寒蝉, 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引来主子的发落。   普通奴婢们谨小慎微些, 只要在这种时候不当出头鸟, 便也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有些人却是躲不过的。卫双姐连续几日侍奉在延禧宫主殿, 片刻都不曾离开。   延禧宫主殿之中,松木的熏香气息淡雅柔和, 缓慢地侵染着床榻之上厚实的锦被, 松弛着殿中之人的神志。   卫双姐跪靠在惠妃榻前,轻轻为斜倚在贵妃榻上惠妃捏着腿。她动作很轻, 生怕重了便会让惠妃回过神儿来, 沉浸在亲子生死未卜的焦躁和隐痛之中。   可惠妃破天荒地没出言敲打她, 只无声地靠在榻上, 眼神清冷地望向烟雾袅袅的香炉, 面儿上毫无悲戚之意, 只有一片空洞冷淡。   不知过了多久,因为忧虑和胆怯, 连熬了几日的卫双姐有些撑不住眼皮, 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 直到缓缓地停滞了下来,她那张被殿内香炉熏得有些泛红的脸蛋靠在了惠妃的膝头, 鸦羽般的睫毛落了下来, 在她瓷白的眼下落下厚重的阴影。   腿上骤然压了一个人, 惠妃收回了望向香炉的视线, 垂眸看着卫双姐靠在她腿上昏睡的侧脸。   那张莹白的脸儿贴着惠妃身上烟青色的锦缎,被衬得肤白类雪,眼睫如墨,琼鼻如峰,唇若渥丹。她美极了,眼尾又自带一抹迤逦的晕红,平白为她这张近乎纯洁无垢的面容增添几分消散不去的生机。   惠妃至今还记得,卫双姐刚入宫时,和乌雅氏等同批秀女走得很近,仰着一张过分清丽的面孔,对谁都笑得全无阴霾。   她年纪很小,看不明白宫中暗涌的各种视线,也看不懂她那些故作亲热的姐姐妹妹们眼里几乎破茧而出的妒忌。   惠妃那时还只是个嫔,她的长子刚刚故去,幼子又被抱出宫去,放在大臣家养着。她头一天还对着皱着一张小脸儿的幼子无声道别,眼看着那又小又轻的襁褓当着她的面儿被递给宫外来的嬷嬷,而她也只是向皇帝俯身谢恩。   她看着站在梅园中笑容恬淡的卫双姐,在那些秀女看到她,想要来请安时便觉得没趣儿极了,转身离去。   她不觉得自己的幼子能活,就像她曾经没有活下来的长子一样,就像其他嫔妃生的那些相继死亡的孩子一样。她觉得她的幼子也会死,但她也只这么看着,什么都没做。   这个死了,或许还有下一个,或许没有。孩子被抱走时,惠妃冷淡地想。谁人都道皇家子嗣艰难,道皇帝治国不易,大清根基不稳。宫外那些缴不灭的叛党,蠢蠢欲动的前朝余孽还在传着谣言,说是大清杀孽太重,是被屠城的百姓冤魂缠上了皇宫,是爱新觉罗家遭了报应。   可惠妃只对此嗤之以鼻。皇家,皇帝,大清,所有人都在谈论,都在争执,都在讽刺,却没人在乎这一个个死去的孩子,都是带着血浆和脐带,从她们这样的宫妃肚子里爬出来的。   爬出来,嚎哭着,再死去。她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冤魂到底惩治的是杀孽过重的旗人,还是她们这些后宫里没名没姓的女人。   她的幼子运气不错,熬到了皇帝赐名的年岁。皇帝带着笑意对她说,朕给他起名保清,因为我们的儿子是保住大清国祚的希望。   惠妃心下觉得乏味,费劲从嘴角挤出个淡淡的笑容,对皇帝福身一礼,谢主隆恩。   皇帝兴致未消,问她想要些什么恩典,她眼中划过前几日在御花园梅林之中再次瞥见的小秀女,她长开了些,眉目之间风情旖旎,顾盼生辉。她突然想起她,被她眼尾生气勃勃的晕红摄去了魂魄,有些着了魔,对皇帝轻声说道:   “嫔妾刚刚晋升妃位,宫中空泛得很,实在有些寂寞,请皇上允我去储秀宫选几个合眼缘的秀女,侍奉嫔妾吧。”   皇帝的笑容稍敛。惠妃知道皇帝心中如何想她。她连生二子,身体和容貌都大不如前了,如今有了妃位,对于她这种包衣出身的妃子也算做到头了。皇帝没有亏待她,可若是她心有不甘,那她所求可就不只有份位,而是后宫中的实权了。   女人在后宫求权有几种途径,一就是求宠,让这天下共主主动将权柄与真心一道交付,而圣心难测,非常人所能谋也。更何况,若是遇到像康熙这样洞若观火,心智坚定的帝王,百般谋算都只会招来杀祸。   而第二种,便是经营人脉。后宫中女人众多,她们独自确实孱弱,只能靠皇帝分出的吝啬宠爱过活,可当她们聚集起来,一分人脉变成十分百分,一分宠爱变成十分百分,那便是滴水成涓,刀剑难断了。   皇帝以为她要走这野心勃勃的第二条路,虽然心有芥蒂,但皇帝还是允准了。她次日便去储秀宫挑了人,将那懵懵懂懂的卫双姐接进了延禧宫。   后来,皇帝来延禧宫时见过卫双姐。那时卫双姐不过双十,衣服上并没有什么过分华美的纹饰,头上也不带珠翠,只按照惠妃的要求别了一支将绽未绽的梅花。   她的规矩是惠妃亲自调教的,身段动人,对着皇帝盈盈下拜,换来的却是康熙宣之于口的厌恶。卫双姐美貌过盛,绝非康熙会轻易染指的类型。康熙年少登基,数不尽的敌人虎视眈眈,哪怕他没做什么,都能招致全天下的口诛笔伐,若是宠幸如此资容的女子,那他定成了百姓口中的好色昏君。   惠妃从他脸上看出了厌恶和轻蔑,心知却没有半点儿惶恐,也没有皇帝想象中的挫败。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或许她比康熙以为的更加了解康熙,她知道卫双姐在她手里是绝对入不了康熙的眼的。   看在惠妃的面子上,卫双姐被封了个最低的常在,却连龙恩都没有承过。皇帝走后,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生怕惠妃会觉得她没用,却只得了惠妃两句不轻不重的敲打,便被轻轻放过了。   惠妃像养一只绒毛艳丽的鸟一样养着卫双姐,这和她早夭或者连见都没见过几面的孩子不同,卫双姐过了明路,是她惠妃的东西,延禧宫的东西,便是皇帝,也不会轻易将她夺去了。   至于旁的嫔妃和那些暗中嫉妒卫双姐容貌的秀女,更是连置喙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卫双姐即将年满二十,仍是这幅少不更事的模样,靠在她膝头酣睡着,惠妃垂眸看着她,神色平和。她自然知道卫双姐战战兢兢好几日了,先是夜里逃出延禧宫流窜的事被她抓了个正着,接着宫外又传来了皇长子得天花的消息,惠妃接连几日不愿开口说话,卫双姐像个拌腿的小尾巴一样围着她左摇右晃,半点儿不得其法。   惠妃冷眼看着她的慌乱,却也就这么晾着她。她年纪还小,理所当然地以为惠妃会因为皇长子生死未卜的事情而痛不欲生,焦躁不安,谁知得到消息的惠妃只是心中微沉,却并不如何因这消息而辗转难眠。   自从幼子被抱出宫的那一刻,她便不觉得他会活着回来,也半点儿都生不出再见一面的渴望。因为她太懂得失望的滋味儿是如何从内到外一点儿一点儿将人蚕食殆尽的。   她如今表现得神色消沉,无非是做给皇上的人看的,也是晾一晾最近愈发不知天高地厚的卫双姐,让她长长记性。   惠妃能去接她回来一次,却不一定能次次都将她安然无恙地接回延禧宫。   香炉内熏香燃尽了,飘逸如云的烟气突兀地被截断,香炉里发出一声闷响。靠在惠妃膝头的卫双姐突然打了个激灵,从喉咙里含糊地喊了一声“娘娘”,猛地睁开了双眼,坐了起来。   意识到她刚刚伺候着惠妃的时候竟然睡了过去,她当即吓得有点儿发抖,一双白嫩的手轻轻抚上了惠妃被她压麻了的腿,小心翼翼地揉弄起来,一边动作,还一边欲盖弥彰地觑着惠妃的脸色。   惠妃眸色冷淡地看着她,好半晌没有发话儿,内心却并不如她面儿上那么平静。她养了卫双姐好些年了,养到和卫双姐同期入宫的秀女接二连三地承了宠,乌雅氏甚至诞下皇子,被封做了贵人,而卫双姐还是这幅少不更事,烂漫懵懂的模样。   即便被惠妃管得极严,几乎到了片刻不能离身的程度,她还是耐不住她那与生俱来的野性子,一有机会便到处乱跑,去和下人折节相交,毫不吝啬地对每一个人露出那种令人心悸的笑容。   惠妃是曾想过要这么养她一辈子的。她只做个小小答应也没什么紧要,惠妃如今身居妃位之首,她的儿子是皇帝长子,她想养个小玩意儿没人敢置喙。   可是胤褆生死难料。   惠妃并不如何难过。早就在胤褆被抱走的时候,她就已经将该放下的全都放下了。可是她需要一个儿子。如果胤褆死了,那就得是别的儿子。而那最好是一个她能养在宫中,养在延禧宫里,和自己有断不开的感情的孩子。   她伸出手,在卫双姐胆怯却不敢躲闪的僵硬里捏上了她细腻的后颈。她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抓捏着那一截儿白皙柔软的颈子,视线慢慢下滑,落在了卫双姐平坦的腹部和纤细的腰肢上。   “今夜,你好好洗漱一番,将我月前给你做的那件靛蓝蝶纹旗装穿上,知道么?”   “要熏香…遮住我的体味吗?”   卫双姐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望着惠妃,眸光澄澈,毫无阴霾。她说的是她那雪地梅枝般萦绕不散的冷香,往日里若是要遮,需要燃上一刻熏香才行。   那让惠妃觉得心中一涩,率先挪开了视线,轻轻蹙眉道:   “不必了。”   “那…娘娘是要我替娘娘暖榻吗?”   卫双姐替惠妃揉腿的动作停滞,微微泛红的十指搭上惠妃的衣角,仰着脸小声问道。她知道惠妃是喜欢她身上的香气的,自她来到延禧宫,便顶替了暖榻宫女的活计,时不时在冬日里为惠妃暖一暖榻,留下一榻沁人心脾的馥郁香气。   “……”   惠妃没有回答,眼神晦涩,吓得卫双姐不敢再问了,只当惠妃又想起了皇长子的病,沉湎悲痛。她垂下头,继续小心地为惠妃揉起腿来。   惠妃轻轻撩了撩她鬓角的碎发,没有再开腔。延禧宫又恢复了落针可闻的静谧。   ——   【??作者有话说】   宝们,这个文周三上夹子,当天晚上23:00更新,下夹子之后恢复中午十二点更新哦!   此文日更,如果我突然有事会提前请假的!(鞠躬   谢谢大家呜呜!!真的有人看耶!菜咕感动,努力码字,争取早日加更! 第24章 良策   ◎无论如何,总要亲身去试试才知道。此事并非为她自己,也并非为了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而是为了那挣扎在泥淖之中,千千万万的底层百姓。◎   ——   那日康熙走后, 齐东珠神思不属,过了许久才被翠瑛连拖带拽地提溜进了屋。   两个奶母把依依不舍的三阿哥抱走了,还得亏这个时候小厨房的炸鸡已经凉透了, 香味儿不再那么具有侵略性,否则想把这依依不舍的小馋狗抱走还要费好些功夫。   齐东珠进了小厨房, 兀自去加热炸鸡。又把鱼丸汤搁到火炉上煮沸。方才频受惊吓, 差点儿以为自己就这么交代了,齐东珠现在亟需一些热腾腾的食物安抚她仍在怦怦乱跳的心脏。   翠瑛虽然有一肚子话儿要说, 却也理解齐东珠此刻饱受惊吓的心情。别说直面皇帝狂风暴雨的齐东珠了,即便是在齐东珠身后跪着, 只间接感受龙颜震怒的翠瑛, 此刻都还心有余悸,双腿发软。   翠瑛只是宫廷之中的下等宫女, 贵人都没见过几个, 几时见过九五至尊?平日里便是说都不敢轻易说出口的。今日她本以为万事休矣,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乍一露面便如此震怒, 但她在宫廷之中生存多年, 知道的是像她们这样的奴婢激怒了主子, 便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有的。   可谁知峰回路转,率先被皇帝发落的竟然是那设局的马佳镜韵。而齐东珠凭借着她那莫名招惹小主子喜欢的特性, 竟然真的逃过一劫。   不仅如此, 翠瑛甚至从皇帝最后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纵容!这虽然不是什么明面儿上的恩典, 却代表贵人将齐东珠记在了心里。那日后但凡在皇帝心情尚佳时露脸儿,哪儿还有不被褒奖, 飞黄腾达的道理!   一时之间, 翠瑛深深被齐东珠这怪异的好运气和独特的吸引贵人注意的特性折服了。她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齐东珠并不是真的傻, 那些看起来脑子不太灵光的表现都是为了遮掩她精于攻心的本性。   可当翠瑛抬眼, 看着目光呆滞地叼着一根炸鸡腿,手里还握着汤勺的齐东珠时,方才不着边际的臆想尽数烟消云散了。   齐东珠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夯货。   翠瑛暗暗翻了个白眼。   待翠瑛也猛吃了几口饭,她听到齐东珠楞楞地问:   “翠瑛,你方才听到皇帝说,养在宫外的大皇子得了天花了吗?”   翠瑛一时不知她为何提及此事,不过转念又想起齐东珠前几日刚刚受了惠妃娘娘的赏赐,而宫外的大阿哥正是惠妃娘娘唯一的亲子。翠瑛当她心软、爱操心的毛病又犯了,便柔声宽慰她道:   “大皇子乃是皇家血脉,惠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差池的。”   可待她说完,见齐东珠还是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两人默默吃了大半的晚膳,齐东珠才再度开口道:   “翠瑛,你说这宫外的天花…肆虐到了什么程度,才能让大皇子都中了招?”   翠瑛蹙眉,语气有些责怪:   “你刚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如今就能想起这个?我看你是脑子都被吓糊涂了。这天花乃是诅咒,自我们满清入关以来,天花就肆意横行,无论怎么出京避祸,都是没有用的。京城还算好呢,在四季潮湿的南方,天花更为肆虐…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也是在京中长大,不知道这些?你小时候没听过京城孩童编了歌谣,说是天花是自缢景山的汉人皇帝的报复吗?”   齐东珠一口鱼汤呛在喉咙里,好半晌才把口中的鱼丸顺了下去,有些无奈地开口道:   “怎么什么事都是汉人王朝的报复?”   翠瑛可有可无地撇了撇嘴。她当然也不至于相信这没有边际的谣言,但天降祸端总是要编个顺理成章的由头出来安抚民心,才能避免百姓因为信念崩塌而无心求存,乃至爆发动乱。   因为齐东珠赶着去比格阿哥处上值,两人也不便多聊,用完膳食便由翠瑛收拾小厨房的器具,而齐东珠自去沐浴更衣了。   如今她的待遇可和刚入宫时截然不同了。彼时她几乎无人搭理,比格阿哥小院的奴婢太监共十六人,她也就眼熟翠瑛,与其他人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那时候齐东珠晚上去比格阿哥身边上值需要沐浴,都是翠瑛连夜替她准备热水,旁人是半分使唤不动的。   而现在的齐东珠已经挤占了那拉奶母的位置,又将心怀不轨的奶母魏氏逐出了西四所,俨然是西四所四阿哥身边儿最有头脸的大姑姑了。即便是管事嬷嬷都要给她三分脸面,那些宫女太监只恨自己不是当时慧眼识珠的翠瑛,平白巴结错了对象,此刻来巴结齐东珠,却首先受到的是翠瑛的冷脸,显得画蛇添足了。   不过撇开旁的不说,此刻齐东珠想要上值前沐浴更衣,可是有的是人争抢着为她烧水准备的。在这物资匮乏,技术又不发达的时代,人力才是生产力的主要来源。齐东珠深刻地体会到了生活的不便利,所以即便她不愿接受奴婢和太监们的谄媚和伺候,选择给他们银钱作为回报,她仍然没有拒绝入夜时有人为她备水。   今夜齐东珠心里存着事儿,到比格阿哥房中的时辰便有些晚了。这本是无关紧要的,毕竟此时比格阿哥已经有五个称职的乳母了,每时每刻身边儿都有两位奶母侍奉,断断不会让他短缺了照顾。   可当齐东珠赶到房中时,她还是看到比格阿哥的小豆豆眉已经皱了起来,小鼻头委屈地抽动着。   虽然他还没开始表演他的“垂耳大叫驴”特技,侍奉他的奶母宋氏和章佳氏还是如临大敌,看到出现的齐东珠就仿佛看到了救星。   这几日齐东珠陪伴比格阿哥的时日渐长,也摸清了比格阿哥是个比较缺乏安全感的胖崽,有一定程度的分离焦虑。而他似乎认定了齐东珠是他的可靠港湾,每每在齐东珠身边儿时乖巧得不像话,可齐东珠一离开久了,他便会失去他毛绒玩具似的安静,变得不听哄劝,也不肯好好吃奶。   所以其他乳母想要顺顺利利地喂养他,总是有齐东珠在场看护着才能安心,才能免去惹了小主子大哭,吃挂落的窘境。   齐东珠喜爱比格胖崽,又体恤这些奶母,总是尽可能地多陪伴比格阿哥,唯有比格阿哥下午吃饱睡熟了,才会借此机会离开几个时辰。比格阿哥适应了几日,对此总算不那么排斥,也不会一睁眼见不到齐东珠便态度大变了。   可今日到底是来晚了些,比格阿哥哼哼唧唧地滚进齐东珠怀里,吃了两口奶便不吃了,两只小毛爪又紧紧扒住了齐东珠的衣襟,粉色肉垫儿里藏着的小指甲都弹了出来,勾住齐东珠的前襟不肯松爪。   齐东珠知道乳母刚喂过胖崽,让他不是很饿,只是在撒娇而已,便拢好了衣襟,将胖崽托在臂弯里轻声哄着。   不过她此刻心里还在寻思那天花的事。她知道满清中后期,天花已经不再是肆意横行的瘟疫,只因清朝人寻到了合适的种痘方法,具体怎么操作齐东珠不得而知,但她却知道那是卓有成效的。   可是此刻是清初,种痘方式不知何时才会出现,康熙的皇子都还有天花夭折的风险。而齐东珠与对防疫和病毒传播都观念落后,只能盲人摸象的古代人相比,有绝对先进的防疫理念和疾控意识,对疫苗的概念也更为明晰。   或许,她可以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点儿小小的改变。   齐东珠一边盘算,一边在脑海中与系统商量此事。系统不仅平日里说话老气横秋,此刻也像是个保守的中年妇女,对于齐东珠的蠢蠢欲动一盖否决。它的理由也是十分完备的,齐东珠此刻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宫中小阿哥的奶母,她的壳子纳兰东珠本人是一个空有美貌,无才无名的旗人女子,无论是对医药防疫,还是国家大事,都没有任何置喙的权力。   可当然了,齐东珠像每一个对唠叨长辈嗤之以鼻的叛逆女儿一样,对系统的警告不予采纳。她虽然不知那即将问世的种痘策略究竟如何,但她却有一套更为稳妥完善的种痘良策。   那就是牛痘。   与人一样,牛也是会出痘的。不过比起十之三四会因天花而致死的概率,牛痘却多半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而将牛的痘晒干处理,磨成粉末,从人的鼻腔内吹入,便能让人出痘,但出得却不是死亡率奇高的天花,而是比较温和,不会致死的牛痘。   而生过牛痘的人,却对致命的天花拥有了免疫力。   这对于天花这类得过一次就终身免疫的疾病来说,是极为稳妥的种痘策略。   心中有了良策,齐东珠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康熙采纳自己一个区区奴婢的计策,而她从现代带来的经验和知识也不能作为实证展示给康熙看。她抱着胖乎乎毛绒绒的比格阿哥在房中转了两圈,吸了两口奶比暖烘烘的毛毛,心中渐渐把主意打到了儿子正在受难的惠妃身上。   当然,齐东珠也知道,种痘只能为那些还没得过天花的人免除天花之苦,却不能让已经患病的病人瞬间痊愈。可齐东珠虽然对清朝历史极为无知,却还是知道惠妃乃是康熙朝中后期四妃之首,膝下育有一子,正是那此刻饱受天花折磨的皇长子胤褆。   皇长子不会死于这次劫难,而他的父母此刻并不知情。想来不出几日,皇长子的病情就会有所好转,若齐东珠此刻借此事向惠妃进言,或许会得到进献良策的机会。   可是转念想到上次相见的际遇,惠妃对自己那来路不明的敌意和敲打,齐东珠不免打了个寒噤。她还是想不明白惠妃为何会针对她一个小小乳母,也总是免不了去想那被惠妃带走的卫双姐现在如何了。   那日风波过后,齐东珠头脑冷静了下来,回想起当日际遇,她不难看出惠妃是个极为注重体面的人。而且卫双姐并非第一日住进惠妃的延禧宫,这几年来都在惠妃手下讨生活,看她那娇艳欲滴,白皙康健的模样,便知她是没受过什么苛待的。   她胆敢扯气头上的惠妃的衣摆,或许不单单是她生性胆大,可能平日里惠妃对她没有如何严苛处罚,才纵出了她闯了祸还敢虎口拔毛的脾性。   齐东珠揉着比格阿哥毛绒绒的脑壳,在比格阿哥情不自禁的小呼噜声中停下了满脑子的空想。   无论如何,总要亲身去试试才知道。此事并非为她自己,也并非为了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而是为了那挣扎在泥淖之中,千千万万的底层百姓。   为黎民计,无论前路如何,齐东珠也甘愿冒险。   —— 第25章 进言   ◎她不再迟疑,不再拐弯抹角,刻意放柔声音,而是挺直脊背,坦然又直白地说道。◎   次日, 齐东珠从比格阿哥榻边儿醒来,正对上比格阿哥安静澄澈的小狗眼。   齐东珠神志还未清醒,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将脸埋进了比格阿哥的毛毛里, 对着奶味十足的比格阿哥就是一阵猛吸。比格阿哥被齐东珠的鼻梁压歪了小毛脸儿,软塌塌的嘴皮子咧开, 露出光秃秃的小牙床。   他从鼻腔里哼出奶狗音, 小白爪伸出来勾住了齐东珠鬓边的发丝,齐东珠将他亲了又亲, 敞开衣襟为他哺乳。   待比格阿哥吃饱喝足,齐东珠把他抱进怀里, 看着他昏昏欲睡的小狗眼, 悄声与他打着商量道:   “今儿我有大事要办,小比在家乖乖听话好不好?”   “呐。”   比格阿哥奋力睁了睁几乎粘在一起的狗狗眼, 从口中挤出夹子音, 应和着齐东珠。   “那我们说好了哦, 我回来之前, 小奶比不许拆家。”   齐东珠脸上酿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 眼尾带着倦怠的晕红, 目光缱绻,艳色横生。莫说一旁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的奶母看得有些愣怔, 便是昏昏欲睡的比格阿哥也目不转睛地望着齐东珠, 好半晌才从嫩乎乎的喉咙里挤出好几声柔软的夹子音, 听上去十分乖巧。   齐东珠亲了亲这小话唠的豆豆眉,将他放在了等在一旁的奶母章佳氏怀中, 细细的拍哄他。比格阿哥哼唧两声, 便也在齐东珠揉弄他毛肚肚的动作中闭上了眼睛, 又缓缓睡了过去。   齐东珠对章佳氏她们轻轻一笑, 便起身离开了比格阿哥的宫殿。她简单去后厨用了些备好的餐食垫了肚子,又回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宫女的行头。   而后,她从床下拉出一个包裹,里面放的正是当日惠妃赐予她的那套绿松石头面。她将这头面细细包好,揣进了宽松的冬衣之中。   她知道以她一个小阿哥奶母的身份,是无法名正言顺地求见位高权重的宫妃的。若是被旁人看见了,传到其他贵人的耳中,也是不成体统的,甚至招致祸端的。可事不宜迟,她如今也只能简单地套上翠瑛的衣物,以洒扫宫女的身份穿过层层叠叠的宫墙,向延禧宫去。   到了延禧宫门口,她对着值守的太监自曝身份,说自己是前几日西四所受赏的四阿哥奶母,今日特特来惠妃娘娘宫中拜见。   那看门的太监只不耐烦地抬眼扫了扫她,说道:   “惠妃娘娘这几日闭宫不出,谁都不见,你赶紧回吧。”   齐东珠顿了顿,心想果然惠妃心忧大阿哥的病情,今日自己来得确实草率,如若不说些什么,怕是连这延禧宫的宫门都进不去。   “这位大哥,”   她挤出一个紧张兮兮的笑容,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道:   “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今日来其实并非为了谢惠妃娘娘赏赐,而是听说了那宫外的情形。”   眼见那看门太监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齐东珠连忙出声解释道:   “我是听到了些风声,心下担忧得紧,但我手里有一良方,定能帮到贵人,还请这位大哥代我传个话儿,只要我见到惠妃娘娘,保准让娘娘这一遭逢凶化吉,而大哥你绝对不会吃挂落。”   齐东珠说着,拿出了一个整整十两的银锭,动作迅速地塞进了那太监手里。这本是之前内务府给她派下的赏赐,她放置一旁没有动用,此刻却是派上了用场。   那守门太监反射性地将那银锭掩盖在袖中,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紧紧地将之握住,神色紧张地瞥了眼那探究地看着他们的另一个看门太监。   见另外那位太监似乎并没有看到他们的动作,这太监连忙正了正神色,对着齐东珠说:   “我且去通报一二,若是不成,你可别赖着不走。”   另外那位太监见他这位同僚一反常态,当即开腔嘲讽道:   “俞德,我看你是脖子痒了,想掉脑袋了不是?延禧宫此刻什么光景,你还敢虎口拔毛,真不怕惹了娘娘不快,将你给砍喽?”   那俞德太监挥挥手,就塌着肩膀往门内去了,旁边那太监阻拦不及,跳脚骂道:   “天杀的孬种,要是因为这事儿连累了我,我定撕了你的皮!”   说罢,他眼神不善地扫了眼在寒风中茕茕孑立的齐东珠,阴鸷的目光在她莹白的脸和匀称的身躯上扫过,眼底染上了不屑和嘲讽之色:   “切,我道是什么呢,原是那小子思春了。唬,也不看看他自个儿是什么货色,早晚死无全尸。”   说着,他也不再理会齐东珠,立在一旁鼻观眼眼观心去了。   过了半晌,那俞德太监回来了,跟在一个头戴珠串的大宫女身后。他缩着肩膀,抬眼看了一眼齐东珠,眼里带着一点儿惊异神色。   齐东珠认出了那位神色高傲的宫女,正是那日将惠妃娘娘的赏赐捧给齐东珠的大宫女清露。   “纳兰姑姑,跟我来吧。”   清露的声音和她主子一样冷淡,却得体至极。她引着齐东珠踏入延禧宫在凛冬里仍然显得十分恢弘大气的院落中,径直向主殿走去。   齐东珠安静地跟在清露身后,并没有试图搭话儿。一是她不觉得清露是那种会闲话儿的性格,二是她此刻心中也忐忑。这毕竟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主动“攀附权贵”,企图借这些高高在上的特权者生杀予夺的权力,达成自己的目的。   即使她猜测惠妃此刻正为了亲子病情而焦虑难安,她却不觉得惠妃会是能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的人。在这宫廷之中生存,能善始善终的怎又会有庸人?惠妃出身不显,是为康熙诞下龙嗣不假,但这后宫之内诞育子嗣者繁多,康熙后期更是子女成群,单单是龙嗣,又怎能祝她爬到一宫主位?   说白了,赶着为皇家生育子嗣者犹如过江之鲫,但只有举止得宜,揣测圣心,进退得当,方才是侍君之道,是着后宫之中安身立命的长久之计。   跟随着清露踏入主殿,齐东珠迅速抬眼觑了一眼坐在雕花黄梨木椅上,衣着整肃的惠妃,见她虽然脸色苍白寡淡,眼底之中却是一派冷静清明。   齐东珠连忙收回了视线,心下却是一凛。她此刻预料到今日之事恐怕不会太顺遂,只因在她预计之中,惠妃此刻应该因亲子的病情而心神不宁才是。齐东珠知道自己的口才有限,她此番胆敢来劳烦惠妃,不过是觉得惠妃作为一个母亲,此刻心里防线一定是薄弱的。母亲之爱子女之心浩如烟海,在子女危难而自身又无能为力之时,哪怕面对再虚无缥缈的希望,也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住。   可她断断没有料到惠妃如此冷静。齐东珠俯身行礼,此刻她的宫廷规矩虽然并不标准好看,却也看上去不那么滑稽和无所适从了,全仰仗翠瑛和其他奶母这几日的教导。   “起吧。”   惠妃声音淡淡,语调平静。齐东珠感觉得到惠妃打量的视线从头到脚将她扫了个遍,那视线如有实质,很快让齐东珠额头上见了汗。   她心知此行恐怕不会得偿所愿,本已备好的腹稿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再开口时,俨然强行变了一副说辞。   “奴婢给娘娘请安。”   她柔声说道,继而直起了身,从怀中取出那日惠妃赐给她的绿松石头面,揭开了其上覆盖的绸布,垂眸说道:   “娘娘,那日娘娘莅临阿哥所,赏赐了奴婢,而这头面实在贵重,奴婢身份低微,心中委实难安,今日特特来请娘娘收回成命。”   齐东珠恭敬地双手捧着那绿松石头面,眼眸低垂,并不留恋那散发着幽光的精美饰品,背脊也挺得很直,将坦然之态溢于言表。   惠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以沉默相逼,而是略微对侍立一旁的清露颔首。那清露无声上前,从齐东珠手上接下了这毫发无损的宝石头面。   “是本宫宫里的人办事不妥当了,清露,去库房称二十两银,赏。”   惠妃的声音天生带着一股寒潭般的冷意,话中那种冰凉的寒气在此刻她兴致缺缺的情况下愈发明显:   “你侍奉小主子得当,嘴也严实,只要安心趋奉,前途定然是平顺的。”   齐东珠此刻愈发笃定之前的猜测。惠妃当时单独赏她那副头面并不是刻意为难,想要置她于死地,而是为了敲打齐东珠,封她的嘴,让她绝不会说出卫双姐夜闯西四所之事。   况且那一套头面不止拿捏住了齐东珠,还驱使齐东珠出手解决了同样知道卫双姐夜闯西四所的奶母魏氏,只因算准了魏氏的嫉妒和恶意会让急于自保的齐东珠无法容忍。   而此刻,已经达成目的也探到了齐东珠底儿的惠妃坦然收回了这桩要命的麻烦,对齐东珠冷淡提点,全然不提齐东珠今日为了见她所提的大阿哥发痘之事。   显然,惠妃对齐东珠所提的“良方”没有什么探究兴趣,只当那是齐东珠为了攀附权贵而说的胡话。   齐东珠心又沉了沉,却知道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但凡惠妃没有被忧虑亲子的情感所左右,都会知晓这区区一个宫婢妄议家国大事的荒谬。见到惠妃如此冷静,齐东珠应该顺势放弃她用她那粗糙的语言系统说服惠妃的想法的,但惠妃对于绿松石头面干脆利索的处理态度又让齐东珠生出了新的妄念,只因她在这短短的交集之中,觉得惠妃是个性格干脆直率的性子。   或许她坦诚些,也能触动惠妃呢?   说白了,齐东珠还是不愿意临阵退缩。她心里笃定自己来自后世的治痘理论是绝对正确的,而宫外的百姓正在遭受疾病的折磨和苦难。齐东珠自认并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圣人,剜肉饲鹰的真佛,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和执着。   她从熙攘的百姓中来,自然也要忠于平凡的生命,绝没有漠视死亡和苦难的道理。   “娘娘,奴婢还有一事想与娘娘相商。”   她不再迟疑,不再拐弯抹角,刻意放柔声音,而是挺直脊背,坦然又直白地说道。 第26章 出宫   ◎不过此事若是事成,比格阿哥也再不用受天花的威胁了,全天下的幼崽,也都可以免除一大难。◎   惠妃抬了抬眼, 扫了一眼齐东珠因为紧张而有些紧绷的面容,眼里平静无波。   “讲。”   她声音淡淡,又渗透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冷意, 让齐东珠的胸腔都有些瑟缩起来。她看到惠妃半垂着眼,纤长的眼睫在她的脸上落下冷淡的阴影, 手指轻轻拨弄着手上的翡玉环, 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乏味之意。   齐东珠心里明白,惠妃并不想与她多耽搁时辰, 也无心探究齐东珠到底有何事相报。   但她还是勉力定了定神,开口道:   “娘娘, 奴婢幼时与夫同游至直隶一村庄, 恰逢天花肆虐直隶,各个村落皆无人烟, 唯有此地往来络绎。我与先夫为避天花, 寄宿于此, 知那村中有一长者, 颇为通灵, 每每开坛作法, 便能使天花退散,使村中孩童百病不侵。”   齐东珠拿出备好的说辞, 声音短促地说着, 勉强没打磕巴。   “那长者成为村落德高望重之人, 家中设有牛栏,养了好几头正在哺乳的黄牛。奴婢彼时年纪尚轻, 颇为好奇, 便频繁前去叨扰那长者, 那长者见我是旗人, 还是外乡人,颇为不耐,一日被我缠进牛棚里,实在厌烦,便在他的牛腹下生的脓疮里挤出液体,泼了我一手。我那时害怕极了,没几天便发了病,手上起了痘。”   “奴婢和先夫便当那是得了天花,回去找那老者,却被告知那是生了和牛栏中的牛一样的痘,并非什么天花。他还喃喃自语,若是我们得了牛神的庇佑,生了牛痘,便不会再生天花了。”   齐东珠讲完她那胡编乱造的故事,企图达到一个真假参半,神神叨叨的效果。她知道清朝还没有什么笃信科学的概念,若是想要达到使古人产生共鸣的效果,便只能另辟蹊径,将叙述方式完善化,本土化。   而齐东珠本人虽然没有原本纳兰东珠的记忆,但是自她穿越来,她寄住在纳兰东珠亡夫家的那段时日没少听那些粗使婆子议论她这个“落魄”的少夫人,说着他们家少爷曾经对她多么多么好,与她把臂同游,为她行马猎狐云云,当年到了直隶,纳兰东珠患了天花,她们家少爷还不离不弃,甚至自己也感染上了!   而那时两人都侥幸痊愈了。齐东珠当然不觉得他们二人患的是牛痘,但这件她没有亲身经历的事却给了她拿来做文章的契机。   她迅速说完了这添油加醋的故事,小心地抬眼觑了一眼惠妃的脸色,见那还是一派平静,可惠妃的目光却变得有些锋锐起来,直直看着齐东珠的双眸。   齐东珠被看得后脊发麻。她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叙述者,将这被她精心捏造的故事讲得寡淡无奇,毫无特点。齐东珠心里更凉,知道自己完全没有挑起惠妃的半点儿兴致,觉得此路肯定是行不通了。   她绞尽脑汁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她那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刚刚倾倒出她琢磨了一晚上的说辞,此刻空得让人心寒,使齐东珠呆愣愣地开合半晌嘴唇,也挤不出个囫囵话儿来。   正当齐东珠卸了气,决定就此对惠妃行礼离开时,却突然听到上手的惠妃淡淡开口:   “本宫幼时在家中居住时,也见过牛棚仆役染痘。”   她淡淡扫了一眼捧着二十两赏银无声走进殿中的清露一眼,便又看向齐东珠。   “可你怎知,你那时染的是牛痘,而不是天花?”   这一针见血的问话当真将齐东珠问住了。若是从医学专业的角度,齐东珠当然可以说牛痘和天花的致病病毒不同,天花致死率更高,而牛痘只是牛痘病毒引发的急性传染病,致死率极近于无,两者感染症状也完全不同。   可按照纳兰东珠应有的认知水平,她又怎么解释得清楚这回事?   “奴婢自由在家中见弟妹出过痘,见过他们皮肤生出的瘢痕,而我和先夫生出的却是水疱,奴婢虽然只是略读几本医书,不擅医术,却也看得出其中不同。”   齐东珠刚开口时尚有踟蹰,说到后来反而声音坚定了不少,只因这到底是她的专业范围。   惠妃又沉默半晌,而齐东珠再也不敢妄自推断惠妃此刻的心情和想法。她已然察觉惠妃思路清晰,半分没有受亲子遭难而丧失分寸。   “这么说来,你是觉得若人患了牛痘,便可不得人痘了?这人畜有别,本宫从未听说牛痘传人的道理。”   “人与牛皆是肉体凡胎,虽然构造有所不同,但一些病毒…致病原由却是互通的。就像人会得风寒,牛羊亦会得风寒一样。”   齐东珠笃定道,而惠妃评估般地盯着她,似乎被她脸上那自信所动,再次开腔说道:   “今日你与本宫说这些,可是有所求?”   话至关键处,齐东珠心下惴惴,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说道:   “娘娘有所不知,奴婢此行前来是听说皇长子遭难。奴婢自知身份低微,却也得了通灵老者庇佑,琢磨着若能为娘娘排忧解难,奴婢一定万死不辞。”   她生怕这话儿说得太隐晦,连忙又赘述道:   “奴婢愿照料大阿哥,待大阿哥病愈,奴婢还恳请娘娘重视牛痘法之能效,与皇上进言,广泛传播此法。”   惠妃半晌不语,而齐东珠额上又敷了一层汗,心因为紧张而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她垂着头,耳边传来惠妃带着雕花镂空金甲的手指拨弄着她的翡玉环,发出金玉相撞的清脆响动。   “接赏吧。”   惠妃轻声说道,声音里又恢复了那股冷淡的漫不经心。齐东珠愣了半晌,连忙“喔”了一声,接过了清露双手捧来的赏赐。沉甸甸的二十两银锭子压在了她的掌心。   惠妃抬眼扫了一眼清露,那安静沉稳的大宫女便无声地与殿内伺候的其他几个婢女一道退了出去,独留惠妃和齐东珠在殿内。   “倒是看不出,你对本宫的大阿哥还有这般信心,竟是笃信他能撑过这一遭。”   再开口时,惠妃话语中的锋锐直指齐东珠。她这回儿彻底的抬起了那一向寡淡的眉眼,将锋利的眉目全然袒露出来,而这使齐东珠心如擂鼓,额角发汗。   齐东珠张口想要辩解,想再度提及她那牛痘治天花的“妙法”,可谁知下一瞬却被惠妃直截了当地打断了:   “你说的那法子,就算真有其事,恐怕对已经感染人痘之人也是无效吧?患天花者不会再得,这便是连黄口小儿也知道的道理,我儿已经得了天花,便是再得牛痘也百无用处。”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她那双漆黑直白的,如箭簇般的眸子审视着齐东珠,见齐东珠面色泛白,神色惊慌,额角带汗,便知自己猜准了。   齐东珠被当面拆穿了把戏,浑身冒汗,宛如虚脱,心中更是羞愧交加。她本来就是想利用惠妃的爱子之心走这个捷径,可谁知惠妃全然不像一般忧心子女,方寸大乱的父母,反而机敏清醒至此,倒显得齐东珠宛如跳梁小丑,丑态毕露了。   她有心想将此事推脱到神佛之力,说若是得了神明庇佑,皇长子一定逢凶化吉,也为深陷天花泥淖的大清开万世太平,可话至一半,她便有些扯不下去了,只因她受了那么多年的现代教育,实在无法将此事与神佛之力相关联,借此欺瞒一个忍受悲恸,冷静睿智的母亲。   她羞惭又突兀的沉默终究引来了惠妃轻而急促的一声嗤笑。齐东珠抬眼看向惠妃,只见她眉梢带着笑意,眼底却没多少嘲讽,似乎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笑。   “你倒也胆大。”   惠妃的声音再度变得乏味而散漫,她垂下眼眸,冷淡地看着桌角搁了许久的冷茶静谧的水纹:   “不过本宫可以将你引荐给皇上,为你争取进言之机。你若真有此心此胆,今日便出宫伺候大阿哥,待大阿哥痊愈,你自有由头回来请见皇上。但是,可别怪本宫没提醒你,你本可以待在四阿哥身边儿事事顺遂,若是执意走这条路,便是拿四阿哥身边儿的地位冒险了。你自个儿盘算好了,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说罢,她又勾了勾略显苍白的唇角,笑中透露着一股讽意:   “况且皇上可与本宫不同,皇上忧心天花之事许久了,你这套法子若是经不起推敲就拿去皇上面前显眼,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齐东珠的身子轻轻颤抖片刻,垂头应是。她知道惠妃这番话说得全无半点儿虚假,反而十分推心置腹。齐东珠虽然不知惠妃为何会愿意帮她这一回,但这件事峰回路转,竟然是成了:   “奴婢多谢娘娘指点。奴婢即日便去照料大阿哥,若是此法成,那日后宫中的主子们便再也不必忧虑天花之事了。四阿哥也定会平安康健,事事顺意。”   她内心感激,带着心绪大起大落后紊乱的气息对着惠妃福身行礼,连声称谢。惠妃不再看她,只用茶盏磕了磕桌沿儿,殿门即刻被推开,清露又走了进来,躬身引齐东珠出门。   “纳兰姑姑,请,我这就着人将您送出宫,去大阿哥休养处。”   清露说道,一边将齐东珠引了出去。齐东珠心知事不宜迟,便不再推脱,抬手取了出宫的腰牌,跟着延禧宫的宫人向宫外走去。   此刻她心里唯一挂念的,就是今早匆匆道别的比格胖崽。这一去少说也有十天半月见不到了,她只盼望比格阿哥安然无恙。   不过此事若是事成,比格阿哥也再不用受天花的威胁了,全天下的幼崽,也都可以免除一大难。   【??作者有话说】   忧郁哈士奇即将上线 第27章 二哈   ◎等那几人退了出去,齐东珠动了动手指,垂眸再次看向榻上病蔫蔫的哈士奇阿哥,却恰巧对上了他一双冰晶般带着冷意和防备的眼睛。◎   齐东珠走后不多时, 走路无声的清露回到了延禧宫主殿,为惠妃重新斟了一杯茶。   延禧宫内鸦雀无声,前几日跟在惠妃身后拌腿的卫双姐也不见了踪影, 唯有惠妃浅淡的身影,纹丝不动地高坐在那雕花梨木的座椅上。   “娘娘, ”   清露轻声开口, 扰乱了这一殿的静谧:   “今日为何冒这番风险,送那不知所谓的奶母出宫?难不成, 娘娘真信她那番以牛痘治人痘的说辞不成?”   惠妃带着镂空甲套的指尖儿轻轻划过青瓷杯沿儿,声音平淡:   “本宫幼年时, 家里也有仆役染了天花。那时阿玛额捏带我们出京避祸, 再回来时,唯有那侍奉牛马的牛倌一家不曾有半分折损。”   清露眼神微动, 面儿上却还是流露出不信服的神色, 惹得惠妃视线轻扫过来, 眉梢带上了几分笑:   “再者说, 信又如何, 不信如何。天花频繁屠戮皇子皇女, 皇上已然不能再有片刻容忍了。淮南两广更是天花肆虐的温床,就算三藩之乱能平, 朝廷胆敢驻兵, 胆敢南巡?无论是为了江山还是子嗣, 就算是再不着边际的途径,皇上也不会懈怠尝试, 但凡是成了…”   惠妃眼底划过一抹极深的幽光:   “但凡是成了, 也算给我儿积福, 若是不成, 此时念在我儿罹难,本宫就算行径失当,皇上也并不会惩戒延禧宫。”   清露听着,脸上的神色平和下来,轻声道:   “还是娘娘思虑周全,清露多谢娘娘提点。那纳兰奶母虽不着调,但据说是极会照顾他们家小主子的,想来一定会精心服侍大阿哥。”   “嗯。”   惠妃似乎不以为意,淡淡应了一声,转眼望向窗外去了,过了半晌才道:   “她倒也是特别之人,心有所求却难得纯质,没有半点儿恶念,这般心思本宫也就在…”   话至一半儿,她突然转了话头,问道:   “双姐呢?”   “回娘娘的话儿,卫常在还在自个儿屋里呢,门窗都关着,也不肯点灯,膳食也都没叫过。”   惠妃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轻声说道:   “她这是跟本宫闹了脾气,明明只叫她在皇上来时侍杯茶水,便将她骇成了这样,真是…”   她说着,便觉得话儿有些过了。宫中这些年,她到底收敛惯了,此刻竟也立刻止了话头儿,转而说道:   “看紧了她,别让她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到处乱跑,吩咐小厨房做些桂花牛乳羹,再备些甜口的松鼠鱼给她送去。若是她不肯点灯,也得看着她屋里的奴才点上炭盆,莫冻着她。”   未等清露领命,她又说道:   “她屋里银丝碳也快烧完了,将本宫房中的送去。”   “娘娘,”   清露终是没有忍住,神色中流露出些许不满,轻声道:   “就算娘娘宠她,这宫中也有规矩,银丝碳怎是她常在品级可用的?延禧宫其他的妃嫔可还看着,若是有个多嘴多舌的,岂不给娘娘招了祸。”   惠妃声音淡淡:   “你照做就是了,本宫若是连延禧宫里之人的口舌都管不住,倒也不配做这一宫主位。”   清露见劝不动自家主子,便只能领命退下。   ——   齐东珠经由延禧宫一个太监引路,一路平顺地穿过冬日里略显萧索的宫墙,向宫外走去。   与她同行的太监是个极为年轻健谈之人,等过了贵人云集,不得高声谈笑的地界儿,他便主动与齐东珠攀谈起来,一口一个纳兰姑姑,叫得极为亲热,哪怕齐东珠回应了了,也依然滔滔不绝,活像几辈子没讲过话儿一般。   他自顾自地絮絮讲完了居住延禧宫的各位小主,又八卦了这几日皇帝似乎是为了安抚惠妃之心,频频莅临,与惠妃娘娘话至深夜,最后又说乾清宫那边儿的奴才传来消息,说皇帝为了大阿哥的病情,已经整整六七日没有料理政务了,这在康熙皇帝亲政以来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更别提此刻正值平三藩的要紧时刻。   这位自报家门,名为淮德的太监就这么说了一路,倒也缓和了齐东珠紧张的情绪。从他那儿,齐东珠得知大阿哥此刻被安置在离皇宫不足十里的一个皇家庄子上,养育大阿哥的臣子上书连连请罪,道自家照管不利,导致大阿哥这样的天潢贵胄横遭祸事,皇帝却并未苛责,反倒是降下抚恤。   这些年养在宫外的阿哥公主何其多,立住的却真没几个。许多大臣因没能养成阿哥公主,纷纷上折子请罪。皇家却并未因此而动干戈,多数以抚恤大臣为主。   说来格外唏嘘,那些没有成活的皇子皇女,虽然出身尊贵,若是自己没有命熬过头几年,便也悄无声息地成为一捧黄土,到头来和泥淖中挣扎的贱民无甚区别。   出宫登上马车,齐东珠和淮德快马加鞭行了一个多时辰,便来到了京郊处的皇庄。   皇庄之中人丁落寞,唯有靠近大阿哥休养的庭院,才看到太医奴婢往来络绎。淮德主动上前与勘查他们的侍卫攀谈,不多时将那眉目严肃的侍卫说得缓和了面色,将他们送了进去。   时至午后,两位常驻此处的太医长吁短叹地离开了大阿哥的卧房,面色凝重,往来照顾的仆役虽说都是得过天花的,并不会被感染,却一个个脸上面带衰色,如丧考批。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即便是再尊贵的天潢贵胄,在死亡面前也并不会有什么特权。更何况,被派来照顾患病的皇族,稍有不慎便会吃上挂落,想来没几个人心甘情愿前来冒险。   听闻齐东珠和淮德是惠妃娘娘派来的人,那几位奴婢皆没怎么阻拦,便将他们让进了屋。   齐东珠刚刚踏入屋内,便被屋内浊气熏了个倒仰。此刻正值冬日,窗外寒风呼啸,为了保持屋内的温度,免得大阿哥再患上风寒,窗户闭合了有几日了,这使屋内的药味儿混合着腐败浊气挥之不去。   装满了热碳的火盆在入口处灼烧着,火星子爆出来,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齐东珠抬手用一块儿布巾围住了口鼻,布巾下隐藏着从系统中兑换来的医用口罩。   齐东珠径直向榻前走去,正赶上两个缩手缩脚的奴婢取下粘着药液和疮液的被褥,拿去屋外焚烧,新的被褥刚刚换上,而那被褥之上,侧卧着一只因皮毛凋零而显得十分斑驳的半大哈士奇。   即便是齐东珠已经经历过比格和边牧的考验,乍然看到这只病歪歪的半大哈士奇躺在榻上,还是使她头脑一懵。不过宠物医生的本能即刻占据了上风,齐东珠毫不犹豫地上前,在还未来得及撤走的其他奴婢和婆子诧异的视线之中以下犯上,毫不见外地翻弄起这只看起来有六七个月大的哈士奇斑驳的皮毛,查看起他的发红流脓的皮肤来。   这显然深深冒犯了这只全天下最尊贵的哈士奇。哈士奇竖在头顶的耳朵微微转动了些许,在齐东珠的注视里睁开了一双冰川蓝色的眸子。   比起边牧阿哥那澄澈又湛蓝的眸子,哈士奇的眸色并不晶莹剔透,反而像是极北之地的冰川在春日微微融化,被混沌的海水侵蚀过,泛出一种独特的,厚重的乳蓝色。哈士奇已经不是边牧阿哥那种走路都磕磕绊绊,绵软肥胖的幼崽了,他的耳朵已经全然立了起来,机警地微微颤动着,捕捉着周遭的声响。   而此刻,他那双自带霜色和冷意的,像极了狼瞳的眸子盯着齐东珠,无形的压力让齐东珠身旁的奴婢都垂下了眼。其中一人低声说道:   “主子,这是惠妃娘娘派来照顾您的姑姑纳兰氏。”   哈士奇缓缓眨了眨眼,并没有任何表示,不多时又将那双野性难驯的眸子闭合了。他脸上出痘不算严重,仍然被完好的覆盖在黑白分明的毛发之下,这使他看上去依然俊朗无匹,还未完全长开的毛毛脸已然透露出西伯利亚狼般锋锐的野性。   而这无不让齐东珠心折,也让她更加怜惜哈士奇阿哥。她开口向侍立一旁的奴婢讨要烧开的热水和烈酒,闷头研究起哈士奇阿哥身上的创口来。   就临床表现来看,哈士奇阿哥此刻已然处于岀疹期后段,丘疹周边隆起泛红,中心内陷,疱疹破损处渗出浑浊的脓液,身体也正发着热。   太医显然处理过哈士奇阿哥身上的创口,可齐东珠却皱着眉看着那些与哈士奇的毛发混在一起的乌褐色药液,心中有些忧虑这会不会使细菌滋生。   就在这时,又有婆子端着食盒走了进来,几个婢女将食盒打开,露出其中还温热着的饭食。齐东珠打眼一看,便见全是滋补的浓汤和肉食,虽然看着可口,却都不是适合哈士奇阿哥此刻进用的食物。   果不其然,那本来安静躺在榻上,腹部悄然起伏的哈士奇闻到这股饭味,便从喉咙里吐出不耐的沙哑吼声,因病而失去了清脆的声音里满是痛苦和燥意:   “滚!”   奴婢连忙跪下请罪,几个年长的嬷嬷连声说着:   “小主子,小主子!奴婢求您进些饭食吧,您已经两日不曾用膳了,若是再这么下去,身体怎么熬得住啊!”   榻上的哈士奇阿哥皱起了鼻子,那张半大不大的毛毛脸上被无处安放的痛苦逼出了一点儿狼似的凶相,他再此睁开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声音沙哑地吼道:   “给爷滚!”   实话实说,听到一个半大的哈士奇狗崽子哈人的场面还是让现代人齐东珠生不起半点儿的敬畏之心,可看到这些嬷嬷和婢女又忧虑又胆战心惊的模样,还是让齐东珠有些感同身受。   对于这些照顾皇族的奴婢来说,小主子若是出了差池,她们可是半分都别想好过了。   齐东珠见她们手足无措,其中几个胆小的甚至被吓得红了眼眶,害怕得哭了起来,便开腔说道:   “小主子此刻发热咽痛,吞咽不易,想来确实不愿吃这些荤腥食物,劳烦你们将热水和纱布留下,我自会照料小主子。”   说完,见那几个奴婢踌躇着不敢挪动,齐东珠狐假虎威道:   “几位不必担忧,惠妃娘娘乃是大阿哥生母,特意遣我前来便是知我略通医术,可以照顾大阿哥痊愈。”   那几位嬷嬷听罢,又看了看榻上因痛苦而喘息着,没说什么的小主子,便也对其行了一礼,尽皆退下了。   等那几人退了出去,齐东珠动了动手指,垂眸再次看向榻上病蔫蔫的哈士奇阿哥,却恰巧对上了他一双冰晶般带着冷意和防备的眼睛。   “你从惠妃娘娘处来,又如何?给爷滚出去。”   他声音很哑,几乎带着一股血腥气,想来是喉咙肿得不行,却还费力讲着话儿,毛毛脸都因用力而颤抖不止。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们留言!!最近出门在外太慌乱了,只能日更一次的样子,超级感激宝们按爪营养液和评论!忙完这一阵子我争取多存点稿子努力加更,亲亲! 第28章 倔崽   ◎“娘娘把她身边儿最得用的我派来照顾你了,你额捏心有所感,说你不出三日便能大好,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了。”◎   ——   齐东珠不理会一个毛孩子的发号施令。她将洁净的纱布用热水浸湿, 自顾自地在榻边儿坐下,开始重新擦拭起哈士奇阿哥身上渗出的疮液。   哈士奇阿哥睁大了他蓝色的眸子,显然被齐东珠不听命令, 反而坐在他床边儿的胆大包天震惊,半张着小狗嘴, 露出几颗小狗牙来。   这时候他就全然失去了西伯利亚狼般的狠辣, 露出独属于哈士奇的那股清秀外表也掩饰不住的憨气来。   齐东珠看着好笑,却无心逗弄他, 毕竟这个小哈士奇病得有些重,就算他尽可能地对着人们呲牙咧嘴, 也难掩被病痛折磨的疲态和濒临极限。   实际上齐东珠心疼坏了。现代那些备受宠爱的小狗崽们被主人带来宠物医院打个疫苗时, 还要哀嚎半天,光打雷不下雨, 小毛脸儿钻进主人的臂弯里当小鸵鸟。可如今这几个月大的小哈士奇躺在榻上病得这般重, 却半点儿不肯示弱, 即便是喉咙里渗血, 还呲着小奶牙坚持哈人, 小毛脸儿上半点儿不肯露出疲弱之态。   他像是知道旁人帮不了他什么, 唯有自己面对这病痛的折磨。   哈士奇阿哥毛发纠结,侧卧在榻上以免压倒背上的创口, 即便是努力忍耐, 还是在每次呼吸张弛之间簌簌发抖, 半大的崽子其实看着也只有小小一团儿。   齐东珠手上更加迅速地清理着他的创口,心里泛着酸涩。她不知道哈士奇阿哥知不知道, 他在宫中的父母都为他而担忧, 他那贵为九五之尊的父亲为他殚精竭虑寻医问药, 甚至懈怠政务, 他那高贵典雅的母妃为他而神志消沉。   他是被爱着的,即使他或许从未与他的父母亲近过。   或许是在极痛的时刻,一双温柔坚定的、跨越规矩体统束缚的手到底诱人,哈士奇阿哥不再凶巴巴地哈人了。他闭上一双染着黑色毛毛眼线的眼眸,泛着白的浓密眼睫落下,随着呼吸的频率簌簌地抖。   过了许久,待齐东珠温柔又强势地梳理过他满身病得斑秃的毛发,清理了创口和脓血,齐东珠便用纱布蘸满了烈酒,擦拭着小哈士奇的耳朵和脖颈儿,帮助他散热。   哈士奇阿哥烧得有些厉害,喉咙肿胀难忍,呼吸都带着滞重的闷响,但他一声不啃吭,死死闭合的眼眸带着一种难言的执拗之态,即使他裹着一层小狗皮,齐东珠还是莫名笃定他就是惠妃生的崽,只因他们眉眼间那近乎锋利的倔强如出一辙。   过了许久,就在齐东珠以为小哈士奇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昏睡过去时,突然听到把小毛脸儿埋进被褥的小狗崽沉闷的声音:   “惠妃娘娘派你来做什么?”   齐东珠微微一愣,继而心下绵软,轻声说道:   “娘娘派我来照顾你,她是惠妃娘娘,也是你的妈…你的额捏。”   “爷知道。”   那哈士奇崽老气横秋地闷声说道。这话儿本来听上去挺欠揍的,特别是他还顶着一张哈士奇斑秃的毛毛脸,看上去格外荒诞,可齐东珠却笑不出来。他们都知道,哈士奇阿哥知道自己的母妃是谁,却也只是知道她的名讳和封号而已。   “她很担心你,你的父…皇阿玛也很担心你。”   齐东珠尽力改着自己的口癖,换上了这个时代旗人可以听懂的词汇。   “皇阿玛给爷寄了信儿来,若不是宫里有太子,就会来看爷了。”   斑秃的小哈士奇蓦然睁开了冰蓝色的眸子,定定看着齐东珠:   “惠妃娘娘呢,有没有托你待信儿给爷。”   他声音干涩难辨,话音还没落,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丝丝缕缕的血液被咳出来,沾在了他嘴边雪白的毛毛上。   惠妃没有。   齐东珠想着惠妃那冷静到几乎漠然的态度,难以抑制地感到心酸。作为女性,她是理解惠妃的,从哈士奇阿哥孕育在她的身体内,到他呱呱坠地,惠妃都清楚自己无法亲自教养照顾他,而这个孩子属于皇家,属于大清,却唯独不属于他的生母。惠妃可以凭借生育一个健康的孩子坐稳妃位,却不能得到一个承欢膝下的亲子。   而这小小的哈士奇自打出生以来便被送到宫外,照顾他的奶母奴婢乃至大臣的家眷,全都是他的奴才,他享受着这个王朝和这个时代最雍容的待遇,却没法儿得到亲生母亲的怀抱。   他们本该是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却因为那砖红的宫墙和迫人的规矩互不相识。   齐东珠不顾哈士奇阿哥虚弱的躲闪,温柔却又强势地掰过他的嘴筒子,用站着酒液的布巾揩去他嘴角的血丝:   “娘娘把她身边儿最得用的我派来照顾你了,你额捏心有所感,说你不出三日便能大好,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了。”   齐东珠一边毫不羞耻地自吹自擂,信口胡说,一边用被褥将哈士奇小小的身躯盖住,只露出一个竖着耳朵的毛毛脸来。   “骗人。”   那小狗浑身都烧得发软,嘴却还硬得很,对齐东珠的满嘴跑火车嗤之以鼻:   “你这么没规矩,见了爷都不下跪,怎么可能最得用。”   这话儿忒得罪人,若是一个大老爷们儿说,恐怕能让齐东珠气上好久,可是被一个虚弱的半大毛崽崽说出来,却没法儿让齐东珠如何生气,只是觉得有几分好笑:   “我是没规矩,可是你额捏已经把你交给我啦。”   她怜惜地捋着哈士奇阿哥有些麻麻赖赖的头毛,又揉了揉他发烫的耳朵,寻思一会儿这烧如果还降不下来,她便用系统兑换来的退烧药混在汤水里喂他吃下去。   哈士奇阿哥被揉得诧异万分,睁大一双冰蓝色的小狗眼瞪着齐东珠,一张哈士奇毛脸上写满震惊,似乎在质问齐东珠一区区奴婢怎敢如此亵渎地揉他尊贵的狗头。   对此,齐东珠唯有毫不留情地将他揉得眯起了眼睛,方才轻声说道:   “膳食太荤,虽然滋补,你现在却还不能吃,我去重新备些来。”   “爷不吃。”   小倔狗有些欠揍地说,见齐东珠不予理会,他还强撑着疲惫得几乎抬不起的眼皮,声音粗嘎道:   “就算你是惠妃…额捏的人,你也得叫我小主子,没规矩的奴婢!”   齐东珠看他这副病蔫蔫的斑秃小狗样儿,也懒得跟他置气,深受揉了揉他诡异发热的喉咙,便拎着丝毫未动的食盒,转身离开了气息浑浊的屋内。   候在房门外,小声交头接耳的嬷嬷婢女见她出来,纷纷对她行起了注目礼,其中一人问道:   “小主子可用膳食了?小主子高烧了两日,太医说了,若是小主子再不肯用膳,便难撑得过三日了。您是宫中来的姑姑,您一定有法子!”   其他几位婢女轻声啜泣着,几个小太监顶着被寒风冻得通红的脸,来来回回挑着井水,去厨房烧热,所有人脸上都带着茫然和惊惧,不知所措地等待着肆虐的疾病带来的未知命运。   齐东珠对她们点了点头,尽力挤出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来,声音笃定道:   “小主子眼瞅着就见好了,诸位不必忧虑,我去给小主子做些适口的吃食,还请嬷嬷看护一下小主子。”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多谢姑姑。”   几位婢女应着,又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看护大阿哥了。而齐东珠打探了厨房的位置,和守在门外的淮德一道向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到了小厨房,齐东珠让淮德劝走了一众守在厨房内的奴才,而淮德自告奋勇,亲自去为齐东珠烧起了柴火,点燃了炉灶。他是个生手,显然之前没干过这等事,将自己搞得浑身黑灰,却仍然兴致不减,大有一副齐东珠指哪儿他便打哪儿的模样,俨然把齐东珠当做了自己的管事伺候。   齐东珠也没想到他是这么自来熟的性子,但看他性子跳脱,态度和善,时不时对齐东珠挤出两个讨好的酒窝,实在不惹人厌烦,便也任由他跟在身边儿忙前忙后,时不时搭把手。   厨房为大阿哥备下的餐食显然是极为用心的,人参鸡汤,佛跳墙,碳烤羊腿,鹿茸蒸熊掌,羊奶馒头,八珍豆腐,样样精细,却也样样看着让人上火。齐东珠只留下了那一道八珍豆腐,用火重新煨上,其余的菜肴尽皆撇到一旁。   时间紧凑,为了让哈士奇阿哥尽快吃上一口,她没法备其他菜式了,只能用现有的菜肴加工一二。齐东珠取过那道人参鸡汤,将里面的鸡肉和人参滤了出来,取了一半汤汁混合了蛋液,上锅蒸了一道嫩滑的鸡汤蒸蛋,末了又点上葱花和酱油,便算做一道适合病患入口的荤菜。   趁着锅内水沸之时,她又取了面粉和面,飞快的擀出薄薄的面片儿。她将又薄又软的面片儿下入沸腾的鸡汤里,又将洗净的白菜叶和嫩豆腐放入鸡汤中滚熟,不多时便煮好了一锅朴实无华却香气四溢的面片儿汤。   她将这两道简单的菜重新装入食盒,又取了羊奶馒头掰成小块儿,裹上了一层蜂蜜。她就这么提着减重许多的食盒再度回到了哈士奇阿哥下榻的小院儿里,将那食盒摆上了桌。   见她从食盒里拿出这么几道简朴至极的菜肴,几个婢女和嬷嬷无不睁大了眼眸,楞楞地看着她动作,而那榻上饱受病痛折磨的小哈士奇无声地睁开了眼,声音沙哑地喝道:   “爷不吃!都给爷…咳咳,滚出去!”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3 12:00:00~2023-06-24 10:3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扒住存稿箱就是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泰兰德的海里遨游、cerbru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逼迫   ◎他可是皇子!自打出生以来,还没有有谁敢怼他的尊贵的鼻子!◎   ——   听闻自家小主子歇斯底里的命令, 几个嬷嬷急红了眼,劝慰道:   “小主子,还请您多少进些食水吧!您若是不吃这些简陋吃食, 奴婢再吩咐厨房给您做些您爱吃的,您尚在病中, 可断断不能饿着自己啊!”   哈士奇阿哥不为所动, 又对着几个嬷嬷竖起了耳朵,并不尖利的牙齿若隐若现, 俨然一副小狗哈人的凶相。   他又咳又吼,命令嬷嬷和婢女滚出房间, 让那些侍奉他的人纷纷无可奈何地哭求, 有些年轻些的婢女红了眼眶,啜泣起来。   齐东珠深深皱起眉头。她拿起一碗温热适口的鸡汤面片儿, 对哈士奇阿哥沙哑的呵斥声充耳不闻, 径直靠近了床榻。哈士奇阿哥未曾想她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和那些一被呵斥便战战兢兢的奴才截然不同, 当即有些乱了分寸, 一双直直竖立在头顶的黑色耳朵颤动几下, 爪子上的指甲悄然无声地弹了出来,冰川蓝色眼眸瞪着齐东珠因下半张脸围着古怪布巾, 显得有些冷淡的面容。   在哈士奇阿哥恼怒中夹杂着一丝惊恐的目光里, 齐东珠将碗放在了榻边儿, 毫不留情地伸出手捏住了哈士奇的嘴筒子,舀起一勺正适口的鸡汤面片儿, 塞进了这倔强的小哈士奇嘴里。   一个婢女不由为齐东珠的胆大妄为的举动发出一声惊呼, 而那小哈士奇也愤怒地皱起了毛毛脸儿, 似乎立刻要将嘴里的食物吐出来, 却被齐东珠一把合上了嘴筒子。只见齐东珠动作迅速地顺了顺小哈士奇的喉咙,致使他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口中温热的汤水。   哈士奇阿哥气得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星子来,他虽然年纪尚小,却是天潢贵胄,何曾被这么冒犯过?他有些发抖,不知是被这不知所谓的奴婢冒犯的愤怒,还是因为高热和寒冷而产生的虚弱。   不管是哪一种,都像火焰一样在他的身体之中焚烧着,搓磨着哈士奇阿哥被病痛折磨得岌岌可危的尊严。他费力地抬手去掰齐东珠那纤细却格外稳健的手,可那当然是无力撼动的。这半张脸笼罩在白色布巾之下的女子此刻像一颗根系稳健的青松,牢牢盘踞在哈士奇阿哥为自己精心圈下的领地,扰乱着哈士奇阿哥迷茫的苟延残喘。   他被迫吞下了一口食物,接下来又是另一口,根本没有开口喘息的时间。而当他终于从愤怒和被摆布的惊恐中挣脱出来,想喝令那些听他话儿的奴婢将齐东珠拖出去时,却被齐东珠再次娴熟地握住了嘴筒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东珠转向那些吓得瞠目结舌的嬷嬷和婢女,声音平和道:   “你们先去外殿守着吧,惠妃娘娘既然派我下来照管大阿哥,诸位便不必担忧,若大阿哥有吩咐,我自会寻各位相助。”   她说得虽然客气,话音儿却十分笃定,这使本来有些迟疑不定的奴婢纷纷觑了一眼被捏着下颌的大阿哥气得通红的眼,深知留下来看更多是半点儿都讨不到好处,便一个个低眉顺眼地鱼贯而出了。   见嬷嬷和婢女相继离开,这因为久日封窗而显得格外浑浊的室内终于不那么拥挤不堪了,齐东珠寻思着一会儿想法子开会儿窗户通通风,再燃几片草药驱散屋内驳杂血腥的气息。   她垂下头,正对上哈士奇阿哥又凶又气的冰蓝色眼瞳。哈士奇是外表酷似西伯利亚狼的犬种,而哈士奇阿哥看上去血统又纯粹,竟有七八分像半大的狼崽子,皱起毛毛脸哈人的时候,不太尖利的牙齿因掀起的嘴皮子裸露,还有几分唬人。   可他哈得了别人,却半点儿哈不了对他全无敬畏,看他就像在看在闹脾气的半大狗崽子的齐东珠。她没有半点儿迟疑地用手掌抵住了哈士奇阿哥有些干燥的黑鼻头,让他满是威胁的眸光一顿,继而因为鼻头的酸涩而渗出水光来。   鼻头不管对于什么物种来说,都是极端脆弱的位置。此刻哈士奇阿哥被齐东珠狠狠拿捏,生理性的泪花儿伴随着委屈席卷而至,当即让这面露凶光的哈士奇崽气势骤减,原本机警地向前伸展的尖耳朵此刻也塌了下来,一张哈士奇狗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震惊,   他可是皇子!自打出生以来,还没有有谁敢怼他的尊贵的鼻子!   ·哈士奇阿哥又恨又委屈,心里甚至还泛出几分他从未体会过的惧怕之情。他只是个半大的幼崽,此刻又身在病中,万分孱弱,他虽不愿承认,但他却是被这虚弱折磨得筋疲力尽了。   他还稚嫩的头脑想不明白疾病和苦难的来源,却已经明白生和死的区别。病中这些时日,他因为高烧和痛楚迷迷糊糊,往来的太医和嬷嬷偶尔露出的神色里带着沉重和忧虑,还偶尔有婢女因为担忧他撑不住,自己被皇帝牵连吃挂落而连连饮泣。   他听到那些下人低声啜泣,彼此安慰,面对他时又换上了一副副难看的、强撑着的笑脸。先前那些对他偶尔流露出慈爱的嬷嬷此刻让他觉得陌生极了,他知道自己病得越来越重,心中也愈发焦躁不安,他感到生气和活力在他的身体里一定一点儿的流失,而他却无能为力。   当那些奴婢被他驱赶,惊恐却又无奈的离开时,他才能在一片静谧和虚弱中免于被不知所措吞噬。那些奴婢还是要听命于他的,只要他还能说话,还有气息,他就是皇帝的长子,是他们的主子,这一点绝不会变。   可这他唯一还能把握住的笃定在齐东珠这里彻底的失了效用。这带着古怪布巾的女子只露出平滑洁白的额头和一双平和的眼,眼神之中不见半分狂乱,却莫名让哈士奇阿哥感受到压力。   哈士奇阿哥并不知道,那是每一个来齐医生的小诊所打针或者检查的狗子和猫猫都感受过的压力。   “大胆奴婢,放肆!”   眼看一碗鸡汤面片就要见底,哈士奇阿哥勉强在齐东珠塞饭的间隙里吐出几个字。此刻他肿痛的喉咙被鲜香适口的鸡汤润过,声音不再那么沙哑了,属于孩童的娃娃音见缝插针地冒了出来,再加上小哈士奇此刻狼性骤减,小耳朵都有些怂哒哒地软了下来,让他看上去有点儿可怜。   齐东珠心中酸软,却知不能任由这小哈士奇继续胡闹,还要让他尽快进食,多多休息才是,于是手下动作不停,出声敷衍应付道:   “嗯嗯嗯嗯,奴婢放肆。”   这可把哈士奇阿哥气坏喽,小白爪子上的尖指甲都弹了出来:   “爷要,爷要告诉皇阿玛,让他砍掉你的脑袋!”   “哦。嘴里苦不苦?要不要吃点儿甜的。”   齐东珠将空碗放到一旁,拿起小一块儿浸透了蜂蜜的羊奶馒头,塞进了小哈士奇呲着小牙的嘴里。   在她镇定自若的注视下,小哈士奇的怒气一滞,小耳朵又向脑后背了背,牙齿不由自主地咬住馒头嚼了嚼,咬出满口的清甜和奶香。   他口中不再弥漫着带着点儿腐味儿的血腥气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鸡汤鲜香之气和蜂蜜沁人心脾的甜味儿,这让这又倔又凶半大小狗儿安静片刻,嚼了嚼口中绵软的羊奶馒头,这回儿不再需要齐东珠强捋他的嗓子眼儿,他自个儿便将嚼得软烂的羊奶馒头吞咽下去。   可即便是蜂蜜润喉,馒头绵软,还是让哈士奇阿哥的嗓子火烧火燎地疼痛,使他忍不住打了个颤,搭在榻上的小爪子都有些发抖,可他还是一声不吭,   齐东珠心疼坏了。她很少见到这么倔的幼崽。哈士奇阿哥也就六七岁大,本该在父母亲人怀中撒娇的年纪,却不知怎么养成这幅半点儿不肯露怯的模样,即便是自己都疼得发抖了,却还是连哼都不哼一声。   齐东珠又将那蒸得嫩滑无比的鸡汤蒸蛋一点儿点儿喂进了哈士奇崽的嘴里,看着他慢慢将整碗蛋羹都咽了下去。哈士奇阿哥似乎是感受到了食物入口后那从腹中蔓延出来的温度,也不再挣扎,低着小毛脑袋一点儿点儿将软烂的食物混着喉咙里的血丝吞咽下去。   “现在喉咙还肿着,吞咽确实困难,但总得是肚子里有些食物,才能舒坦些,是不是?”   齐东珠柔声说道,将最后一点儿蛋羹塞进了小哈士奇的嘴里,便把汤匙和空碗搁在一旁。哈士奇阿哥艰难的抻了抻他斑秃的小脖子,勉力将食物吞下去,眼神冷傲地瞪了齐东珠一眼,从鼻腔里挤出不屑的哼声。   可是他的小耳朵却不再具有攻击性的前倾了,而是软软地弹动一下,耸立在头上。   齐东珠看着他的小肚子鼓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哈士奇阿哥肚腹上的脓疱处,抚了抚他萎靡的白色绒毛。   会好起来的。齐东珠想着,短暂地沉浸在将小哈士奇喂鼓了肚子的欣慰里。对于齐东珠来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喂饱一只小奶狗更有成就感的事情了。   哈士奇阿哥显然还不适应齐东珠这种毫无边界感的“亵渎”,不自在地挪了挪爪子,却也发现自己拿这不知规矩的奴婢半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自顾自地生起闷气来。他心中愤愤地想,等爷病好了,一定将这奴婢的放肆行径告诉皇阿玛,皇阿玛一定会龙颜震怒,狠狠地惩治这个不知尊卑的奴婢!   小哈士奇这么想着,秃了毛的尾巴尖儿轻微地摇了摇。他想起在健康的时日里,此刻他应该在上下午的骑术课,他皇阿玛亲手给他挑选了一只浑身赤红的小马驹,她美极了,毛发在日光里流动着鸽血一般的光泽。   他如今已经能射兔子和山鹿,教他功夫的御前侍卫说了,不日他就可以射下飞鸟,而不局限于这些在地上跑的畜牲了。   可缠绵病榻近十日,他都快要忘了那驰骋马背的感觉了。他看着自己苍白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全然已经无法想象这双手曾经还可以弯弓搭箭。   他还能收到皇阿玛的下一封书信吗?还能…还能见一次额捏吗?如果额捏知道自己根本不记得她的模样了,会责怪他吗?   他不想死。小哈士奇勉励压下喉咙里的哽意,在齐东珠担忧的视线里将小毛脸儿埋进了两个毛爪爪之间,从发堵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儿来:   “滚!” 第30章 怀抱   ◎齐东珠当然不能笑,就怕笑垮了这极好面子的小狗崽的脸面,便轻轻用柔软的指尖儿抚摸他毛乎乎的背脊,低声说道:“奴婢多谢大阿哥提点。◎   齐东珠安抚地“喔”了一声, 手脚利索地将碗碟放回了食盒,又拿给了候在门外的婢女和嬷嬷。   在对方叠声询问里,她弯了弯眼睛, 说道:   “小阿哥已经将饭食尽数用了,诸位不必担忧。”   听闻此话, 那些嬷嬷和宫女都松了口气, 其中几人对齐东珠福身行礼道:   “纳兰姑姑不愧是惠妃娘娘身边儿的人,果然是宫里贵人法子多些。”   齐东珠一晒, 说道:   “惠妃娘娘毕竟是大阿哥亲生额捏,他们母子连心, 大阿哥一听到惠妃娘娘的殷殷嘱托, 自然心有所感,勉力用膳了。”   几位嬷嬷连忙连声应是, 齐东珠又道:   “诸位也知, 惠妃娘娘派我前来正是因为我略通医术, 如今我见大阿哥寝殿气息污浊, 实在不堪贵人修养, 想请各位帮我一个忙。”   那几位嬷嬷和婢女见过齐东珠“强硬”手段, 自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儿,以她为马首是瞻, 自然无有不从。可待听完齐东珠要将室内通风的意图后, 其中一位婢女低声说道:   “纳兰姑姑, 此行可要先问过太医?那太医院的院正之前嘱托过,大阿哥染病乃是身体虚弱之时, 最忌讳邪风入体, 否则药石难医。”   “呸呸呸, 你这小丫头片子, 说什么晦气话儿!”   一位年长些的嬷嬷当即拍了那小婢女的脑袋,旋即对齐东珠挤出一个有点儿难看的笑容,说道:   “这小丫头嘴碎,不过说的也确有其事,纳兰姑姑有所不知,好几位为大阿哥问诊的太医都说过,冬日天气酷寒,殿内不得轻易开窗散气,若是大阿哥着了凉,那我们这些做奴婢的…”   她话儿未进,齐东珠却是明白她的意思。病人确实吹不得冷风,在大阿哥这身体薄弱的时刻,一场小小的风寒或者感冒便能要了他的命。可那并不代表这殿内门窗应该无休止地闭合着,将屋内血腥气和浊气囚困在其中,不得消散。   或许对于这些奴婢来说,她们即使知晓殿内气息难闻,于大阿哥修养有碍,却也当作不知,以避免需要开窗通风承担风险。齐东珠是理解她们的,对于认知有限的清朝人来说,风寒的危害远超过屋内浑浊的气息,可她们不知道的是,厚重的血腥气滋生细菌,污浊的空气又极端压抑,令人意志消沉,莫说是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幼崽了,就算是意志坚定的成人,独自卧在昏暗腥臭的房间几日,也会日渐消沉,难以为继。   她自然也怕如今还在发热的哈士奇阿哥再染上风寒,于是对嬷嬷和奴婢连声嘱托道:   “莫忘了先给大阿哥裹上裘衣,将卧榻四周用厚被褥围起来,再将炭盆拿近些。待我们点燃安神香,通风驱散屋内浊气,便再度将窗户闭合,这样一来,我们也不必担忧大阿哥染上风寒了。”   见齐东珠态度十分笃定,那几位下人交换了视线,有些踌躇不定,直到以为年长些的嬷嬷咬了咬牙,对齐东珠福身道:   “纳兰姑姑自宫中来,自然比我等要见多识广些,我们谨遵姑姑吩咐便是了。”   几人备好了厚褥香炉,又重新进入了幽暗的内殿。哈士奇阿哥已经烧得有些昏昏沉沉,乍然睁眼见这么多奴婢围在他四周,当即就要哈人,可看到齐东珠平静的眉眼和她大半掩藏在面巾下,显得有些捉摸不透的冷淡面容,哈士奇阿哥的声音莫名一顿,平生头一次感受到一种类似于“怂”的情绪,有点儿无所适从地将毛毛脸上的凶相收敛了起来。   他获得了齐东珠落在他斑秃头毛上的一只温柔的手。那只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毛,掌心温暖的热度让他感受到一种难言的安宁。他还太小,并不明白这是女性独有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是曾经那些照顾他的奶母和婢女不会或者不敢给予他的怜爱和温柔。   几人通力合作,有条不紊地将屋内污浊的气息驱散了。哈士奇阿哥在包裹着他的厚重皮裘之中探出一个肉肉的黑鼻头,轻轻抽动两下,似乎闻到了殿内终于干净起来的气息,呼吸渐渐平缓安稳起来。   浊气散去,门窗重新被封好,炭火烧得很旺,迅速驱散了屋内的寒意。齐东珠又讨要了几个装着橘皮和丁香的香囊,挂在床幔四周。她对那些帮忙的嬷嬷和婢女道过谢,又细细过问她们大阿哥何时要用下一次药,便请她们去外殿歇着了。   离下一次太医诊脉问药还有足足一个半时辰,齐东珠看着床上萎靡的哈士奇幼崽,捋了捋他干燥的头毛,终于耐不住心中的怜爱,侧身倚靠在榻上,将哈士奇阿哥揽进了怀里。   哈士奇阿哥突然被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臂温柔地揽住,纳入一个馨香的怀抱里,登时瞪大了一双冰川蓝的眸子,震惊地瞪着这遮着半张脸,胆大妄为的婢女。   “你…放、放肆!”   因为过度震惊,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可等来的却是齐东珠垂首,用额头轻轻抵住他发热的毛绒绒的前额。那双温润的鹿瞳泛着柔和的水光,近在咫尺,一下就让这个烧得稀里糊涂的小狗崽失去了言语。   “还是发热。”   齐东珠喃喃道,又像往日里亲亲比格胖崽一样,隔着口罩和布巾亲了亲哈士奇崽覆盖着黑色毛毛的头顶。   这举动着实惊傻了不久前还在逞凶的哈士奇崽,让他的尖耳朵怂怂地背到了脑后,从鼻腔里挤出一个软弱的气音。这若是放在往日里,能让这个注重脸面的倔崽大发雷霆,可如今他却楞楞地睁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呆呆地看着这只露着半张脸,却眉目温柔坚定的女子。   在他短暂的几年生命中,他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想要挣脱这不听话的奴婢胆大包天的触碰,四肢却软绵绵地耷拉在她的怀抱之中,半晌不能挪动。哈士奇阿哥倔强地将这归因于他患的天花,气鼓了雪白的腮帮子,半晌不肯抬起小毛脸儿。   “爷不跟皇阿玛告你状了。”   不知过了多久,齐东珠听到自己怀中传来一个闷闷的娃娃音。   “你这奴婢好自为之,哼,不要仗着母妃纵容你,就如此…如此败坏风气!”   那小娃娃音老气横秋道,配上半大的哈士奇特有的清秀中透露着一丝滑稽的小毛脸儿,格外让人忍俊不禁。   齐东珠当然不能笑,就怕笑垮了这极好面子的小狗崽的脸面,便轻轻用柔软的指尖儿抚摸他毛乎乎的背脊,低声说道:   “奴婢多谢大阿哥提点。”   “哼。”   哈士奇崽傲娇地哼了一声,换来齐东珠在他背上更为轻柔的抚摸,这让他紧绷的小毛脸儿都舒缓不少,跻身于怀抱的温暖和发热带来的昏沉驱散了他创口的痛和痒,神志模糊时,心中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这让他一反常态地用没有生出脓泡的半边儿小毛脸儿蹭了蹭齐东珠的手臂,哑声问道:   “额捏真的很看重你吗?”   “真的。”   齐东珠避开他挣扎流脓的疮口,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那额捏知道,我一天已经能射到二十只兔子了吗?”   即便是身在病中,谈及这让他开心的往事,哈士奇崽的尾巴尖儿还是费力地支了起来,微不可查地摇了摇。   “我专门射了白毛兔子,”   哈士奇阿哥不顾嗓子的涩痛,继续说道:   “谙达说了,宫中的娘娘都喜欢纯色的披风,我也想给母妃猎一件白色的兔裘,可庄子里的兔子总是灰扑扑的。”   他抱怨着,声音中那浓浓的娃娃音再也难以掩饰,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齐东珠耳中,暴露着他的年幼和稚嫩。齐东珠抚摸着他背毛的手一顿,继而又轻缓地顺着他的背脊滑下去,嘴里轻声说道:   “娘娘知道大阿哥一片爱母之心,一定十分欣喜。她就在宫中盼着大阿哥早日痊愈,亲手为她猎兔做裘呢。”   “哼,我就知道母妃喜欢,”哈士奇阿哥闷声说道:“可我只猎了十三只纯白的兔子,还不够做大氅的。只能做个帽子和手筒,那穿戴起来不够排场。”   齐东珠温柔地抚摸着哈士奇阿哥软塌塌的头毛,没有阻止他絮絮的话语,即使她知道他此刻喉咙一定疼痛难忍,不应多言。   可总有些时刻,与人倾诉的效果胜过世间万千灵丹妙药。   “无论大阿哥做什么,娘娘都会欢喜。”   “爷只做最好的。”   小哈士奇缩了缩小白爪子,骄傲地说:   “冬日兔毛绒多,谙达和我每日出猎,在开春兔子褪绒前便能攒够,可我和谙达都得了天花,前几日我听到一个嬷嬷在外殿哭,她说谙达死了。”   哈士奇阿哥的小毛脸儿是平静的,几乎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似乎并没有为失去伙伴这件事而哀恸,又或许他太过年幼,还不明白什么才是诀别。   “我可能也会死,届时便没人能将兔裘带给额捏了。”   他撑开毛绒绒的眼皮,看向齐东珠,似乎在等齐东珠像其他奴婢一样,为他这么毫不忌讳的言辞而惊慌失措。他知道那些奴婢忌讳“死”这个字,却又无时不刻不在担忧他会熬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在痛苦之中悄然死去。   然而齐东珠却没有露出半点儿惊慌神色,也不像其他奴婢一样面露为难和恐惧。她抚摸着哈士奇阿哥脊背的手都毫无停顿,眼神和声音安稳平静:   “不出几日,大阿哥便会大好了。”   她声音中又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像荡漾的水纹一般和缓柔软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力:   “届时大阿哥将兔裘做好,亲自进宫送到娘娘手上。娘娘会说,大阿哥是最贴心的阿哥,是最让她骄傲的儿子。”   她抱着怀里虚弱的哈士奇幼崽,温柔的眉眼低垂,看着哈士奇阿哥缓缓地合上了眼眸,陷入酣睡。   他难得在满身疼痛折磨之下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衣着华贵的母妃接过了他捧上的狐裘,用一双柔软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轻柔地说,他是最让她骄傲的孩子。 第31章 许诺   ◎吃滚了小肚子的哈士奇崽趴在床上,又恢复了对齐东珠爱答不理的模样,若不是他的小耳朵耷拉着,覆盖着白色绒毛的小肚子一抖,打了一个小小的饱◎   ——   齐东珠轻手轻脚地用系统兑换的体温计测了哈士奇阿哥的体温, 心里盘算着若是再过半个时辰,温度还没降下来,便想办法将系统出品的退烧药塞进哈士奇阿哥的食物或者汤药里送服。   小哈士奇在她的怀抱里昏睡过去, 小小的身子吃力地喘息着,不时因为病痛折磨而打一个寒噤, 从肿胀的喉咙里挤出轻微的痛哼声。   因为昏睡, 哈士奇阿哥不再拥有抑制痛呼的能力,幼崽不适的哼声时不时地泄露出来, 夹杂着几声沙哑模糊,意味不明的呓语。   齐东珠怜惜地将他搂在怀里, 每隔两刻钟便将体温计埋入他毛绒绒的小前爪的腋下, 测一次体温。   他烧得有些反复,齐东珠最终还是与系统兑换了幼儿用的退烧药物, 便在太医来问脉的前夕, 轻手轻脚地撤开了环抱着哈士奇阿哥的手臂, 向这皇庄的后厨走去。她总要在哈士奇阿哥醒来前, 为他做些合口味的饭食, 再将退烧药送服进去, 让他免于一整夜的无眠和高热。   淮德见齐东珠出了院门,便又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她, 嘴上不停地将这皇家别院儿里的消息尽数透露给了齐东珠。显然, 在齐东珠为大阿哥忙碌的一个下午, 他将这地界儿上上下下打探了个清楚明白。这社交悍匪一般的交际能力让齐东珠这样的社恐无比胆寒,可转头对上淮德那张年轻, 清秀又写满热情的脸庞, 她推拒的话儿又憋了回去, 任由淮德絮絮叨叨地跟着她了。   社恐的天敌果然是社牛。   齐东珠泄气地想着。她生前唯一的朋友兼合伙人便是个社交悍匪, 无论她如何沉默抗拒,她朋友总有本事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全然无惧齐东珠冷淡的态度。   也不知道她朋友能否照顾好她们的小诊所,能不能找到另一个靠谱的宠物医生。   齐东珠想着,心里便有些感怀,面对淮德的叨扰也不那么想逃避了。她本以为淮德是惠妃派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的,可谁成想,淮德只字不提大阿哥的形状,俨然一副全然信任她的模样,让齐东珠也摸不到他的底儿了。   她带着这么一个扰人的小尾巴走进了后厨,见后厨里的师傅们还在休憩,帮工们已经开始备菜了。齐东珠打眼一看,人参鹿茸鸡鸭牛羊,尽是些大补之物,便皱起了眉。她身旁亦步亦趋的淮德见她如此表情,心领神会地清了清嗓子,扬声对那些帮厨和师傅说道:   “诸位,宫中的惠妃娘娘派纳兰姑姑前来照顾大阿哥,纳兰姑姑精通药理食补之道,准备亲手为大阿哥理膳,还请诸位听从纳兰姑姑派遣,尽快给小主子做出适口的饭食!”   那几个后厨师傅听了,互相看了看,便走过来与齐东珠见了礼。他们因为膳食不得小主子喜爱,已经被小主子身边儿伺候的嬷嬷和皇上遣来的侍从申饬了数次,御膳房也派了善于炖药膳的师傅前来,可也收效甚微,这几日几位厨子绞尽脑汁,将毕生所学都拿出来理膳,后厨之中整日也是枕戈待旦,生怕落了不是。   而今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纳兰姑姑愿意顶缸,无论她是不知轻重还是胸有成竹,这些理膳师傅都很难关心了,此刻也便退避一旁,吩咐帮厨按照齐东珠的安排备膳。   齐东珠虽然对淮德夸大其词的说法有些敬谢不敏,但她急着回哈士奇崽身边,知道那里片刻耽误不得,便勉力克服社恐,吩咐起这些面面相觑的帮厨来:   “麻烦各位被上鸡汤和鱼蓉,再将香菇泡发剁碎,越细越好。甜点就备上一份儿好入口的酥酪,大阿哥嗓子肿胀,吃不得质感坚硬的食物,还请各位多费点儿心。”   那几位帮厨点头应是,垂首忙活去了。齐东珠要的东西简单,母鸡汤都是后厨里常备的,齐东珠细细撇去浮油,又将泡好的粳米撒入沸腾的鸡汤之中,末了又将鱼蓉和香菇碎混合成小拇指尖儿大小的滑嫩丸子,一点儿一点儿下去被煮得软烂的鸡汤粳米粥之中。   她不停搅拌着粥水,直到米粥粘稠绵密,细小的鱼蓉丸子也滚熟了,方才将米粥从火上取下来,盖上盖子闷着。不多时,酥酪也备好了,乳香和淡淡的醪糟味儿溢出来,香甜诱人。   齐东珠将这两道几位简单的餐食放入食盒之中,全然不顾后厨众人欲言又止的表情,便匆匆向大阿哥就寝处走去。   淮德在她身后与后厨诸人寒暄片刻,也一路小跑着跟了上来,喘着气说道:   “纳兰姑姑,这点儿餐食完全不够贵人一顿的份例,不若我教后厨再加些菜,免得小主子怪罪。”   “小主子病得厉害,哪儿来的时间怪罪呢?小主子的康健和舒适才是最重要的,后厨备再花样繁多的菜式,小主子也只能看,吃不下,又是何必?人总不能被规矩框死。”   齐东珠心中忧虑,出口的话儿也不客气,却让淮德连连点头,叠声附和道:   “正是这个理儿!纳兰姑姑是真心关心小主子的人,惠妃娘娘果然没有看走眼。”   这让齐东珠有些不自在起来,心想哪儿是惠妃没看走眼,分明惠妃根本没把她多当回事儿!   可很快她就走到了哈士奇阿哥的寝殿处,无暇他顾了。刚踏进殿门儿,便有嬷嬷红着眼睛过来低声与她说道:   “纳兰姑姑,刚才太医为小主子诊脉,说是昨日的方子不起效,今儿个要换新方子。我已经派人去熬药了。”   齐东珠点点头。中医的用药方式她并不太了解,没有什么可以置喙的余地,她还是准备先让哈士奇崽吃上饭食。   内殿之中,齐东珠看到哈士奇崽蔫蔫儿地趴在榻上,见齐东珠进来,便用那双冰川蓝色的眸子瞪了她一眼,却难得没有哈人,想来是还记得自己方才在齐东珠怀里昏睡过去的丢人模样。   齐东珠自然也毫不客气,径直走过来掀开了食盒,将温度适宜的鱼蓉香菇鸡丝粥取了出来,用瓷白的汤勺搅了搅,让鲜香的气味儿溢出来。   身上又被太医糊了一层黑乎乎的草药的小脏狗抽了抽黑鼻头,勉强从那些让他萎靡的药味儿中捕捉到了一点儿鱼蓉粥的香气。他的喉咙还是痛得厉害,头脑也十分昏沉,可是肚子却是咕得叫了一声,这可让小倔狗一下子就恼羞成怒了起来,对着齐东珠哈道:   “爷不吃!滚开!”   他一哈人,喉咙更痛,忍不住咳嗽起来,呼吸之间的血腥气盖过了鱼蓉粥的香气和刺鼻的药味儿,熏得他头晕眼花。他将自己的毛毛脸儿埋进两只雪白的小爪中间,不再看这个不知尊卑的奴婢了。   几个围在床榻周围,一脸担忧的嬷嬷反射性的相劝,却被齐东珠一个眼神止住了动作。她轻声对那些面带忧虑和惊慌的嬷嬷说道:   “诸位先去外殿等候片刻吧,我自会照料大阿哥。”   她说罢,便伸手提留住了哈士奇阿哥毛绒绒的后脖颈,硬生生将哈士奇阿哥的小毛脸儿提溜了起来。那几个嬷嬷和婢女哪儿见过上手提溜自己小主子后脖颈儿的奴婢,纷纷在心里慨叹不愧是宫中惠妃娘娘身边儿的人,底气就是硬,胆子就是大,而后忙不迭地相继退出了屋子。   人家是宫中有头有脸儿的大姑姑,她们这些奴婢可没有大阿哥生母撑腰,再看这小主子被拿捏的场景,可捞不着什么好处。   哈士奇阿哥的小脸儿上挂着懵然的神色,就被齐东珠提了起来,一个汤勺抵到了他的毛毛嘴边儿上,毫不客气地向里怼了怼。   “吃点儿粥,垫垫肚子再吃药,否则胃里会不舒服。”   哈士奇阿哥既不想吃饭又不想吃药,他是想抗拒这个不讲道理的奴婢的,可两个时辰前被捏住嘴筒子塞饭的情形突然闪过了他因为疾病儿有些昏沉的大脑,这让他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含住了汤勺。   鸡汤的醇香和鱼丸的香甜侵袭了他迟缓的味蕾,他勉力将食物吞咽下去,却发现粘稠滑腻的粥水也并未进一步地刺伤他脆弱的咽喉。于是他任由齐东珠将他的小毛脸儿搭在腿上,一勺一勺地将鱼蓉粥喂了个干净。   齐东珠将趁哈士奇阿哥低头吞咽的功夫,将退烧药混入了粥水,一道喂入哈士奇阿哥的口中,看着他没什么防备地吞咽了下去。等酥酪也被哈士奇阿哥用完,齐东珠将碗筷餐具送出了房门,递给候在门口的嬷嬷。   “可还觉得饿?病中要吃饱,才能好得快些。”   吃滚了小肚子的哈士奇崽趴在床上,又恢复了对齐东珠爱答不理的模样,若不是他的小耳朵耷拉着,覆盖着白色绒毛的小肚子一抖,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儿,齐东珠还真当他多么硬气呢。   不多时,一个婢女端来一碗褐色的药汤。哈士奇阿哥收到过他皇阿玛寄来的书信,对于进药一事并不扭捏,虽然在哈士奇毛脸儿上挤出来一个生动的嫌恶表情,却还是皱着黑鼻子,将汤水全都饮下了。   退烧药渐渐发挥了效用,也让哈士奇阿哥越发困倦起来。齐东珠主动提出为他守夜,便和衣靠在了榻上,又将小哈士奇揽入怀中了。   “我还有多久才能痊愈?”   不知过了多久,齐东珠的臂弯里传来哈士奇阿哥闷声询问。即使他将声音伪装得沙哑又冷酷,可还是难掩其中流露出来的希冀和渴盼,这让齐东珠的心都软成一滩水儿了。柔声对他允诺道:   “就快好了。大阿哥已经不再发热了,再过三四日,等疮口结痂,便是要大好了。”   “真的么?”   小狗崽头也不抬,把小毛脸儿藏在齐东珠的怀里闷闷地问,似乎这样就能掩饰住他话中迫不及待的渴求一般。   “真的,我保证。”   齐东珠轻柔地托着他,垂首隔着遮面的布巾,吻了吻他毛绒绒的额头。 第32章 病愈   ◎齐东珠趁着他们父子交谈之时,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蹑手蹑脚地想退避一旁,连摆在榻边儿的绣鞋都来不及穿。◎   ——   接下来的两日, 齐东珠几乎寸步不离地陪伴发热的哈士奇崽。她来时正赶上哈士奇崽出疹期的后几日,哈士奇阿哥身上满身的疱疹正专为脓疱,整个崽也发热发肿, 畏光咽痛,不断咳嗽, 声音喑哑。   这是极为难熬的时刻, 过度的痛苦让少不经事的哈士奇阿哥变得迷茫又暴躁,本让伺候他的婢女和嬷嬷都无所适从, 心惊胆战了,也幸亏从从宫中来了一位纳兰姑姑, 手段了得, 虽然手法粗糙有待商榷,却切实地让小主子的脸色一日好过一日, 也让满殿的奴婢不那么惶恐不安了。   哈士奇阿哥头一日还摆出一张凶巴巴的脸哈人, 次日已然能自己乖乖地吞咽齐东珠为他准备的食物了。一只生病的小毛崽努力吞咽食物的模样总是格外让人心软, 齐东珠一边看着他进食, 一边抚摸着他斑驳的背毛, 神色温柔。   许是被齐东珠霸道的喂食技巧怼出了心理阴影, 这个打小儿只会被人伺候用膳的哈士奇阿哥在短短一日内无师自通了自食其力,学会了用小毛爪扒住粥碗, 沿着碗边儿一点点儿地吃粥。   那模样可爱极了, 齐东珠又和那些深受规矩束缚, 大惊小怪的嬷嬷不同,自然不会管他, 只在他吃完一碗时为他再添些甜嘴的酥酪或者蒸糕。   到了第三日, 哈士奇阿哥的热度彻底降了下来, 进入了结痂期, 脓疱干瘪,红肿消失。他斑驳的皮毛虽然还未恢复,却又泛出了一点儿光泽来,看得齐东珠欣慰极了。   前生她做宠物医生时,不善与人交际,生活最大的乐趣和成就感就来源于在她手上慢慢恢复健康的猫猫狗狗。看着那些小动物由神态萎靡逐渐恢复活力,她只觉得天下没有比这更治愈人心的事了。   哈士奇阿哥也明显感到自己逐渐恢复了康健,那在几日前如影随形的窒息和虚弱感渐渐离开了他的躯壳,他看到太医来问诊时脸上终于带上了轻松的神色,奴婢们也不再红着眼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哭哭啼啼。他这回儿相信自己一定能再度见到皇阿玛和额捏了,也相信自己能如同皇阿玛一样,彻底撑过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成为大清最强壮的巴图鲁。   而唯有那个母妃派来的纳兰姑姑,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平和安定的神色,似乎从始至终对他能恢复康健之事都没有半分疑虑动摇。   哈士奇阿哥知道她所做之事改变了他濒临死亡的境遇,可他才不会有半分感激那不知尊卑的可恶奴婢呢!那奴婢掰他嘴巴喂食的模样如此可恶,若是皇阿玛或者额捏知道了,肯定狠狠处罚这个冒犯主子的粗暴女人!   也就是爷心善,才没有在给皇阿玛报平安的信件儿里提这个女人的逾矩之行!她还不来感激本阿哥。   哈士奇阿哥气哼哼地想,摇了摇还秃不拉几的尾巴尖儿,悄悄在齐东珠怀里蹭了蹭痒,却在下一瞬被齐东珠捏住了后脖颈儿上的软肉,警告般地揉了揉。   “唔,放肆。”   哈士奇崽用恢复清澈的娃娃音小声哈道,却也没敢抬眼瞪齐东珠,只悄悄瞥了眼齐东珠平和的脸色。他现在浑身上下的脓疱开始愈合结痂,又痛又痒,烦心得很,但齐东珠不许他抓挠,就在他身边儿守着,用温柔的双臂搂着他,每每遇到他耐不住痒意抓挠伤口时,便拂掉他的小毛爪。   “你在这样冒犯爷,爷就告诉皇阿玛,让他治你大不敬之罪!”   因为病愈而恢复一些活力的哈士奇崽吓唬人道,可那双恢复活力的冰川蓝眸子却也不像曾经那样瞪齐东珠了,反倒是目光游离地时不时瞥一眼齐东珠,显得底气万分不足的模样。   也难怪了,毕竟他在人家臂弯里昏睡了几晚,在烧得浑浑噩噩,最为神智不清的时刻,将自己给额捏备下的礼物,准备向皇阿玛展示的课业抖落了个遍,甚至还因为皇阿玛和额捏不肯来看他而留了几滴眼泪,哭着说他们再也见不到爷了。   总而言之,哈士奇崽如今看到齐东珠镇静平和的眉眼便有些莫名的底气不足,失去了那种理直气壮哈人的气势了。   “哦,皇上今儿个给大阿哥来信儿了吗?”   齐东珠问道,又压下了他蠢蠢欲动想要挠痒的小白爪。   “那是自然!”   说起最为崇拜的皇阿玛,哈士奇崽又来了精神,秃了半条的毛尾巴顽强地竖了起来,摇了又摇。   “皇阿玛说了,爷是最强健的阿哥,日后一定能成为大清的巴图鲁,统帅万军的大将军王!就像皇伯一样…不,比皇伯还要厉害!”   哈士奇阿哥声音脆脆的,扬起了一张小毛脸儿,一条秃了毛的尾巴摇了又摇,看得齐东珠心里发软,轻声应和道:   “大阿哥这么顽强,连天花都不惧,日后一定是最厉害的巴图鲁。”   “比皇伯还要厉害!”   哈士奇阿哥强调道。齐东珠其实并不知道他口中的皇伯是谁。以齐东珠浅薄的历史知识,她大概只在逛故宫时路过景仁宫的介绍牌,知道康熙曾与一个哥哥同住过景仁宫,待那位王爷去世,康熙还独自搬入景仁宫住了几日,可见感情之深。   “大阿哥最崇拜皇伯还是皇阿玛呀?”   齐东珠柔声哄着小狗崽,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再总想着抓挠身上还没好全的疮口,谁知这一问可急坏了哈士奇崽,让他叠声说道:   “当然是皇阿玛!当然是皇阿玛!皇阿玛可是大清第一巴图鲁,能拉开十三力半弓的巴图鲁!”   齐东珠莞尔,正准备继续逗他,却突然听到床幔后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低沉男声:   “哦?大阿哥怎知你皇伯拉不开十三力弓呢?”   齐东珠眨了眨眼,认出了那道嗓音。想她一个普通旗人包衣,入宫满打满算刚足月,竟然已经见了三次皇帝,这概率令人咋舌,那些后宫中翘首以盼的妃嫔若是知晓,恐怕要气得搅碎几十条帕子了。   “皇阿玛!”   哈士奇崽崽的耳朵嗖地一下竖了起来,小白爪子激动地拍打起齐东珠的手臂,催促齐东珠放开他。可齐东珠哪儿敢放他下来,让他把伤口扯裂喽,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将小哈士奇小心地抱起来,掀开床幔准备下地行礼,   她刚刚碰到床幔,就见那床幔从外面被轻轻掀开了,康熙带来的侍从将床幔系到两侧,而齐东珠的目光毫无遮蔽地直直撞上了康熙的目光。   一时之间,除了齐东珠怀里用小白爪拍着她肩头催促她的哈士奇阿哥,房内无人开腔。齐东珠眼看着康熙慈爱关怀的视线转了个弯儿,落在她的脸上,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含义让齐东珠眼角微微抽动。   “怎么又是你。”   她几乎听得到康熙未出口的疑问,恨不得挖个地道离开此处。幸而康熙心思全在大阿哥身上,看到疮口结痂,瘢痕未消却恢复了活力的长子,康熙眼里流露出欣慰,朗声说道:   “大阿哥病刚见好,不宜挪动,免礼。”   康熙开口说道,话音儿里透露着欣慰之意。因为长子的病情危急,他已有八日不曾料理国事,只因内心忧虑难断,焦灼不堪。如今吴三桂已死,尚之信和耿精忠已然归顺朝廷,三番之乱在眼看就只剩下吴三桂的儿子吴世璠还在苟延残喘。但越到这种时刻,越是要警惕逆乱之徒卷土重来,本是不该忧心旁务,一心料理三番之事的。   可胤褆病重,恐有不测。御及天下十余年,康熙有过许多孩子,可他们相继夭折,是胤褆的强健让他看到了希望。胤褆刚被生下来时便虎头虎脑,没几日便顽强地睁开眼眸,咿呀和哭声都很响亮。康熙去看他时,他抱着康熙的手指不肯撒手,彼时康熙便觉得,这个孩子和他是极为有缘的,一定能成活下来。   待到胤褆序齿,康熙迫不及待的为他取了保清的名字,竟是将大清的国祚一道寄托在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孩童身上。这名字甚至比康熙亲手带大的太子保成还要重上几分,可见当年他对于胤褆的殷殷期盼。   胤褆病重,他几乎茶饭不思,待到宫外传来了消息,说胤褆身上的疮口结了痂,他才勉强从忧虑之中挣脱,又辗转一日,他明知他不应该莅临疫病蔓延的场所,更不该以一国之君的身份置身于险境,却还是瞒着太皇太后,又假借事忙将太子送入太皇太后宫中暂住,轻车简从地离开了紫禁城,只为看一眼他刚逃大难的孩子。   “皇阿玛,儿臣如今大好了,皇阿玛上次赐给儿臣的马驹长高了两尺,待春日草长前,儿臣还要去打马行猎!”   哈士奇阿哥声音清脆,一双冰川色的蓝色眼瞳孺慕地盯着榻前高大的男子,一条小尾巴在身后难以自制地左摇右摆起来。   “好,好,我儿最是强健,日后弯弓搭箭,定能开硬功,射鸿鹄。”   康熙怜爱地看着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出来的幼子,本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却被梁九功连声拦下了。康熙心有不愉,却也没曾坚持,毕竟即便是他不惧天花,宫中还有幼子幼女未曾感染过,若是真将天花疫病带了回去,那定然贻害无穷。   虽然收回了手,也只站在榻边儿三丈外驻足,康熙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怜意,细细询问道:   “这几日饮食用药可还适口?大病之后身体总是亏空,切忌不可过度劳动,若是想吃用些什么,只管吩咐下人,若是寻不到,便写信给朕,朕一定帮你寻到。”   “儿臣知道了,谢皇阿玛。”   哈士奇阿哥嘴上还能保持住自幼被教导得当的礼仪,身后的小尾巴却已经摇出了残影,一双小白爪扒着床褥,小毛脸儿费力地仰着,看着他高大威猛的父皇。   齐东珠趁着他们父子交谈之时,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蹑手蹑脚地想退避一旁,连摆在榻边儿的绣鞋都来不及穿。   可她那么大一个人,又做不到隐身遁地,没多时便惹来康熙淡淡一瞥,让齐东珠头皮一紧,原本还算收敛的动作骤然加快,飞快蹿去了其他侍从身后假装柱子。 第33章 献策   ◎康熙盯着她那朴实的扮相和那种难掩旖旎风情的白皙面庞,对上了她悄然抬起,窥探龙颜的一双不规矩的灵动鹿眼,心中蓦地一悸,让康熙不适地皱起◎   冬日天寒, 大清又还没有普及烧地龙取暖的技术,装柱子的齐东珠未着鞋履,不多时便被冻得两只脚轮番支地, 在侍卫身后表演金鸡独立。   也不是她想当这显眼包,只是这回儿康熙来得突然, 她关于牛痘治理的计划还没想好, 惠妃那边儿也没来得及为她引荐,谁知康熙便自个儿冒了出来, 将齐东珠吓了个措手不及。更有甚者,这回儿她还得跟康熙解释为何她会出现在大阿哥处, 而不是在宫里照顾嗷嗷待哺的四阿哥!   若是康熙执意要问, 齐东珠很难想象康熙还会听取一个不司其职的奶母的献策,而她更怕的是因此连累不顾规矩, 将她送出宫来的惠妃。   越是这么想, 齐东珠的脑袋垂得越低, 头上的发丝儿都萎靡不振了起来。满心祈祷康熙贵人事忙, 转眼就忘了她这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小小乳母。   转眼间将漫天神佛乃止系统都求了个遍, 可神佛不渡无神论者, 待康熙和大阿哥说完体己话儿,便将目光移向了角落里缩头缩脑的齐东珠身上, 声音淡淡道:   “你随朕来。”   齐东珠身旁的侍从向旁边儿避了避, 使齐东珠全然暴露在康熙的意味难辨的目光里, 这让齐东珠垮了表情,颤抖的手指揪住了衣摆, 小声呐呐道:   “是。”   就在她想要灰溜溜地跟着康熙的侍从走出门去, 寻思着怎么在这样糟糕的时机既不掉脑袋, 还能提出牛痘之策时, 榻上突然传来了哈士奇阿哥有些紧张的声音:   “皇阿玛…”   已经转身的康熙回身,看向脸色有些迟疑的大儿子,只见他快速瞥了一眼墙边儿不着鞋履,被冻得有些哆哆嗦嗦的小奶母,开腔说道:   “皇阿玛叫她有何事?她是母妃派来照顾儿臣的,不多时还要照料儿臣进膳呢。”   康熙看着自己儿子低垂的小脑袋,心知他是有意回护。可他倒也无意为难这胆大包天的小奶母,于是只是板着脸,对他大病初愈的长子说道:   “进膳还得只她一个奴婢侍候不成?你是皇子,不可轻易让人看出喜恶。”   胤褆垂着小脑袋,呐呐应是,却还是用娃娃音赘述道:   “这几日儿臣觉得身子大好,不知是不是她带来了母妃的信儿。”   齐东珠听得眼眸一酸。这些时日她来照顾哈士奇阿哥,既不是为了惠妃,也不是为了大阿哥,而只不过是将他们当做了跳板,去实现自己的目的罢了。可当她真的看到了榻上气息奄奄的哈士奇倔崽,还是被他孱弱的外表所惑,短暂地让自己忘记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而只把他当做一个需要帮助的幼崽看待,才让自己倾心照顾好他。   可是几日相处,她知道哈士奇阿哥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狗崽,而是一个拥有比狗崽更复杂的情绪的人类幼崽。她本不指望这高高在上,被人捧惯了的哈士奇阿哥记得她的照料,也不曾希求什么实质性的回报,可却在此刻受到了哈士奇阿哥明里暗里的回护,这又怎么不让她心中绵软呢?   看着哈士奇崽对着他皇阿玛垂下的毛绒绒的头顶,齐东珠突然明白,小狗爱人类爱得热烈,披着小狗皮的其他幼崽,也可以有纯粹的感情。   她很想上前摸摸哈士奇崽的头,叫他不要担心,她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可就在这时,康熙到底怜惜长子大病初愈,拖鞋般地发话儿道:   “朕只问几句话儿,就把人送回来。你刚刚病愈,需要好好歇息才是,不要劳神费力。”   “儿臣遵旨。”   小哈士奇应声道。而齐东珠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胆大包天地绕回了榻前,轻轻把哈士奇崽的白爪爪塞回锦被里,低声嘱咐道:   “不要抓挠刚结的痂。”   说完,她拎起自己落在榻前的绣花鞋,在梁九功已经逐渐习惯的目光里单手提上鞋,耷头耷脑地跟上了鱼贯而出的侍从。   大阿哥寝殿旁的殿宇被紫禁城来的侍从紧赶慢赶地收拾了出来,等待皇帝莅临。康熙踏入还有些阴冷的殿宇,对已经利索下跪的齐东珠说道:   “起来回话儿。”   他话音儿中喜怒难辨,听得齐东珠更是心虚,不过她当然不愿跪在地上与人说话,当即手脚利索地爬了起来。   梁九功此刻已经学会了不去关注齐东珠的规矩,此刻只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一旁。   “惠妃说你自请来照顾大阿哥,可是真的?”   齐东珠抬眼觑了一下康熙的脸色,还是看不出康熙此刻的态度,只好老实说道:   “正是。”   康熙审视的目光扫过她,见她还是一个月前见到时地模样,头上梳一个简单的把子头,发丝儿有些凌乱,一看就是未经仔细打理,浑身上下不着珠翠,衣着平庸。   她和宫中争奇斗艳,注重体面的贵女截然不同,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外表,也不去彰显自己的得体,却也和那些粗使奴婢和嬷嬷也不尽相同,只因她丝毫不为自己的不休边幅和朴素贫穷而感到羞耻,一双素手坦然地暴露在九五至尊的视线之中,没有半点儿怯懦。   她似乎不觉得不着珠翠便是可鄙的,是没有依仗,不得重视的体现,反而安然于此。   而这让康熙莫名想要打破她这份儿没有来由的泰然自若。   “皇长子病重,人人避之不及,你又怎敢如此自作主张?你是四阿哥的奶母,往日里在宫中引逗三阿哥也就罢了,竟还胆大包天将注意打到了皇长子的头上。怎么,你是觉得小阿哥不足你攀附,竟不尽心侍奉自己的主子,也要冒此风险往朕的长子身边儿凑?”   这话说起来,连康熙自个儿都觉得荒谬。他如今只有四子,除却那被他养在身边儿,侍奉的奴婢一月一换的皇太子,其他三位皇子竟然都和这平平无奇的小奶母扯上了关系!   就连一向老成持重,行事稳妥的惠妃,也为这个小奶母破了例,竟不顾规矩地将她送出了宫。   若说惠妃是因为担心病中的胤褆而失了分寸,康熙也不觉得奇怪,他只是想不明白这小奶母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竟然让他的嫔妃和儿子都如宽待。   “是奴婢对惠妃娘娘说,奴婢有治痘之法,能保皇长子痊愈。”   齐东珠紧绷着声线,先将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以免连累宫中的惠妃:   “惠妃娘娘忧虑皇长子的病情,才将奴婢送出了宫。”   “按你所说,惠妃是关心则乱,受你蒙蔽?”   齐东珠心下惴惴,抬眼看了一眼康熙的面容,见他的脚步停在自己不远处,一双凤目直直打量着她,齐东珠勉力定了定神,开腔说道:   “并非如此,奴婢却有治痘之法,想借此机会进献给皇上。”   康熙打量她半晌,破天荒地勾了勾唇,可他的眼眸之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倒是朕看走眼了,本道你是为了攀附皇子,谁知你所图非小。”   齐东珠心下一凛,心知要遭。康熙对于一个一心攀附权势,谋求富贵的奴婢可能并没有几分处置之心,却对于防治天花这等国家大事充满了警惕之心,仅仅是稍有提及,便招致了康熙的提防和隐晦的杀意。   “奴婢是真有防治天花之法。若是皇上肯听,奴婢便悉数相告。若是皇上不愿纳谏,便当奴婢是攀龙附凤之徒,打发了也就罢了。”?   事已至此,齐东珠反倒头脑冷静下来。越是情况紧急,越是不能露怯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她心知之前所计划的在皇长子病愈后由惠妃引荐献策之事,因康熙的突然造访泡了汤,她如果还不死心,想要说服康熙接受那牛痘之法,便只有铤而走险。   不过齐东珠虽然惯常规避麻烦,遇到烦心事能躲则躲,能避则避,但是对于这种关乎她信念的大事,她绝无半点儿退避之意。她对康熙了解甚少,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那就是康熙朝时期有不少活跃在大清的传教士,其中来自法国的白晋,来自葡萄牙的穆景远等,都留下了许多宝贵的文字资料,传回本国,成为大清和外国邦交的诸多记录之一。   由此可见,康熙并非固步自封的性格,对于许多外来事物的接受程度甚至比一些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更高。   齐东珠在赌,赌康熙比起对于一个奴婢心思的疑虑,远比不上对于折磨这个王朝许久的天花的忧虑,赌康熙作为一国之君的眼界儿,不会局限于固有的偏见和狭隘的防备。   康熙的唇角并没有落下,倒看得梁九功胆战心惊。可梁九功不知道的是,康熙此刻心中倒没有什么对齐东珠的防备之心,反倒觉得有几分好笑,只因齐东珠这番话虽然听着决绝,实则给自己留满了余地。那意思是若康熙觉得她衷心觐见,便应倾听采纳,若是觉得她一心攀龙附凤,便就将她当个不重要的卒子,随手打发了。   和着她说与不说,于她都没什么损失。   康熙盯着她那朴实的扮相和那种难掩旖旎风情的白皙面庞,对上了她悄然抬起,窥探龙颜的一双不规矩的灵动鹿眼,心中蓦地一悸,让康熙不适地皱起眉头,最终不耐道:   “若不让你进言,朕倒成了那不肯纳谏的昏聩君主了。讲吧。”   齐东珠闻言,可顾不上康熙那听上去有些厌烦的语气和仍然带着点儿不屑偏见的态度,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霎时让满殿葳蕤的灯火都失了颜色。   她只要这么一个开口的机会就够了。她想。 第34章 牛痘   ◎“倒还不知,你是想要留在大阿哥身边儿侍奉,还是回四阿哥处继续做奶母?”◎   齐东珠将牛痘之法全盘托出, 这次倒没有像面对惠妃时一般,引用什么鬼神说法,却切实地讲述了种痘的益处和可行性。   她话语中最挑战古代人认知的部分便是以牛生的痘预防人生的痘, 而最经不起推敲的部分便是纳兰东珠作为一个普通旗人女子,如何笃信牛痘有预防天花之能。   “…奴婢所知, 便是如此了。皇上若敢于尝试此法, 便着人召集侍弄牛羊牲畜的牛倌儿,遴选其中得过牛痘者, 再问其是否患过天花。”   说罢,她怕康熙仍然对此法嗤之以鼻, 不肯费心尝试, 便心一横,又下一剂猛药, 给康熙画上了大饼:   “皇上, 若证实奴婢所言真伪, 并不费力, 可若是奴婢所言确有其事, 而那并不会致死的牛痘当真有这般功效, 这大清便再不会有天花肆虐了,大清的军队和臣民可以驻进湿冷的南方而不再惧怕瘟疫, 宫中的皇子皇女, 也再不会受天花的威胁了, 定能茁壮成人。”   康熙一双凤目在满殿葳蕤灯火之中熠熠生辉,极具压迫感地盯着齐东珠。皇帝的审视本该是令常人感到恐惧的, 可齐东珠却是天生缺根当奴才的弦, 此刻心中无惧不说, 还用那双鹿眼殷殷期盼地看着康熙, 一双白嫩的手揪住了身前的衣料,万分急迫地搜刮着她贫瘠的语言系统,渴望说服这能左右百姓命运的帝王。   康熙看她这个德行,已经不怎么感到新奇了,反倒是打量居多。他此刻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胆小但不怯懦,温和却不柔弱,她看上去娇美温软,实则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格格不入的荒诞执拗。   “以痘制痘,此事并非没有道理。”   他看着齐东珠,沉声开口道:   “患天花者并不会再得,证明其中必有门道。那若寻天花病症轻微之人的脓疱磨粉,置于未得天花者近处,或可让其感染天花而得轻症。”   齐东珠心下一愣。康熙所言十分合理,且思维十分敏锐,倒是让齐东珠有些瞠目结舌了。齐东珠知晓牛痘法实际源自十八世纪末的英国,也是现代免疫学的开端,可中国却是在康熙中后期便免于天花的肆虐了。由此可见,康熙朝一定发明了对抗天花的方法,虽然齐东珠不知那方法具体为何,但此刻她却有些确定,那大概便是康熙所说的用天花患者的皮屑及分泌物致人感染,从而达到得天花者终身免疫的效果。   若是如此,并非不可行,可比起更加安全的牛痘法,以天花病毒作为疫苗接种还是过于冒险了些。只因天花病毒对人体的危害性过强,没有人能确保接种者不会感染重症,甚至生命垂危。   思及此处,齐东珠定了定神,对康熙说道:   “皇上明鉴,这种痘之道确实如此,便是让得过天花者不会再得,可天花终究危险,奴婢数次见过身强力壮,以一当十的壮汉死于天花,也见过孱弱妇孺逃过一劫,可见天花难以掌握。而牛痘则不同,寻常乡野大夫也可以开药治疗,轻易不会置人于死地的。”   她说罢,抬眼看着康熙的神色,见他凤目频闪,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后说道:   “你所言之事,朕已知晓了,会派人查实,若是事成,你当记头功。梁九功,派人去寻些天花病人和生了痘的牛来,事不宜迟,务必要快。”   “奴才遵旨。”?   康熙的语气缓和下来,这话一出口,齐东珠便知此事成了大半,心下自然欢喜,可她此刻却又忧心起另一桩事儿来:   “皇上开明纳谏,是百姓之福,若是天花得治,百姓自当感念皇上恩德。”   绞尽脑汁地逼迫自己说了两句谄媚之言,齐东珠就直奔主题了:   “奴婢此举并非为赏赐,而是为了宫中皇嗣不受天花所胁,也为了天下百姓不受瘟疫之苦,皇上若想救百姓于水火,还请皇上先用牛痘置于未患天花者体内,若是直接用天花为引,恐惹无辜者罹难。”   齐东珠勉强斟酌着字句,话中透露着小心。她其实知道这话儿绝不该说,只因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种痘法一旦推行,便能让万万人免于天花之苦。她所言皆是真实可靠的,被证实只是时间问题。   可她还是多加赘言,只因她知道康熙方才的言下之意便是要测试种痘之法,牛痘和天花都会作为引子,注入未患天花者体内。恐怕天花还是要被测试得早些,只因康熙的言外之意似乎并未对牛痘治人痘之法信服。   而这便也会导致很多本未得过天花之人会因为皇帝这样的“心血来潮”而被注入天花,从而患病。齐东珠心里也知道,这是视人命为草芥的大清,这里的统治者是一个高高在上,将万民视为奴才和牛马的皇帝,这些第一批接受“疫苗”的人有些可能是为钱财,有些可能是被胁迫,他们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或许也对他们患上牛痘或者天花的意义一无所知。   而齐东珠不愿看到如此情形。她知道自己有些吹毛求疵,即便已经救了万万人,她却还在忧虑那些第一批“试验者”所遭受的命运,这显得本末倒置,荒谬可笑,甚至是不识好歹的。更别提她在皇帝下令后对于皇帝的命令提出质疑,指手画脚,这本就犯了大忌。   果不其然,康熙锋利的视线又扫了过来,而刚才满脸堆笑的梁九功立刻变了脸色,对齐东珠喝道:   “大胆奴婢,胆敢枉议圣训,还不快快闭嘴!”   齐东珠被他有些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抬眼,却见康熙神色莫测地看着自己,当即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动作迟疑地跪了下去。   康熙没有叫起,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发丝儿都有些凌乱的奴婢。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怒意,但熟知他的梁九功却能看的出来,他的眸色冷极了,俨然是被激怒了的状态。   梁九功或许当他是因为奴婢的以下犯上而被激怒,却不知康熙的怒气其实来自别处。他莅临帝位已久,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处理政务,无有一日懈怠,他勉力治国,坚信自己定能做个圣明君主,坚信百姓再想起朝廷,想起皇帝,并不会再想到野蛮的鞑子皇帝,不会再想到嘉定三屠和累累血债。   他想让百姓休养生息,想让大清国祚绵长。   可这纳兰东珠方才的那番话儿,却让他明明白白地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小奶母觉得他会为了一时功绩,漠视寻常百姓的生死。   她的心思几乎都是浮于表面,不怎么需要人去特意斟酌的。即便是康熙这样惯常审视人的帝王,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极为罕见的心思纯净之人,像不同俗物的孩子,却也像皈依神明的笃信者。康熙喜爱与西洋来的传教士打交道,听他们怪诞的理论和漂洋过海而来的奇思妙想,他曾经在传教士的指导下亲手解剖了一头熊,勘测它的筋脉和心脏,厚实的皮毛下血红的肌腱。   可纳兰东珠与他们又不相同。那些自称神明信徒的传教士觐见时,面对金碧辉煌的殿宇和高高在上的皇帝,下跪的动作和趋奉神明一般虔诚。纳兰东珠却并非如此,康熙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片刻的笃信和折服。   她或许畏惧朕,康熙看着她因为紧绷而有些发白的手指,斟酌地想着;但她却不信服皇帝。或者换言之,她觉得朕这个皇不值得统率万民。   龙颜震怒,殿内一时落针可闻,齐东珠将发白的手指捏了又捏,最终还是不知该如何出言转圜。   她确实冒犯了圣颜,得寸进尺,死有余辜。可她不后悔。   有些话总该有人去说的。今日若她不说,那些死去的冤魂又去何处倾诉?   “纳兰东珠,”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声音轻缓,一字一顿道。此刻他声音里已然听不出半点儿怒意,只有一派平静:   “镶蓝旗下竟还出了你这么一个,你父母倒也是个人物。”   这话儿本该听着十足嘲讽,可因为康熙语调平缓,倒也没有几分讽意。齐东珠抬眼觑了他的脸色,轻声苦笑着应和道:   “皇上折煞奴婢阿玛了,若是他今日听闻我这般放肆言辞,恐怕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女儿。”   康熙踱步,走向了殿中的座椅,梁九功带来的侍从连忙奉上了一杯热茶,康熙掀开茶盏,却并没有沾唇,而是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儿:   “可会识字?”   “会…会的。”   齐东珠也没料到他会有此问,当即有些磕巴道:   “既如此,便上一份折子来吧。朕许你不计规格,只写治痘之策。”   “…是。”   齐东珠心里翘起小鼓,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康熙的脸色。她那自以为隐晦的动作被康熙看了个正着,却也不予理会。又过了半盏茶的时辰,康熙心中的火气完全平息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与一奴婢计较她对于为君之道的看法有些可笑,可方才那张扬的怒气又昭示着他确实莫名在乎这个奴婢的看法儿。这让他有些烦心,又有些无所适从。   这个胆大妄为的奴婢早晚会知道,他并非一个罔顾百姓生死的残暴之君。   “若是此法能成,宫中皇子皇女会率先种痘。”   康熙不再看她,声音冷淡道:   “你的牛痘之法最好万无一失,若是连累了你的小主子,可莫要悔之不及。”   齐东珠连忙抬头,口称不会。而康熙继续说道:   “倒还不知,你是想要留在大阿哥身边儿侍奉,还是回四阿哥处继续做奶母?”   齐东珠定了定神,沉声说道:   “奴婢的小主子是四阿哥,愿回四阿哥处。”   康熙闻言冷哼一声,使齐东珠怂怂地缩了缩脖颈儿。而梁九功觑了觑自家主子的脸色,对跪在原处的齐东珠说道:   “你这奴婢,事儿皇上都应下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第35章 敌意   ◎齐东珠看得懂这些,所以她只是又亲了亲哈士奇崽柔软的头毛,对他算是对太子半君不敬的行为只字不提,而是将它揽进怀里,轻轻顺他的背毛,直到◎   ——   齐东珠最后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一眼康熙的脸色, 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好灰溜溜地在梁九功的瞪视下离开了。   她一出门便看到殿门两侧侍立的黄甲侍卫,一双双肃穆的眼睛直盯着她, 将她看得有些心虚气短,连忙脚底抹油, 垂着头飞速离开了。   她走后, 殿内许久不曾有言语,即便是极端善于揣度康熙心意的梁九功, 此刻也斟酌着康熙的神色,没有贸然开口。   过了半晌, 康熙方才放下手中茶盏, 沉声说道:   “将刑部大牢收押的犯人提来,聚集京郊一处宅院, 再寻熟悉天花的医官待命。”   “是, 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主子可是要让他们率先种上那天花, 以观成效?”   康熙微微抬眼, 凤目之中的眸光在葳蕤灯火之中倾泻些许, 让梁九功悚然一惊,觉得自己又是多言了, 连忙垂首含胸, 不敢言语了。   “先植牛痘。”   康熙语气平静道, 却是在梁九功心里惊起波澜,他小心地抬眸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 却发现康熙正眸光深邃地看着他。   梁九功背心发汗, 不过他到底跟在康熙身边儿日久, 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自然不会被自个儿主子一个眼神吓得不胆战心惊,只挤出个讨好的笑容来,装傻充愣道:   “主子这未免也太依着那小奶母了!要奴才说啊,这小奶母所言之事本就像是天方夜谭,也就是主子这般礼贤下士的君主,才会听她一个奴婢的妄言。”   “朕是否依着她,还得看这些死囚之态。”   康熙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看着梁九功,丝毫没有理会他有些刻意的的插科打诨:   “若她所言为真,那这天花防治百年之功,皆在今朝。”   梁九功连忙称是,而后觑着康熙的脸色,小心试探道:   “可这小奶母如今如此亲近惠妃娘娘和大阿哥,还能让她回四阿哥身边儿么?这小奶母初见时倒像是个老实本分的奴婢,谁知竟是个如此能攀附的,可真真儿是人不可貌相。”   康熙那双熠熠生辉的凤目低垂,凝结于他手中半空的茶盏微微荡开的水纹之上,就在梁九功以为他不会再理会时,他听到康熙说道:   “她是少见的心思纯质之人。后宫之人和幼龄皇子少染尘俗,若是受她蛊惑,朕倒不觉稀奇。”   他半垂着眸子,神色似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厌弃,可梁九功嘴上应和着,心里却是了然。皇帝对那小奶母似有不同,这点儿他作为旁人可看得清清楚楚。皇帝虽不是那恪守成规的老古板,可因先皇放浪形骸,重私欲而轻社稷的贻害,皇帝自小便极为注重规矩和体统,即便是对于后妃子嗣之事,他也极尽克制,断不会以自身喜好而颠覆祖宗规矩。   而到了小乳母这里,百般离奇荒谬的行径竟也没换来皇帝实质性的斥责。这小乳母莫说罪孽深重,却也是漏洞百出,不堪指摘,若是皇帝想要处置小乳母,早就能安排百种大罪,断不会容忍她一次次挑衅皇帝的权威,无视宫廷的规矩。   或许皇帝并没有意识到,他与他的幼子和妃子一道,陷入了纳兰氏那令人难以忽视的蛊惑之中,堕其术中,虽心如明镜,却难以自拔了。   梁九功心里想得明白,可不能有半分表现,否则伤了自家主子的面子。   ————   齐东珠侥幸逃过一劫,也不知康熙是否真把她最后几句胆大妄为的话儿放在心上,灰溜溜地回到大阿哥养病的院落里。   外殿守卫的奴婢见她回来,纷纷注视着她的脸色,几个年纪轻些的婢女还露出钦羡的神色,大抵是觉得她是因为照顾大阿哥有功,得了皇帝的赏识,方才是去领赏去了。   旁人不知,齐东珠可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也不与那些企图与她攀谈的嬷嬷和婢女讲话,只垂头回到了内殿,想看看大阿哥的情况。   内殿之中一片静谧,榻上的秃毛哈士奇侧卧在床上,只有腹部雪白的毛毛随着他的呼吸而颤动着。   内殿侍奉的奴婢见齐东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便也不等吩咐,垂首退了出去。想来今日皇帝乍然驾临,将齐东珠单独叫去叙话的行为有目共睹,诸人皆敬畏她的本事,更是笃信她是贵人深信之人。在这座临时启用的皇家别院之中,从洒扫太监到大阿哥身边儿的嬷嬷,此刻都隐隐以齐东珠为主。   谁能想,齐东珠阴差阳错的在这些久日侍奉大阿哥,有些年岁的嬷嬷和婢女之中树立了威信。   当然此刻齐东珠还心有余悸,可没时间感念她这莫名得来的地位。她轻手轻脚地拉开床幔,垂头看着榻上白色腹部安静起伏的哈士奇阿哥。   小哈士奇似乎是睡了,安静地闭着眼眸,眼睫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震颤着。齐东珠轻而又轻地摸了摸他一时半会儿长不好的头毛,心中一片柔软。   她又想起方才哈士奇阿哥对她意想不到的维护,想起他还带着沙哑的娃娃音向他九五之尊的皇父讨要承诺,只为换得齐东珠不被皇帝问罪。   明明几日前他还嫩着小奶音,凶巴巴地威胁齐东珠,再不顾他的反对给他灌饭、摸他的头毛,就要告诉他的皇阿玛,让他皇阿玛砍掉齐东珠的脑袋。   齐东珠探了探他的温度,见确实不再发烧了,便满心怜惜地靠在了他的榻边儿,正准备小憩一会儿,谁知余光突然瞥到小哈士奇竖立在毛毛脑袋上的耳朵突然抖了抖。   果不其然,这装睡的半大小崽没憋得了一会儿,便用沙哑的娃娃音问齐东珠道:   “皇阿玛跟你说什么了?他都没跟爷说这么久的话。”   哈士奇阿哥的声音闷闷的,末了还哼了一声,似乎心里有老大的不乐意。   齐东珠没能抗拒诱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毛和小耳朵,在小哈士奇故作凶巴巴的瞪视里,说道:   “大阿哥得天花之后,皇上日夜忧虑,这天花的隐患已然是身在京城,锦衣玉食的达官贵人都难以规避的威胁,在民间更是肆无忌惮地流传。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皇上决定广为纳谏,不拘出身。我照顾大阿哥有功,又对天花防治有些法子,皇上决定给我一个觐见的机会。若是此事成,这天花再也不能威胁你皇阿玛的江山,也不能威胁稚子的性命了。”   “哼,和着你拿爷做筏子呢。”   哈士奇阿哥气闷地说,又被齐东珠爱怜地捋了捋头毛,直捋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你想了什么法子出来?皇阿玛可不好糊弄,若是让他发现你投机取巧,定然要了你的脑袋。”   齐东珠将他毛绒绒的一团揽进怀里,用鼻头拱了拱他仅存的柔软头毛,吸了一口小狗味儿续命。她没有选择用更简单的话去敷衍这个娃娃音拽崽,而是细思片刻,从头到尾将种牛痘之法讲与哈士奇阿哥听。   她娓娓道来,温和的声音让哈士奇阿哥眼皮打起了架。可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听完了齐东珠所说的对这个时代而言格外离奇的构想,而后有些幸灾乐祸地勾了勾唇角,在那张有点儿滑稽的斑秃小狗脸儿上露出个冷笑来:   “爷倒希望你说的是真的。若是真有其事,那皇阿玛岂不是会给太子种那畜牲生的痘?哼哼。”   说实话,他用哈士奇那张清秀中莫名透着一丝滑稽的小毛脸儿做出这种邪魅狂狷的反派表情,看上去实在不伦不类,可齐东珠却没笑他,反而是从他疲惫沙哑的娃娃音里听出了一点儿难以遮掩的落寞。   齐东珠当然没有指摘哈士奇崽对太子毫不遮掩的敌意。齐东珠像许多对历史不太感兴趣的普通人一样,对历史进程的了解从明末直接跳到了民初,对于最后一个被异族统治的封建王朝大清,齐东珠的了解仅限于几部火遍大江南北的辫子戏。但即便如此,九子夺嫡这样让编剧和观众都津津乐道的大戏还是见缝插针地让齐东珠接受了一点儿熏陶。   她知道历史上的大千岁胤褆因巫蛊魇镇太子,激怒康熙,被圈禁终生。   可齐东珠半点儿没有因预知未来而劝慰哈士奇阿哥不要再与太子作对的意思。她既没有教化一位天潢贵胄的立场,也没有心理医生或者宗教信仰那样对人心的精准把控和潜移默化的能力。况且她看得清清楚楚,掩饰在哈士奇阿哥又拽又倔的外表下那无声的落寞。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哈士奇阿哥长在宫外,虽心知自己是皇子,受到奴才婢女尽心竭力的伺候,他却只能和宫中的父母隔墙遥望。   而恐怕这天下无人不知,宫中二阿哥三岁被封为太子,养在康熙身边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储,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即使年纪幼小,恐怕还不懂半君和一位嫔妃所出的皇子之间的区别,也不懂权力的滋味儿是如何让人变成鬼,无法自拔,哈士奇阿哥恐怕在这生死难料的重病之中,不止一次渴盼过他父母的莅临,渴盼他能像宫中太子一般,长在那个本应该是他家的紫禁城里。   而不是居于大臣之家,看着他们亲人相伴,而他只是遥遥望着,若是靠近了些,便会看着他们脸上的惬意瞬间凝结,几个大人会催促他们的孩子,熟练地屈膝行礼,只留给哈士奇阿哥一道道弯折扭曲的身影,   齐东珠看得懂这些,所以她只是又亲了亲哈士奇崽柔软的头毛,对他算是对太子半君不敬的行为只字不提,而是将它揽进怀里,轻轻顺他的背毛,直到看着哈士奇阿哥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平稳而缓慢。 第36章 回宫   ◎齐东珠的眼眶微微酸了起来。她知道这几日哈士奇阿哥定是在频繁行猎,她本以为那是哈士奇崽被这场大病憋久了,也是对她之前的管制而心生叛逆,◎   齐东珠在哈士奇阿哥处待了近月余, 眼看着他本来斑秃的毛毛一点儿点儿恢复了光泽,眼底的神采一日好过一日,俨然一副恢复了康健的模样。   可随着他身体的渐渐恢复, 哈士奇阿哥的本性也逐渐暴露了出来。   哈士奇俗称西伯利亚雪橇犬,善于在极寒的气候之中生存, 在雪地里奔跑起来耐性极强, 被人类驯化为拉雪橇的帮手。   可这样的犬种显然不适合笼养或者被局限于室内。在身上的疮口慢慢结痂后,哈士奇阿哥已然按捺不住出去骑马驰骋的心了。齐东珠当然不会让大病初愈的他在外面仍然天寒地冻的时候出去乱窜。清朝初期, 世界还未经历全球变暖的侵袭,京城冬日是极为寒冷的, 冬日里阳光最盛的时候也是寒风扑面。哈士奇阿哥虽然身上的毛毛渐渐养好, 但依稀可见皮毛下新鲜的瘢痕和他因为大病初愈而略显瘦削的身体。   他被齐东珠强留在室内,闷闷生气。倒和其他哈士奇幼崽不同, 他安安静静并不吵闹, 只是时不时用他那日益恢复神采的冰川蓝色的眼眸悄悄瞪齐东珠, 可若齐东珠真的回过头来了, 他就垂下脑袋, 用两只小爪子抱着书卷, 将明显没有被阅读的书籍翻得啪啪作响。   眼瞅着他短短几日内糟蹋了三只湖笔,五卷书籍和成打的纸张, 齐东珠心下叹息。哈士奇果然还是哈士奇, 若是不让他撒欢儿个够, 便是一定会拆家的。可即便如此,齐东珠还是拘了他近十日, 才带着忧虑看着哈士奇撒着欢儿跑进他的马场, 用小爪子牵出了一匹浑身赤红的半大马驹。   因为怕小哈士奇着了风。齐东珠将他裹成了个圆润的球, 这让哈士奇阿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不失体面的情况下利落的翻身上马, 展现自己驰骋的英姿。他闷闷生了会儿气,绕着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想大冬日里出来营业的小马驹跑了几圈,便勾起小马驹的缰绳,带着脾气很好的慢悠悠的小马驹,哒哒跑到齐东珠身边儿。   他带着那小马驹围着齐东珠转了好几圈,在齐东珠眼里,便是一只被裹着厚厚裘衣的小哈士奇叼着小马驹的缰绳,两只半大的幼崽一前一后,围着自己踱步,那感觉别提多治愈了。   齐东珠沉浸在被毛绒绒和小马驹环绕的幸福感里,好半晌才发现哈士奇阿哥一双冰川蓝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一条恢复了茂密的大尾巴在身后摇摇摆摆。他盯着齐东珠的脸色,时不时又拽着看起来慢悠悠的小马驹走了两步,让小马驹健壮美丽的赤红色身体全然暴露在齐东珠的视线之中。   齐东珠恍然大悟,这个拽拽的哈士奇幼崽在等齐东珠夸夸他心爱的小马驹。他已经向齐东珠展示很久了,可齐东珠不开窍,这让他看起来都有点气咻咻的了。齐东珠不由莞尔,真心实意地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对着哈士奇阿哥柔声说道:   “我还没见过毛色这么好看的小马驹,是皇上给大阿哥的礼物吗?”   “哼!”   虽然对齐东珠迟来的赞赏略有不满,但大阿哥还是摇了摇毛尾巴,没憋住一会儿便又说道:   “皇阿玛从蒙古进贡的马匹中选了最好的一匹小马驹给我,他说这是头马生下的马驹,等爷长大了,她就和我一起驰骋疆场!”   齐东珠看了看这脾气极好的小母马,即使被大冬日里拉出来遛弯儿也丝毫不见生气,只是慢慢悠悠地舔了几口地上的积雪。齐东珠很难想象这种脾性温和的小母马也能长成一匹让骑兵能如臂使指的战马,统帅着万千战马冲锋陷阵。不过她聪明地没有提这一点,免得落了哈士奇小崽毛绒绒的脸面。   “嗯,等你长大了。”   齐东珠面儿上带着融融笑意,眼眸温柔如冬日雪夜里冒着热气的温泉泉眼,澄澈的眸光夹杂着暖意倾泻在这个炫耀自己爱马的哈士奇毛崽身上,让小毛崽不自觉地蹬了蹬小毛爪,轻轻哼了一声,歇了本准备支开齐东珠,甩掉一身碍事的裘衣去庄子里的林地跑马的心思。   这个胆大妄为的奴婢一点儿也不懂欣赏爷驰骋马背的英姿。   哈士奇阿哥皱着小眉头,露出一个正在深思的表情,殊不知他的哈士奇毛毛脸儿露出这种表情尤为好笑。   不过爷早晚会让她看到爷精湛的骑术和被皇阿玛都写信夸赞的射术!   小哈士奇崽心中信誓旦旦,可殊不知齐东珠已经到了要进宫向惠妃复命,回到四阿哥身边儿的时候了。   又过了几日,淮德传来了消息,也带来了入宫的令牌。齐东珠站在大阿哥的寝殿门外,握着那块儿冰冰凉凉的木牌,心下难免有些不舍。   但她不是哈士奇阿哥的奶母,是没有理由留在大阿哥身边儿的。而她已经将近一月未曾见到那粘人又胖乎乎的比格幼崽了,心下实在又愧疚又想念。   她握着那块儿令牌,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推开了哈士奇阿哥寝殿的门,对哈士奇阿哥坦言了她即将回宫复命的事。   哈士奇毛崽支在案几一侧翻书的毛绒绒的背影一顿,并没有回应齐东珠。过了好半晌,他转过毛绒绒的小身子,一双冰川蓝的眼眸看着齐东珠,一张俊秀的哈士奇的小毛脸儿上没什么富余的表情,只剩下一点儿西伯利亚狼似的漠然。   齐东珠看着他,心中微微一颤,莫名又想到他在康熙面前对她的回护。   虽然哈士奇阿哥出身这样一个扭曲又泯灭人性的封建皇族,长于这样一个是人命如草芥,毫无人权的野蛮时代,自幼被奴婢趋奉照顾,哪怕是吃饭宽衣都从不用自己动手。他还没有成长为一个草菅人命,权欲熏心的封建皇族。   他还只是一个被宠坏的,父母都不在身边儿的小毛崽。他感受得到齐东珠对他的善意,并且也回报以善意。他还没有被这个时代扭曲的封建制度和主奴之间的壁垒驯化,还没有失去人性,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   若是…若是她有机会,能不能改变他的命运,改变他的轨迹?能不能改变未来的腥风血雨,让他们都有不同的结局?   齐东珠的心鼓噪起来,却又突然偃旗息鼓了。她做不到,她没有这样的能力,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大清的体统和规矩。她只是一个自身都难保,只靠狐假虎威和系统帮助而幸存至今的奶母。   齐东珠又垂下了眼,耳畔却突然听到哈士奇崽有些冷淡的声音:   “三日后,你回母妃身边复命吧。”?   他说着,不再像往日一样轻轻摆动他刚长出新毛的大尾巴,而只是沉默地坐在案前,给齐东珠留下一个毛绒绒的背影。   齐东珠心下有些酸涩和不舍,却也只对着哈士奇阿哥毛绒绒的背影福了福身。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对哈士奇阿哥行礼,这个动作依旧不标准,也没有半分敬畏,只是寄托了齐东珠未尽的遗憾和歉意。   或许她日后不再会有机会见到这个哈士奇毛崽了。   她轻轻走了出去,合上了门。接下来几日,她一边休憩一边写着那个康熙要她写出来的关于牛痘法治天花的折子,并没有再去照顾哈士奇阿哥,而只是每日进小厨房为他准备一两道吃食,混进其他厨子做好的饭菜里送进哈士奇阿哥的房中。   宫中又为哈士奇阿哥遴选了随从,填补了天花大疫造成的空缺。这个处于京郊的皇庄逐渐热闹了起来,齐东珠偶尔能透过她下榻的房间的窗口,听到院中少年人的声音,看到哈士奇阿哥领着一众随从,牵着马向庄外走去的背影。   齐东珠心下虽然有些担忧,但无从置喙,便也只能将那份担忧压进心底。   到了第三日,淮德带来了一辆马车,停在了院落之外。天光未亮,齐东珠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大阿哥所在的寝殿方向,便准备登山马车,谁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纳兰姑姑。”   齐东珠回头,见一个少年抱着一个看起来不小的包裹,站在马车旁。   “这是我家主子献给惠妃娘娘的兔裘披风,还请纳兰姑姑代为转交。”   那个少年将怀里抱着的包裹交给了淮德。他怀中一空,露出了他手中的一个稍微小一些的包裹。   “这个是给纳兰姑姑的,我家主子说…”   那个少年结巴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是用了些边角料,给纳兰姑姑用也正当好。”   齐东珠愣了一下,半晌才将东西结过,轻声道谢,便抬步登上了马车。   随着淮德的一声吆喝,车马声辚辚地响了起来。齐东珠轻轻拆开了那锦缎做的小包裹,见其中露出了一抹雪色般的白,   那是一只纯白兔毛做成的手筒和一顶镶嵌着白色兔毛边儿的皮帽子。   齐东珠的眼眶微微酸了起来。她知道这几日哈士奇阿哥定是在频繁行猎,她本以为那是哈士奇崽被这场大病憋久了,也是对之前她的管制而心生叛逆,所以才整日驰骋在寒风凛冽的荒原之上行马打猎。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收到这样的一份礼。她知道这不是什么边角料,而是整块儿洁白的兔皮做成的手筒和皮帽子,是哈士奇阿哥亲手获得的来之不易的战利品。   是他让她等三日再回宫复命的缘由。   齐东珠的手指轻轻陷入了那洁白如雪的兔毛,柔软的绒毛毫无阻隔地将她的手指包裹,融融的暖意顺着指尖儿,流入了四肢百骸。   马车轻轻一晃,齐东珠的手指从那片柔软温暖中滑了出来,骤然一空。她垂下一双带着微潮的眼眸,将那洁白的兔毛帽子和手筒重新裹入了小包裹之中。   【??作者有话说】   ww厚颜求宝们看看我的预收好咩!!现在有两本捏,一本是清穿,《大清第一悍妇(清穿)》,八卦记者女主骚操作撩雍正,大清版绯闻女孩,伪ntr~轻松甜文~   一本是古言狗血虐恋修罗场文,《东宫侍婢不愿为妾》(原名《止淋》),男二重生作死,男主配角上位,男三两生陪跑~超狗血我发四,喜爱这口的姐妹看看嘛(打滚 第37章 复命   ◎齐东珠听到比格阿哥,心中立刻浮现出了他柔软的小毛毛脸。她知道自己该离开,可是她担忧地看着卫双姐,有些挪不动腿,开口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时隔近月, 齐东珠再度回到了紫禁城高耸的宫墙之内。   她在淮德的引领下径直进了惠妃的延禧宫,拜见了那神态冷淡,身姿高挑的宫妃。只不过这回, 在齐东珠福身时,惠妃从唇角抿出一点儿笑意, 带着金丝甲套的手轻轻托住齐东珠的手臂, 将她扶了起来。   “辛苦你了。”   惠妃的声音仍就如同寒泉击石,可她的眉目之间难得带上了一丝温度, 这让齐东珠也飞快地抿唇一笑,回道:   “是奴婢自愿前往服侍大阿哥, 不敢称辛苦。”   而且大阿哥是个很好的崽。齐东珠将大阿哥为惠妃射猎的兔裘奉上, 轻声对惠妃道:   “大阿哥病中思念母亲,病愈后特特为娘娘猎白兔做兔裘, 托奴婢带给娘娘, 聊表一片孝心。”   惠妃神色一顿, 齐东珠偷偷抬眼看着她, 没能捕捉到她眉眼间片刻的脆弱, 只看到一片冰湖般的平静。   她轻轻抬手, 侍立在她身侧的大宫女清露立刻恭敬上前,将那雪白的兔裘捧住。   “收起来吧。”   惠妃轻声开口, 而齐东珠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既为了哈士奇阿哥感到有些落寞, 又对惠妃这般被清宫之中层层规矩限制后的漠然而感到遗憾。   惠妃沉默片刻,半垂着眼眸, 眸光似乎有些愣怔。而她身侧的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似乎有些忧虑, 轻轻向前踱了半步, 却又不知为何退了回去。   她的动作惊了惠妃, 也惊了垂首的齐东珠。她抬头飞快的瞥了一眼,看到了卫双姐那张清丽绝尘的面容和有些摇晃的衣摆。   “你们都出去吧。”   惠妃回过神来,声音又恢复了她那高高在上的寡淡。她的目光轻轻扫过侍立在旁的卫双姐,声音突然放柔了些:   “卫氏,你也出去歇着吧。”   齐东珠看着殿中侍立的宫女和奴婢纷纷福身,鱼贯而出,而卫双姐在经过她的时候瞥了她一眼,并未出声,也沉默地走了出去。   齐东珠微微蹙起眉,只因卫双姐虽然面色康健,皮肤白皙,但神色却看着实在有些萎靡,她脸上那似乎与生俱来的灵动不见了踪影,反而流露出一点儿难以掩饰的倦怠。   不过齐东珠也无暇多想,只因在奴婢鱼贯而出后,惠妃的视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无论如何,你于本宫和大阿哥都有恩情。”   惠妃开口道,她站起身来,向齐东珠的方向走了两步,与走起来婷婷袅袅的宫妃不同,她步履坚定又直接。似乎看到了齐东珠脸上隐隐浮现的无所适从,她停住了脚步,直身站在不远处,轻声对齐东珠说道:   “皇上对那牛痘法很重视,已然在京郊立了庄子试药。如此事成,你在皇上面前也是头功。皇上治下严苛,但也对有功之人论功行赏,这关乎大清江山社稷的良策,定能为你换一条坦途。况且…”   惠妃声音顿了顿,眸光扫过齐东珠透露着一丝不自知的憨态的脸,说道:   “汉人聚集的南方,遭受天花疫情最为严重,此时正值皇上剿灭三番,收拢叛民的关键时刻,你又是个拿出天花治法的旗人,虽出身不显,可事关重大,便是一步登天也并非不可。”   齐东珠听懂了惠妃的提点,心里却没半点儿对于飞黄腾达或者一步登天的期待,只因她莫说是仔细斟酌、进退得当了,还得寸进尺将皇帝惹得龙颜震怒,就差那么一点儿就将她头都砍了。   这泼天富贵或是社稷之功她可不敢妄想,此事别再横生枝节她就心满意足了。   这么想着,齐东珠脸上露出一个半尴不尬的笑容,对惠妃忐忑地嗫嚅道:   “其实那日…奴婢说错了话儿,惹皇上不快了。”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惠妃的脸色,见她蹙起眉头,听齐东珠讲了那日来龙去脉,方才在原地踱了两步,而后叹了一声,对齐东珠说道:   “你不必忧虑,皇上不会因一时失言而抹杀你的功绩。你今日便托内务府将皇上让你呈的折子呈上,此后不必与任何人提及此事,静候佳音便是。”   “我…奴婢晓得了。”   齐东珠心中舒了一口气,轻轻福身,向惠妃行礼。她知惠妃与对宫廷规矩和为臣之道全然不通的她不同,是极为明白与帝王的相处之道的。她对于康熙的了解远胜于齐东珠,而此刻惠妃对她照顾大阿哥之事心怀感激,所言之法定是真心实意为了齐东珠着想。   齐东珠并非不识好歹之人,立刻福身谢过惠妃提点。   惠妃并非多言之人,过问过重要之事后,便用眸光轻轻扫过放在桌案上的一匣子金银珠串,对齐东珠说道:   “大阿哥痊愈之事,当记你之功,此银三十两,金十两,珍珠玛瑙各两串,你带回去吧,权当本宫和大阿哥的一片心意。”   齐东珠哪里好意思收这般重的礼。要知道此时京城一户人家一月的收入也才一两银子左右,她不过是去照顾了大阿哥一月,也并没有真心为大阿哥和惠妃做什么事,怎好接连收她们母子二人的重礼?   “娘娘,这使不得。”   齐东珠连连摆手,说道:   “您也知道,我其实并无…治愈天花之法,牛痘本为防治之法,我怎好居功?况且大阿哥已经赏过奴婢了,这些金银珠宝奴婢实在受不起,求娘娘收回成命。”   惠妃扫了她几眼,见她满脸真情实感的推拒和慌乱,轻轻一叹道:   “你无治愈天花之法这样的话儿便不必再说了,莫忘了在皇上眼中,本宫受你蒙蔽,对大阿哥关心则乱,才冒失地将你送出宫去。既然定了这个说法儿,便不要改了。况且本宫既然赏你,便是因你受得起这赏赐。拿去吧,莫要再让本宫多言了。”   齐东珠缩头缩脑,又觉得自己这张没有把门儿的破嘴实在不能再胡编乱造,使自己更加前后矛盾,带累旁人了,便也只能轻手轻脚地走到桌案边儿,抱起了那个沉甸甸的珠宝箱。   “去吧,”   惠妃看着她耷拉着脑袋,假装乖觉的模样,轻声说道:   “你没有在皇上面前要求,留在大阿哥身边儿是对的。你已经跟本宫扯上了关系,再留在大阿哥身边儿便是不妥。因牛痘之事,你已经在皇上跟前儿挂了名,日后赏赐还是荣誉都少不了你的,你只管侍奉四阿哥便是。”   “奴婢懂了,谢谢娘娘提点。奴婢这就回西四所了。”   齐东珠抱着珠宝箱,笨拙地对惠妃福身一礼,就准备退出去,谁知走到门口儿,只听惠妃有些低沉的声音突然传来:   “延禧宫开罪了皇上,恐怕要受一阵子冷落。你大功之人,不易多与本宫牵扯,近期远着些吧。”   齐东珠猛然抬眼,看向惠妃那低垂着的,归然不动的高贵面庞,一时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点儿无措的情绪。可是很快,她脑中的系统催促她赶紧离开,让她想起了她和惠妃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她怎样想帮助这对儿倔强得如出一辙的母子,她也无能为力。   这让齐东珠更加感到丧气,垂着脑袋退了出来,抱着沉甸甸的珠宝盒,和候在殿门口的卫双姐和奴婢们擦肩而过,慢慢踱步向外走去,满脑子还想着惠妃平静的面容和双姐不知为何有些萎靡的神色。   可她步履缓慢,还没走出延禧宫的院门儿,便听见身后主殿传来异响,接着,她隐隐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主殿方向跑出来,身后还坠着几个宫女。   “卫常在!”   齐东珠听到清露一向平和的声音抬高,喊着卫双姐的封位,这使齐东珠忧虑地回过头,正对上提着裙摆,红着眼眶,大步向院门方向跑过来的卫双姐的眼眸。   卫双姐显然没想到齐东珠还没走出院门,奔跑的脚步一下子就放缓了,声音带着沙哑:   “东珠?”   她唤了一声,似乎想起自己此刻脸上一定狼狈极了,便轻轻挪开脸,不管不顾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延禧宫中并不止寄住着卫双姐一位低位嫔妃,齐东珠都能感受到延禧宫外院伺候的奴婢们并不太隐晦的视线频频扫过卫双姐凌乱的衣角和不成体统的姿态。   宫中是不容奔跑喧闹的。卫双姐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大忌,按照宫中规矩,定是要挨罚的。齐东珠脑子绕了好几个弯儿,才在系统翻找资料的提醒和四周涌动的气氛里读懂这不妙的形势,当即忧虑起来。   “你…没事吧?”?   她低声问卫双姐,而这时清露已经带着几个主殿伺候的婢女大步走了过来。那几个婢女暗暗围住了卫双姐,以免她再度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我没事,”   卫双姐看了一眼面色极冷的清露,脸色难看地撇开了脸,却在转向齐东珠时尽量敛了神色,露出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来:   “你别担心。这么多日未归宫了,你快回去看看四阿哥吧。”   齐东珠听到比格阿哥,心中立刻浮现出了他柔软的小毛毛脸。她知道自己该离开,可是她担忧地看着卫双姐,有些挪不动腿,开口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她不知道惠妃所说的延禧宫罪了康熙,是否跟卫双姐有关。这让她更为担忧了,眸光反复扫着卫双姐的面容,企图看出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卫双姐生着一双天生便会让人觉得温暖的棕色眸子,她喜欢热烈地注视着人,使人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眼眸吸住。可如今她却目光回避地垂着眼睫,半点儿不肯看齐东珠了,只催促道:   “东珠,你先回去吧。”   清露看了不肯挪动的齐东珠一眼,她身后的一个婢女催促般地走到齐东珠身边儿,隔开了她和卫双姐。齐东珠无奈,只能拔步向前,一步三回头。可延禧宫的院子大小到底有限,齐东珠到了门口时,便瞥见惠妃已经从内殿走了出来,径直走向了卫双姐倔强站立的方向。   齐东珠瞥了最后一眼,耳中听到惠妃寒泉般的声音:   “跪下。”   延禧宫的院门被紧紧闭合,齐东珠被守门的太监驱走,再也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中情形了。 第38章 称心   ◎大阿哥病愈,我寻思娘娘终于能展颜了,可娘娘转眼就做这样的事,我真想不明白!◎   延禧宫中, 卫双姐怦然跪在了冬日寒凉的石砖之上,膝盖与石砖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可她一声不吭。   惠妃被清露搀扶着,站在卫双姐身前, 她蹙着眉头, 面儿上覆着一层薄怒,但眼底有一种极为深刻, 让人看不清明的东西。她扫视过在延禧宫中那些隐晦窥探的视线,使那些悄无声息聚拢过来打探消息的奴婢们又缩回了自家小主的院落里。   “你这次闹得过火了, 卫氏。”   惠妃冷声说道:   “去主殿佛堂跪着, 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请罪。”   若是往日, 听闻惠妃这么冷的声音和这么严苛的话, 卫双姐早就吓得不知所措, 缩头缩脑了, 可如今听闻这从未加诸于她身上的严厉惩戒, 她也岿然不动地跪在冰冷的石砖之上, 头发丝儿都透着一股无可救药的顽抗来。   这让惠妃难以自制地蜷起了手指,镂空的金制甲套在她的掌心划出一道深刻的红痕。她不为所动地转身, 余光看到卫双姐从她身后爬了起来, 也不需要奴婢搀扶, 一言不发地越过她向佛堂走去。   清露担忧地看了一眼惠妃,生怕她被卫双姐这不知轻重的连番冲撞气坏了身子, 可惠妃的面色却仍旧平静, 只从艳红的唇角挑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来。   “今日之事, 本宫按照延禧宫的规矩处置, 以儆效尤。这延禧宫中凡是本宫主事一日,便由不得半分僭越之举。”   惠妃说着,向延禧宫内殿走去,沿途奴婢纷纷叩拜。她气场太盛,那些或隐晦或蠢蠢欲动的视线被她经过时带起的寒风扫过,纷纷收敛起来,偃旗息鼓了。   “这几日风声紧些,你多加管照,莫要延禧宫被旁人钻了空子。”   她吩咐清露,得来了清露恭敬地垂下眸子,说道:   “是。”   ——   延禧宫佛堂之中,卫双姐无声跪在金缕玉衣的佛像前,目光平视着眼前的香炉。   旗人信佛,宫中太皇太后常年礼佛,宫妃纷纷效仿,各个宫殿皆设小佛堂,供宫中女眷抄经祈福之用。   卫双姐跪得笔直,不再像往日一样怀揣着憧憬仰视佛颜了,只是安静地任凭佛堂内香炉升起的炊烟袅袅将她鼓噪的血液围困。   她心中有太多事想不明白,可生平头一回儿,她不想说给佛听,也不想说给任何人听。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她十四岁进宫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无法转圜了。   清宫之中重嫔妃出身,更重嫔妃生育子嗣。卫双姐出身包衣,她的父亲只是个内务府管贵人膳食的小官儿,虽然家中没有沦落为那等凭借旗人身份领朝廷份例的披甲士,可家里也没有能力帮她逃过选秀。   她十四岁那年正值选秀,父母和哥哥一合计,想着她脸上还带着稚嫩,年纪幼小,就算拿去做宫女干活儿恐怕贵人都看不上,便紧赶慢赶地将她送进宫,满心想着选不上正当好,出宫便为她寻个好人家,日后也不用担心进宫伺候那些阴晴不定的主子了。   可天意难测,卫双姐还是和十五岁的万琉哈氏一日入选,次日,如今已经是贵人的乌雅玛禄也入了选。   卫双姐哭肿了眼,日日思念宫外的母亲和父兄。她年纪太小,皇帝对她也无甚印象,一次都没翻过她的牌子。在姐姐乌雅氏承宠后,她胆战心惊了几日,逐渐在皇帝的无视中又恢复了本性。卫双姐没有份位,被分配了许多宫女做的活计,但她甘之如饴,渐渐也就选择忘记她灰暗的前景,也忘了她已经失去的,踏出这道宫墙的能力。   惠妃刚将她接入延禧宫时,卫双姐怕极了她的冷脸和寒冰般的声音。她像个小兽般把脑袋埋进皮毛里,只露出两只簌簌发抖的耳朵,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惠妃。   惠妃处规矩比储秀宫还多些,惠妃似乎是看不惯她的德行,日日将她拘在主殿,可战战兢兢过了一月后,她却发现惠妃脸色是冷,但从不短了她半点儿用度。她在延禧宫过了最暖的一个冬日,比往日和储秀宫的姐妹们挤在一起过冬时,还要暖得多。   她觉得惠妃是个面冷心热的娘娘,和她们秀女传闻中的那种酷爱搓磨新人的残暴妃嫔完全不同。   有了惠妃若有似无的纵容,卫双姐没多时又故态复萌地恢复了本性,往日里在延禧宫里上下翻腾,若是寻到机会,还能躲着惠妃悄悄翻出延禧宫去。而她知道,就算被发现,惠妃顶多也就是斥她几句,关她一晚,连吃食都不会有什么短缺。   她本来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她就当个万事不愁的小答应,不去想过去在亲人身边承欢膝下的日子,也不去想未来那越不过宫墙的灰暗命运。她就做惠妃身边儿的一个小跟班儿,陪娘娘解解闷儿,逗逗趣儿,一生也就这么潦草过了。她不求什么,也不欠谁的。   可前日,皇帝带着大皇子恢复康健的消息驾临延禧宫,与终于展颜的惠妃续话许久。当夜,卫双姐不情不愿地在主殿奉茶,脑袋却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本以为是这几日赌气,没吃什么东西造成的虚弱,还想着等皇帝走了,她便要偷偷溜进小厨房,将惠妃份例中的牛乳糕全都吃掉。   可谁知次日醒来,她正对上皇帝带着怒火的双眸。而她失声惊叫起来,嗓音嘶哑难听,让她自己都觉得无比陌生。   她愣在原处,知道心底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破碎了。她的眼角划出泪水,而皇帝似乎怒极,却也没有对她发泄怒火,而是不等奴婢近身,便披衣而起,跨步去了主殿。   卫双姐在榻上缩成一团儿,明明殿内暖如春日,她却觉得从头冷到了脚,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她听着殿外皇帝充满怒气的声音和惠妃平稳的请罪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似乎想摆脱那被冷水漫过头顶的窒息感。   “…昨日酒暖,嫔妾却身子不适,无法侍君,还请皇上恕罪。”?   “朕昨日没翻牌子,你可知你僭越的代价?”   “嫔妾知晓,但凭皇上处置。”   卫双姐和惠妃都心知肚明,在大阿哥刚刚病愈,皇帝心怀大畅的此刻,皇帝不会因为这样的事处置延禧宫。   果不其然,皇帝虽然恼怒,却也只撂下几句警告的话儿,便折身离开了,而惠妃拂了拂衣摆,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站起来,迈步进了房门,对上了卫双姐茫然破碎的眸子。   她或许为她难过。愣愣地看着惠妃掠过痛色的眼眸,卫双姐心想。   但她并不后悔这样做。   一瞬间,卫双姐的心肺像是被浸入了寒泉,冷得手脚都打起了摆子,喉咙里不可抑制地挤出了一丝呜咽,可她不再像往日一样,在惠妃向她伸出手时用脸颊贴合她的手心了。她狼狈得滚下榻,胡乱裹上外衣,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着香炉上升起的袅袅烟雾,卫双姐捏紧了绣满云纹的衣摆。不常跪拜的膝盖钻心般地痛,可她一声不吭,牙关都咬得发酸。   冬日日光短暂,佛堂窗纸透过的天光渐渐变得虚无缥缈,卫双姐的双腿已然麻木不堪,膝盖的痛十分难忍,让她忍得手指都在发抖。清露早就来问过好几次,让她去惠妃娘娘面前认个错,服了软,破坏宫规的事儿也就算了。   可她不愿意,她宁愿跪着。   天光收敛了最后一丝温度,佛堂的门再次被推开了。卫双姐以为又是清露来催,不愿理会,可这一次,是惠妃华美的衣摆直直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卫双姐撇开脸,眼底莫名发热,可她不愿让惠妃看见,仿佛这样就彻底输了似的。   “今日为何如此失态?”   惠妃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而此刻这样的冷淡却彻底激起了卫双姐心中无法磨灭的火气,她抬起眼,不知尊卑地瞪着惠妃,自以为将自己眼底的委屈遮掩得很好:   “我什么性子,旁人不知,娘娘还不知吗?若是娘娘心烦,随便用什么大罪处置我就好了,也省得连累了延禧宫遭皇上厌弃。”   她堵着一口气,说到最后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哭腔,这让她觉得万分耻辱,又撇开了脸,不愿看惠妃那张平和的脸了。   “你大可不必为皇上发怒之事烦心,若是皇上真的降责,也是本宫在前面顶着,断不会让你吃挂落。”   惠妃声音平静,却彻底让卫双姐的怒火和委屈全都爆发出来,再难压制。她不顾规矩,从地上爬了起来。跪久了的膝盖刺痛无比,让她一瞬间红了眼眶,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逃窜下来,狼狈极了。   “娘娘都安排妥了,还管我干什么?大阿哥病愈,我寻思娘娘终于能展颜了,可娘娘转眼就做这样的事,我真想不明白!娘娘到底想要些什么,就算是固宠,也轮不到我!我根本就不讨皇上喜欢,我也不喜欢伺候——”   “卫双姐!”   惠妃神色一凛,一把握住卫双姐因为心绪翻涌而颤抖的手腕儿。   “住嘴。”   她冷声斥道:   “你又知道什么?这些年本宫将你护得太好了,让你全然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本宫这妃位只是凭借肚子争气,诞下大皇子得来的吗?你以为皇上的宠又能延续多久?你以为——你以为,本宫有本事护你一辈子么?”   惠妃声音低沉地说着,她的声音仿佛藏着一道极深的伤口,随着她的每一句话儿而崩裂。闻不到的浓重血腥气蔓延出来,让卫双姐那鼓噪不休的心肺仿佛被浸入了冷水,被迫平息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不是我纯造谣啊历史上惠妃和良妃关系就很好呜呜   (啊大家知道卫双姐是良妃吗,就是八阿哥的妈妈   八阿哥确实是惠妃养的,但(最多)只养到了六岁就送到景仁宫被佟佳氏抚养了。但是雍正即位后允许各位母妃出宫被亲生子女荣养,因为大阿哥早就被圈禁很多年了,就问惠妃愿不愿意和八阿哥住,惠妃表示欣然愿往。   她和八阿哥是有母子情的。良妃死后,八阿哥因为毙鹰事件被康熙申饬,惠妃当时与康熙大吵一架,这件事在外放大臣上给康熙的折子里看到的...就是当时的地方官都知道惠妃和康熙吵架,还上折子吃自己领导的瓜。   反观大阿哥因觊觎储位被发落时,惠妃跟康熙请杀大阿哥...表现得很睿智很冷静,以退为进自保为上。   至于良妃的结局非常让人唏嘘...但我也不觉得良妃是因为怕连累八阿哥而自戕的,反倒是为了自己在反抗的意味居多。康熙朝的后妃因为九子夺嫡的原因,留下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痕迹,能让人窥见她们的真实性情,也是让人恍然,原来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她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性情的人。   碎碎念有点多了嘿嘿,不知道大家爱不爱看碎碎念,不爱看我就不写啦! 第39章 称意   ◎齐东珠有点儿不太适应小话唠这冷漠的模样,垂下脸用鼻尖儿拱了拱比格阿哥毛绒绒的小额头,掀翻了他一只软塌塌的大耳朵。◎   “胤褆这回儿险些就熬不住了, ”   惠妃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是她的手还死死扣住卫双姐的手腕儿,使她无力挣脱。   “那些在宫外就熬不住的孩子, 有些连皇陵都进不去,你知道么?荣妃马佳氏足够受宠了, 本宫看着她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 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抱出宫去,承瑞, 长华,长生, 赛音察浑, 如今她身边儿只有个荣宪公主,连刚被接回宫来的胤祉都没法儿承欢膝下。那些死在宫外的孩子, 便是立碑都不得, 只能火化了事。”   惠妃死死压住声音中的阴鸷, 目光直直盯着卫双姐的眼眸, 像一只盘亘在半空中的鹫:   “如果生下的孩子结局如此, 骨肉分离, 横死宫外,无碑无名, 本宫断不会让你承受这般苦楚!可如今截然不同了, 我是一宫主位, 佟佳氏身体有碍,马佳氏性格柔弱, 不堪重用, 其他主位皆无出。皇上已经明言, 宫中若再有小阿哥诞下, 便会养在延禧宫!你还不明白么,双姐,此刻你若是诞下皇嗣,我们可以将他们养在膝下。和胤褆不同,无论你是诞下皇子还是皇女,他们都会与我们亲近,他们会给你带来一个份位,给你带来一份安稳的前程。”   “你的孩子本宫会好好教养宠爱,他们什么得不到?朝中的事胤褆会帮衬,宫中的事本宫会看顾,他们生来便是享这一切雍容的!若你生个排位靠前的皇子,少说也是个贝勒爵位,你后半生便有了依仗。本宫知道你不愿理会这些俗事,本宫将这一切照管便是,你只要听话儿,这一切本宫都可以为你取来。”   卫双姐仍然在气愤和委屈交织的情绪中发着抖,她睁大眸子定定看着惠妃,一时只觉得她有点儿陌生,那双惯常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眸中流露出太多炙热难言的流火,让卫双姐混身颤栗。   “您明明知道,我不想要这些。”   她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想掩盖其中的哭腔:   “我不求这些,您有大皇子了,他康健强壮,这还不够吗?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就像往日一样待在娘娘身边儿,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惠妃似乎没听到卫双姐这些隐含的服软之言似的,眸光没有半分柔化。她仍然盯着卫双姐潮红的面容和颤抖的唇,沉声说:   “让你继续做那有朝一日能飞出宫墙的美梦吗?双姐,自打你作为秀女入宫的那一刻起,你就出不去了。之前是本宫托大,纵你顽劣,纵你放肆,纵你做那些不着边际的美梦,本宫知道你想出去,可这宫墙这么高,上面的朱红沁血,你便是插翅也难飞。这次我们运道好,胤褆没有大碍,可你知道若是他有不测,我又是什么光景吗?”   惠妃的声音顿了顿,锋利的眉眼压低,面容阴郁难辨:   “本宫会求皇帝再给本宫一个孩子,即使本宫明知道生胤褆时本宫已经是九死一生,伤了根本,此生再难有子嗣了,可是没有家势的一宫主位又怎能没有孩子?后宫中人这么多,份位却何其有限,若是膝下无子,怕是不多时就要用旁的方式给那些诞下皇子或是家势高贵的嫔妃让位了。”   她说着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儿,语调却如死水般平静,仿佛那说得不是她自个儿可能会有的命运:   “届时我又凭什么护得住你?你已经成了妃嫔,此生都无法出宫了,可你连宠都未承,又没有子嗣帮衬,你将来又会如何?你不懂事,不知忧虑前程,总有人得帮你考虑。”   惠妃的手指上没有带着那看着就让人觉得生人勿近的金色甲套,她再度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搭在了卫双姐莹白的脸上,温热的指尖儿划过卫双姐颤抖的唇线。   “我没见过胤褆几面儿,”   她似乎怜悯卫双姐满脸的狼狈,突兀地转开了话题:   “但我听说,这孩子的性子像极了我。若是如我这般心冷,他便不会与我亲近。”   她知道卫双姐心软,最见不得她用这种淡漠的语气谈论自己。果不其然,即使仍在与惠妃置气,卫双姐还是伸出柔软的手,覆上了惠妃搭在她脸颊上的手指。   “可你的孩子,定是个心热的,就像你一样。她会是长生天赠予你我最好的礼物。”   卫双姐的手指骤然滑落,却被惠妃一把攥住,握在她诡异地发着热的掌心里。可卫双姐半点儿都感受不到暖意,她只觉得冷,就连心中翻腾的委屈和怒意都偃旗息鼓了。   她忽然想抬头看一眼高耸的宫墙,看看那是否真的是如此的不可逾越。是否真的能将好好儿的人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无比陌生。   她在沉默中发着抖,惠妃倾身上前,像往日安抚她的情绪时那样,捏住了她的后颈。她听之任之地将脸埋进了惠妃的颈窝,一双眸子却仍然生不出半分暖意。   许久,她停止了颤抖。她楞楞地看着佛堂内佛光照耀不到的角落,轻声开口道:   “若是我给娘娘一个孩子,娘娘就会称心如意么?”   惠妃轻抚着她背脊的手一顿,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惠妃眼底流露出极深刻的痛意,不知是为了一向顽劣少教的卫双姐被迫的妥协,还是她声音中难掩的迷惘和死寂。   她精心喂养的鸟儿在笼中哀鸣泣血,这让惠妃的心脏也跟着揪痛,绵延不绝的苦水几乎漫出喉咙,可被她强咽下去。她垂下眼眸,冷着声音说道:   “是。”   “…好。”   ——   齐东珠怀揣着对卫双姐的忧虑,慢慢走回了西四所。她不知道延禧宫内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寄希望于以惠妃的心智和笃定,一定能解决延禧宫的困境。   她踱步到西四所,便见听到风声的翠瑛站在门口等她。此刻并未轮值的宋氏也站在西四所的门前,见她现身,便福身一礼。   “纳兰姑姑。”   宋氏寒暄道,眉目之间流露出探究的神色,似乎很想知道齐东珠这些时日为何会为惠妃行事,可她到底知道轻重,不会轻易开口相询,于是只垂眸轻声说道:   “姑姑走后,小主子想念姑姑,闹腾了好几日。也怪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照顾不周,等小主子安稳下来,性子却变了,日前便不怎么亲人,这时更是怎么逗弄都不理会。我们心里害怕出什么差池,去寻了太医来看,太医说是看不出什么。这事儿后来让西四所的管事嬷嬷知道了,好生捯饬了一顿我们,说我们照顾小主子出了岔子…”   宋氏年纪也不大,是个性子柔弱,没什么坏心也没什么主见的人。齐东珠离开西四所后,她才意识齐东珠在时她们这些做奶母的日子多顺心。小主子并不好伺候,齐东珠在时能帮衬则帮衬,给他们排的班儿也轻快,大多数照顾小主子的活计都她自个儿担下了。   可当齐东珠离开时,宋氏她们才意识到小主子能有多难缠,不出几日,几个奶母的双眼都熬得通红,往日那种下值后便安心离开去休憩的日子一去不返,她们日日枕戈待旦,就怕小主子哭坏了身子,少食了乳汁,闹出什么病来。   若说往日里几人还对齐东珠颇得小主子之心生出什么芥蒂和嫉妒,此刻也只有满心期盼齐东珠早日做完惠妃派下的差事,使她们解脱。   “性子变了,是什么意思?”   齐东珠蹙起眉头,脚步加快,将怀里惠妃赏赐的首饰盒和贴身的包袱都递给翠瑛收着,自己提起裙摆便向四阿哥的院儿里迈。   “…我也说不上来,纳兰姑姑,您自个儿去看看吧。”   宋氏为了跟上齐东珠的脚步,也提起裙摆,走得气喘吁吁,却也没跟上齐东珠的步伐,眼瞅着齐东珠径直拐到四阿哥门口儿去了。   齐东珠虽然从庄子上来,但入宫时她们一行回宫的人衣物都被焚烧,身子也细细清洗过了,于是她也就推门而入。殿内两位正在轮值的奶母见她出现,连忙向她行礼。   齐东珠匆匆回礼,眼睛却早就不由自主地瞄向了榻上小小一团的襁褓。她一刻都不愿再耽搁,几步上前抱住了那缩成一团的软绵绵的崽。   “纳兰姑姑,小主子如今不愿与人亲近…”   其中一人出声提醒道,被另外一个奶母扯了扯衣角,便也将话儿咽了回去。她们想着,虽然小主子在齐东珠走后不爱理会旁人,但齐东珠毕竟是齐东珠,往日就属她最得小主子青眼,说不定能得小主子回应呢。   齐东珠垂下眸子,看向又长开了一点儿的比格崽。这一看可让她有些心疼,只见比格崽似乎瘦了,毛毛脸上独属于幼崽的肉嘟嘟消去了些,他此刻醒着,可被齐东珠抱起来也没有什么反应,和之前不是骂骂咧咧就是哼哼唧唧的小话唠样儿截然不同。   “宝宝,”   齐东珠有点儿不太适应小话唠这冷漠的模样,垂下脸用鼻尖儿拱了拱比格阿哥毛绒绒的小额头,掀翻了他一只软塌塌的大耳朵。另外两位奶母来不及阻止,纷纷面露难色,似乎可以预见齐东珠受挫,可谁知下一瞬,这些时日一个不顺便尖声哭嚎,无论怎么被讨好都不予理会的小主子突然哼唧一声,听得两位奶母心下一颤,却也没等来小主子不分缘由的哭闹。   “咿——咿!”   比格崽在齐东珠怀里动了动漆黑的小鼻头,似乎在辨认着什么。他睁开了一双黑亮的眸子,翻腾起四肢,一张毛毛脸儿努力向齐东珠相反的方向撇过去,一只白色的小爪子奋力蹬出来,踩在齐东珠的手臂上,非常用力地做着推拒的动作。   他用嫩嫩的嗓音哼哼唧唧,吵闹不休,声音越来越大,像极了小奶狗嫩声骂骂咧咧的样子,可这在齐东珠听来却和撒娇没什么区别。比格阿哥这久违的灵动模样也惊呆了一旁的两位奶母,齐东珠不知,她们可一清二楚前些时日小主子是什么德行! 第40章 话痨   ◎可齐东珠却是笑不出来。往日里她抱起小奶比,他都是用夹子音撒着娇,哼哼唧唧往她怀里钻的,可这回儿却是四肢并用推着她,看都不肯看她,两只◎   齐东珠刚走几日, 小主子哭闹不休,不肯让旁人近身,后来饿急了才勉强吃几口母乳, 继而又是止不住的哭闹。眼瞅着小主子一日虚弱过一日,她们害怕极了, 幼儿何其孱弱, 若是病了灾了,她们这些奴婢要吃多少挂落!   太医来过, 说了两句不轻不重的便也离开了,留下她们这些奶母和奴婢担惊受怕。又熬过几日, 小主子似乎知道齐东珠不再出现, 停止了哭闹。她们本以为小主子年幼忘事儿,可谁知小主子确实不再肆意哭闹, 可也不似其他孩童一般灵动, 无论她们如何引逗, 都不怎么理会, 总是耷拉着眉眼, 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这着实让人害怕极了。胆战心惊了好几日, 见小主子照常吃睡,身体也没有什么异样, 她们也便对小主子异样的安静和沉默视而不见了, 即使她们知道小主子这样的表现有些不同寻常。   只要小主子人还是康健的, 旁的事也不是她们这些奴婢能操得上心的。   谁知齐东珠这刚一回来,小主子暗淡的黑色眼眸便恢复了灵动和光泽, 嫩嫩的喉咙里也挤出了幼儿嫩嫩的声音, 这属实让两位奶母看得瞠目结舌。   可齐东珠却是笑不出来。往日里她抱起小奶比, 他都是用夹子音撒着娇, 哼哼唧唧往她怀里钻的,可这回儿却是四肢并用推着她,看都不肯看她,两只柔软的大耳朵也耷拉下来,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模样,看得齐东珠心都皱了,连忙柔声哄着比格阿哥。   幼崽哭闹起来,总是越被哄越来劲,越被哄越觉得委屈的,比格阿哥也不例外。他哼唧声越发大了,用嫩嫩的小嗓音喋喋不休,半分不消停,推拒着齐东珠手指的小爪子的力道却越来越弱,一双黑葡萄似的小狗眼还时不时转回来,自以为隐晦地瞥一眼齐东珠,继而又用力撇过小毛脸,不肯正视齐东珠了。   这模样,活活儿就是受了委屈和冷落的小奶狗和铲屎官撒娇置气的模样。   赏味期的奶比看起来还是如此可人,没有染上黑化的眼线,也没有一肚子坏水。齐东珠对它吸了又吸,哄了又哄,甜言蜜语不要钱似地往外洒。她对人社恐,说句话儿都要斟酌半天,对小狗那可是热情如火,没多时便将比格阿哥哄得找不着北,一时不察,粗着嗓音“wer”叫出声。   两位奶母骇了一跳,一时以为小主子又要歇斯底里的哭闹了,谁知这一声如同浮光掠影,叫完后就没了音儿。   齐东珠也微微发愣,被比格阿哥的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索性她抱着比格阿哥的手十分稳,便是天崩地裂也不会松开怀里软乎乎的毛崽崽的。   似乎见齐东珠不出声了,比格阿哥转过小毛脸,飞快地瞥了齐东珠一眼,夹起嗓子“咿”了一声,白色的小毛爪勾了勾齐东珠的前襟。   他这回儿不再哼唧个不停了,似乎因为刚才突然粗狂的嗓音泄了底儿,让比格崽有几分心虚。他又看了看齐东珠的脸,伸出小白爪勾了勾她的衣襟,咂了咂小毛嘴。   这就是要吃奶了。   齐东珠莞尔一笑,不戳穿这话痨小毛崽那些磨人的小心思,背对着两位奶母扯开衣襟,用背带式仿真奶瓶喂养比格阿哥。   两位奶母自然也不是不知机之人,即使内心对齐东珠对小主子这近乎神奇的安抚能力万分震惊,还是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外殿,将内殿的空间留给齐东珠和小主子。   旁人已经退了出去,齐东珠自然不会再克制自己对小毛崽的喜爱和怜惜,将刚吸饱奶水的比格阿哥吸得嘴皮子都合不拢了,一双长着粉色肉垫的小爪爪搂住了齐东珠的脖子,干燥的小鼻头在齐东珠脸颊上拱来拱去。   齐东珠哪儿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小狗攻击,心里又愧又怜。她在明知比格崽依赖她的情况下选择了出宫照顾大阿哥,迂回地达成向康熙推广牛痘法的目的,且不说此法成不成,她都冷落了极为需要她陪伴,缺乏安全感的比格幼崽。   即便如此,当她再次出现在比格阿哥面前的时候,小毛崽还是撒着娇,别别扭扭地接纳了她,这怎能不让齐东珠心下绵软呢?   虽然不愿承认,但在抱着比格阿哥暖烘烘的小身子的那一刻,在这逐渐变得熟悉的宫室,她久违地感到安稳。这怀里暖呼呼的比格毛崽哼哼唧唧的回应,竟真的仿若等待她下班回家的小狗崽,浑身上下散发着家甜蜜柔软、令人心安的气息。   许多普通人碌碌终生,所求不过一屋庇身,一个暖融融的包容怀抱。   齐东珠将柔声哄着哼唧着撒娇的比格阿哥,靠坐在了榻上。一月不见,她怀里的崽重了一些,却没之前看上去胖乎乎的了。齐东珠想着日后要多喂喂他,养得壮壮得才好。一人一崽腻歪个没完没了,转眼过了午时,比格阿哥却还没有入睡,齐东珠爱怜得看着眼皮子打架却用小毛爪紧紧搂住她手腕儿,半点儿不肯放开的比格崽,柔声哄道:   “宝受委屈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好不好?我会一直一直陪着宝宝,直到宝长成大比格。”   比格阿哥哼唧几声,终究抵不过困意的侵袭,眼皮渐渐粘在了一起,盖住了他黑亮的小狗眼。齐东珠抱着他撒不了手,连饭都没心思吃了,便搂着他缩在榻边儿,一道小憩了许久。   过了晌午,是翠瑛拎着一个食盒,绕过了外殿的乳母,给齐东珠送了些餐食来。在小主子寝殿用膳是不合规矩的,但这西四所四阿哥的小院儿受齐东珠这种领头羊熏陶已久,再加上比格阿哥年幼,齐东珠又如此得比格阿哥另眼相待,谁愿惹比格阿哥哭闹?便对齐东珠的行径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了。   齐东珠依依不舍地把小比格放在榻上,自个儿选了个角落的桌子扒了两口饭,一边与翠瑛低声叙话儿。   “西四所调来个新的太监,据说是延禧宫处来的,叫淮德。见了我的面儿便十分热络,可是和你有关系?”   “喔,”   齐东珠吞下一口羊奶馍馍,又连忙喝了一口汤顺了顺嗓子眼儿,开口说道:   “是惠妃娘娘那边的人,你不必在意,他是社交牛…哎,总之他对谁都很热络。”   翠瑛点了点头,有点儿犹豫地对她说道:   “你这些日子到底为惠妃做了些什么事儿?可是…可是和大皇子有关?”   齐东珠轻轻点了头,翠瑛抬眼看了看内殿敞开的门扉。她们声音小,但难保外殿的奶母不会听到只言片语,便不再多问,只轻声关心道:   “你当累得狠了。你带回来的包袱和那个匣子我都收到你房中的柜子里了,你记得锁起来,别露了财去。”   “谢谢姐姐。”   翠瑛看着她扒饭,终究还是不放心,又问道:   “那边儿的事,都处理好了么?不会再诏你前去了吧?”   “应该不会了。”   齐东珠咧嘴,露出个笑容来:   “我什么德行姐姐当是知道的,这事儿若是结了,旁的麻烦我躲都躲不及呢。”   “你还说。”   翠瑛眼里有点儿火气:   “这次本也没你什么事,偏你逞能。也就是你运道好,此次化险为夷,若是旁人如你这般形式草率,早就作死了,哪儿还有将来?你还是安稳些吧!小主子身边儿没什么大富贵,也没什么掉脑袋的风险,你老实呆着就算了,不要想什么有的没的。”   “知道啦。”   齐东珠嘴上应着,心里也觉得自己入宫这两个来月有些惊心动魄了。算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这波澜壮阔的宫廷生活与她本人社恐的性格完全不符。   她瞥了一眼榻上呼呼睡着的比格阿哥,心想日后还是安稳照顾小奶比,不再横生枝节了,待小奶比长成了便拿着遣散费出宫,瞧一瞧这三百年前的大江南北。   “你这几日好生歇息,下月初便是小阿哥的百日宴。我听管事的说,四阿哥满月宴办得有失体面,这百日宴内务府是要大办的。乌雅贵人正当宠,身子也大好了,定是要来参加小阿哥的百日宴了,这回儿恐怕是在储秀宫办。”   “呃…”   齐东珠一听这样大的宴会,就有些头皮发麻。她最不喜这样的场面,想到自己要抱着比格阿哥被一群高贵的宫妃簇拥其中,还是不是要对各路人马请安行礼,她就愈发想躲懒了。   可翠瑛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瞪着她,斥道:   “你可莫要想着躲懒!你忘了上次你没能去小主子的满月宴,其他几个闹出多大笑话儿?至今魏氏还在给管事嬷嬷打杂呢,每日哭着喊着要出宫,听说被搓磨得不轻快儿!你可得知道,虽然乌雅贵人不能亲自抚养小主子,可也是小主子的生母,你在小主子身边儿做有头脸的大姑姑,那也必须过了乌雅贵人那儿的明路去。”   翠瑛低声嘱托完,有絮絮说起了她听来的小道消息:   “我可听说,乌雅贵人虽然年纪不高,却极为重规矩,便是太皇太后也亲口夸赞过的,也正是如此,才得了皇上的宠幸。”   她看了看齐东珠叼着馍馍,呆楞地看过来的模样,心中更为忧虑了:   “你这个德行…罢了,我也不说你,这几日你先歇息,若是得了空子,便让宋氏她们教教你规矩,便是赶鸭子上架,也得装个相出来,可千万别当日出了差池。”   “喔。”   齐东珠咬着嘴里的馍馍,点头如小鸡啄米。   —— 第41章 逗弄   ◎齐东珠几乎已经习惯这个关键时刻不靠谱的系统了,此时也懒得跟它计较,只能又在原地打了个转,将吃滚了小肚皮的比格阿哥晃得差点儿吐奶。◎   一月未见, 齐东珠和比格阿哥可谓腻歪到了极点,莫说是翠瑛与齐东珠叙个话儿还要做贼似的跑到小主子的卧房里,就是骤然轻松起来的奶母宋氏等人, 都觉得如今的轻快有些恍如隔世。   如今她们轮值几乎都在外殿轻声细语地叙个话儿,绣个花儿, 往日里那些应付小主子哭闹和担惊受怕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若说在齐东珠离开前, 她们还对齐东珠霸占小主子有些怨怼和不屑,而今却是生不出半点儿这样的心思了, 只因在这让人心惊胆战的一个月里,她们才知道小主子绝不是什么好伺候好讨好的, 幼儿孱弱, 一个不察落下什么闪失,她们还要首当其冲地担责, 即使攀龙附凤的心思再强, 此刻都偃旗息鼓了。   她们享受起齐东珠在时她们的万事不愁来, 也不往小主子身边儿凑。这耳畔一旦不再响起那尖锐的哭闹声, 周遭的气息都变得晴朗了些, 再加之奶母份例足, 日日荤腥下来,每个奶母的腰身都圆润不少。   再说这齐东珠, 日日消磨在比格阿哥的寝殿里, 吸着小奶比毛绒绒的大耳朵, 耳边听着他“咿呀”不停的小夹子音,倒也有些乐不思蜀。   可她也不是全然无忧无虑的。在她刚回到西四所时, 其他奶母纷纷对她说, 小阿哥性情有变。她本是有些忧虑的, 但抱上胖崽的那一刻, 她却发现胖崽对她虽然有些气咻咻的,却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她心疼坏了,以为比格阿哥是将她认作了自己的首要看护人,在看护人离开后产生了分离焦虑,当看护人回来时,便会出现一点儿细微的抵触情绪。   这在一两岁的幼崽身上不鲜见,可放在这么小的幼崽身上确实让人觉得疼惜又惊奇。齐东珠抱着胖崽不忍撒手,好生哄了又哄,将蹬着小爪子抗拒她的比格阿哥又变成了那哼声黏糊,用小白爪勾着齐东珠的手腕儿的胖崽。   她本以为这风波算是过去了。不单单她自个儿松了一口气,就算是旁的奶母,也不再过几日就求去太医院要太医来看了,都觉得自家小主子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可过了几日,齐东珠却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她虽然大多数时辰都在比格阿哥的寝殿之中窝着,但一日里总会离开几个时辰,有时是去学学规矩,在百日宴之前恶补一番,有时是用小厨房做些自己觉得合口的吃食,犒劳一番自己,还有时是单纯地透透风,与她在这紫禁城唯二说得上话儿的翠瑛和淮德闲话儿几句。   而那时她一般会选择比格阿哥入睡的时辰,倒也不妨害什么。若是比格阿哥早醒,便有其他轮值的奶母上前陪伴哄逗,这些日子里都没有出什么差池。   让齐东珠发觉不对的是一个傍晚,她刚与淮德和翠瑛用了膳食,话儿了几句。淮德是从延禧宫调来西四所的奴才,不知惠妃在其中动用了些什么手段,西四所里便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号人,连往日那守卫领地般照管这西四所的管事嬷嬷都没有置喙半句。   淮德总有说不尽的话儿,今日打听到了宫内秘闻,明日又说起了宫外的奇闻逸事,总之是没有半点儿消停的。齐东珠听着他的喋喋不休,就不由自主地耽搁了点儿时辰,收拾好自个儿回到比格阿哥房中的时候天已然擦黑了。   她进门时,奶母宋氏和孙氏正在小心翼翼地拿着一个布做的小老虎逗弄比格阿哥,这本没什么寻常,逗弄幼崽无非是将小玩具左右摇晃,让幼崽的视线追随着小玩具左右移动。   齐东珠本来嘴角带着笑,可看了半晌,那笑意却尽数消失了。她发现比格阿哥浑然不理孙氏和宋氏的逗弄。   若说是幼崽不理会逗弄,也实属寻常。有时是幼崽觉得无趣,有时是幼崽觉得疲乏,注意力难以集中。可那些都是正常的反应,而比格阿哥的反应却让齐东珠心中咯噔一下,莫名想到了之前宋氏她们含含糊糊地说比格阿哥性情大变之事。   只因比格阿哥并不如其他幼崽一般,厌烦得躲避或者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移动的玩具。他只是一动不动的半睁着眼睛仰躺在原处,仿佛根本看不见在他眼前动来动去的玩具,和轻声细语的奶母似的。   这完全不是一个幼崽该有的反应。可之前的相处中,齐东珠不觉得比格阿哥是视力或者听力出了问题,可此刻看着比格毛崽这一小团躺在襁褓里,连视线都一动不动,齐东珠莫名恐慌起来。   她走上前,抱起了比格阿哥。小毛崽哼唧一声,干燥的小黑鼻头往她的怀里拱去,白软的小毛爪探出来,踩了踩齐东珠的手臂,一副讨奶吃的模样。   可这回儿齐东珠却没有哼着歌儿满足他,而是对孙氏和宋氏说道:   “往日里,你们逗弄小阿哥,他也是这般浑似看不见玩具的反应吗?”   孙氏和宋氏没想到她会由此一问,心下惴惴地互相看了一眼,宋氏道:   “小主子往日便不爱搭理我们,这事儿纳兰姑姑也是知道的。”   她说法儿婉转,却正应了齐东珠的话。这让齐东珠心中一沉,又问道:   “可是…可是你用的这玩具不得他喜欢?可曾换过别的玩具逗他开心?”   齐东珠虽心知这和玩具种类关系不大。以视线追随着移动物体,对声音来源的方向有所反应是幼崽的本能,即使是不感兴趣,也不至于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两位乳母见她的神色严肃,以为她要发作,更是心中忐忑,孙氏连忙从外殿抱了一个匣子进来,在齐东珠面前打开。   里面是各种布质的,塞满了填充物的小玩偶,还有一个小风车。这个年代幼崽或许会觉得新奇的玩意儿一应俱全。   齐东珠见她们惶恐,连忙也缓和下语气,可是内心的忧虑却没有一丝缓解。在她离开西四所前往京郊的庄子前,比格阿哥也不是什么亲人的性情,这她是知道的。当时那跋扈的那拉奶母和一心攀附的魏氏还在,比格阿哥对她们不甚喜欢,但他的不喜和抗拒都浮于表面,全然通过幼崽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出来,不存在什么漠视。   而此刻,齐东珠却明明白白地从那个小毛脸儿上看到了比格幼崽对于旁人的漠视,对于玩具的漠视。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像是这个比格幼崽封闭了一部分感官一样。   齐东珠抱着因为她的不理会不配合而哼唧得更加用力的比格胖崽,在屋里转了几圈,心中有些不知所措和焦灼。末了,她的余光看到还在站在原处,表情凝重的孙氏和宋氏,忙放柔声音,对她们说道:   “你们去外殿歇息一会儿吧,我给小阿哥喂奶。”   孙氏和宋氏连忙应了,可临出门时,宋氏还是心中忐忑,回身小声对已经半解衣裳的齐东珠说道:   “纳兰姑姑,这小阿哥性情确实变了,可我们也不知如何应对,那时您还在办惠妃娘娘派下来的差事,我们这些人本就不得小阿哥喜欢…”   她说着说着,更觉得有些委屈,齐东珠勉强挤出一丝笑,应下了她的话儿,企图让她不要忧虑。   在宋氏和孙氏退出去之后,齐东珠垂首看着这绷着小毛脸儿用力吸奶的比格幼崽,忐忑地对系统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且不说比格幼崽了,正常两个月大的人类幼崽也不该如此吧。你是奶妈系统,你知道这种情况怎么处理吗?”   齐东珠惴惴不安,而那一向不怎么靠谱的奶妈系统传出滋滋的电流声,许久才回道:   “这是奶妈系统,哺乳的工具一应俱全,这婴幼儿心理学那确实没有。你也压力不要太大,这才多大,可能是他凑巧懒得理人,你别往心里去。”   齐东珠几乎已经习惯这个关键时刻不靠谱的系统了,此时也懒得跟它计较,只能又在原地打了个转,将吃滚了小肚皮的比格阿哥晃得差点儿吐奶。这小胖崽坚强地在齐东珠怀里将倒灌回喉咙口的奶汁咽了下去,用力得都翻起了小白眼。   齐东珠瞥见,连忙替他捋了捋小胸脯,迭声哄着他。被哄了的比格阿哥哼唧声更大了点儿,抖着软塌塌的大耳朵,将毛毛嘴上的奶渍都蹭到了齐东珠的衣襟上。   齐东珠揉了揉他的脑壳,可不忍心跟他计较,脑中还在与系统说着话儿:   “我也知道他还小,可能…希望是个偶然吧,但我真担心他是因为我离开了一个月,产生了分离焦虑,真变了性情…若是那样,岂不是都怪我。”   “瞎说什么呢,”   系统提高了声音,听着有些恼:?   “他屁大点儿的一个崽,知道啥?也就是你觉得他能认出你来,保不齐他就是觉得我们系统特调的乳液好喝呢。你寻思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齐东珠被系统一吵闹,过分忧虑的心思也散了一些。她是觉得比格阿哥能认出她来,可他也确确实实是个孱弱的幼崽,一丁点儿大,想来可塑性还是极强的,她若是好好教他一阵子,不当有什么差池。   “你就好好当你的奶母得了,心理学上的事儿你这个智商能管得了?…算了,我去帮你查查,你好生喂崽攒积分就是了,旁的事你想得忒多!”   齐东珠被系统叨叨得头都有点儿秃,连忙吸了一口比格崽毛绒绒的脑壳。   “哪儿有你这样的系统,资料现查,你没有资料库吗?如果不是你能凭空变出东西来,我还觉得你是个人工客服呢。”   齐东珠抱怨着,脑中的系统不再理会她,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第42章 百日   ◎她念着排演过几次的话儿,紧了紧抱着比格阿哥的手臂。这使比格阿哥的小脸儿贴上了胖狐狸玩偶的毛毛脸儿,两张软萌稚嫩的小脸儿挤在一起,又将◎   为了让比格阿哥不再不理会其他奶母的逗弄, 齐东珠思来想去,决定曲线救国,先弄一个让比格阿哥十分喜爱并且在乎的玩偶。   人在紫禁城, 做事需谨慎。她没有选择向系统兑换做好的玩偶,而是选择自己做手工, 这样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她拜托翠瑛去给她寻了些做玩偶的工具。说来也极为简单, 就是一坨羊绒,一块儿皮毛和一些针线布巾罢了。古代没有方便便宜的化纤, 但却少不了动物皮毛。大阿哥给齐东珠的兔毛帽子和手筒激发了灵感,让齐东珠盯上了原生态材料。   皮毛不算什么稀罕物, 但想要块儿好的, 纯色的却难。齐东珠花了近二两银子才换来一块儿白色的狐狸皮,这还是淮德说破了嘴皮子得来的友情价。   狐狸皮完整极了, 箭簇从这只倒霉狐狸的眼眶射入, 半点儿没有割伤皮子, 可见行猎之人是个骑射老手。   齐东珠一边儿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这是动物保护制度不完善的古代, 她也不算残害国家保护动物, 一边儿将狐狸皮处理好,在其中塞入羊绒, 企图用自己蹩脚的缝合技术将之缝起来, 变成一个完整的玩偶。   当然了, 这比听上去可难太多了,特别是对于齐东珠这种没有技术只有感情的缝合女工来说, 这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在第四次险些戳穿了自己手指后, 将饭食端上桌子的翠瑛实在看不下去了, 抱怨道:   “你让我来做, 早几天就做好了!你主母是不是苛待过你,连这个都不给教的?咱满人姑奶奶学不来汉人刺绣的手艺,但也没见过你这种仿佛没拿过针的,人的手都有五根指头,你的怎么能笨成这样?”   齐东珠被说得面红耳赤,匆匆把针拔出来,将皮子往身后一藏,寻思等回比格阿哥寝殿再弄,可不敢让翠瑛叨叨了,头皮都念叨发麻了,带累着齐东珠从未见过的纳兰家主母也跟着受了诽谤,实在罪过。   一旁来蹭吃的淮德哧哧笑起来。他手里也抱着个灰扑扑的狐狸皮,是齐东珠买白狐皮那日,他顺手买下的次货,已经被他自给自足地缝进了冬日的棉衣内御寒。   说实话,那手艺可比齐东珠的熨帖太多了,缝进衣服里,半分突兀的感觉都没有。整张皮子被完完整整地利用了起来。   一个太监的针线手艺都比齐东珠强上许多,翠瑛都替齐东珠臊得慌。但齐东珠这来自现代的脸皮宛若城墙,岿然不动。这有擅长行马打仗的女子,自然有擅长针线刺绣的男子,现在可不兴以性别鉴别人的能力了!   这么想着,齐东珠气鼓鼓地往嘴里扒啦着饭食,一边儿听淮德和翠瑛叙话起来:   “听闻小主子的百日宴当真在储秀宫办,内务府已经开始张罗起来了。”   “还有不到半月。”   翠瑛说着,看了一眼齐东珠,握着筷子的手无法动作,便用手肘戳了戳她:   “规矩学得如何了?我看那宋氏还是挺尽心的。她们讨不到小主子欢心,如今可都仰仗你。”   “她教得很好。”   可我学得不咋地啊。   齐东珠咬着筷子,愣是没敢说出后半句话儿,只能自己按下心中焦虑。社恐面对这样的大场面总是焦虑的,这几晚她入睡时,噩梦都做了个遍,有时梦到自己规矩不好被那些宫妃们打板子,有时候梦到面目不清的乌雅贵人嫌弃地看着比格阿哥,说我的儿子怎么变成狗崽了。   焦虑的齐东珠吃完了饭,拿起她缝缝补补仍然不成样子的玩偶垂头丧气地走回了比格阿哥的寝殿,企图吸一口小狗崽续命。   当晚她又成功把自己的手指戳出个血窟窿,比格阿哥已经急得不得了,夹子音都快夹不住了,哼唧着要齐东珠来哄睡。齐东珠只得将不成形的玩偶和危险的针放得远远的,走过去搂住比格阿哥,吹灭了灯豆。   次日,齐东珠起得稍微晚了些。比格阿哥如今晚上也不怎么需要人了,只用再喂一次,换个尿布,便能安稳度过三四个时辰。他乐于在齐东珠怀里或者手臂旁边安睡,乖巧又安静,比齐东珠做的那个四不像的玩意儿更像一个毛绒玩偶。   齐东珠心里挂念着她的手工活儿,在翠瑛的帮助下忙活了好几日,玩偶终于成了形状。可惜羊绒绵软不成形,皮子也没有骨架支撑着,被塞得满满当当,在翠瑛的抢救下勉强看上去像个四肢俱全的动物,可是怎么看怎么不像骨感灵动,仙气飘飘的雪狐。   倒像一只雪白软胖的萨摩耶。   不过齐东珠已经十分满意了,她先试了试比格崽会不会对皮毛过敏,而后将这看起来像极了萨摩耶的雪狐玩偶放在了比格崽的身边儿。在她的注视下,比格阿哥伸出雪白的小爪子推了推玩偶,将没什么重量的玩偶推得翻出了肚皮,四脚朝天,这吸引了比格阿哥的目光。他偏过小脑袋,用一双黑亮的眸子盯着雪白的玩偶。   齐东珠把玩偶抱到他面前,晃了又晃,引着比格阿哥的视线也摇了又摇,这让齐东珠心中松了一口气。奶比对周遭的反应还是挺正常的,看起来也对这个玩偶十分有兴趣。   齐东珠立刻鼓励般地将小玩偶放进了比格阿哥的小爪之间,任由比格阿哥伸出小毛爪扒住了小玩偶。   玩偶是齐东珠一针一线缝好的,被她揽在怀里带了几日,上面带着齐东珠身上清淡怡人的皂角气味儿。这让比格阿哥扒住了玩偶不动了,就像往日他抱住齐东珠的手腕儿一样。   好乖。齐东珠爱怜地吻了吻他毛绒绒的小额头,轻声说道:   “要谢谢小狐狸,小狐狸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它换了一种形式存在,陪你长大。”   “咿——”   比格崽应着,用黑色的小鼻头拱了拱毛绒绒的狐狸玩偶,鼻头被狐狸玩偶的绒毛刺到,使比格胖乎乎的小身子抖了抖,打了一个喷嚏出来。   打完喷嚏,他像是有点儿迷茫地看了看玩偶,有抬起小毛脸儿看了看齐东珠,看起来懵懵的,仿佛不知谁如此放肆,攻击了宝。这可萌化了齐东珠,邪恶的齐东珠他的头毛吸了个遍,险些给他吸秃了,又用牙齿轻轻叼起他的大耳朵,装模作样地嚼了嚼。   小比格的眼珠子向齐东珠的方向移了又移,小毛嘴咧开一条小缝儿,看上去又呆又可爱,换来了齐东珠愈发狂风骤雨般的吸吸。   不吸小奶狗,身体有问题。   新玩偶效果很不错,毛绒绒的比格阿哥搂着同样毛绒绒的胖狐狸玩偶入睡的样子也格外治愈,齐东珠把两坨毛绒绒揽到身前,也安逸地合上了双眼,一夜无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也就到了百日宴的时候。此时比格阿哥被养得胖乎乎的,和他胖得走样的狐狸玩偶一起被齐东珠搂进怀里。   此时,冬日的寒凉已经开始消散了,白日越发长,早起时也不用点一路的油灯了。   尽管如此,这个时辰也本该是小奶比在刚刚睡醒的齐东珠怀里腻歪撒娇的时候。他还困着,眼神自然不是很灵动,愣愣地被齐东珠包了个严实,两只小爪还搂着胖狐狸玩偶的脖颈。   一副“宝困困,宝没醒,再吵闹宝就要闹了”的模样。   齐东珠看得心都化了,也不好将他心爱的小玩偶从他怀里扯出来,只好囫囵个儿一起抱着打包带走。   一路上,齐东珠抱着比格团子和狐狸玩偶,身后的翠瑛紧张地絮絮叨叨,嘱咐着她一会儿一定不能忘了规矩。   随着引路的内务府管事到了储秀宫门口儿,便见主殿外展了许多婢女太监,想来是屋内拥挤,一些宫妃贴身的婢女都被挤了出来,站不开了。   西四所四阿哥院子来的一行人自然也没法全都进去,翠瑛他们被留在了殿外,只有齐东珠和资历老些的奶母孙氏一道,今去拜见各位娘娘。   此时,宫中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和孝昭仁皇后钮祜禄氏都已亡故,主持大局的是景仁宫的贵妃佟佳氏。佟佳氏身子不爽利,协理六宫的职责便会落在资历老又生育了大阿哥胤褆的延禧宫惠妃身上。   而上个月,不知为何皇上冷了延禧宫,佟佳氏便也只能出来主持小阿哥的百日宴。她身子骨儿一向孱弱,此刻也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坐在宫殿主位,而储秀宫的主人宣妃博尔济吉格氏和惠妃坐在她的身侧,其他嫔妃按照品级依次落座。   齐东珠抱着比格阿哥进殿,向各位主位嫔妃行礼。因她抱着胖乎乎的比格阿哥和比格阿哥那同样胖乎乎的狐狸玩偶,行礼的动作有些滑稽,惹来上首的佟佳氏一声轻笑。   齐东珠不知佟佳氏的性情,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她先是抬眼看了一下坐在佟佳氏右侧的惠妃,见她神色平静,心中便松了口气,便抬起眼来飞快地觑了一眼上首的佟佳氏。   她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神色平和,眉眼带着浅淡的笑意。佟佳氏的五官并不是多么精致,也没那么出人意表,但她的面容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宁静祥和的美。明明是一个纤弱的后宫女子,却生着一脸菩萨相,让人见之忘俗。   齐东珠看得眼都直了,好半晌才恍然觉得自己失礼,垂下了眼,出声道:   “奴婢纳兰东珠,携皇四子胤禛,给各位娘娘请安,各位娘娘吉祥。”   她念着排演过几次的话儿,紧了紧抱着比格阿哥的手臂。这使比格阿哥的小脸儿贴上了胖狐狸玩偶的毛毛脸儿,两张软萌稚嫩的小脸儿挤在一起,又将上首的佟佳氏逗得一笑,轻声说:   “起吧。四阿哥养得真是极好的,你等尽心了,赏。”   ——   【??作者有话说】   大清忍人佟佳氏上线辽 第43章 贵人   ◎比格阿哥还在哼唧,见齐东珠站着不动,他抬眼看了齐东珠,用小白爪隐晦地扒了扒齐东珠的手腕儿,又扭头看了看放在乌雅贵人身侧的胖狐狸玩偶,◎   ——   若说惠妃的声音是寒泉击石, 双姐的声音是琴音铮铮,那佟佳氏的嗓音便是带着禅意的风过松林的声音。   齐东珠心中发出惊叹,继而垂下头低声说道:   “谢娘娘, 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也没有想到,这如今的后宫主事的佟佳贵妃如此温柔, 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宛若春风拂面, 让人舒适极了。这让齐东珠的胆子肥了点儿,抬头看了看上首那温柔的宫妃。   孙氏接了赏赐, 连连谢恩,佟佳氏的目光落在了齐东珠怀里左看右看的比格阿哥身上, 又察觉了齐东珠那不是很规矩的视线, 却半点儿训诫之意都没有,只是对着齐东珠露出一个笑来:   “你不必过谦, 四阿哥如此灵动, 也不畏生, 都是你们抚养之功。”   她如沐春风的声音让齐东珠也飘飘然起来, 本就不是很灵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能呐呐应是。索性佟佳氏绝不是计较的性格, 只是微微一笑,便又凝目看向齐东珠怀里的比格阿哥来。   此时比格阿哥又进入了温暖的室内, 齐东珠给他裹的厚重襁褓就碍事了, 但自力更生的比格阿哥也不吵闹, 自个儿将两只小毛爪从襁褓里挣了出来,在齐东珠怀里抱住了自己的胖狐狸玩偶。   “四阿哥觉得热了, 将他的襁褓除去点儿吧, 免得热着孩子。”   佟佳氏又温温柔柔地开口, 目光还停驻在比格阿哥萌萌的小胖脸儿上。齐东珠后知后觉地“喔”了一声, 剥掉了比格阿哥襁褓外的那一层保暖的毛皮,重新将他抱好。   此刻她不难发觉,佟佳氏是十分温和也十分喜爱比格阿哥的。而佟佳氏遥遥坐在上首,垂眸看着比格阿哥的眼神温柔又关切,还带着一丝难掩的怅然若失,让齐东珠感同身受的替她伤感起来。   之前翠瑛和淮德与她说道百日宴的规矩时,自然也讲到过这个如今坐镇一宫主位的佟佳贵妃,也说到了佟佳贵妃入宫多年,至今无子无女。   说到底,佟佳氏本该是康熙皇帝的表妹,和他的生母一样同出佟家。齐东珠怀疑他们之间血缘比较相近,生下康健孩子的可能性不是很大。特别是佟佳氏身体看上去还很孱弱,能不能撑过生育之苦都难说。   她看着佟佳氏认认真真地看着四阿哥,比在场的任何一个宫妃都更关心小阿哥的舒适,心中知道她大概是个内心很喜欢幼崽的女性,顿时替她有些惋惜。   “来人,开席吧。”   佟佳氏确认了四阿哥的安稳,声音轻轻淡淡地吩咐道,奴婢们无声地端着一些食器和精致的餐食进来,众位宫妃言笑晏晏,纷纷称赞四阿哥机灵乖巧。   因百日宴是为婴孩祈福之用,是讨取了祝福婴孩长命百岁之意,故而各位妃嫔皆带了些庆贺的礼来。有些是坠了金珠的红绳儿,有些是挂在脖子上的小金佛,长命锁,尽是些灵巧的玩意儿,只图个喜庆。   齐东珠代四阿哥一一谢过,将这些东西都收了起来。佟佳氏为她们四阿哥的乳母也置办了一席,四阿哥却要留在此处和宫妃们亲近的。   心知规矩如此,齐东珠只好放下了还抱着他的胖狐狸玩偶的四阿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的余光里,胖乎乎的比格幼崽有些茫然地被放在小榻上,两只白爪爪搂着他的胖狐狸玩偶,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齐东珠,鼻腔里挤出咿呀声。   齐东珠匆匆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便也只能消失在门外了。   这一顿宴席虽然是齐东珠这样的乡巴佬从未见识过的丰盛,便是燕窝熊掌也样样不缺,可是齐东珠是无瑕品味美食的,只因她知道她家的比格胖崽是什么德行,只希望能糊弄过这么一会儿,别闹得太难看就好。   她特意留下了那个自从做好,就被比格阿哥抱在怀里搂着的胖狐狸玩偶,就是为了安抚比格阿哥那充满分离焦虑的小情绪。期待他能老实地被一众宫妃们揉搓一阵儿,千万不要像大耳尖叫驴一样吵闹,或者像之前那样全然不理人。   在座的宫妃可不是他的奶母,很多宫妃出身高贵,都是从小受奴婢趋奉的贵人,若是他真用小臭脸儿得罪了一些肚量小的宫妃,那齐东珠可不知怎么给他原场。   齐东珠求爷爷告奶奶地祈祷了半天,可惜天不如人意,饭还没吃完,她便听到内殿传来比格胖崽招牌的大耳尖叫驴哭叫声,继而传来了宫妃们的娇声惊叫。   齐东珠抬手捂住了脸,挪到了内殿门口,焦虑地在守门儿奴才警惕地瞪视下来回踱步。过了半晌才等到内殿传她进去,忙脚打后脑勺般疾步走进殿里。   她打眼便看到比格阿哥被几个宫妃围绕在中间,其中一个手里拿着胖狐狸玩偶,而比格阿哥怀里两爪空空,正在仰着小毛脸儿哭嚎。   佟佳氏看起来十分焦急,亲自从座上走了下来,垂首看着比格阿哥哭皱的小脸儿,见齐东珠进门儿,便招呼她过来。而那位拿着胖狐狸玩偶的宫妃回身看了火急火燎的齐东珠一眼,轻轻把手中的胖狐狸玩偶放在一侧。   齐东珠无暇顾及那位年轻宫妃的神情,只上前将比格阿哥抱起来,轻轻拍哄着。比格阿哥落在了齐东珠的怀里,粗放的哭嚎声陡然变得细弱起来,但还是抽嗒着小鼻子,时不时打一个哭嗝出来。   他伸出两只长着软弹粉色肉垫儿的小毛爪,扒啦住齐东珠的手腕儿,小黑鼻子因为哭泣而变得濡湿。在齐东珠的注视下,他用一双还湿漉漉的小黑眸,怯怯地看了一眼那位之前拿着胖狐狸玩偶,站在不远处的身着湖绿色宫装的女子一眼,继而哼唧着把小毛脸儿藏进了齐东珠的颈窝。   齐东珠心疼坏了,她哪儿见过比格幼崽这么害怕的模样。她家比格胖崽虽然话很密,吃超多,长得胖,但是绝不是个胆子小的幼崽,想当年,他出生还不足月,就敢啃他尊贵的皇帝爹的手指头,丝毫不惧怕帝王那久居上位的迫人气场。   可如今,齐东珠却是第一次在比格阿哥如此胆怯一个人,竟像那又胖又怂的边牧阿哥一样,将小毛脸儿藏进了齐东珠的颈窝里。   这让齐东珠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位亭亭玉立的宫装女子。她衣着不算华美,首饰也并不昂贵。在这样嫔妃聚集的场合,首饰的华美程度除却和嫔妃的性格有关,便是和身份地位有关了。   眼前这位身着湖绿色宫装的女子似乎份位并不高,她及她身畔的大宫女都衣着低调,此刻却站得离小阿哥这般近,这一下就让齐东珠明白过来,这位或许是她从未谋面过的比格阿哥生母乌雅氏。   她抬眼看了看乌雅氏的面容,见她也是二十出头,比卫双姐大些,却显得比卫双姐端庄沉稳数倍。她肃着一张脸,即便是在她的亲子哭闹时,也眉目很冷,不见什么动容。   比格阿哥还在哼唧,见齐东珠站着不动,他抬眼看了齐东珠,用小白爪隐晦地扒了扒齐东珠的手腕儿,又扭头看了看放在乌雅贵人身侧的胖狐狸玩偶,继而又抬眼看了看齐东珠,那意思不能更明显了。   宝要胖狐狸。   齐东珠抱着他肉嘟嘟的小身子,除了主持大局的佟佳氏,其他嫔妃皆避让开来,唯有乌雅氏岿然不动的站在原处,一双和比格阿哥极为相似的黑色眸子看着齐东珠和她怀里的比格阿哥。   细心温柔的佟佳氏自然也看得出比格阿哥所求,柔声说道:   “乌雅贵人,四阿哥失了心爱之物,自然哭闹,你莫要介怀。”   乌雅氏闻言,礼仪得当地俯身下摆,对佟佳氏盈盈一礼:   “贵妃娘娘多虑了,嫔妾怎敢介怀。”   说罢,她维持着福身的动作,轻声说道:   “只是嫔妾见四阿哥在诸位姐姐面前摆弄这滑稽玩意儿,不理诸位姐姐逗弄,实在没规矩,没成想扰了姐姐们清净,是嫔妾之过。”   听闻此言,莫说齐东珠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乌雅贵人,便是佟佳氏也蹙眉,难掩声音中的惊诧:   “妹妹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四阿哥才刚刚百日,也不知事,哪儿来那么多规矩可言呢。”   佟佳氏话音儿刚落,一位身着正红旗装,耳戴翡石金饰的宫妃抿嘴一笑,突然开口道:   “乌雅妹妹可真真儿铁面无私,这四阿哥可是你亲生的,你怎也如此苛求?你这也太重规矩了,连稚子都不放过,可别吓坏了四阿哥。”   这宫妃突然开口,将在场诸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齐东珠见她妆容精致,五官艳丽,眉目之间却也透出一丝娇憨之态,十分惹人喜欢。即便是她说这样意有所指的话儿,也不让人觉得她心怀恶意。   “是我莽撞,吓着姐姐了。我给姐姐陪个不是。”   乌雅氏闻言又转向那绯色裙装的宫妃,福身一礼。那宫妃欣然受之,没半点儿觉得不妥,倒是佟佳氏轻声开口,转圜道:   “郭络罗贵人,乌雅妹妹也并非有意如此,你这话儿说得不妥当了。”   她声音温温柔柔地提点道。本都是贵人品级,郭络罗氏受了乌雅氏这一礼,就是不妥。佟佳氏语气虽然和煦,却也让那郭络罗氏微微垂下脸,收起了那不自觉流露出的傲气,微微俯身称是。   佟佳氏淡淡笑道,在齐东珠还犹犹豫豫,心有踟蹰的时候,亲自伸手,从靠近乌雅贵人的那一侧小榻边儿拾起了胖狐狸玩偶,她身边儿的大宫女连忙伸手扶住她,帮她将那玩偶拖了过来。   比格胖崽从齐东珠的肩窝里抬起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珠顺着那胖狐狸玩偶来回移动,看得佟佳氏轻声笑了起来,将那胖狐狸玩偶递给了齐东珠。   “快还给四阿哥。本宫还从未见哪家孩子如此活泼的,当真可人儿。乌雅妹妹好福气。”?   她温言说着,话尾却流露出一丝钦羡之意,让乌雅贵人连忙垂下头,福身不起,连连称“娘娘谬赞,嫔妾不敢当。” 第44章 规矩   ◎比格阿哥刚才哭得猛,这回儿虽然得偿所愿,搂住了自己的胖狐狸玩偶,还藏进了齐东珠的怀里,却还打着哭嗝儿,嗓子里还挤出了奶狗嘤嘤的声音,◎   不管周遭嫔妃们如何反应, 比格阿哥如愿以偿地重新获得了自己的胖狐狸玩偶,他的两只小白爪搂住胖狐狸玩偶的脖颈儿,用三个多月的幼崽不该有的力气拖着它, 企图将它和自己一同拖进齐东珠温暖的怀抱里藏起来。   他努力得小毛脸儿都皱了,齐东珠汗颜, 连忙趁其他嫔妃不注意, 调整了姿势,将胖狐狸玩偶和比格胖崽并排裹进怀里。   此刻, 齐东珠内心其实苦笑连连。在她做这个胖狐狸玩偶的时候,她心中想的是让比格阿哥又一个称心的小玩具, 用来培养他和周遭环境与人的互动, 避免之前那种无论奶母拿什么逗弄他,他都爱搭不理的冷漠样子。   可谁知这不能说没有效果, 只能说效果显著。齐东珠每天都和胖狐狸玩偶一起陪比格阿哥入睡, 比格胖崽已经习惯了用小白爪搂着胖狐狸玩偶的脖颈儿, 将他在齐东珠眼里同样毛绒绒的小脑袋和胖狐狸玩偶靠在一起入眠。   这场面治愈又暖心, 毫无危害性, 让齐东珠千算万算, 没算到胖狐狸玩偶有朝一日竟成了比格阿哥变身大耳尖叫驴的理由。   至少,如今比格阿哥对于玩偶和周遭的环境是有反应的了。   齐东珠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 以积极正面的心态去应对比格阿哥大闹自己百日宴的事实。   比格阿哥刚才哭得猛, 这回儿虽然得偿所愿, 搂住了自己的胖狐狸玩偶,还藏进了齐东珠的怀里, 却还打着哭嗝儿, 嗓子里还挤出了奶狗嘤嘤的声音, 讨要齐东珠的拍哄。   可在这种场合, 面对如此多的妃嫔,齐东珠哪儿能像往日一样吸吸他的头毛,拱拱他的大耳朵,亲亲他的豆豆眉。只能隔着襁褓,轻轻拍了拍他肉嘟嘟的小身子以示安慰。   他们这隐晦的交流自然没有逃过关注着比格阿哥的嫔妃们。多数人并不在意,只是瞧个新鲜,乌雅贵人却轻轻蹙了眉,目光又看向被四阿哥抱在怀里的白色玩偶,继而垂下了眸子。   “乌雅贵人,何必在小阿哥的百日宴上还这般紧绷着?”   佟佳氏温柔的目光还凝在那胖乎乎又灵动的四阿哥身上,余光却瞥到了乌雅贵人那垂下的眸子。她心知宫廷规矩重,生母不能抚养亲子,可在这庆贺孩子百日的宴席上,生母难得见到孩子的面儿,本该是借机亲近的,谁也挑不出个错儿来,可这乌雅氏未免也太矜持了些,那可是她自个儿的孩子呀!   那么胖乎乎软绵绵的一团儿,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乌雅氏怎也不急着亲近呢。   素闻她注重规矩,也因此得到皇上爱重,如今却是见识过了。   佟佳氏轻声一叹,她身畔的大宫女逢秋便上前,捧上了一个精致的长命锁。   “百日宴本就是为小阿哥祈福之用,愿爱新觉罗家的子嗣茁壮康健,愿四阿哥福寿绵长。”   佟佳氏声音轻轻柔柔的,亲手将那精致的小锁挂在了比格阿哥圆墩墩的小脖子上。生人靠近,比格阿哥本是不太喜欢的,往日若是其他奶母靠近,齐东珠很有可能将他放进其他奶母怀里,这可踩了比格阿哥的雷区了。   而今佟佳氏靠近,小奶比在齐东珠怀里扭了扭他肥嘟嘟的身子,很没有安全感地抬起小毛脸儿,黑亮的小眼珠向上,窥探齐东珠的脸色,小毛嘴儿咧开一条缝儿,露出光秃秃的小牙床来。   殊不知,甚至自家毛崽崽什么德行的齐东珠也正在向下看,死死盯着这不省心的小毛崽的反应,见他咧开了小毛嘴儿,当机立断地腾出一只手,飞快地合上了他的嘴筒子,而后又欲盖弥彰地将那只手放回了原处,低眉顺目地任由佟佳氏靠近。   可千万别尖叫啊比格崽,那可是佟贵妃!   比格阿哥被捏上了嘴筒子,从喉咙里挤出嫩嫩的哼唧声,似乎见齐东珠抱着他的手依然稳健,没有把他交出去的意思,便也只咂了咂小毛嘴,不再作妖,任由佟佳氏将那寓意极好的长命锁挂在了他的脖颈儿上。   金制的长命锁有点儿沉,压在了比格阿哥肥嘟嘟的小肚子上,使比格阿哥皱起了豆豆眉,低头看那垂在他肚子上的新奇玩意儿。可惜他下巴上叠了好几层肉肉和毛毛,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肚子,便抬起一张小毛脸儿,看了看齐东珠,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温柔地对着他笑的佟佳氏。   佟佳氏被这么一双黑亮又灵动的眸子看着,心里喜欢极了,伸出手指轻柔的摸了摸四阿哥柔软的头毛,见四阿哥没什么反应,便又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胖到鼓起来的小脸儿,方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对周遭嫔妃笑道:   “当真是一脸福相,多惹人欢喜。”   “姐姐说的是,宫里水土养人,听说接回宫来的三阿哥也长胖了不少。”   一直默不作声的惠妃突然开口,倒让佟佳氏转头看向她。大皇子还养在宫外这事儿宫中都知道,今岁皇上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将三阿哥都从宫外接了回来,这使大阿哥成了唯一被养在宫外的皇子。   惠妃这话儿说的不咸不淡,倒让荣妃马佳氏有些不自在起来。旁人或许不知,她自个儿却是知道三阿哥能回宫,她可是暗中出了不少力。可这些事儿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讲。   马佳氏挤出一个柔弱的笑来,轻声道:   “劳惠妃姐姐费心了,胤祉贪食,这事儿都快成后宫里的笑话儿了。”   其他低位的嫔妃纷纷配合地掩嘴笑了,倒是佟佳氏轻轻抚了抚惠妃的手臂,全做安慰。   惠妃知道佟佳氏是个性子绵软的老好人,也体会的到她这份安慰的心,便对她挑了挑唇角,而后转向一旁垂眸不语的乌雅贵人:   “这幼儿长得极快,此刻还在襁褓里,下回儿见到可能就满地跑了。乌雅贵人今日可为四阿哥准备了长命锁,一道给小阿哥系上吧。”   她说这话儿既是有感而发,因自个儿错过了大阿哥胤褆头七年的人生,知晓母子分离的时光多么残忍,也是因为卫双姐的缘故。   卫双姐和乌雅玛禄、万哈琉妞妞一批被选为秀女入宫,对她们二人感情也深。在延禧宫住着的时候,还时常念叨着玛禄姐姐、妞妞姐姐,想来入宫之后因为双姐年龄最小,没少受她们照拂。   乌雅氏低眉顺目地一福身,轻声对惠妃说道:   “回惠妃娘娘的话儿,嫔妾备下了。”   她说着,召唤她的大宫女上前,取出一只金色小锁,其规格和分量都远不及佟贵妃备下的,想来是知道自己份位低,不能压了在场任何一位妃嫔的风头去。   “嫔妾份位低微,备下的东西简陋,便由奶母一道收起来吧。”   她接过宫女手中的小锁,将之轻轻放在了齐东珠的臂弯里,全程低眉顺目,甚至没有触碰四阿哥。   虽知如此是最合规矩的,在场各位份位低的贵人们也都心有戚戚。皇家规矩森严,亲生母亲不能养育亲子。孩子被抱走不说,是生是死都由不得亲生母亲置喙半分,生育后只见过自己孩子一面儿的大有人在。   谁都道乌雅贵人是个幸运的,诞下的孩子是除却正宫所出的嫡子,头一个儿被养在宫中的皇子。可如今见她在自己孩子满月上还如此谨小慎微的模样,心中难免起了心绪,有些是为自己的份位低微唏嘘,感同身受了,有些是觉得乌雅氏此番作态着实有些装模作样了。   这儿都是宫中姐妹,又没有皇帝或者太皇太后在场,且不说皇子生母虽然不能养育亲子,也没有规定说母亲对亲子半分不能触碰亲近的,这乌雅氏如此谨小慎微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或者,这乌雅氏又是防着谁呢?难不成真觉得在场的人会为了这点儿人之常情的事儿嚼她的舌根不成?   和乌雅氏同期晋封贵人的郭络罗纳兰珠翻了个白眼儿,不顾自己亲姐的阻拦,说道:   “乌雅姐姐,您快给孩子带上吧。您再这么肃着一张脸,这小阿哥一趟满月宴下来,都认不出您这个亲生额捏。”?   这话儿说得委实不中听,便是连一向好脾气的佟佳氏也没有接话儿。本来起了这个话题的惠妃淡淡地扫了一眼乌雅氏,见她还是一脸肃然谨慎的模样,便冷着脸站在原处,任由深受皇帝宠爱的郭络罗贵人出言讽刺乌雅氏。   惠妃何等聪慧,若是之前还好心提点,如今看到乌雅氏行事作风,怎还不知道她是何等性情的人?惠妃是看重规矩之人,在这宫廷之中生活,若是没有规矩,早就被撕扯干净了。可她却是不喜过分循规蹈矩之人,于她而言,规矩是浮于表面的行径,而不是刻在骨子里面儿的桎梏。   若是人真和规矩融为一体,那她活得像个人,还是像块儿精雕细琢的木头?   她不喜乌雅氏的作态,便也对此视而不见了,佟佳氏瞥见了惠妃冷下来的脸色,便知这位气性又上来了,怕是指望不上,正打算随口说上一句,给乌雅氏解了围,便听到乌雅氏转向郭络罗姐妹的方向,声音平稳道:   “四阿哥是皇子阿哥,我是区区一个贵人,按照祖宗规矩,我确实不该与他亲近。”   她说得循规蹈矩,就连脸上都没带上半点儿伤心难过之情,却着实噎到了正值圣眷的郭络罗·纳兰珠。她入宫不久,年纪又轻,和她不声不响的姐姐不同,刚入宫便因为性子泼辣活泼,深受皇上喜爱。   乌雅氏这个贵人位是她生下四阿哥换来的,她的可是仅仅凭借圣宠晋升的。   前些日子皇上翻了几次她的牌子,她这几日偶感异样,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让她准备今日回去便招太医来看看,说不定肚子里正有龙嗣。   这道理便是,按照乌雅氏如今的作态说辞,她郭络罗氏若日后生下了龙子,是不是也得忍着憋着,作这种冷情的姿态,半分无法亲近自己的孩子?大家都是低份位的贵人,你乌雅氏又何必将姿态做这么足,让日后想亲近自个儿孩子的低位嫔妃又如何自处? 第45章 抚养   ◎比格阿哥窝在齐东珠温暖的怀抱里,黑亮的小眼珠子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儿,看得津津有味时,还咂吧咂吧嘴。他的口水声可把齐东珠骇了一跳,连忙用◎   郭络罗·纳兰珠年纪还小, 也不懂什么低调懂事儿。她性子直率洒脱,也正是为此而收到皇上垂青。   她此时心里想着自己可能正怀着龙嗣,看四阿哥的眼神儿也柔软, 可当她再看到乌雅氏那肃然的脸,便有几分不愉了。   贵人是份位低不假, 但又不是不会晋升了, 除却那些满蒙大姓出身的贵人,谁又不是从秀女做起的呢?何苦做那谨小慎微的低微之态!   现在宫中占据一宫主位的惠妃、荣妃, 哪个不是包衣出身。皇上对包衣旗出身的妃子也一视同仁,她们生出的孩子, 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龙孙。   而她们亲生孩子, 又怎么不能称她们一声额捏了?   这乌雅氏平白演这一出矜持的戏,也不知道演给谁看呢。   郭络罗·纳兰珠翻了个白眼儿, 倒也顾及在场各位高位嫔妃, 没有再多刺乌雅氏几句。   佟佳氏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其实也不难理解, 郭络罗·纳兰珠年轻气盛, 又得圣宠, 后宫都道, 若是她能诞下龙子,那至少能得个嫔位。   而这乌雅氏也确实太过谨小慎微了, 浑然不似个蒙受君恩的年轻妃嫔。   佟佳氏性子慢, 还没来得及开口转开话题, 便听储秀宫的主人博尔济吉特氏开了口:   “还是储秀宫风水养人,份位低的妃嫔, 还是规矩些的好, 莫要以为承几次圣宠, 为皇上诞下几个孩子, 便不知道自个儿什么出身了。”   宣妃博尔济吉特氏是这储秀宫的主位,光听她名讳便知她是个蒙古嫔妃。满族自古以来与蒙古联姻,娶出身高贵的蒙古女子做皇妃乃至皇后,先帝顺治便娶了皇后博尔济吉特氏。   可到了本朝,随着康熙的帝位愈发稳固,旗人在中原逐渐站稳了脚跟,而蒙古游牧民族却在俄罗斯和逐渐强大起来的满清包围中江河日下,不复当初。顺治在时博尔济吉特氏能得一国皇后之位,而如今所谓的博尔济吉特氏,在紫禁城也就只有个妃位而已。   那甚至不是什么有实权的妃位,但康熙也绝对不会让蒙古妃嫔诞下皇子。   这些事儿,本就是心照不宣的,可博尔济吉特氏眉目之中的怨怒却愈发彰显。她眼神有些阴鸷地扫过佟佳氏和惠妃,又落在了被她羞辱得睁大了眼睛,满眼莫名的郭络罗·纳兰珠的身上:   “鲜嫩的花儿在草原上都化了粪水,只因她们不该开在马场之上。”   这回儿,纳兰珠可反应过来博尔济吉特氏这一通话儿直指她出身低微,不知天高地厚了,当即怒得脸都红了,手中的帕子都被她扯裂。她姐姐郭络罗贵人轻轻扯着她的衣袖,让她莫要冲动顶嘴,应是压着纳兰珠忍了这一通羞辱。   可莫说纳兰珠,在场妃嫔出身包衣旗的人可不少!博尔济吉特氏疯了不成,竟是要效仿前朝那不知所谓、晚景凄凉的博尔济吉特皇后?   一时间,即使是极为好性儿的佟佳氏脸色都变了,惠妃的唇角挑出一丝讥诮的笑,半垂下眸子,连搭理博尔济吉特氏的心思都没有。   看来博尔济吉特氏的脑子恐怕还留在草原的马粪里,这紫禁城文墨香料的熏陶,是半分没浸透她身上的粗蛮。   她当时把卫双姐从储秀宫接回到延禧宫,正是为此。她那时便看得清楚,博尔济吉特氏脑子不清醒,事到如今了,还坐着她那蒙古出身的女子入主正宫的春秋大梦。当时卫双姐年龄渐长,面容彻底长开了,一日更胜一日,储秀宫绝不是什么能久留之处。   齐东珠抱着比格阿哥站在原处,早就看傻了眼。入宫这么久,她头一回儿体味过一点儿后宫争权夺势、言语机锋的感觉。这让齐东珠这种头脑相对简单、心眼儿几乎没有的社恐头都炸毛了。   物理意义上地炸毛了。此刻她头上梳不进把子头里,不规矩的头毛已经根根分明地翘了起来,脖颈儿怂怂地缩着,和她怀里的比格胖崽一起,眼珠子偷偷转到这边儿,又转到那边儿。   不过与天生胆大的比格阿哥不同,齐东珠是真的有点儿胆怯。社恐看到人多的场合都想遁地逃跑,这人多且剑拔弩张的情态,更是让社恐分分钟想要原地消失。   比格阿哥窝在齐东珠温暖的怀抱里,黑亮的小眼珠子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儿,看得津津有味时,还咂吧咂吧嘴。他的口水声可把齐东珠骇了一跳,连忙用帕子擦了擦他湿漉漉的小毛嘴,顺便捏了一把他的嘴筒子,示意他不要出声。   比格阿哥是个相对听话的崽,便只睁着大眼睛四处看着,没在弄声了。   郭络罗·纳兰珠到底忍下这口气,不做声了,在她姐姐的无声劝阻中,默默对佟佳氏和惠妃福了福身,便退到后面去了。方才给四阿哥庆贺百日的各位嫔妃脸上笑意不再,一时殿内安静得有些骇人。   佟佳氏今日头一回儿冷了脸,由大宫女搀扶着,向上首主位走去。   佟家人都说,她是个极好的性子,和她那混世魔王般的哥哥隆科多截然不同。旁日里,万事都很难让她动怒,可她到底不是泥巴捏的菩萨像。   宫中姐妹多包衣出身,就是如今显赫一时的佟家,在皇帝生母入宫前,也不过是普通旗人!   皇上登基,顾念母家恩德,也为了培植自己母家在朝中的势力,频频为佟家抬旗。或许如今很多佟家人已经觉得如今的地位理所应当,可她心里却明白,这佟家如今的风光,也不过是与皇帝沾亲,而佟家将她送入宫来,也不过是想让这血脉里带来的荣光延续更久。   越是做到高位,她越明白所谓的出身和血统是怎么回事儿,头脑也越发清醒。而今博尔济吉特氏这般借故发作,究竟为何,其实也不难猜。   “宣妃,”   佟佳氏在上首坐稳,眼帘轻垂,白皙的面庞带上了一丝冷肃:   “如今你是一宫主位,当为表率,大庭广众之下,言语粗鄙,怕是不妥。”   博尔济吉特氏哑声一笑,说道:   “贵妃娘娘见笑了,嫔妾满语和汉话儿都不好,让诸位姐妹见笑了。”   佟贵妃见她如此说辞,看似温柔地挑了挑唇角,眼眸之中却有一丝冷意:   “既是满语不佳,便就少说些,免得丢了颜面,落了博尔济吉特氏的威风。”   这话儿一出口,博尔济吉特氏额角都爆出点儿青筋来,可形势比人强,她也只能咬紧了下唇,手上戴的甲套都被她生生拗断了。   “乌雅氏,”   佟贵妃的眼光扫过垂首站在原地,姿态恭敬,挑不出一丝错儿的乌雅氏,再度开腔说道:   “再怎么说,你也是四阿哥生母,母子连心,你亲近他是应当的。便由奶母将四阿哥抱出去,你也好好看看孩子。”   乌雅贵人抬起头看向佟佳氏,面色没有什么改变,似乎要张口推拒,可佟佳氏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继续开口说道:   “本宫身子调养得好些了,景仁宫地方大,空房又多,本宫日日憋闷着,没什么热闹。倒是皇上昨儿个说了,日后宫中孩子多了便能热闹些。本宫已经将景仁宫空置的宫殿都收拾好了,待四阿哥断了奶,便可搬景仁宫去。”   佟佳氏这儿话音未落,在场的各位嫔妃皆抬头看向她,唯有惠妃似乎心中早已知晓皇帝会做此安排,并不惊诧,只垂着眼眸,轻轻打理着自个儿的衣袖。   而站在那里的齐东珠抱着比格阿哥和胖狐狸玩偶的手臂紧了紧,将比格阿哥挤出了一个奶嗝儿。此刻齐东珠那不怎么好使的脑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佟佳氏,佟贵妃,她好像却是是雍正皇帝早逝的养母。   宫斗剧里好像也提到过她吧…齐东珠拼命提取着脑海中近乎干涸的清宫知识储备,却发现那几乎被榨干得一滴不剩了。   她垂下头看着打完奶嗝儿,看着有点儿委屈的比格幼崽,看着他鼻子一抽一抽,转了转亮晶晶的黑瞳看着自己,脑子里不可抑制地想。   原来佟贵妃是养大比格的人啊…   也对,她脾气这么好,可以当忍人,忍受饲养比格的一切“惊喜”。   想到这里,齐东珠连忙摇了摇脑袋里的水。可自从觉得佟佳氏适合做忍人之后,她突然觉得佟佳氏更亲切了点儿。她悄悄抬眼看向佟佳氏,却正好对上佟佳氏看向她的笑眼:   “东珠,你抱着四阿哥去偏殿歇息吧,乌雅贵人,你好生去看看孩子。下一回儿见也不知何时了。”   她话虽轻柔,却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让乌雅氏推拒的话儿再也没说得出口。她神色不明地垂下头,对上首的佟佳氏一福身,便由宫女的搀扶向殿外走去。   至于齐东珠?她忙不迭离开这她愈发看不懂形势的房间了。佟佳氏那要抚养小阿哥的话儿一出口,旁人暂且不论,她可看到了那个之前就满脸倨傲,带着蒙古口音的博尔济吉特氏面色都变了,眼里流露出的凶色让齐东珠打了个激灵。   齐东珠脚步可快,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到宣妃博尔济吉特氏突然站起身,使木质的椅子在地上滑出好大一声响儿:   “贵妃娘娘这般百病缠身的模样,还寻思着替皇上和太皇太后分忧,可真真儿是一片衷心呐!乌雅氏是本宫宫中之人,本宫容她住在储秀宫,她生的孩子自然——”   “自然什么?自然由你抚养,还是自然认你做额捏?呵,”   齐东珠身前的乌雅贵人脚步一顿,使她也不得不放缓脚步,而齐东珠耳畔传来了惠妃那寒泉击石般的嗓音。即便是惠妃天生声音清冷,也半点儿掩盖不住这话儿中犹如匕首般的嘲讽之意。   “博尔济吉特氏,宫中妃嫔都是皇上的人,住在储秀宫可不代表她是你的奴婢。本宫也曾在皇上巡幸草原时伴驾左右,蒙古水草丰美,是个风水宝地,可就是辽阔无物,风沙大了些,你在那儿待久了,怕是被吹得有些神智不清了吧。” 第46章 娇气   ◎对于一个幼崽来说,比格阿哥的社交能力相当弱。他不怎么和周遭互动,也不适应别人。他对齐东珠的执着在某一方面来讲,像是他给自己形成的思维◎   “惠妃好大的威风, 你不过是侥幸剩下了大阿哥才一朝变成主子,反倒教训到本宫头上来了——”?   “宣妃这汉话儿说得不也挺顺溜的吗。惠妃姐姐有句话儿是说岔了,这风啊, 可吹不坏脑子,除非自个儿根儿上就是歪的。”   “马佳氏, 你—”   齐东珠抱着比格阿哥, 一心只想逃离此地。在那个宣妃博尔济吉特氏脑子一抽,开始攻击郭络罗贵人出身的时候, 齐东珠就知道要遭。这几日为了准备这次百日宴,她没少听淮德和翠瑛讲宫中各位妃嫔的信息, 久而久之她自然知道这宫中泰半宫妃都出身包衣旗, 出身高贵的才算少数。   拿出身出来说事的行为实在上不了大雅之堂,虽说后妃的晋位谈不上什么英雄不问出身, 但人都上了玉碟, 再分个血统的高低贵贱又有何益?就算是耍嘴皮子的言语争锋, 提起出身企图压人一头, 也是落了下乘。   果不其然, 博尔济吉特氏惹了众怒, 就连今儿个一直安安静静的马佳氏也开了腔,替惠妃将那博尔济吉特氏顶了回去。   齐东珠无心再听, 马上就要踏出殿门, 恨不得立刻飞天遁地, 消失在原处,可她怀里的比格阿哥可不这么想。   这个胖崽好奇心很重地拼命伸长了脖子, 将下巴靠在了齐东珠的肩膀上, 两只圆溜溜的小狗眼来回扫视, 谁开腔就黏在谁的身上, 好奇得不得了。眼瞅着齐东珠就要出了屋子,他还委屈巴巴地哼唧起来,老大不乐意的。   齐东珠听闻他的哼唧声,虎躯一震,脚步飞速腾挪,愈发快速地消失在殿门外。   年纪这么小,怎么这么爱看八卦!   她满脸愁苦地拍了拍比格胖崽的屁股,只盼着比格阿哥的小哼唧没有传入旁人的耳朵,便跟随着乌雅贵人那聘婷的身影,一道入了乌雅氏在储秀宫的住处。   乌雅氏因生育四皇子被晋封为贵人,搬入了储秀宫一处采光不错的偏殿。   齐东珠抱着比格胖崽和他的胖狐狸,有点儿踟蹰地站在原处。她受了奶母和翠瑛他们的几日加急培训,规矩上是过得去的,可是谁知道要面临这样的加试题,让四阿哥的生母和四阿哥亲近起来。   这可难为坏社恐了。齐东珠看着在榻边儿坐下的乌雅氏,想着要不要直接把四阿哥放进她怀里,让他们母子俩好好亲近亲近,可又怕冒犯了这个面色有几分疏离肃然的女子。   她有些发愁地低头看看怀里那长得无辜又可爱,实际上却有些拿不出手的比格胖崽,想起他平日里对待不熟悉的人亲近的动辄吵闹,想着他不搭理人的臭屁模样,心中实属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落座的乌雅氏开口了:?   “东珠,将四阿哥放到榻上吧。”   乌雅氏声音和煦,虽然称不上热络,却比她方才在殿中说话儿时显得有温度许多。   齐东珠心下有些开心,觉得乌雅贵人是想要亲近比格胖崽了,便径自上前,将比格阿哥放在了乌雅氏落座的不远处。   她无情地将比格阿哥企图扒拉挽留她怀抱的小白爪塞回了襁褓,并给了比格阿哥一个十分严厉的眼神儿,企图将信息有效传达:   这可是你的母上大人!装木作样五分钟,荣华富贵一辈子。乖一点儿!比格崽!   比格阿哥又被无情撇下,当时就垮了小毛脸儿,抽搭着小鼻子哼唧起来,却只能贴着他的胖狐狸玩偶委屈唧唧。他抬起黑亮的小狗眼儿,正好对上了乌雅贵人低垂的黑瞳。   比格阿哥委屈的小声哼唧消失了,他奋力勾了勾抱着胖狐狸玩偶的小白爪,恨不得将胖狐狸玩偶藏在他毛绒绒的小身子底下才好。   隔着襁褓,齐东珠都仿佛看到了他的小尾巴夹在了双腿之间。她惊奇地发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比格胖崽似乎有个克星,就是那怀胎十月生下他的母亲。   见这一向话很密的比格胖崽噤若寒蝉,翻了个身,将小毛脸儿埋进了胖狐狸玩偶的毛毛里,齐东珠有些惊奇,也有点儿尴尬,正想抬头看看乌雅氏的反应,却没想到正对上乌雅氏一双平和的黑眸。   “你今日一早带他前来,实在辛苦了。”   乌雅氏这么说着,再也没有低头看比格阿哥一眼,更没有伸手抚摸比格阿哥,亲近他的意思。   这让齐东珠突然明白过来,方才乌雅贵人让她将比格阿哥放在榻上,并不是想要借机亲近比格阿哥,而只是觉得她抱孩子这么久可能会觉得辛苦。   自己会错了意不说,还自作主张地将比格胖崽放在了人家腿边儿,还是挺冒犯的吧。   齐东珠尴尬得脸颊上的肉都抽了抽,手指深深陷进了裙摆里。这时候她反而希望比格阿哥还在怀里,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偷偷吸吸小狗头毛缓解尴尬了。   可比格胖崽和她都被孤立起来,一人一崽看起来都垂头丧气的。   乌雅贵人静静注视了齐东珠一会儿,轻声开口道:   “皇上与我提及过你,内务府甄选四阿哥的奶母本是不合规的,但皇上觉得你是个细心体贴的,便将你破例留在了西四所,照顾四阿哥。今日一见,你果然对四阿哥极为上心,是该赏的。”   乌雅贵人说着,她身畔无声侍立的大宫女儿便奉上了一个木质托盘,其上摆了银锭和几个金银首饰。   齐东珠连忙福身道谢。入宫许久,她也知道贵人赏赐不应推拒,否则便是不识好歹了。   乌雅贵人点点头,对齐东珠说道:   “这些赏赐本宫会派人送到西四所。”   她身畔的大宫女福身退下,殿内就剩下了齐东珠和乌雅贵人,还有榻上将小脸儿埋进玩偶里的比格胖崽。   话痨胖崽不哼唧,殿内安静了半晌,直到乌雅贵人再次开口:   “本宫也不求别的,只求四阿哥能规规矩矩地安稳长大,不要遭了有心之人的眼。”   这是今日齐东珠见到乌雅贵人以来,听到她说得最有温度的一句话。这让齐东珠抬起眼来,企图看清乌雅贵人脸上的神色,却发现那还是一片淡然。   “他是皇家的孩子,可也实在太过娇气了些。贵妃娘娘慈和宽容,惠妃娘娘正气端庄,若是皇上让她们养这孩子,都不会有什么差池,就怕…”   乌雅氏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但已经话儿到此处,齐东珠哪儿还有什么不懂的?   今日乌雅氏所做的一切也都解释得通了。齐东珠恍然大悟。原来守规矩到近乎冷漠的乌雅氏竟也是恐惧而忧虑的,而她的忧虑怕也不是别的,正是她的孩子被养在博尔济吉特氏的手中。   而观那博尔济吉特氏今日言行,恐怕她正有此意。而乌雅氏生活在博尔济吉特氏做主位的储秀宫,想来日日都是受博尔济吉特氏的管教,她忧虑自己的亲子也要被博尔济吉特氏抱养,恐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被剧透了历史的齐东珠却知道,四阿哥最终会被那温柔善良的佟佳氏养在膝下,这完全没什么值得忧虑的。   可知道归知道,齐东珠总不能跟乌雅贵人说,您放心,您儿子会被养在佟佳氏膝下吧?   齐东珠扯着自己的裙摆,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   “娘娘不必忧心,我观贵妃娘娘今日,是有…”   是有抱养比格阿哥之意的。   可她话儿还没说完,便被乌雅氏轻声打断了:   “这不是你该非议的事儿。”   她的声音又变得疏离起来,让齐东珠咬了咬唇,怂哒哒地垂下了脑袋。   “你好生照料四阿哥便是,不过今日本宫观四阿哥对其他奶母和生人皆不亲近,唯亲近你一个,可是本宫看岔了?”   齐东珠有些汗颜,低声说道:   “四阿哥他…有些特殊,奴婢初时照料他时,他不是很爱亲近人,后来许是奴婢喂的母乳和他胃口,便喜欢奴婢照料他,与旁人不怎么亲近。”   这么说着,齐东珠也觉得养崽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让人家的母亲都看出了问题。此刻她明白,乌雅氏并非不关心四阿哥,相反,她细心也体贴,只是不像寻常母亲那样想和孩子亲近。   “太过娇气了。”   乌雅氏蹙起眉头,眸光轻轻扫过在她身边儿一动不动,企图将自己也变成个玩偶的比格阿哥:   “四阿哥是皇子,日后许多奴婢都会趋奉左右,他不能失仪,让别人看出他的喜恶,更不能在贵人面前失态,让人寻了错处去。”   乌雅氏说着,又看向齐东珠,吩咐道:   “日后你不必再时时相随,日日趋奉他,只在轮值时照顾他便好,旁的交给其他乳母去做。”   齐东珠听闻此话,呆愣了一会儿,旋即便有些急切地说:   “娘娘,小阿哥他…他习惯了奴婢每日伴他左右,若是奴婢不在他身边儿陪伴,恐怕他不会开怀,还会…”   齐东珠勉强把“分离焦虑”几个字咽了下去,说道:   “…还会哭闹,小孩子哭闹伤身,还请…还请娘娘三思。”   乌雅贵人蹙起眉,上下看了看齐东珠,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齐东珠有些焦急的脸上:   “本宫知你关心四阿哥,”   她说了句软话儿,继而便道:   “可四阿哥终究会长大成人,也要适应诸多奴才的侍奉,做个得体的皇子。哪怕他一时难以适应,可总归会习惯你不在左右。“   齐东珠心中更急。她想说四阿哥恐怕和其他幼崽不太一样,她上次离开一月已经让比格阿哥的性格变得和之前不同。哪怕如今他在齐东珠怀里又粘人能吃,可齐东珠心中其实一直有一些隐晦的忧虑。   对于一个幼崽来说,比格阿哥的社交能力相当弱。他不怎么和周遭互动,也不适应别人。他对齐东珠的执着在某一方面来讲,像是他给自己形成的思维定式,齐东珠和胖狐狸玩偶被他划分在领地之内,而其他人和物则在领地之外。   或许其他乳母会将比格阿哥的行为理解为幼崽的阴晴不定,但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齐东珠却难免多想。因为她知道有些特殊的天才儿童在幼年时期是会有一些自闭和焦虑的,而比格阿哥又的的确确十分早慧。 第47章 陪伴   ◎话痨奶比哼唧道,齐东珠反射性地亲了亲他毛绒绒的小额头,使比格阿哥得到了他想要的安抚和回应,便很有安全感的搂紧了他的胖狐狸玩偶,闭上了◎   可齐东珠的忧虑, 乌雅贵人怎么会懂。她出身不高,入宫后又一直住在博尔济吉特氏为主位的储秀宫里。从前朝开始,蒙古嫔妃在紫禁城中就势力渐微, 可姓博尔济吉特氏的太皇太后还坐镇宫中呢!   乌雅氏这些年还算平顺地诞下子嗣,也得了封位, 其中原因她自个儿清楚得很。   皇上并不是一个阴晴不定难以亲近之人, 可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喜恶。乌雅·玛禄心里明白、她虽然也算此刻后宫中正得宠的嫔妃之一,却和郭络罗·纳兰珠没法儿比。郭络罗氏比她晚入宫好几年, 刚刚承宠便晋了位,虽然还没有诞下子嗣, 后宫中人便知道, 未来的妃位肯定有郭络罗·纳兰珠一席之地。   她性子沉闷,不是纳兰珠那种泼辣娇憨又讨喜的, 可她能在博尔济吉特氏的眼皮子底下诞下四皇子, 是因为她的循规蹈矩, 也是因为她看懂了博尔济吉特氏的不甘和野心。   博尔济吉特想要孩子, 想要后位, 但即使是太皇太后仍在后宫中坐镇, 不怎么理会政事的太皇太后也断断不会押着皇帝,让皇帝给博尔济吉特一个孩子。   所以, 博尔济吉特氏静静看着乌雅氏承宠, 容许她在储秀宫诞下了四阿哥。她心里想要什么乌雅·玛禄很清楚, 但她却不想如她所愿。   先前,乌雅·玛禄在月子期间留窗户未关, 吹了一夜的冷风, 愣是将自己吹得得了风寒, 连四阿哥的满月宴都不出席。也正因此, 她规避了许多次陪伴博尔济吉特氏去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的境遇,也免得听她明目张胆地央求太皇太后将四阿哥养在储秀宫里的话儿。   博尔济吉特氏与她说,四阿哥养在储秀宫还能亲近亲近生母,她也不会苛待四阿哥。乌雅·玛禄表面儿福身附和,内心却是冷冷嗤笑。   若是她当真信了这鬼话儿,自诩亲母亲近了四阿哥,还不知死得如何难看。   而今,在四阿哥的百日宴上,她做出这幅循规蹈矩的模样,而纳兰珠的反应倒是意外之喜。她变本加厉地做着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姿态,激着心直口快的纳兰珠的火气,倒是如愿让博尔济吉特氏口不择言,彻底在佟贵妃和惠妃面前暴露了狼子野心。   乌雅贵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她最怕的是太皇太后当真顺了博尔济吉特氏的意思,跟皇帝提及了此事,更怕的是佟贵妃或者惠妃对此漠不关心。   可如今她却暂时松了一口气。无论佟佳氏说的,皇上允诺四阿哥养在景仁宫有几分真,至少佟佳氏和博尔济吉特氏已经对上了。况且因为博尔济吉特氏那不过脑子的妄言,惠妃和荣妃也不会乐见她得偿所愿。   如此便好。宫中已有大皇子、皇太子,还有宠妃马佳氏所生的三皇子,她的四阿哥只需要循规蹈矩的长大,便能凭借序齿高,得个爵位,便也一生安稳过了。   这么想着,乌雅贵人的神色越发肃然沉静。她垂下眸子,不再看那奶母有些焦急忧虑的神色,只声音平稳地下令道:   “按本宫说的去做便是了,时辰不早,过会儿宴席也该散了,你且抱四阿哥回西四所去,莫招了一些人的眼。”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便是齐东珠心里有天大的焦灼,也只能强行压下,向乌雅贵人行了个礼,上前抱起了偷偷从胖狐狸玩偶头顶露出一只黑亮眸子的比格幼崽。   齐东珠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乌雅氏在想方设法让四阿哥避讳博尔济吉特氏,哪怕她会因此失礼于人前,甚至在博尔济吉特氏跟前儿吃了挂落,也在所不惜。   这般担当和胸怀,齐东珠怎能不敬。可当她抱起比格阿哥的那一刻,还是从心中油然而生起一种难以割舍的怜惜和珍重,这迫使她明知道无法说服没什么育儿经验,一心只关怀孩子平安长大的乌雅贵人,还是开口说道:   “娘娘,我知道您生怕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养岔了孩子,可如今四阿哥才这么小,我顺着他一点儿,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您不必如此谨慎…”   “莫说了。”   乌雅贵人神色有些倦怠,但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此时,寝殿的门被打开,两位太监在门口撑着门扉,侍奉乌雅氏的大宫女也在门口看着齐东珠,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   齐东珠见状便知自己不能多留,只恨自己笨嘴笨舌,想来若是个口舌伶俐的人在此,说点儿什么夸大的育儿经唬一唬这没什么育儿经验的年轻嫔妃,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可她偏偏生了一副迟钝的口舌,该起作用的时候是半点儿没有反应,不该说的时候那是怎么也阻止不了它招祸。当时在康熙面前她怎么就这么敢说,哪怕知道自己会掉脑袋也在所不惜?到了为比格胖崽据理力争的时候,她反而半句话都憋不出来。   齐东珠又挫败又有些难过,一边抱着比格阿哥向外走,一边自暴自弃地将鼻子埋进了比格阿哥软乎乎的头毛里。   突然被吸的比格阿哥不明所以,不过他很乐意齐东珠抱着他,所以宽宏大量地原谅了齐东珠突如其来的冒犯,把自己软成一滩小狗饼,和胖狐狸玩偶一起塞进了齐东珠的怀里,抵御着外面的寒意。   等走到储秀宫的院墙外,齐东珠才勉强恢复了心神,她对着疑惑地看着她的翠瑛和淮德勉强笑了笑,便召集西四所来的乳母和奴婢,准备打道回府。   比格阿哥被迫营业了大半天,早就困了。此刻在忧心忡忡的齐东珠的怀抱里,打起了小哈欠,露出光秃秃的小牙床来。   “咿——咿——”   话痨奶比哼唧道,齐东珠反射性地亲了亲他毛绒绒的小额头,使比格阿哥得到了他想要的安抚和回应,便很有安全感的搂紧了他的胖狐狸玩偶,闭上了黑亮的小狗眼。   殊不知,等他再次醒来时,齐东珠已然不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儿陪伴他了。   ——   当夜,齐东珠用筷子戳着碗里已经被她戳烂的饭菜,一脸神思不属。   淮德和翠瑛都已经用完了餐食,齐齐坐在餐桌旁看着齐东珠。   “东珠姑姑,您就算担忧小主子,饭还是得用的。”   齐东珠被淮德小心翼翼的声音惊醒,手下筷子一滑,将半满的饭碗带翻了,齐东珠狼狈得将碗扶正,对淮德笑了笑,说道:   “不要叫我姑姑了,我们都认识这么久,叫我东珠就好。”   淮德应着,而翠瑛蹙眉看着齐东珠,有点儿担忧道:   “今儿个乌雅贵人来送赏赐的大宫女还特意吩咐了,奶母轮值是惯例,不得因为四阿哥的喜恶而坏了规矩。这下可好,西四所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儿,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保不齐谁心生旁的心思,坏了事儿去。你就算想悄悄去陪四阿哥,也是不能成了。”   “我晓得。”   齐东珠嘴角的笑意消失了,愈发闷闷不乐起来。今儿下午回西四所之后,她便和其他奶母一道接了来自储秀宫乌雅贵人的赏赐,那大宫女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达了乌雅贵人的意思,这回儿没有半点儿转圜的余地了。   “其实乌雅贵人说的也并无道理,你说,四阿哥是她自个儿的孩子,她还能为孩子不好吗?你这般日日夜夜陪伴四阿哥,论理也是说不过去的,也就是如今这些奶母中没有眼红心瞎的,若是遇到个不正常的,早就暗中给你上眼药了。”   翠瑛劝道,而一旁的淮德也跟着说:   “是啊,东珠,之前咱出宫的那个月,四阿哥也没有什么大碍。往好处想,如今你还可以一日陪四阿哥好几个时辰呢,你白日里陪他,晚上他在寝殿安眠,这也没什么,是不是?”   齐东珠听着,勉强点了点头,拿起饭碗,将被自己戳得有些没法儿看的饭食囫囵扒拉进嘴里。   无论旁人再怎么安慰,恐怕也半点儿不能使齐东珠减轻她内心的焦灼和愧疚。她蓦然发现,或许不止比格胖崽有分离焦虑,她自个儿的焦虑也不轻快。   相处满打满算不足三个月,可不知何时,这个比格胖崽已经渐渐占据了齐东珠的大半心神。想当初,齐东珠对于做皇子奶母万分抵触。说好听点儿那叫奶母,说难听点儿,皇子身边儿上到老师下到太监,哪个不是他们的奴才?   羊羔尚且跪乳,给皇子做奶母日后还得跪他们,口称他们小主子。虽说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份工作,可人并非没有感情的草木,寻常人怕是很难做到将幼崽揽进怀里哺乳的同时,心里还对他或她充满恭敬,时刻准备着等他们长大后便下跪称奴。   反正齐东珠这个现代人对此觉得别扭极了,也排斥极了。就算后来系统作妖,将四阿哥变成了诱人的奶比,齐东珠还是时刻做好准备出宫,从来不想攀龙附凤,也无心应对宫中隐秘的争权夺势,只想置身事外,鲜少与人计较。   可人是社会性动物,且人是需要心灵慰藉的。齐东珠从现代穿越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充满负面色彩的时代,只带着一个根本没法儿好好交流的没用系统,她所能做的最接近自我救赎的事,就是抱紧软绵绵暖烘烘的比格胖崽。   而胖崽一次都没有让她失望过,每次都在用幼崽黏糊糊软糯糯的方式给她回应,用自己毛绒绒胖乎乎的小身子温暖她,甚至无形之中帮她化解了许多次危机。齐东珠突然发现对于她来说,比格胖崽已经不再是一个虚假且高攀不起的幻影,而是一个她不想轻易离开的,柔软温暖的情感寄托。   她希望比格幼崽能健康平顺地长大,也希望自己能多陪伴比格胖崽。 第48章 夜半   ◎软软的粉色肉垫儿翻出来,垫在比格胖崽毛乎乎的脸下,他累得吐出一截儿小粉舌头,抬起一双黑亮的小狗眼,又看了看齐东珠的方向,小眼神儿怎么◎   翠瑛和淮德都对齐东珠的性子略有了解, 知她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对自己的差事十分尽心,对四阿哥也是满怀怜爱, 今日这一遭,虽然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却着实让齐东珠心里不好过。   他们陪齐东珠说了好些时候的话儿, 想让她别再寻思小阿哥的事儿了。小阿哥处有好几个奶母陪着,如今又即将入夜, 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若是真有,早就有奶母跑来请齐东珠前去了。   齐东珠心里也明白这个理儿, 但还是神思不属, 好容易将淮德和翠瑛应付走,齐东珠本来都熄了灯豆, 却在床上翻来覆去, 怎么都睡不安稳。   往日里, 这个时候她会抱着比格阿哥, 陪他玩一会儿抓胖狐狸玩偶尾巴的游戏。她还会给比格阿哥讲个故事, 无非是一段儿西游记或者水浒传的节选。有时她也困了, 脑子也不太清楚,还能把哈利波特的情节混进去, 驴唇不对马嘴, 讲得她自己都笑了, 逗得靠在她臂弯里的比格阿哥仰起小毛脸儿,吐着一截儿粉粉的小舌头望着她, 满脸疑惑。   越是想念, 齐东珠越是情绪低迷。她也安慰过自己, 正如乌雅贵人所说, 比格阿哥早晚会离开齐东珠,自己就寝的,他是个皇子阿哥,不是她齐东珠的家养狗娃子,不可能一生都黏着齐东珠。   可是道理明明白白,做到却困难无比。齐东珠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许久,终于掀开被子翻身而起。她披衣下榻,心想她就是去看看比格阿哥,窗外看看也行,看一眼就回来安心入睡。   点着一盏油灯,齐东珠做贼似地摸到了比格阿哥的寝殿门口。此刻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在殿门口守夜的太监想上前来招呼,被齐东珠抬起手制止了。那两个太监神色莫名地看着这小阿哥院儿里最有头脸的纳兰姑姑拎着一个小巧的油灯,在小阿哥门口儿转了又转。   “姑姑怎么不进去,可是要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其中一个太监到底上前来过问了一句,齐东珠连忙摆手,面露尴尬,只能吱唔说道:   “夜里睡不着,出来逛逛,你们忙,甭管我了。”   那两个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放着齐东珠不管,齐东珠在殿门口绕了绕,便找到了一扇没有闭合的窗子。   窗子半合着,是为了散屋内未消去的碳气。齐东珠却从窗缝里向内看,正巧能看见榻上的情形。比格幼崽和胖狐狸玩偶此刻都躺在榻上,也不怎么活动,想来是睡了。两个在殿中值夜的乳母一个靠在旁边的小榻上打瞌睡,一个坐在桌旁,借着殿内唯一一盏油灯的灯光缝补衣物。   齐东珠无意打扰他们,看到比格幼崽入睡,本应该安心离开的,可她看着看着,就拔不开眼睛了。赏味期奶比软萌可人儿,观着莫不认同。此刻比格幼崽仰躺在榻上,两只小白爪露着粉嫩的肉垫儿,一只缩在胸前,一只搭着他的胖狐狸玩偶。屋内烧着火盆,大概是暖极了的,比格阿哥把襁褓都挣开了一条缝儿,灯光幽暗,隐隐能看见他毛绒绒,白里透着粉的小胸脯。   突然,比格阿哥的小黑鼻子抽了抽,四下拱了拱,继而睁开了一双黑亮的眸子。他艰难地支起肉乎乎的小身子翻了个身,正对上了半合的窗棂外齐东珠温柔的眼。   “咿——”   他叫着,有点儿委屈,等着齐东珠走过来抱起他拍哄。可齐东珠碍于规矩,也不便进去,只能有些抱歉地对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看了眼殿内做着针线活儿的乳母,希望比格阿哥安静些,不要叫。   比格阿哥耷拉着大耳朵,等了半天,都没等到那带着皂角香气的怀抱,当即皱起了豆豆眉,小毛脸儿也垮了,瞧着好大怨气。   比格就是有这种天赋,即使在赏味期,也会时不时地流露出一二特质,让人能窥见比格大魔王的雏形。   “宝宝,”   齐东珠小声唤他,让比格胖崽的耳朵动了动。   “我明天再来陪宝宝,好不好?胖宝宝,快睡吧。”   齐东珠早就被赏味期奶比无害的模样蒙蔽了双眼,悄声哄着比格阿哥。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混合着她温柔和煦的体香,顺着夜风悄悄滑进了殿内。   比格阿哥又抽了抽小黑鼻头,捕捉着这虚无缥缈的熟悉味道,他方才便是被这熟悉又温暖的味道唤醒的,让他觉得自己还在齐东珠的怀里安睡,可睁开眼却找不见人。   这愁煞了比格胖崽。即使齐东珠温言软语地安抚着他,可比格胖崽仍不满足。   宝想要被抱。   还不足四个月大的幼崽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四肢孱弱无力,连翻个身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比格阿哥又属于非常懒惰的幼崽,在旁的幼崽都开始挥舞着四肢,踢蹬空气的时候,比格阿哥只偶尔动动他的小白爪,不是勾住齐东珠的手腕儿,就是勾起他的胖狐狸玩偶。   可如今,他艰难地在襁褓之中翻了个身,圆滚滚肉嘟嘟的肚子垫在了身子底下,让这个幼崽吐出了一截儿粉嫩的小舌头。紧接着,在齐东珠惊诧的目光里,比格胖崽用他两只胖乎乎肥嘟嘟的小白爪,撑起了他圆滚滚的身子,向齐东珠的方向挪动了一点儿。   虽然只有那么一点儿,可是累坏了这个过分圆润的比格胖崽。这个月份的幼崽根本还无法爬行,只能短暂地用手臂支撑一下上半身,便是极限了。   软软的粉色肉垫儿翻出来,垫在比格胖崽毛乎乎的脸下,他累得吐出一截儿小粉舌头,抬起一双黑亮的小狗眼,又看了看齐东珠的方向,小眼神儿怎么看怎么哀怨。   可不过几息,他又顽强地用孱弱的小白爪,向前挪了一点儿。他毛绒绒的小白爪自出生以来还未被委以过如此重任,委实不堪重负,不过一瞬便软塌塌的再次被垫在了比格胖崽的毛毛脸下面。   齐东珠站在窗外,背后春初带着点儿凉意的夜风拂过她的衣襟,却让她一无所觉。她睁大了一双鹿眸,愣怔地看着这才刚过百日的小崽出人意料的行为,一时嘴唇开合几次,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比格阿哥用他肥胖的软肚子托底,小白爪扒拉,在榻上艰难挪动,不多时竟也让他向齐东珠的方向挪动出小半米。而齐东珠看着比格胖崽执着地看着她的小黑瞳   ,突然觉得眼底有热意流动。   一个小狗崽不顾一切地奔向你是什么样的体验?或许这世间有万千风景,但无有能与这般情形比肩的了。世间至纯至暖之事,也不过如此。   齐东珠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莫名肿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道:   “胖宝宝,不许爬了,回去睡觉。”   “咿——”   见齐东珠注意到他,跟他讲话了,比格胖崽立刻瘫软在了地上,哼唧个不停。比格胖崽是个相对懒惰的幼崽,一向都是静静等着被抱、被喂养的,往日里连伸个小爪子都懒,如今可是累煞他了!   宝委屈,为什么还不来抱宝!?   比格阿哥哼唧个不停,这回儿可是彻底惊动了在一旁做针线活儿的奶母宋氏,她有些惊诧地回身看到朝向窗外哼哼唧唧的模样,抬眼便对上了齐东珠一双有些潮红的眼。   “纳兰?纳兰姑姑,您这是…?”   大半夜整哪儿出啊。今儿个小主子好容易没作妖,困得吃饱了就睡了,虽然因为找不到齐东珠耷拉着脸,但好歹没有大吵大闹。这位搁夜里来干什么来的。   宋氏在心里嘀咕着,可谁知殿外也恰到好处地传来一声质问:   “你深更半夜,在四阿哥的窗外做什么?”   这嗓音莫名熟悉得很,熟悉到齐东珠当即打了个激灵,后颈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僵硬地转身,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奴婢叩见皇上。”   康熙一身墨色龙袍,其上以金线绣着五爪金龙的纹饰。不知怎的,他今日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哪怕外袍整洁如新。他负手站在夜风里,垂眸看着齐东珠,一双灿如寒星的眸子光华隐现。   当然,哪怕是康熙脸上开了染布场,齐东珠也没什么探究的兴趣。她此刻跪在冰凉的地上,身旁跪了两个给四阿哥守夜的太监和慌忙从殿内出来跪接的四阿哥奶母。   齐东珠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她方才只顾着盯着用小爪爪和小肚子爬行的四阿哥时,身旁好像有声音悄悄叫着“纳兰姑姑”,想来是守门太监企图提醒她,可这声音被齐东珠那被奶比蒙蔽的大脑过滤掉了,使她对于这救命的提醒充耳不闻。   要命了…   齐东珠看见康熙的龙袍就犯怵,倒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违法乱纪伤天害理或者造反谋逆的事,只是这龙袍上的金线被烛光一映实在刺眼,大半夜的晃得齐东珠眼花心虚。   估计这位是想着今儿个是他儿子百日,来看一眼的吧,   齐东珠心里正这么想着,一旁跪下的宋氏也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皇上,可是想看看四阿哥?四阿哥今儿百日了,下午刚从储秀宫回来,此刻还醒着,皇上可要去看一看?”?   ?   康熙一顿,瞥了那战战兢兢询问的奶母一眼,继而又将视线落在了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的齐东珠身上。   “朕不是为此而来的。四阿哥康健,朕心甚慰,梁九功,命内务府赶制一金锁,送来给四阿哥。”   “嗻。”   齐东珠听着他这话儿,才知道他不是为了看四阿哥而来的,那他只能是…想起康熙问她为何在四阿哥窗前的话儿,齐东珠心里一沉——那只能是因为她而来的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张口问道:   “皇上,可是那牛痘——”   “此事晚些再说,你等起来。” 第49章 惊情   ◎比格崽的小白爪踩上了齐东珠的手臂,抬眼看到齐东珠急得都有些潮红了的眼眸,觉得自己的长途跋涉有所回报了,终于得偿所愿,躺进了齐东珠温柔◎   ——   康熙出言打断了她, 齐东珠愣了愣,继而看到此处确实人多口杂。齐东珠心想康熙作为一国之君,执掌万万人生死的九五至尊, 做事还怪谨慎。   谁知,康熙此刻心情仍然沉浸在郊外庄子所见和医官回报的喜讯中, 哪儿是为了什么谨慎行事, 无非是看齐东珠作为此事一等一的大功臣,双膝跪在森冷的地面上, 莫名觉得有些碍眼,才叫她起来回话儿。   不过牛痘法之效现出端倪, 此事已成定论, 倒也不急。   康熙目光灼灼地盯着齐东珠那不休边幅的模样,再次开腔道:   “你半夜里站在四阿哥窗外干什么?”   说到四阿哥, 齐东珠猛然想起来那还在榻上用软乎乎的肚子和毛毛脸匍匐前进的比格崽, 当即头上的碎发都炸开了, 连忙喃喃一句:“皇上恕罪。”便猛扑到窗前, 向殿内看去。   天知道, 这榻和齐东珠待的这窗户可是有好远的距离, 比格崽在榻上匍匐前进也就罢了,若是翻下床去, 那还不得被摔出个三长两短来。   齐东珠心跳如鼓, 猛地将那只开了一条缝儿的窗户推开了, 急急寻找着比格胖崽的身影,心中期盼着比格胖崽看不到她在窗户边儿, 就趴下不动了。   可事与愿违。这肥胖又懒惰, 吃得多又话很密的比格幼崽今天不知道怎的了, 当真用他那一双小白爪把自己扒拉到了榻边儿, 此刻正皱着他的豆豆眉,向榻下望着,一只小白爪已经垂下了榻,粉嫩的爪垫儿在半空中做着捞抓的动作。   齐东珠的心脏差点儿跳出胸腔,当即顾不得更多,抬腿就从窗户往殿里爬去。   说来,这个窗户还有点儿故事。当初康熙怒气冲冲地前来兴师问罪时,就是从这个用来散碳气的窗户缝隙瞥见齐东珠哺育四阿哥的温馨情形,才平息了心中愤怒的。后来齐东珠与卫双姐的初遇,也正是因为卫双姐灵巧地从这个窗户跃入殿内,探望她玛禄姐姐的孩子。   而此刻,齐东珠奋不顾身地攀上窗棂,企图以最迅捷的速度赶到在榻边儿试探的比格幼崽身边儿。她知道这是命悬一线的关头,因为这么大的幼崽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根本判断不了深度,也缺乏跌倒的经验。若是她的动作再慢一点儿,比格阿哥很有可能就会摔落床榻,酿成悲剧了!   齐东珠急得在心中疯狂尖叫,可是她却实在高估了自己四肢的灵巧程度。彼时她看卫双姐轻巧地翻入殿中,双足落地都没有什么声响,以为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可轮到她自己时,那硬生生地以一种很离奇的角度讲臀部卡进了窗棂的夹角,两只腿在窗外,冲着康熙所在的方向踢蹬几次,才在窗棂的不堪重负地“吱呀”声里砰然落进了殿内。   齐东珠被摔得眼冒金星,喉咙里挤出丢人的“叽”声,可她顾不多许多,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榻前,一把搂住了跃跃欲试的比格胖崽。   比格崽的小白爪踩上了齐东珠的手臂,抬眼看到齐东珠急得都有些潮红了的眼眸,觉得自己的长途跋涉有所回报了,终于得偿所愿,躺进了齐东珠温柔的,带着干净的皂角香气的怀抱里,当即吐出了一截儿小舌头,将自己摊成一张小狗饼,连哼唧都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将毛绒绒的小嘴筒子往齐东珠的前襟里一埋,两只毛绒绒的大耳朵耷拉下来,一动不动了。只留下齐东珠因为方才的惊吓,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连连亲吻着比格胖崽毛绒绒的头顶,用这最原始的方式确认着比格胖崽的平安。   齐东珠乍然受惊,脑子里乱哄哄的,唯有用双臂紧紧抱住比格阿哥,脑中传来系统笨口笨舌的安抚,一时竟不去理会窗外站了半天的康熙了。   窗外诸人被齐东珠这突如其来的大动作惊得瞠目结舌,其中也算是齐东珠老熟人的梁九功从出现,眉头就没松开过。   万岁爷今儿个不顾劝阻,亲自出门去了庄子上查看。看到这小奶母献上的牛痘法竟然确有其事,这折磨这个新生王朝数十年的天花疫病也算是看到了尽头。   梁九功熟知康熙的性子,见他虽然面色仍然肃然,眼里却是精光闪烁,灿若星子,便知他心下极为满意。果不其然,康熙回宫后只在乾清宫批阅了两个时辰的奏折,便连晚膳都只下了几筷子,就起身前往西四所。   梁九功知道这小奶母这回儿是要发达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康熙身后,心里想着这小奶母入宫满打满算也快三个月了,规矩总该是好些了吧。   可打眼儿一看,还是那个发丝散乱,不休边幅的熊样儿。皇上驾到时,是派人去齐东珠的屋子里喊了她的,谁知道这小奶母半夜不在自己房中。四阿哥院子不大,皇上此刻心绪翻涌,龙行虎步,几步就迈进了正院儿,恰好撞上齐东珠扒着四阿哥寝殿的窗沿儿,向内看的情形。   梁九功想上前训斥一句,被饶有兴致的康熙阻了。他看着万岁爷亲自开口,将那不休边幅却仍然秀美纯澈的小奶母唤回了神儿。   可没多时,梁九功就恨铁不成钢的在心中连声叹气。这小奶母先是忽视了皇上问话儿不说,继而又嘟囔着什么“皇上恕罪”,起身爬起了窗户!   她还对万岁爷的方向蹬了蹬腿儿,这简直、这简直不堪入目,成何体统!   梁九功都为万岁爷感到气得慌。他悄悄抬眼觑着万岁爷的神色,见万岁爷目不转睛地盯着殿内的情形,在那小奶母“砰”地落地时,他听到了万岁爷的抽气声,甚至看到万岁爷也不由自主地向殿内的方向迈了一步,龙袍都蹭上了墙砖。   梁九功和其他随从连忙垂头为康熙整理衣摆,迭声说着:“万岁爷,您可小心龙体啊!”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继而他看到康熙转动脚步,绕向寝殿的正门,几步便跨了进去。   梁九功方才忙着替觑康熙的脸色,替康熙整理衣摆,浑然没看见殿内危急的一幕,倒是觉得那小奶母放纵行事,终于要作死自己,将万岁爷的饶有兴致变做了咬牙切齿,内心不免一阵唏嘘。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行事是真不着调儿!   康熙大步跨进门时,他那个险些将自己摔下榻的四儿子已经软塌塌地缩在了小奶母怀里,而那小奶母脸上还带着消散不去的苍白和惊惶,睁着一双有些茫然的棕色眼眸,看向刚踏入房门的康熙。   她双唇微不可查地哆嗦着,眼里还带着潮红和水光,心有余悸地看过来,眼底还带着一丝惊吓过后的茫然。这让康熙原本有些惊怒的情绪被迫偃旗息鼓了。他看了看齐东珠怀里完好无损的四阿哥,最终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僵硬地开口道:   “无事了。幼儿身边留不得人。”   梁九功此时和其他奴婢也进了殿,听闻此话,露出了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梁九功不由心想,皇上往日里不对这小奶母败坏规矩的行为降罪也就罢了,如今这小奶母当面做出这么离谱的行径,光是不理会皇上问话就能死个十回儿了,这冲着龙躯方向蹬腿儿,简直是匪夷所思,大逆不道,皇上竟然连一句申饬都没有吗?   难不成…   梁九功看着齐东珠那张堪称美仑美奂的娇美面容,她柔韧纤长的躯干,最后又落到她那双正愣愣看着万岁爷的鹿眸。   那目光莹莹,明明不带半点儿谄媚诱惑之意,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目光。她眼底还有未褪的水光和潮红,更衬得脸色苍白,将她那张扬妖艳的眉眼都柔化些许,反倒有一种碎雨□□春水的柔美。   就连梁九功一个阉人都愣了,他想万岁爷一个龙精虎猛的壮年男子,被这小奶母的皮囊蛊惑了倒也不稀奇。   康熙确实被齐东珠那零落的眸光吸引住了视线,可他想的却不是什么风月之事。他的四皇子险些丧命,只因为这些伺候的奴婢在他驾临之时出门叩拜,竟都忘了小主子还在榻上歇着。   幼儿孱弱,身边儿半刻都离不得人,这些是所有在皇子皇女身边儿伺候的奴婢都会被规训的。可谁知这些奴婢竟然因为他的驾临而忘却了小主子,致小主子陷入险境,简直其罪当诛!?   康熙心中是有火气的。他虽然知道今日之事也是出乎意料,但奶母不察之过也是属实。他久居上位,动辄决定他人生死,已然养成了归咎下人的习惯。况且这些下人并非无辜,她们拿着皇家优厚的俸禄,做着皇子身边儿有头有脸的乳母,竟然还如此草率行事,致皇子阿哥于险境,实属不该!   可当他入殿,看到齐东珠仍然带着水光的鹿眸,看着她带着颤抖的嘴唇贴上了四阿哥软塌塌的胎毛,看着她一脸惊吓过后的愣怔,眼里还带着揉碎了的温柔和关切。   康熙的怒气突然之间就有些偃旗息鼓了。他的目光从她仍然有些颤抖的嘴唇落到了她紧紧抱着四阿哥不肯放开的臂弯里,失去了发落奴婢的心思。   他不愿去想他这突如其来的宽和究竟是为何,只是出声含糊地对那小奶母说了句“无事了”。   奴才陆陆续续踏进殿来,那小奶母在他的视线中哽了哽脖子,垂下脸,怀里抱着四阿哥,看上去正欲跪地请罪,而康熙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负手说道:   “别跪了。你还没回答朕,你方才站在四阿哥窗前,为何不进去?” 第50章 怒火   ◎“合着若是你不日夜照料四阿哥,四阿哥就受了委屈?你一届奴婢,好大的脸!梁九功,你去把四阿哥给朕抱过来!朕今儿倒要看看,离了你这奶母,◎   齐东珠抱紧自己怀里这差点儿将自己摔下榻的比格胖崽, 心有余悸地用双臂勒紧了他圆圆胖胖的小身子,心跳怎么都平息不下来。   怎么、怎么这么粘人,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可他又这么可爱又可怜。   过了几息, 齐东珠方才平息了自己的心跳,方才因为翻窗子而重重砸在地上的膝盖此刻也闷闷作痛。肾上腺素飙升时, 她将自己四肢上的刺痛, 周遭的一切都摒弃了,眼中唯有一个软乎乎的胖崽, 而如今肾上腺素消退,她才看到康熙一身威严的龙袍, 就立在她不远处。   她行礼的动作被康熙制止, 她抬眼,正对上康熙的眸子, 一时心下一横, 用手臂兜了兜怀里的比格胖崽, 据实说道:   “回皇上的话儿, 是奴婢夜间思念四阿哥, 才来四阿哥窗外探看。”   康熙眼底流露出几分诧异, 问到: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你是四阿哥的乳母, 何时不能伴在他左右了。当初朕赏你, 不就是因为你是个熨帖的, 想让你好好看护四阿哥。旁的奶母未见有你这份心。”   康熙说着,锋利的目光扫过仓皇下跪的宋氏和孙氏, 她们此时才反应过来, 皇帝到来时四阿哥竟然醒着, 她们不应该都出殿下跪, 反倒是将四阿哥撇在殿中,险些出了差池。   而今险些酿成大错,她们害得肝胆俱裂,啜泣起来,孙氏畏惧龙威,生怕自个儿因失察被皇帝砍了头,便出声哀求道:   “皇上…皇上饶命!往日里四阿哥在这个时辰有纳兰姑姑哄着,都睡熟了。四阿哥很懂事,晚上一觉能睡几个时辰,都不怎么需要人了。可今日乌雅贵人宫里来了人,说是…说是纳兰姑姑陪小主子的时辰太久了些,不合规矩,这才…”   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紧绷着,后来竟有些说不下去,只能叩首求饶。而齐东珠看了看怀里摊成小狗饼,累得还吐着小舌头的比格胖崽,又看了看狼狈不堪的宋氏和孙氏,心下一横,开腔说道:   “皇上,奴婢知道乌雅娘娘所言有理。奴婢日夜陪伴四阿哥,使四阿哥不怎么适应其他奶母,也不喜旁人亲近,于理不合。”   “可奴婢觉得,四阿哥还小。这个年龄即便是有不合规矩之处,也无伤大雅。”   她说着,垂首看着比格胖崽棕色的软软头毛,看着他脑门儿正中一簇白色的绒毛被她刚才亲得有些塌了下去,显得他那张小胖脸儿更加幼小又孱弱。   他还这么小,甭管他是小狗崽或者人类幼崽,都是受尽宠爱、关怀和陪伴的年龄,是想要什么都能被满足的时候。   是,乌雅贵人说得没错。四阿哥是皇子龙孙,是天潢贵胄,而甚至乌雅贵人也不知道,她诞下的这个看起来毫无特异之处的孩子是下一任九五至尊,是这北至蒙古,西起沙漠,东至渤海,南接两广的博大疆域的主宰,他应该按照宫中规矩行事,方可不受人指摘。   齐东珠当然能理解乌雅贵人。她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出身不高,在后宫之中讨生活、看脸色、谋出路的嫔妃,最想要的只是自己孩子平安长大而已,哪怕时时刻刻规矩缠身,乃至作茧自缚,她也不愿有一点儿闪失和风险。   可乌雅贵人作为清朝人不知道的是,一个被爱着,被满足的幼年期有多重要。那或许在这森严的宫廷和至高的权力漩涡中看起来轻如鸿毛,可对于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崽和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说,重于泰山。   齐东珠不想让比格胖崽错失这些。她不想让比格胖崽每日懵懵懂懂地在陌生的臂弯醒来,不想让比格胖崽用幼崽有限的精力去等待她的到来,不想让他一次次地听着脚步看向门口,等来的却可能是日复一日的失望。   或许比格胖崽最终会适应的。适应他入眼所见都是陌生的奴婢,适应他周围人的谄媚和拘束,适应他的身份带给他的优荣,也遗忘他儿时也曾怀揣着一颗炙热温暖的心,用软胖的小肚子垫着圆滚滚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奔向安稳的港湾。   和比格胖崽相处这么久,或许齐东珠也变得愈发贪婪了。她想要比格阿哥健康长大,也想要比格阿哥健全,保留爱与被爱的能力。历史曾教导过她,这个时代出了太多扭曲和肮脏的灵魂,他们把活生生的人变成奴才,用铁链将人性重重围困,早就了粪土般的贫瘠、荒蛮、卑劣、和惨剧。   她不要比格胖崽也变成那样。或许她最终无能为力,拗不过时代的洪流,但至少她可以让这一切来得晚一点儿,再晚一点儿。   齐东珠感受到康熙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并不觉得恐惧。一来她是为比格阿哥据理力争,此刻心中毫无畏惧之情,二来她在几次与康熙相处的际遇里也算对康熙有些了解,知道他不算什么性情暴虐的人,不会动辄打杀奴婢。   “奴婢想请皇上允准奴婢常伴四阿哥左右,直到…直到四阿哥会开口说话儿。”   康熙蹙眉说道:   “乌雅氏乃四阿哥生母,若是特特与你说了此事,便照她的意思做便是了。”   齐东珠心下一沉。她其实知晓康熙作为皇帝和一个对孩子没什么了解的年轻男人八成会如此回应。乌雅贵人是他的宠妃,他亲封的贵人,也是四阿哥的生母,于情于理,她的话儿都比奶母的话儿和还不会说话的四阿哥的咿呀声有分量。   可齐东珠不打算就这么放弃。她那让系统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的倔脾气上来了,使她直直看着康熙,开口说道:   “皇上,奴婢没有不敬乌雅贵人的意思。”   齐东珠顶着梁九功的瞪视和其他奴才瞠目结舌的视线,语气没有一丝退缩:   “实际上,奴婢觉得乌雅贵人殚精竭虑,只为了四阿哥安康平顺,一腔慈母胸怀着实让奴婢动容。”   “可乌雅贵人年纪轻轻诞下皇嗣,亲眷不在身边儿照料不说,她连自个儿的孩子都无法抚育,只能交予旁人之手。可即便如此,她还要为亲子的康健安危忧心不止,这后宫贵人如云,波谲云诡,她没有什么泼天权势,却要一人将四阿哥的安危背负在身,哪怕循规蹈矩到惹人注目,委屈自己和四阿哥。”   “可她殚精竭虑的难事儿,只是皇上您一句话儿的功夫。四阿哥他喜欢奴婢照顾,前些时日奴婢办惠妃娘娘的差事,已经让四阿哥连哭了几日,性子愈发不爱理人了,奴婢不想离开四阿哥身边儿。还请皇上开恩。”   齐东珠话至此处,已经到头儿了。再多说一个字,恐怕都不会是什么中听的话儿。可就算是齐东珠发挥了她最高的语言水准,将话儿说得尽可能地好听,也没能掩盖其中的未尽之意,让梁九功的脸上都露出不敢置信的怒意。   康熙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今日从京外庄子里出来后就持续不断的好心情彻底消散殆尽了,怒火在他的胸口处不断翻腾,却找不到出口宣泄。   他的脸色阴郁,一双锋利的眉眼冷冷看着小奶母。他久居高位,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小奶母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她话里话外虽然没明说,但掩饰真意的手段和其粗劣,那话中分明就是说他康熙作为四阿哥的阿玛,非但没有护得四阿哥安稳,还让四阿哥没有什么权势的生母乌雅贵人担惊受怕,委屈自己和孩子来保护四阿哥的安危!?   这是什么意思?合着在她眼里,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护不住自己后宫中的女人和孩子!   而齐东珠话中之意,还隐隐质疑祖宗留下来的,生母不可亲近亲子的规矩,可谓是大逆不道,不知所谓!   康熙背过了手,压抑着心中勃发的怒气,可更为可恨的是,那小奶母竟然一丝畏惧之意都没有,怀里抱着那睁着眼眸到处乱看的四阿哥,以下犯上地和康熙对视着。   康熙没有发话儿,眼看着脸色都被气得铁青,梁九功等奴才更不敢出声,直到康熙自己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儿。   “合着若是你不日夜照料四阿哥,四阿哥就受了委屈?你一届奴婢,好大的脸!梁九功,你去把四阿哥给朕抱过来!朕今儿倒要看看,离了你这奶母,四阿哥能不能安安稳稳的。”   康熙心中发了大火,面儿上还端着。他是一国之君,要操心的事儿不知凡几。宫中养育子嗣之事一向是按照祖宗规矩来的,更何况,他自幼被养在宫外,连他亲生父母的面儿都没见几次,待他自己做了阿玛,他便决心要做个慈父,善待他活下来的孩子。   他已经比日日与董鄂氏和宫廷侍卫厮混,甚至想要越过自己儿子传位给岳乐,完全不关心福全和康熙的福临做得好很多了。他不知道一个好父亲该是什么模样,但是他给了他活下来的孩子们很多他当年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康熙没觉得自己是个多糟糕的阿玛,也没觉得自己忽视了孩子和嫔妃,但怎么落在这个小奶母口中,他倒成了罪魁祸首了?!?   康熙生平没被人当面这么指摘过,可他却找不到什么由头发作小奶母,只因她说的话儿也没什么错处。他唯一拿住的便是这小奶母口中所说的四阿哥离不得她的话儿,当即便要狠狠压住这小奶母的威风。   他可不去想自个儿堂堂一国之君,为什么非要听这小奶母的言语,还被她三言两语挑动了火气。若是真心计较,他随便说点儿什么便能让这小奶母身首异处,可他偏要与她置这个气!   内心深处,康熙甚至觉得有些难言的憋闷。他今日来西四所,一方面是看看百日的四阿哥,一方面正是为了这个小奶母。   她的牛痘法奏效了。他是来赏她的。 第51章 憋闷   ◎齐东珠是万分不想撒手的,小狗饼在她臂弯里摊得好好儿的,她不想和比格阿哥分离片刻。可偏偏要比格阿哥的是比格阿哥的亲爹,于情于理都◎   梁九功原本震惊地看着堪称大逆不道的齐东珠和被她气得脸色骤变的万岁爷, 可却突然被点了名儿,当即打了个寒噤,费力地从嘴角扯出一个讨饶的笑来。   “万岁爷, 您看奴才这长相怪磕碜的,可别吓着四阿哥。”   康熙饱含怒意的目光骤然扫过来, 抬腿对着梁九功屁股就是一脚, 脑怒道:   “快去!”   “得,得嘞。”   梁九功愁苦着一张脸, 挪到齐东珠面前,先是看了齐东珠一眼, 目光里带着明显的制止意味。   他不知道小奶母这堪称匪夷所思的胆子从何而来, 也不明白脾气绝对算不上温和的万岁爷为何还不下令砍了这频频犯上的奴婢,但他却是知道这小奶母再多说几个字儿, 今儿她就得人头落地。   都是宫中做奴婢的, 梁九功也并非乐见这种情形, 可这小奶母当真是作死作出了花儿来!   “四阿哥, 来, 杂家抱您。”   他刻意柔声哄道, 从齐东珠怀里接过四阿哥。齐东珠是万分不想撒手的,小狗饼在她臂弯里摊得好好儿的, 她不想和比格阿哥分离片刻。   可偏偏要比格阿哥的是比格阿哥的亲爹, 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给人家, 齐东珠心里有苦难言,却也只能放松了手臂, 任由软绵绵胖乎乎的小狗饼从自己的怀里离开。   瞬间, 温暖的怀抱突然空荡荡的。比格阿哥突然被梁九功抱离, 懵懵地看到方才依靠着的前襟离自己越来越远, 当即疑惑地“咿——”了一声,听得齐东珠心都揪了起来,连忙对他作出安抚的手势。   可她也低估了比格胖崽今天积攒下来的委屈。胖崽今早没有睡饱,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提溜了出来,被迫去储秀宫受各位母妃揉搓。这本来没什么,就算心爱的胖狐狸玩偶被夺,肥软的小身子受到来自生母的血脉压制,受到惊吓,但只要齐东珠还在他身边儿抱着他,胖崽也就忍气吞声了。   可谁知傍晚一觉醒来,齐东珠不翼而飞了。胖崽搂着胖狐狸玩偶委屈了很久,哭嚎了几声,耳畔只有其他奶母的拍哄,没有齐东珠的脚步和声音。   比格胖崽抻了抻哽住的小脖子,把小毛脸儿埋进胖狐狸玩偶的毛毛里,哄了哄自己,也不理人了。没过多久,他又睡着了,可他睡得不安稳,总觉得齐东珠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浮动着。   当他的小鼻子真正捕捉到齐东珠身上的皂角香气时,他立刻睁开了眼。可一向会来抱他的齐东珠这回儿却离他好远。   比格胖崽一向懒惰,出生这么久,他做过最费力的运动只有吸奶和哭嚎。   他没发育完全的小脑瓜儿想不明白齐东珠为什么不来抱他,但幼崽的本能是靠近自己的抚育者。于是他用小爪子扒拉着床褥,费力向齐东珠挪动着。   等他终于落入齐东珠的怀抱,竟还有人将他抱离!费力在榻上爬了将近一米才获得齐东珠怀抱的比格胖崽生平头一回儿对距离有了模糊的概念,眼看又离开了齐东珠,当即仰起小脸儿看了眼梁九功,继而发出了有史以来最大声的哭嚎。   别说离比格胖崽最近的梁九功和齐东珠了,就是盛怒中的康熙都听得耳朵一嗡。他看着瓷人般白胖的四儿子转眼间就憋得满脸通红,叫声尖锐,当即瞪了手足无措的梁九功一眼,亲自凑上来,稳健的双手托起了比格阿哥。   “没用的东西!”   康熙瞪了一眼梁九功,又逼退了满脸心疼,企图上前拍哄比格阿哥的齐东珠,亲自将比格阿哥托举起来,和他沁着水汽的眼眸对视着。   旁的孩子他不知,而他亲自养在身边儿的太子胤礽却是极为喜欢这样被托举起来的,每次都发出咯咯的笑声。   可这回儿康熙却是算岔了。比格阿哥对于康熙自以为是的拿捏孩子的小把戏毫不动心,甚至从只打雷不下雨的哭嚎变成了眼泪滚滚的真哭。只因为康熙的身量太高,把比格阿哥一抱,高大的身形彻底挡住了他身后的齐东珠。   这下可好,原本只是离开了怀抱,这回儿比格阿哥觉得齐东珠又离开了,憋了一天的小情绪彻底爆发,全然不顾他皇帝爹尊贵的脸皮子是不是能挂住,用极具穿透力的“werwerwer”声将康熙的耳朵震得嗡嗡的。   康熙顿了片刻,瞥了一眼几乎要蹦上来与他抢孩子的齐东珠,维持着一个皇帝该有的气度,将四阿哥放回了齐东珠的怀里。   这回儿胖崽也没那么好哄了,虽然回到了齐东珠的怀抱,收了雷阵雨,可他的哼唧声可一点儿都没断,小毛脸儿埋进齐东珠的前襟,彻底不抬眼了。   齐东珠伸手捋着他毛绒绒的敦实后背,捋了一遍又一遍。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比格阿哥的哼唧和小哭嗝方才平息。   齐东珠抬眼看着康熙,而康熙莫名从她平静的目光里读出了无边的指责意味,这让康熙的耳朵在旁人看不见的阴影里涨红了。他平心静气了许久,方才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恼怒,冷声道:   “你若执意要陪四阿哥,便陪他到两岁。届时他也能说话走路了,你在改改这身规矩!…上不得台面。”   康熙冷声说道,脸色沉得吓人,可梁九功却能从他隐藏极深的闪烁眼底品出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来,连忙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   齐东珠也不是不知见好就收,得了这句话儿,她立刻收回了望着康熙脸色的视线,偷偷亲了亲比格胖崽后脑勺上的头毛,哑声说道:   “谢皇上恩准。奴婢一定照顾好四阿哥,不负皇上和娘娘所托。”   康熙见这小奶母这回儿学会了退避锋芒,没有不知好歹火上浇油,心中的憋闷却更盛了。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小奶母怎么做到让四阿哥如此听话儿的,竟是连亲生父亲的颜面都不给。   但他既不能跟才刚过百日的四阿哥较劲,也不愿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奶母计较,只能把气憋回了腹中。   康熙不算脾性温和,更没遇到过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气闷却又无从发泄,只脸色阴沉地站在原处,高大的身影在殿中烛火的映照下,在地面上投下庞大的黑影,若是细看,端得有几分瘆人。   可他偏偏遇上了齐东珠这个没有半点儿奴才骨头的无神论者,无论是他煊赫高贵皇帝头衔,还是他蔓延在地面上的庞大黑影,都无法让齐东珠的视线逗留片刻。只见那小奶母在康熙迫人的视线中安抚着幼崽,而后,小奶母似乎察觉到了皇帝逗留过久的视线,抬头快速地看了康熙一眼,澄澈的目光里似乎带着疑问。   好像在说,您老为什么还不走?   这可真真儿让康熙气极反笑。他从鼻腔中喷出短促的气音,心中寻思,合着朕今日来就是让你平白无故损了一顿,看着你和四阿哥情深意重,给朕没脸儿来了是吧?   真是罔顾朕本想大肆论功赏你,甚至想破例带你去宫外看庄子中的情景。   他转身就想冲外走,脚步都几乎买过门槛儿了,却突然顿住,回身看着迟缓向他福身,口称恭送皇上的齐东珠,冷声道:   “朕看你是对那牛痘之事漠不关心,是吗?”   齐东珠听闻“牛痘”二字,骤然抬起眉眼,眉心却还锁着。她心中惴惴,不知是否是这件事出了岔子,而康熙今日是来找她兴师问罪了。   可她转念又想,康熙作为封建皇帝,若是想要降罪于谁,哪儿还用得着亲自来跑一趟,哪怕只说个名字,都有几十上百人将她索拿御前了。况且距离她与康熙禁言还不足半月,若是真有消息,也未免太快了些。   这么想着,她定了定神,自诩谨慎地开口道:   “皇上此次前来,可是牛痘之事有了进展?”   “呵,”   康熙心里憋着气,自然不会细细与她说道,那日在大阿哥下榻的庄子里他便下令,满京城去寻牛棚里得了牛痘的牛和同样被传染了牛痘的牛倌儿。皇帝金口玉言下了命令,下属侍卫和巡捕营的巡捕自然无有不从,不足一日便寻了上百号人。   从这些人中遴选了些壮实男子,给予了丰厚的赏银,封入庄子。这几日他们纷纷接触了天花病人的用物,半月过去,无有一人发病。   监牢中的死囚也被提出来封入庄子,医者从病牛身上取脓水涂抹于死囚疮口处,确认患牛痘后,死囚有被涂抹天花病人的脓血。至今已有十二日,尚无一人患得天花。   康熙阅过齐东珠所上的折子,那字迹不堪入目,全无规制体统,可条理却很清晰。患过牛痘者确实不再感染天花,可以牛痘防治天花是否为可行之策,得以推广却仍需查验。   可康熙却从未如此笃定,天花将要终结在本朝了。这让他不禁心潮澎湃,心怀大畅,从庄子中纵马直奔紫禁城,即便是处理了一下午枯燥无味的政务,仍然心绪难平,竟然亲至了西四所,只为亲口封赏提出牛痘法的小奶母。   可谁知不仅康熙的封赏不招人待见,还平白无故被这该死的奴婢含沙射影地编排一顿,真是岂有此理。   康熙想到此处,额上的青筋又不受控制地爆了出来。   “十日后,你安顿好四阿哥,随朕去郊外庄子走一趟。”   她若真心忧此事,那让她多忧几日又何妨,省的见天儿还有功夫编排朕之家事。   康熙说罢,跨步离开,而齐东珠呆愣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康熙所言应当是牛痘接种试验之事,在周遭奴婢惊诧难言的视线中,愣愣应了一声“是”。 第52章 京郊   ◎午后的光带着柔软的温度,朦胧的笼罩着这姿容艳丽的年轻女子。日光点亮了她的眉眼,却在她双眸逸出的眸光中黯然失色。她在笑,而康熙却是第一◎   齐东珠抱着“失而复得”的比格阿哥, 花了好久将硬撑着眼皮不肯入睡,生怕齐东珠离开的小毛崽哄睡了。她自己也侧卧在榻上,用身体围住小胖崽, 舒缓了自己疾驰的思维,缓缓入睡了。   灯豆摇曳, 柔软的昏黄光线笼罩了卧榻, 像是月光笼罩了兽巢中的母兽和幼崽。   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齐东珠时时刻刻陪伴比格阿哥的行径再也不怕有心之人的置喙和算计了。她花了好几日, 让比格胖崽又恢复了他肥胖,懒惰又安逸的小模样, 还和其他奶母一道, 在榻边儿设置了围栏,免得这如今学会了用胖肚子垫地蠕动的胖崽再遇到跌落榻边儿的危险。   当然, 这也属于杞人忧天了。胖崽非常懒惰, 能摊成小狗饼他绝对不抬小毛爪, 如果没有需要, 莫说爬行了, 往日里蹬腿儿都不情不愿。   临到康熙所言的时日, 齐东珠越发忐忑不安起来。她心中对牛痘法的效力心知肚明,可她怕的是古人的理解和实施有误, 耽搁了这样革新性极强的防疫方式。   况且实话实说, 那夜堪称鸡飞狗跳的际遇之后, 她要再见康熙难免有些尴尬和不安。说那些话儿的时候她肾上腺素浮动,并不是正常水平, 自然心直口快, 后来她在系统磨磨叨叨地提醒之中也知道自己当时行事草率, 言辞无忌, 若是康熙当真计较,脑袋都得被砍掉八九十回。   当然,齐东珠也不会因为康熙做了个正常人而去对他感恩戴德。齐东珠又亲了亲比格阿哥的小狗头毛,恨不得用脸给比格阿哥做个头部造型出来。   她为了今日出门,跟比格阿哥柔声商量了好几日,恨不得把小毛崽柔软的长耳朵磨出茧子。   齐东珠不知道比格胖崽能不能听懂齐东珠要离开片刻,但是一定会早点儿回来的承诺,但是这个一向粘人又超能哼唧的比格胖崽在齐东珠与他道别亲亲的时候并没有闹,眨巴了一会儿黑亮的小狗眼,又缓缓闭上了。   像是睡着了。齐东珠安下心,再次亲了亲他的小狗毛,轻声说:   “宝,我去打猎啦!不要拆家,等我回来。”   说罢,齐东珠就拎起一个自制的小腰包带在身上,掩藏在衣物下面,在同僚有敬畏又慨叹的目光中走出了西四所,在乾清宫来的太监的指引下向宫门方向去了。   此刻时辰已经不早,快到正午时分,一座不起眼的轿子停宫门口。齐东珠看那架势,便知康熙恐怕要微服出行,不带他那气派过度的皇帝仪仗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康熙便率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匆匆而来。他带了皮帽,身上穿着也是普通富贵人家会穿的锦衣,一身靛蓝,衣上有银纹,是银线刺绣的云峰山峦。   齐东珠打眼估量了估量这一身儿的艺术收藏价值,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眸子,老老实实地装背景板。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康熙的视线在她身上狠狠剜了一下,方才登上了马车。   齐东珠心道这位估计看见她又来气了,但也为马车的阻隔舒了一口气。可她这口气没舒多久,便发现康熙所带的侍卫纷纷上马,而其中一人将一条马缰绳塞到了齐东珠的手里。   齐东珠一脸愣怔地看着手中的马缰绳,又迟缓地转过头,看了看喷着热气的骏马,当即呆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对着脑子里的系统尖叫:   “纳兰东珠是个旗人,一定会骑马,可是我不会啊!”   “呃,我帮你查查怎么上马,你可小心点儿,别惹毛了马,它一脚就能踢死你。”   果然,齐东珠的废物系统正常发挥,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让齐东珠任命般地闭了眼睛,好半晌,她才对着方才为她牵来马,此刻正准备上自己的马的侍卫挤出了一个笑容:   “侍卫大哥,您能帮我一把吗?我许久没骑过马了,这一时半会儿也上不去。”   那侍卫回过头来,齐东珠当场就尴尬得想要遁地逃逸。方才这个侍卫牵马来时齐东珠压根儿没看人家长相,这回儿才发现这什么侍卫大哥啊,这小侍卫长得风神俊秀,自带一股满人少有的书卷气,看上去也就不足二十。   这小侍卫倒也没在乎齐东珠的称呼,齐东珠长得好看,而这个年纪的少年又最爱装成熟稳重,被叫大哥心中也没有不满。   见那小侍卫走了过来,齐东珠连忙把住马鞍,奋力往马鞍上窜。那侍卫帮她牵稳了马,又看她这副爬不上马背的模样,飞快地用手臂托了一下她的腿,让齐东珠终于歪歪斜斜地骑到了马背之上。   此时,小侍卫的同僚都已经纵马跟上了康熙的车架,小侍卫心下着急,拉了一下齐东珠的马,低声说道:   “快跟上。”   齐东珠欲哭无泪。她倒不是很害怕骑马,却对如何操纵马儿一无所知,只能郑重其事的对小侍卫点点头,而后摸了摸胯下马儿的侧颈。   抚摸侧颈能安抚马儿情绪。万幸的是,齐东珠的马儿是个温顺的,上了些年纪的马,即便齐东珠不驱动它,它也跟着前面马儿的步伐一溜小跑起来,这让齐东珠大大松了口气。虽然那极为颠簸,齐东珠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架子都被颠散架了,可至少不再丢人现眼。   齐东珠与一众侍卫一路骑行,齐东珠高坐马背之上,驳杂的气味和陌生的景象扑面而来,使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三百年前的京城景色,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便由其他侍卫领着,寻近路到了城门口。   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城,车轮儿向北滑动,齐东珠在马背上颠来颠去,没一会儿就面目青白,但她不敢有半点儿懈怠,竭尽全力模仿着其他侍卫的骑马姿态,企图临时抱佛脚。   可她发现,这些侍卫仿佛天生长在马背上一样,有些手甚至都不需要持缰,脚也并不踩在马蹬子上,而他们身下的马儿温顺听话儿,如臂使指,也让齐东珠大开眼界。   旗人擅长骑射,更尚武功,这让齐东珠这个换了芯子的假旗人越发难做。默默咽下一口苦水,齐东珠又摸了摸骏马的侧颈进行安抚,尽量放松身体,适应马背上颠簸的频率。   一路心惊胆战,倒也安然无恙。齐东珠一行人路过了几个村庄,终于到了这座建在京郊的庄子里。   下马时,齐东珠闭着眼睛跳了下来,刚落地时双膝一软,险些吐了出来。不过齐东珠到底倔强,硬挺许久方才缓过劲儿来,抖抖索索地从她隐秘的小腰包里掏出两块儿麦芽奶糖,一块儿塞进了自己嘴里,一块儿放在掌心,托举到了她的马儿嘴旁。   马儿抖了抖浓密的眼睫,慢条斯理地用舌头卷走了齐东珠的讨好,打了个细小的响鼻。即便是此刻已经筋疲力竭,齐东珠还是轻轻笑了,抬手摸了摸马儿的侧颈。   齐东珠真的很喜欢和动物相处,喜爱这种无声的、平和的交流。   殊不知,这一幕恰好落在了踏下马车的康熙眼里。齐东珠骑马时那股生疏模样,康熙在马车偶然被风掀起的车帘儿之中瞧得一清二楚,康熙皱起眉,心想旗人入关才多少年,旗人家的子女已经养得连马都骑不上去,真是成何体统!?   他这回儿瞧齐东珠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往日看她不修边幅、行事鲁莽,勉强称得上是天性纯质,如今再看,那可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连那张堪称美艳的脸都有几分面目可憎。   这回儿下了马,倒还有心思去讨好坐骑,真是可笑!   康熙费了好大劲才将目光从齐东珠裙摆凌乱的身影上拔了下来,举步向庄子正院走去。   方才帮助齐东珠上马的小侍卫吆喝了一声齐东珠,让齐东珠将马拴在庄子中的树上,便匆匆一道随康熙的脚步入了正院。   院中弥漫着浓浓的药草气息,齐东珠敏感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握紧了自己的小腰包,跟在了那个帮助过她的侍卫身边儿。   对于齐东珠来说,这可是她第一遭出京,也是第一次接触除了婆家人和皇宫之外的人。这让她多少有些紧张,她身旁的小侍卫看上去年纪不大,心肠不坏,齐东珠也就跟着他走,以免闹了什么笑话儿。   康熙驾到,许多在正院儿之中值守的巡捕营兵卫和医官都前来见礼,其中一位年纪不轻的医官下拜叩首道:   “微臣叩见皇上!”   康熙叫起,可那医官却仍然叩拜在地,声音之中难掩激动之情:   “皇上!此事已有大成之势!牛痘者二百三十七人,无一人得天花。其中一百二十人由吾等以牛痘疮液涂抹疮口,感染牛痘,其后亦无大碍!”   那年迈医官被同僚搀扶起来,却仍然追随着康熙的脚步,急促说道:   “此法甚妙,长此以往,天花必亡于本朝!此为社稷之功啊,皇上。”   康熙接过医官们递来的脉案及其奏折,却没有先低头去看那些细小的文字,反倒是回头看了站在不远处的齐东珠一眼。   午后的光带着柔软的温度,朦胧的笼罩着这姿容艳丽的年轻女子。日光点亮了她的眉眼,却在她双眸逸出的眸光中黯然失色。她在笑,而康熙却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舒展自然的笑容,而那并不像旁人那样是为了恩赏,或是为了讨赏。   她只是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几个洁白的牙齿。她没有笑给任何人看,仿佛只是因为开心而已,却无端成了许多视线的焦点,她身边儿的曹寅也在垂眸看着她,目光有些发愣。   在齐东珠注意到康熙之前,康熙已经收回视线,步入正屋之中。 第53章 尊敬   ◎“朕会让太子率先种痘,以表朕根除天花之心。”◎   齐东珠跟着小侍卫, 也磨磨蹭蹭的进了屋子。八个侍卫站成两排,拱卫着主位之上的康熙,而齐东珠将自己团吧团吧缩成一团儿, 躲在小侍卫身后,竖着耳朵听康熙和医官之间的对话。   “结果如何朕已了然了, 此为大善, 只是对于此法如何推行传播,诸位可有见解?”   年迈医官上前说道:   “启禀皇上, 微臣以牛痘脓液种痘,效果显著, 可此法需要病牛或者罹患牛痘之人的脓液, 若是在偏远乡下,恐怕需要地方官府协助。”   齐东珠听闻此话, 张了张嘴, 却又社恐属性发作, 畏惧在场人多, 将涌到嘴边儿的话儿咽了回去, 只用一双眸子悄悄觑康熙, 寻思一会儿回程,她得想法子把话儿说了才行。   这传播牛痘, 不一定要用积液。还可用些土法子, 以牛痘患者的结痂的疮口晒干磨粉, 吹入种痘者口鼻处。此法确实没有以牛痘者脓液涂抹见效快,也没有积液效力足, 却会使症状更加轻微, 更为适合孩童种痘。   而且这样做, 就不用担心长途运输病牛了, 且避免了□□传播其它类型的疾病。   这个法子她在她那不伦不类的折子里写过,想来康熙如果看过,应该会心中有数。   这么想着,她又觑了一眼康熙,殊不知她的这些不怎么遮掩的小表情小动作都被康熙看在眼底。   康熙心中冷哼,对她不予理会,与那些太医讨论许久,方才突然说道:   “曹寅,你可有话儿要说?”   站在齐东珠身前,被迫当了许久人肉屏风的侍卫曹寅一愣,方才对康熙行礼说道:   “奴才不通医理,不敢在诸位太医前班门弄斧,但奴才却知此法大善,提出此法者心怀百姓,是为大才,当重用之。”   康熙没有接话儿,曹寅久日趋奉康熙,从康熙幼时便是他的伴读,后又做了他身边儿的一等侍卫,想来不多时就会被下放地方为官,自然是个知机识趣儿的妙人,见康熙神色有异,当即转圜道:   “无论此法出自何人之手,皇上推行此法,便是救了这天下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奴才斗胆提前恭贺皇上,施行如此善举,定能使大清昌盛,使百姓归心!”?   曹寅今年刚到双十年岁,生得虽不如何出众,却有一份独特的书生气质。而齐东珠乍一听康熙说出曹寅的名字,就睁大了眸子,愣愣地看着眼前好心的小侍卫。   他竟然是曹寅吗?   或许曹寅本人并不如何出名,但他却有个后人耳熟能详的孙子,正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   况且,曹寅本人也是清初有名的文人,虽然赶不上同样做过康熙御前侍卫的纳兰性德那么千古传唱,但也是为人风雅,结交墨客,通晓诗词音律,戏曲书法,是旗人中难能可见的文人雅客。   齐东珠这个文化荒漠肃然起敬,可不敢拿曹寅当做屏风了,而是悄无声息的后退两步,保持一个得体安全的距离,看着曹寅背影的双眸带上了一丝尊敬的意味,   康熙将她这一连串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当即从胸口处涌出一股气来,而这怒气的源头越发扑朔迷离了。   他方才点到曹寅,正是因为这小奶母不知道为何亦步亦趋地跟紧了曹寅。也算是她有几分眼力见儿,曹寅骨子里是个比较温和的人,即使颇受康熙信重,仍然维持着文人风度。   康熙十分看重曹寅的,两人儿时相伴,曹寅和纳兰性德都为他御前效力,纳兰性德如今已经下放为官,曹寅不久后也会入朝,而今他处理政务时频频将曹寅带在身边儿,也是为了多加提点。   可看着这小奶母也一眼看中了曹寅温润的脾性,康熙心中却有几分不爽。他借机点到曹寅,也是为了吓唬吓唬那缩头缩脑的小奶母。   可谁知那小奶母听到曹寅名讳后,竟然露出了对康熙而言十分陌生的敬畏神情。奴婢尊敬追捧曹寅并不奇怪,无论是朝廷还是宫中,谁人不知曹寅简在帝心,又谁人不知曹寅颇具才华,胸有丘壑。   即便是曹寅长相不及纳兰性德那么出众夺目,也不及纳兰性德那么有诗才,可也是旗人中颇具盛名的才子了。   但这事儿奇怪在,康熙发现小奶母从来没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这么一回想,这小奶母每次见了自己不谄媚讨好也就罢了,说话无所顾忌,行事荒唐可笑,脸上更是写满回避和尴尬。   这仔细一想,竟是没有半分敬畏和崇拜掺杂其中。   康熙是敏锐之人,以往也注意到过小奶母这与众不同的异常,但他不以为意,归结于小奶母她天生缺根筋。康熙是带着一种不跟她一般见识的心态容忍了她几番冒犯,可如今这一看,她原来也有这么小心翼翼地退让,眼带敬畏的时候啊?   这发现让康熙突兀地憋闷起来,目光又转到跪在地上的曹寅身上,让曹寅无端打了个寒噤。   曹寅人缘好,会说话儿,往日里总是三言两语就能哄得康熙龙颜舒展,今儿他说话也是没有半点儿不中听,可康熙却是回以一冷哼,说道:   “你口中的大才,不正在你身后藏着呢?”   曹寅闻言,神色一怔,继而有些惊讶地回头看那几乎缩到墙角的齐东珠。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儿来,收敛了脸上的惊讶之色,反而对齐东珠一笑,落落大方地说道:   “夫人此法精妙,曹某佩服。”   他不知齐东珠的身份,只能看出齐东珠是宫中仆役装扮,梳着妇人发髻,看上去却年纪不大。此刻他倒是知道齐东珠为何会与他们同行了。   齐东珠被康熙点了名儿,还得了大才子曹寅的善言,当即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本能地对曹寅一笑,她同手同脚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对康熙行礼。   康熙看她那鹌鹑样儿便心中有气。这女人平时装得像个受了惊的兔子,人一多便一言不发,擎等着往角落里缩,和不相识的侍卫太监说话也细若蚊蚋,和声细气的,仿佛没有脾气,可到了朕跟前儿,字字句句都不中听,还有本事给朕添堵。   这人怎么养成的这个德行?晚些时候朕定将她阿玛寻来,好生看看哪个好人家能养出这种女儿来!   齐东珠此刻还不知道,她给自己那素未谋面的便宜阿玛招惹了事端,只是觉得寒毛直竖,那些太医隐晦的打量视线让她觉得如坐针毡。   若是可以,她其实并不介意这牛痘功绩不记在她名下。她当时冒着风险提出此法并不是为了功绩和犒赏,而只是想要帮助在疾病之中挣扎受苦的百姓。更何况这牛痘法并非她首创,她不过是拾人牙慧的后人,虽说在这个时代无人知晓,但她确实担不起曹寅的一声“大才”。   “能救天下百姓…”齐东珠悄悄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硬着头皮加了一句:   “能为皇上分忧,是奴婢应该做的。”   齐东珠拍了一个蹩脚的马屁,不仅没有让康熙脸上若有似无的嘲讽神色消解,还使周遭太医的视线更加隐藏不屑。   齐东珠是知道这个时代大多数男人瞧不起女人的,这些太医方才口口声声称赞这牛痘法精妙至极,如今见齐东珠一介女流之辈真的站了出来,却个个儿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只会拿一双双不讨人喜欢的招子扫视齐东珠。   更有甚者,其中几人还面露不屑。不用猜齐东珠都知道,这几人定是觉得自己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或是通过什么手段迷惑了皇帝,才得以这种嘉奖。   齐东珠到底不是泥人儿脾性,心中自然不愉。   康熙顿了片刻,对齐东珠说:   “牛痘法马上就要举国推行,你若是还有些看法儿,今儿个就说出来。”   齐东珠看了看康熙,又看了看周围人的面色,见他们大多都在康熙发话儿后收敛了神色,没露出什么瞧不起人的表情,而曹寅见她看过来,对她露出了一点儿鼓励的笑意。   齐东珠莫名有些脸热,方才被那些太医视线冒犯后的火气消弭下去,清清嗓子,开口说道:   “牛痘法虽已降低了种痘风险,却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学医者应当知晓,每个人体质不同,有强有弱,牛痘虽不是什么大病,但对于有些体弱之人或者年幼孩童来说还是具有一定的风险。”   “我有一法能降低接种牛痘的风险,便是以牛痘患者患处结痂磨粉,吹于种痘者口鼻处,此法或许能降低牛痘症状,但又不失其防疫天花的效果。且此法不需将病牛运输到各处,只需由官府派发给民众便是了。”   “为了能最快将天花剿灭,种痘应分批次种,四岁以上的幼儿和妇□□先种痘,以达到在受染天花前种痘的效果。太过幼小的孩童应到了一定年纪再种痘,免得造成伤亡。”   “其次,天花传播的根源还有百姓生活的环境,为避免疾病滋生,还需勤换洗,少饮生水,少聚集。在天花彻底消弭前,还需谨慎行事。”   齐东珠说完,抬起双眸看了一眼上首高坐的康熙,便见康熙对那些太医沉声发话儿道:   “你等可听清楚了?”   那几个面露不服的太医左右看看,只能呐呐应是。他们竟不知,皇上对这女子如此信重,竟也不过问他们这些太医的意见,而是直接问他们是否听清楚这女子的吩咐。这话儿如何让他们接?   几人唯有称是。   “朕会让太子率先种痘,以表朕根除天花之心。”   听闻此话,齐东珠睁大了双眸,诧异地望向康熙。 第54章 忽视   ◎“纳兰东珠进谏有功,虽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却献此良策,当受重赏。赐三品诰命,银千两,金百两,锦缎狐裘不一。纳兰东珠,你可接赏?”◎   但凡是了解一点儿康熙朝的历史, 没有人会不知道康熙朝出了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太子胤礽。   康熙亲手抚养大了元后赫舍里氏的幼子胤礽,在其三岁时便将其立为太子。后来太子品行不端,康熙又正值壮年, 和逐渐长成的太子之间的矛盾愈发激化,逐渐以不可挽回之势滑向深渊。   更有其它长成的皇子对太子储位虎视眈眈, 其中以近乎获得满朝文武举荐的八皇子胤禩为首。   而皇太子胤礽做了四十余年太子, 经历了两废两立,最终圈禁致死。   无论前朝的权势争斗如何波谲云诡, 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人会质疑康熙对于太子的感情。胤礽是康熙亲手养大的孩子, 比起康熙数不清的其他子嗣, 更是多了一层隔不断的养育之情。   即使太子在康熙晚期性格暴虐,犯下诸多大错, 康熙仍然在一废之后复立太子。或许那是因为一些政治原因的考量, 但齐东珠却觉得, 那何尝不是一个皇帝最后的慈父之情。   可如今, 康熙却说太子会成为第一批接种牛痘的孩子, 这如何能不让齐东珠惊诧万分?齐东珠虽然因为后世经验, 对种痘之法万分自信,可是她也能想象得到, 对于消息闭塞, 固步自封的封建统治者来说, 这是一项全新的理念和实施。   康熙敢以帝国最为珍贵的皇太子身先士卒,想必是下定决心, 为天下百姓做个表率, 极力推广这种痘之法了。   齐东珠看着康熙坚定有力的凤目, 头一回儿升起几分探究, 认真看了看康熙的面容。他其实比起东珠想象中要年轻,一双凤目幽深,其中时不时闪过敏锐的眸光。他还没有蓄须,按照满人的规矩,壮年男子过了四十才会蓄须。此刻的康熙面容光滑,棱角分明,一双剑眉如点漆,鼻梁如峰,生了一副极为吸引人的样貌。   单看这张脸,其实并不如何威严,只是一个小麦肤色、面容俊朗的青年人的样貌,可若是被他那双幽深的黑眸锁住,便会无端升起一股被猛兽盯上的紧张感,即便是齐东珠这样在现代社会混迹久了,毫无生存意识的粗神经,也会感到后颈的寒毛有些起立。   而齐东珠把这归于康熙那过分高大的身材造成的压迫感作祟。   齐东珠的视线停留的久,过分明目张胆,甚至是大逆不道了。康熙寡淡的视线扫过来,才让齐东珠复又垂下了眸子装鹌鹑。可是她对于康熙让皇太子种痘的决定无从置喙,其他太医可是觉得皇上这做法儿过于离经叛道了,当即便有太医下跪,呼喊道:   “皇上三思!皇太子贵为一国储君,怎可率先种痘?若是平民百姓,朝臣宗室家的子嗣都种过牛痘,方才能以此法亵渎皇太子贵体。”   “请皇上三思!”?   ……   齐东珠悄悄抬头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见他双眸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连忙将眼眸垂下了。她所察不错,康熙虽然算不上什么朝纲独断,但作为年少登基的少年天子,他掌权时日也不短,早就没什么跟人争论自己决断的心思。更何况明清实乃中央集权的巅峰时期,特别是大清的皇帝,那是万万人的主子,对中央和地方的掌控力都和汉唐时期不可同日而语。   康熙做了决断,便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他的脸色冷了下来,只开口道:   “朕意已决。储君年岁正佳,适合种植牛痘,况且此法推行到南方,还需消耗大量官府之力,皇家为万民作表率,当使万民更信这防疫之法。”   曹寅等御前侍卫都是勋贵子弟出身,与康熙较为熟悉,听闻此言,便知康熙心意已决,纷纷下跪说道:   “皇上圣明!”?   齐东珠左看看右看看,见大家都跪在地上,便也不情不愿地软了双膝,只求与大家同步,不当显眼包。但她的不情不愿有点儿太过明显,被康熙盯了个正着,心下冷哼不止,却还是道:   “纳兰东珠进谏有功,虽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却献此良策,当受重赏。赐三品诰命,银千两,金百两,锦缎狐裘不一。纳兰东珠,你可接赏?”   康熙知道这个小奶母对赏赐并不是很上心,却故意出言询问,实为挤兑。果不其然,齐东珠根本不知道三品诰命是个什么东西,却被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砸个正着,当即有些乱了手脚,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   “谢主隆恩!!快说谢主隆恩!”   她脑子里的系统疯狂尖叫,就怕齐东珠这个半文盲张口就是一句“谢谢皇帝”。   “谢主隆恩。”   齐东珠鹦鹉学舌,说完赶紧叩首,掩盖住她挤眉弄眼的尴尬表情。   康熙看她这样,心中冷嗤,却不知他自个儿面儿上都情不自禁带上了一点儿戏谑的神色,被曹寅等人看在眼里。   康熙压了压唇角,也终于是当着这些太医的面儿,压下了对齐东珠进一步的挤兑,公事公办道:   “此事既成,朕即刻昭告天下,引万民种痘,力抗天花。尔等在庄子中验看牛痘之效,皆为有功之人,皆去内务府支取赏银。”   “臣等谢皇上赏赐。”   几位太医不敢再多言,皆下跪受赏,而后在康熙的示意中退了下去。而齐东珠也悄无声息地躲到侍卫身后去了。   康熙诏曹寅上前,商讨如何将种痘之事昭告天下。两人说着朝廷大事,齐东珠坐立不安,悄悄顺着墙边儿,从门缝儿里溜了出去。   她有心想去庄子其他接种牛痘的地方探看一二,但她也知道自己过会儿还要跟着康熙等人回紫禁城,比格胖崽年幼,她还是尽量规避接触病人,将病菌带回去伤害孱弱的比格胖崽。   齐东珠便只能站在屋檐下等,不多时,天色逐渐转阴,似乎是要下雨。距离齐东珠上次用膳已经过了将近四个时辰,她又是骑马又是受惊,这回儿肚子里空得能跑马,心下叫苦不迭。   她偷偷从窗户缝儿里向殿内张望,便见康熙和曹寅还在伏案,讨论着推广牛痘一事,其他七个侍卫侍立在门内门外,岿然不动。   齐东珠站得腿软脚麻,将她小腰包里的奶糖都快含完了,可是肚子越来越空。她看着天边儿愈发低沉的云,便上去跟御前侍卫搭了话儿,说自个儿去寻些吃食,末了还把自个儿腰包里最后剩下的两块儿奶糖贿赂了人家。   那侍卫哭笑不得地接了齐东珠的贿赂。御前侍卫大多都是勋贵或者宗室子弟,就是有当朝“宰相”之称的纳兰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也曾经做过康熙的御前侍卫。这些人虽然给皇帝守门儿,若是出了紫禁城,放在贵人如云的京城里,也都是受人追捧的国家级青年才俊。   也就是看在齐东珠刚被封赏,皇上又对她格外宽容的份儿上,这些侍卫才肯搭理齐东珠,放任她这些不守规矩的行径。   齐东珠哪儿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她还寻思这些侍卫怎么都年纪轻轻,仪表堂堂,其中竟还藏着曹寅这样的文人雅士,当真是难得极了。   她看着这些二十啷当岁的侍卫一个个站在这里许久,便是连口水都没空喝,想来一会儿还要陪康熙回紫禁城继续当值,心下对这些“社畜”也有些感同身受。她自个儿准备去寻庄子里给太医们备膳的后厨买点儿吃食,临走还对那侍卫小声说道:   “我去去就来,若是一时半会儿回不了京,也给你们寻些吃食。”   她没有看到侍卫变得十分古怪的神色,小跑着去打听庄子后厨的方向。   这处京郊的庄子离京城只有五里,并不算远,原是前朝一位公主的陪嫁庄子,如今也是入了内务府的账册的。在此轮值的太医多数在京中有宅院,并不下榻此处,在此用晚膳者甚少。   后厨的帮工们多是太医自己带来的家仆,此刻也散了大半儿,齐东珠摸索到这个小厨房,看到厨房里早就冷锅冷灶,只留下一些零散的原材料,瓦罐儿里煨着一锅酱肉,想来是为明日备下的。   齐东珠故技重施,掏出了二十文银子贿赂帮厨,成功溜进了后厨。她饿归饿,却也不想在康熙带人回紫禁城时被遗落下来,便只能想些快捷的法子填饱肚子。   她捞出酱肉,见那是位置不错的牛腱子。这个庄子正在奉旨践行牛痘法,自然是搜罗来了数不胜数的牛,其中有人对这些牛身上的肉起了歪心思,也不让人觉得讶异。   齐东珠在心里为可怜的牛敲了敲木鱼儿,便又捞起一块儿肥硕的牛眼肉。她在案几上寻了些蒜和青椒,用火草草燎过,去了外面的黑皮,便和牛肉混合在一处草草剁碎。   将后厨里存放的炊饼用烧热的猪油煎过,齐东珠用刀将面皮酥脆的饼子从中间剖开,用肥瘦相间的碎牛肉将饼子塞得满满当当,末了又淋上了一层滚热的牛肉汤汁。   她快手快脚地做了九份儿,加上自己那份儿,正好给八个康熙身边儿值守的年轻侍卫一人一个。用油纸将这些饼子包好,齐东珠被牛肉和油煎面饼的香气熏得咽了咽口水,心想若是有哪个侍卫不吃牛肉肉夹馍,她自个儿可以吃三个!   用一块儿油布兜住饼子,齐东珠正准备往外走,却发现天边的云越压越低,天上竟开始滴落雨星子,齐东珠连忙加快脚步,可她还没走出后厨的小院儿,便看到穿着侍卫服饰的曹寅向这边儿走来。   “纳兰姑姑。”   曹寅叫住她,也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说道:   “皇上亲自去种痘房室巡视,我听人说姑姑来后厨了,便来知会姑姑一声。天将大雨,可能回城得耽搁些时辰了,姑姑是给皇上做了些膳食么?”   他正说着,大雨倾盆而下,齐东珠连忙退了几步退回室内,可头上散乱的呆毛还是被雨水浇了个通透。   连带着她的心也哇凉哇凉的。看着曹寅澄澈的双眸,她能说,自个儿给其他侍卫都带了点儿吃食,唯独把康熙给忘了吗? 第55章 御膳   ◎“我只做了些肉夹馍,恐怕皇上看不上眼。”◎   曹寅看大雨倾盆而下, 也随齐东珠一道躲入小厨房内,眉心轻轻蹙了起来。   这雨势不小,皇上若是在外, 怕是要被淋到。今日回城的时辰也肯定耽搁了下来。   今日皇上拟定了将牛痘法昭告天下的诏书,又兴致不减, 不顾他和太医的劝阻, 执意要去看那些种痘之人的反应。   那些种痘者都被安排在了庄子供仆役休憩的偏房或者马棚里,本就不是一国之君该屈尊亲至的地方, 更何况病榻脏乱,即便只是远远一观, 曹寅和这些太医也怕出什么差池, 可怎么都劝不过。   曹寅随康熙出了门儿,便见康熙面色不愉起来。当着随行太医和其他侍卫的面儿, 康熙也没说什么, 只是吩咐曹寅将人寻齐了。   曹寅拿眼一扫, 这连同自己在内的八个侍卫整整齐齐, 唯有那宫中来的纳兰姑姑不见了踪影。他听闻匆匆跟上皇帝的同僚跟他说那姑姑是去了后厨, 便看了看天色, 寻思着个出此良策的纳兰姑姑果真是个伶俐人儿。   皇上此次出行既没有带仪仗,也没有带贴身伺候的宫人, 只带了他们几个侍卫和纳兰姑姑。想来这位姑姑是看天色将晚, 怕皇上腹中饥饿, 他们这些年轻侍卫心粗手笨,无法伺候好皇上, 竟十分有眼力见儿的去后厨备膳。   不愧是宫中出来的,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姑姑, 还出此抗天花奇策, 果然不容小觑。   这么想着,曹寅松了一口气,寻思自个儿是不用担心下雨耽搁行程,让皇上忍饥挨饿了。   可怜曹寅还是对齐东珠的本性知之甚少,也漏看了同僚欲言又止的神色,对齐东珠这种人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期待。   而此刻,齐东珠和曹寅一道在后厨门口儿避雨,看着曹寅白皙的面容上殷殷期盼的目光,齐东珠嗓子眼儿仿佛被堵住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嗫嚅道:   “皇上…没旁个备膳吗?”   这事儿也不能完全责怪齐东珠。在齐东珠的现代人观念里,封建皇帝餐餐龙肝凤髓,铺张浪费,一顿饭食恨不得几十上百人准备,清朝皇帝那更是其中翘楚。康熙这种“贵人”离齐东珠这种伺候人的奴婢中隔着天堑,她哪儿管得了康熙有没有饭吃。   当然,她也没有很想管。齐东珠虽然心软又饱含善意,但是她的善心和体贴也不会向着康熙这种封建统治者去。俗话说得好,与其心疼主子,不如心疼心疼自个儿。   别说齐东珠片刻没有想过康熙会耽搁用膳,她脑子里那没用到只能平时与她聊聊天,还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废物系统也半点儿没有提醒过她。   曹寅听闻,还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只是咧开嘴,有些自嘲地笑道:   “姑姑可是高看我们了,我们哥几个做些行马打猎,砍柴烧火的粗活儿可能还成,理膳这种精细活儿可是半点儿不成的。也幸亏今儿有姑姑您在,否则我们哥儿几个得让皇上饿着肚子回紫禁城了。”   齐东珠的面皮有些撑不住了,她伸出手打开怀中油布的包裹,露出码得齐齐的,各个内容饱满,香酥扑鼻的九个牛肉肉夹馍,可怜兮兮地对曹寅说:   “我只做了些肉夹馍,恐怕皇上看不上眼。”   曹寅的笑僵在了脸上。这并不是说这些肉夹馍不好,实话实说,曹寅此刻也腹中饥饿,看到这些饼皮香酥,内里充实,碎肉肥瘦相间,还裹着青椒脆嫩颗粒的肉夹馍,当即便腹中喧闹起来。   可他再怎么想装傻,也无法欺骗自己这码得整整齐齐的九个肉夹馍是为皇上备下的。   反倒是——   他抬眼看了看苦着脸的齐东珠,声音放柔了些,委婉道:   “姑姑做得极好,只是皇上怕是吃不了这么多。”   他此刻已经猜到齐东珠恐怕没有为皇帝备膳,反倒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为他们这些御前行走的侍卫备了一份儿吃食。即便曹寅他们在家中时都是受仆役趋奉的公子哥儿,可到了皇帝身边儿办差,像今日这等情况,饿上一顿是顶顶正常的事,便是他自个儿也没想过齐东珠会记得他们。   可他又着实想不明白齐东珠为何单单把皇帝给忘了,难不成真觉得皇帝的饭食有旁人来备?   “喔,喔,我知道了,我再去做些别的。”   齐东珠狼狈道,实在是没脸跟方才殷殷期盼地看着她的曹寅说自个儿压根儿就不是给皇上准备的。见曹寅跟在她身后,她着实觉得有些脸热,连忙从抱着的九个肉夹馍中摸出一个,垂着头递给曹寅道:   “曹大人,您先垫个肚子吧。”   说完,齐东珠把其他饼子放在了桌子上,自个儿也拿起一个塞进了嘴里叼着,垂头丧气地往灶台方向走。   曹寅本能地接过齐东珠递过来的肉夹馍,刚出炉的食物有些烫手的温度隔着油纸,侵袭着他在初春被刮得有几分寒凉的指尖儿。这是不合规矩的,他心中有个声音弱弱地提醒道。他此刻正在轮值,领了皇命出来寻人,绝不该偷憩饮食,更何况皇上还未饮食,他作为御前侍卫,怎可不以皇上为先,率先用膳?   他们曹家并非世家大族,也并非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的宗室,他的功名和官位,只能靠他自己讨得皇上欢心,勉力办差。他能入宫成为御前侍卫,家中长辈再三嘱托,一定要好好侍君,谨小慎微,切不可行差踏错。   索性皇上并不是难伺候的脾性,纳兰性德在皇上身边儿任职时,也因趣味相投,对他多加管照。   可他一直记得那些金科玉律,记得那些规矩体统,不肯有片刻轻怠。   而今,酥脆的饼子将他的手也暖了,余光里,纳兰姑姑挪回了灶台前,嘴里还叼着已经被她自己啃掉了一小半儿的肉饼。   曹寅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这位纳兰姑姑的年轻和美貌,曹寅见得姑娘多了去了,满汉八旗,貌美如花的闺阁少女不知凡几,可他不觉得自己见过纳兰姑姑这样的女子。   她似乎并不在乎,也无意彰显她自己的美貌。她不似其他贵女,雅致得像一幅精雕细琢的山水画,而是动静之中接有一股涓涓细流般的活力,朴素,却莫名让人移不开视线。   那远比静谧的貌美更加引人注目。   曹寅匆匆将视线挪开,手却鬼使神差般的将那还冒着热气的肉饼举到了嘴边儿,咬了一口。酥脆的饼皮,脆爽的青椒,和饱含着汁水的肥瘦相间的牛肉在他口中炸开,让他胸口也渐渐涌起融融暖意。   “纳兰姑姑,”   咽下了半个饼子,曹寅对着齐东珠的背影说道:   “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啊?”   齐东珠的目光从案板上抬起来,愣愣看向曹寅。就算是齐东珠对古代人这些弯弯绕绕相对无知,也知道曹寅这种文人雅客怕是没进过厨房,此刻在厨房避雨想来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失礼于人前了。   “我或许可以…”   曹寅左看右看,生疏地拿起一个青瓜,和那青瓜对视两秒,又轻轻将人家放回了原处:   “这庄子上应当有许多帮厨还未散,我去帮姑姑寻来吧。”   在齐东珠收尾的时候,后厨里仅存的几个帮厨见天色不早,云雨愈来,也躲出去了。许多帮厨留在庄子上,不仅要负责太医的膳食,还要去杂役的厨房帮衬,为那些种痘病人熬煮大锅饭。这个点儿自然不能在小厨房躲懒。   “外面雨不小,再说人家也要休息的,算了吧。”   齐东珠摇摇头,说完才觉得自个儿又是用现代人的思维在思考这些事了。搁古代人与人之间阶级分明,若是这些帮厨有幸为皇上备一餐饭,那就算不是光宗耀祖,也必定会得到曹寅这样的人的赏赐。莫说是外面在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这些人可能也会迅速赶来。   “呃…”   想到这些,齐东珠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刚刚的话儿吞回去。她心中丧气地想,自个儿如今在人家才子心中的形象恐怕是顶顶个奇怪的人,不让帮厨来给皇帝备膳,说不定是自个儿想独占功劳和赏赐。   不知作何解释,齐东珠又抬头看了看下得如火如荼的雨,又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曹寅,正当她准备摆烂时,便听曹寅道:   “那我也免去外出淋雨了,就由我来帮姑姑吧。”   这属实出乎齐东珠意料之外了,她倒是想不到曹寅这种长在封建社会,地位也不算低的才子还愿意做这些,但齐东珠生于现代,绝没有什么“男的不该进厨房”的糟粕观念,便也呐呐不做声了。   齐东珠咽下最后几口肉夹馍,满面愁苦地盯着案板。她并不知道皇帝平时吃什么,又有什么规矩,这后厨内食材实在有限,除了那炖牛肉,竟是没有什么其他拿得出手的食材了。   曹寅将齐东珠的踌蹰看在眼里,当即温声提点道:   “皇上带侍卫便装出巡,便是不会将就排场,只是主奴有别,我们和主子吃的东西不便相同,旁的姑姑自己掌握就好。只是这时辰将晚,我们还需手脚麻利些。”   齐东珠明悟地点点头。那意思就是说不能拿肉夹馍糊弄过去,也没必要做得过于费时。于是齐东珠从酱肉中挑出来一块儿牛腱子切成片,拿黄瓜拌了,又摸出来几个鸡蛋,和切成小块儿的香椿混合炒了盘菜。   末了,齐东珠看着那平平无奇的馍馍,还是切成片裹上蛋液,下锅炸成金黄色。   她做完这些,看了看曹寅的脸色,见他点了点头,便把这三样菜放进了餐盒。曹寅此刻刚从烧火的炉灶里钻出来,手上还带着一点儿黑灰,脸上也有烟气,但丝毫没有盖过他那书卷气。即便是第一次做这些事,他也能做得毫不狼狈,风度翩翩,倒让齐东珠对他更加另眼相待了。   不愧是大才子,聪明人做什么都是好的。 第56章 避雨   ◎齐东珠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皇上我刚才才发现你好像个人啊”,便在那里支吾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道:“瞧着皇上给小女孩吃食,有些意外◎   经过此事, 齐东珠对曹寅的印象十分好。若说一开始她只是作为一个半文盲,对曹寅这样精通诗词歌赋的文艺人有一层厚厚的滤镜,如今她却被曹寅温和体贴的性格所深深吸引。   曹寅虽是封建时期的才子, 却也称得上温润如玉四字。   更何况曹寅长得也俊秀,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眸熠熠生辉, 白皙面容上棱角柔和, 眉梢舒展,宛如江南翠色绵延的山岳。   在曹寅靠过来时, 齐东珠微微有些脸热,连忙垂头去抱起剩下的七个还温热着的肉夹馍, 而曹寅则提起了他们在这简陋的后厨里寻到的最体面的餐盒。   两人都没有伞, 只有后厨之中储存食物的油布可堪遮雨。那油布不是很干净,可二人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了。齐东珠接过餐盒, 一道抱在怀里, 而曹寅则撑起油布, 罩住自己和齐东珠, 二人便一道冲入雨中。   后厨离正院不远, 可两人在门口一看, 便看到正院空空如也,只得向偏院儿寻过去。曹寅心下咯噔, 便知道皇上当真去巡视那些种痘病人, 并未在落雨前回到正院, 恐怕还有淋雨的风险。   雨势还是不减轻,他护着怀里的齐东珠, 两人踩着雨水去寻。这庄子属于前朝公主, 虽然已经破败不堪, 但格局还未改。石桥流水都不缺, 本来已经荒废的人工湖因雨水而激起了层层水纹,顺着看去,就见一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湖边凉亭中避雨。   曹寅见到皇上并为在雨中奔波,松了一口气,便带着齐东珠向亭子的方向去了,余光瞥见他的同僚因不能和御驾同檐,挤挤挨挨地缩到了不远处的亭中暂避。   齐东珠鞋底儿都被雨水浇透了,踏进凉亭中,一步一个湿脚印。她在康熙的视线里,小心谨慎地将食盒放在凉亭中的桌上,作罢偷偷抬眼觑了一下康熙的反应。   索性曹寅是个伶俐人,此刻见齐东珠这么僵硬,还半句话儿都不会说,当即接手了她的差事,将食盒打开,碗碟摆开,轻声说道:   “皇上,这雨来得不巧,纳兰姑姑方才去后厨给您备了些吃食,您先垫两口吧。”   齐东珠缩了缩爪子,躲到了曹寅身后,心下因曹寅这给她贴金的说法涌起了好大的尴尬。康熙意味不明的目光扫过来,她更是头皮一紧,缩头缩脑地不敢吭声了。   康熙看着她这副德行,心下觉得她还算识趣,竟然有这种眼力见儿。他虽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也没有多想。他是一国之君,讨好他的人千千万万,他被人趋奉讨好惯了,自然觉得理所应当。   估计康熙做梦都不会想到,有眼力见儿的另有其人,而宫廷之中还有齐东珠这样的奇葩吧。   指望不上齐东珠,曹寅亲自上手为康熙布菜。康熙抬手拦住了他,说道:   “你是朕的御前侍卫,又不是朕的太监总管,这些事不需你来做。”   说罢,康熙自己拿起了碗筷,而曹寅只能退避一旁,将手放在腰间配带的刀柄上,侍卫左右。   康熙倒不扭捏,他虽然早年在宫外居住,也是有诸多仆役趋奉,夹菜这等事自然不用自己做。夹了几筷子,他便嫌麻烦,将饭菜拨到了碗里,就着碗吃。   齐东珠见他没有挑剔饭食简陋,心下舒了一口气,终于将悬了半天的心给放下来了。若是她不情不愿地给康熙做了饭,还被嫌弃什么不成体统,不够规格,那她才是真正的冤大头,蒙受了无妄之灾了。   索性康熙出门在外倒也不难养活。齐东珠抬眸看了一眼正在扒饭的康熙,莫名觉得他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讲究的,原来皇帝也吃她们这些平民百姓吃的东西啊。   就在齐东珠神游天外时,雨中突然跑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怀里还抱着些草席。秉持着侍卫的指责,曹寅跨步上前,准备驱赶,而康熙却抬手止住了他。几人默默瞧着那瘦小的女童跑到凉亭附近,却碍于亭中高大的男子,望而却步。   那女童又瘦又黑,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本该是最活泼躁动的年纪,却瞧这十分呆滞,不太机灵。她不敢靠近这遮风避雨的凉亭,也不走开,只怀抱着那对她来说巨大无比的草席,呆呆地看着康熙。   准确地说,她在看着康熙手中没吃完的饭碗。齐东珠瞥了一眼端着饭碗的康熙和尽忠职守的曹寅,和曹寅对视了一眼,悄悄拿起了两人方才用作雨披的油布,溜进雨里,披到了那小女孩的身上。   那小女孩呆呆地被披上了油布,也不挣扎,瞧着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仍然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盯着康熙手中的饭碗。而康熙此刻端着碗站了起来,齐东珠心下一惊,生怕这封建皇帝犯了皇帝病,被小女孩懵懂的目光冒犯到,便又跑回了凉亭之中,准备寻那些给侍卫准备的肉夹馍,将小女孩打发走,免得冒犯了康熙。   可还没等她手忙脚乱地走进凉亭,便听康熙开腔道:   “小孩儿,过来。”   齐东珠骤然看向端着饭碗,立在凉亭之中的康熙,正准备开口说点儿什么,就被曹寅轻轻扫了一眼,继而听到曹寅道:   “皇上,这大概是庄子里洒扫仆妇带进来的孩子,您瞧她手里还拿着安置病人的草席呢。这庄子收纳病患后,巡捕营陆陆续续从周遭村子里招募了些人手来洒扫煮饭,想来是哪个仆妇进来,偷偷带了孩子。”   那草席被浸透,更加沉甸甸的压在小女孩的臂弯里,几乎将她的背脊都压垮了,进了水的草席定会霉烂,想来是不堪用了,可这小女孩儿却像毫无所觉一样,还宝贝似地抱着,一心直勾勾地盯着康熙手中的碗。   康熙又对她招了招手,那小女孩就拖着湿漉漉的草席,顶着齐东珠给她披上的油布,一步步走进了凉亭。   齐东珠心下焦急,有点儿无措地看了看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女孩,又看了看曹寅,还是得到了曹寅让她少安毋躁的眼神,只能勉强压抑心中的不安。   她是相信曹寅的判断的,只因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她已经知道曹寅是个君子,也伴随康熙许久,想来是对康熙的脾性知之甚详,做出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错,可看到一个看上去不太机灵的小姑娘因为饭菜的诱惑走向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封建皇帝,齐东珠还是觉得多少有些心惊肉跳。   那小孩儿拖着一身水汽进来,仰头看着康熙手中的碗。她本就长得极为瘦弱,脑袋挂在瘦骨伶仃的脖颈儿上,看着摇摇欲坠,此刻仰起头盯着碗,那更是让她的头看上去几乎要从纤弱的脖颈儿上滚下来了。   齐东珠见她不停地咽口水,便准备铤而走险,偷偷跑几步将包裹里的肉夹馍拿出来塞给小姑娘,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动,便见康熙俯下身,将手里盛得满了大半的碗递给了小姑娘。   “拿去吃。”   康熙低沉的声音绝对称不上温柔可亲,但也足以让齐东珠惊诧地睁大眼眸,一时僵在原地。她身边儿的曹寅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那小姑娘得了康熙的碗,像个宝贝似得搂在怀里,用纤细的小身板儿盖住,突然窜进雨中跑了个没影儿。而康熙直起身,面儿上没有什么动怒的神情,只是覆手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儿凉亭外逐渐稀疏起来的雨滴。   齐东珠对这一系列发生的事儿弄得有些懵。她本身也不是什么反应很快的人,眼前康熙的行径更是有些超出了她对于封建皇帝的刻板印象。   她愣愣看了一会儿康熙高大的背影,头一回儿觉得他身上绣着银线和昂贵纹饰的锦衣没那么刺目了。   原来皇帝也会给小女孩儿吃食啊,这让他看起来像个普通人了。在齐东珠心里,只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有恻隐之心,会在孱弱的幼童面前展现善意,会帮助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会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地位和隔阂。   而一个封建皇帝,却是不会的。封建皇帝心里想的是巩固统治,是压迫百姓,就算他们推行所谓利民的政令,也并不是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平安和顺,而是进一步维护自己的统治,压榨百姓,继而让他们驾临于百姓之上的腐朽帝国得以延续。   齐东珠并没有想过康熙会不被小女孩儿露骨的渴望视线冒犯,会将食物递给小女孩,会如此平淡,像是做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康熙这样的封建皇帝,也会觉得小女孩儿可怜吗?   齐东珠探究的视线停留太久,久到康熙难以再忽视这不知所谓的小奶母的冒犯,继而蹙眉转过头来,瞪向小奶母。   齐东珠被他瞪得一激灵,脑中发散的思维立刻烟消云散了。她缩了缩脖子,假装刚才盯着康熙后背入神的不是自己。   康熙本懒得与她计较,可他被这雨困住,刚吃了几口的饭也不翼而飞了,左右无事,便对小奶母说道:   “纳兰东珠,你方才盯着朕做什么?”   “呃…”   齐东珠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皇上我刚才才发现你好像个人啊”,便在那里支吾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道:   “瞧着皇上给小女孩吃食,有些意外。”   “嗯?”   康熙挑眉,回身打量着齐东珠的神色,见她被雨淋个半湿,濡湿的眼睫凝成簇簇,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寡淡的阴影,一双明亮的鹿眸有些不安分,左躲右闪的。   “有何意外?”   他故意冷声说道,心想吓吓这小奶母。这人往日对他能躲则躲,多少人求不来的御前进言的机会,在她看来就和要了她半条命去似的,今儿个怎么突然盯着他的后背看个没完,事出反常必有妖。   【??作者有话说】   啊这个康熙给盯着他吃饭的小孩饭的事是有记录的~说的就是康熙有一次坐在外面吃饭,一个农家小孩跑过来盯着他的饭碗,康熙就把饭给那个小孩儿了,小孩拿到饭碗就跑走了捏!(传教士记录的~   顺便拜托大家看看我的三个预收好咩!呜呜大家到底喜欢什么预收啊qaq…修罗场和清穿卖不动,我新开了个耽美的预收,请宝们看看呜呜!!   三个预收都会写!哪个有人看先写那个呜呜?   以下文案:   《炮灰考黑粉小作文翻红(娱乐圈)》   总觉得头上有青青草原的怨妇戏精总裁攻*重情重义美强惨假海王全网黑影帝受   文案:   唐家一夕败落,娱乐圈被硬捧起来的废物花瓶萧翎惨遭连累,人设崩塌,被网友扒了个底朝天。   ——草根出身、从小流落街头无父无母?   假的!草根视帝竟是豪门私生子!   ——从小身患绝症,生活贫困,一辆二手跑车开十年都舍不得换?   假的!萧翎随手丢弃的一件外套售价四十万,为压热搜更是豪掷千金!   ——不染尘事,少年感清纯校园男神?   假的!萧翎和投资人谈笑风生,左右逢源,出入酒店!   更有甚者,网友越扒越深,竟发现萧翎私生活混乱,男女不济,入幕之宾不知几凡!   视频为证,其中不仅有白发苍苍的商界巨鳄,根正苗红的军中少将,甚至还有比他小了六七岁的奥运冠军攀着他的胳膊撒娇卖痴!   那一路强捧他,前后送了他不知多少资源的唐家大少,甚至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网友一片哗然,纷纷唾骂萧翎不知羞耻,败坏风气,要求封杀他的声浪此起彼伏。   绝境之中,萧翎酩酊大醉,出了车祸,突然觉醒了。   原来,他不过是一本男频商战小说中“引诱”男主,恬不知耻的炮灰,凭借左右逢源的本事,率领一系列小炮灰成为龙傲天男主岳云琪称霸之路上的试金石。   萧翎想起儿时住院住他隔壁,非要说自己是他老婆的阴郁少年岳云琪,又看着陪在他病床前的被废了一只手的炮灰哥哥和刚刚破产的炮灰兄弟。   手机上传来小说男主岳云琪发来的消息,上面说,只要他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朋友断开联系,就会得到岳家倾力投资,让他重回巅峰。   萧翎想也不想便拉黑了他。   与其去做命运谄媚的狗,他宁愿做个炮灰,挺直背脊回应此刻的真情。   不久后,一个匿名论坛中,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帖子:   《忍了太久,海王前男友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深谙扒皮之术的网友顺藤摸瓜,扒出了这帖子里渣男正是萧翎,当即呼朋引伴,在帖子下面吐槽萧翎人设诈骗。   其中一位网友义愤填膺道:   “我呸!还清纯男神,我要是有钱人,萧翎肯定迫不及待爬我的床了!”   可谁知,看到这一条评论的岳家掌权人,被称为商圈巨齿鲨的冷面总裁岳云琪愤愤摔了鼠标,将键盘打得啪啪作响:   “再造谣小心律师函。他刚破产我就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回来,结果他把我拉黑了!我身价百亿,你算老几?癞蛤蟆滚。”   “谁再造谣萧翎一句话,律师函送到你家门口!”   “其他谣言暂且不提,不过,他四处留情,劈腿海王是真的!是他,先负了我!”   网友:? 第57章 得罪   ◎“纳兰东珠,待四阿哥离开西四所,你也该出宫去了。诰命之位你也得了,往日在京城里,你好自为之。”◎   齐东珠不知如何应对, 她的系统在她脑海里昏招频出,搅得齐东珠头脑愈发昏胀,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   “奴婢是见皇上有仁爱之心, 见小女孩儿可怜,非但没有迁怒她, 反倒给她饭食, 这让奴婢觉得意——”   “朕有仁者之心,让你觉得很意外?”   这回儿, 康熙的声音是真冷了下来,一双凤目里浮现出恼怒之色。听到此处, 他怎还不知这小奶母心里想了些什么, 她过往是觉得他冷酷无情,不通人性?   一旁的听了这番对话的曹寅额头冷汗直冒, 可却没法子插言。   “不是不是, 奴婢只是觉得皇上…皇上是一国之君, 能为这样可怜的平民女孩折腰, 是奴婢没想到的…您是尊贵的皇帝, 是这些百姓的主子, 您能在乎一个小姑娘,这很难得…”   齐东珠口不择言地解释着, 将话儿越抹越黑, 也让康熙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这回儿他是有点儿明白齐东珠的想法儿了。这个小奶母对他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逃避和敷衍的, 而这点源自于他的身份,就像是无数臣民因为他是皇帝而争相叩拜, 这小奶母却反其道而行之, 因为他是皇帝而不断避退。   丝丝缕缕、没有缘由的怒火让康熙的头脑愈发清明, 此刻他想起齐东珠那些莫名其妙却听起来十分冒犯的话语, 突然发现那并不是没有关联、无的放矢的,也并不是因为齐东珠本质愚钝,说话儿没有条理。   而是因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儿源自她最真实的想法。这小奶母并不是单纯或者愚蠢,她只是没有手段遮掩她的本意。   就像她觉得康熙会不顾惜百姓的性命,一意孤行先验证人痘法而不是牛痘法,就像她觉得乌雅贵人谨小慎微,忧虑四阿哥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和四阿哥的决定是源于康熙的无所作为,没有照管好后妃子嗣,就像她觉得康熙看到一个渴望食物的幼童,第一反应会是降责,而不是心生善意。   在她眼里,他似乎是一个冷血至极,无论是对臣民还是妻女都毫不关心,只关心功绩的无情之人。   这一会儿,过往那些不曾被康熙放在眼中的细枝末节变得纤毫毕现,可谓是一通百通,让康熙彻底想明白了齐东珠的那些荒诞、离奇的话语和藏在后面的隐喻。   但是明白并不代表理解,相反,康熙觉得自己被严重挑衅了。作为一个入住中原的鞑靼皇帝,恶毒、讥讽的话儿康熙不知听了多少,那并不是说那些心怀不轨、以下犯上之徒敢于当着他的面儿痛斥君王,也不是因为有人胆敢把那些污糟话儿传入他的耳,而是那些隐晦的恶意从来逃不过他的察觉。   可是再恶毒,再不甘,再憎恨朝廷,憎恨旗人,如今的天下还是爱新觉罗家的,旗人的铁骑依旧拱卫着京师,宛如钢铁铸成的城墙,丝毫不可撼动。   康熙不觉得自己会有半分留意庸人的指摘,可这小奶母却是另一回事。   她的背景早在之前就被内务府悉数上报了。一个普通的,旗人家庭出身的女子,行径瞧不出多聪明,而康熙自觉对她不予计较,反复宽宥,甚至不顾规矩,容她至今,对她的功劳毫无保留地封赏。   他想不通,以齐东珠这样身家不显的清白出身,为何会有如此叛逆的想法和如此举动?   况且,她本不该引起康熙丝毫留意。她身份低微,行事荒谬,空有一张脸却从不知如何打理。   可是她胆大,纯质,骨子里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执拗,那不算让人眼眸一亮或者过分出人意表,却越看越让人移不开视线。康熙见惯了所谓遁入空门的出家人,云游四海的雅士,甚至行走江湖的侠客,来自海外的修道士,看过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可她还是让他的视线一次次地逗留,只为捕捉那莫名动人的点滴瞬间。   康熙捏紧了手指,心下的怒意之外,突然觉得心中涌起一股从未出现过的慌乱。   他为何要执拗于这样一个奴婢的只言片语?为何要给她无数次机会冒犯自己?   他才不屑与她解释!   “朕在乎这天下百姓,”   康熙咬着牙关,一字一顿道。   曹寅已经紧张得捏白了手指,只等着在康熙下令处置齐东珠时跪地求情了,可这句话却突兀地打断了曹寅的思绪,使他抬起头,看向莫名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在意图证明自己的皇帝。   “朕何需向你这等鼠目寸光之人自证?”   曹寅眼皮抽了抽,连忙将目光落下,直直盯着双脚前的方寸之地。   “不用,不用不用。”   齐东珠连连摆手,面红耳赤,恨不得遁地消失。她脑海之中的废物系统已经开始摆烂,话儿也不肯与她说了,齐东珠耳畔获得了难得的清净,可却因为紧张愈发头痛了。   “皇上您说得都对,”   被逼至死角,手足无措地齐东珠开始犯老毛病,管不太住她哆嗦的嘴皮子了:   “可那些都是国家大事,全仰仗皇上的深谋远虑,手段高杆,是为了这天下长治久安。可这小女孩却只是一个可怜人,和天下百姓,江山社稷是不同的。皇上您能怜天下人,也能怜一人,既做得了天龙,也做得了凡人,是…是百姓的福气。”   齐东珠咽了咽因为紧张而几乎全都蒸发掉的口水,干涩的喉咙一阵刺痛:   “…也是奴婢的福气?皇上您执掌世间至高权势,若是也在乎臣民的血肉之躯,想来不会计较奴婢口笨失言吧?”   “口笨失言?朕看未必!”   齐东珠这番话儿绝对算得上超常发挥了,可康熙却不会被她轻易糊弄过去。康熙是个极为敏锐的人,往日处理政事百务缠身,往往一分心神分成两份使,而今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齐东珠,自然不会放过她的半点儿疏漏。   “何为怜天下,何为怜一人?天龙和凡人又有何不同,你给朕解释清楚。”   齐东珠这回儿真的双目都沁出了泪水,声音都有点儿哽咽了。她不过是躲个雨,为什么还会被抽检啊?这封建皇帝真是闲得没事做了,非要对着她使什么劲!   但形势已经不容许她缄口不言或者装傻充愣了,她也只能磕磕绊绊地小声说道:   “皇上关心天下百姓,是因为您身为天龙,自然要使社稷安稳,百姓足食,方才能使国祚绵长。而怜一人,则是凡人…人对自己的同胞帮扶怜悯之心,并不是为了百姓或是社稷,而只是因为人性本善,心怀怜悯,助人助己。”   康熙听着她这番话儿,挑起唇角,冷笑道:   “合着在此之前,你不觉得朕性本善,心怀怜悯,能助他人?你觉得朕是天龙,不是——”   不是个人?   曹寅连忙以手掩唇,佯装咳嗽,让胸中怒火愈演愈烈的康熙把后面儿那伤敌八百,自损千万的话儿给咽了回去。他这回儿当真是大动肝火,背在身后的指骨都被他捏得噼啪作响,吓得齐东珠直缩脖子。   许是看不下去,曹寅正准备开口说几句话儿转圜,却没想康熙一个眼神将他钉在原地,从嘴里吐出三个钉子般的字:   “继续说。”   齐东珠的脸皱成一团儿,如丧考批。她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这张破嘴的报应不在刚入宫时来,反倒在这个时候找上门儿来了,按照康熙这种吹毛求疵的态度,她今儿能囫囵个儿从这个庄子里走出去,算她齐东珠命大。   “皇上您还想听什么?…我说,我说。”   齐东珠被康熙的目光刺得一个激灵,迫不得已继续秃噜嘴皮子:   “治世之心与仁爱之心难以两全,皇上您推行牛痘之法,实为心系百姓,稳固社稷之举,这是您的治世之心。而您给小女孩儿饭食,却并不是因为您是皇上,小女孩年幼无知,她并不知道您至高无上的身份,她眼底您恐怕还没有那碗饭合心意,但是您还是将饭食给了小姑娘,这并非是出于皇帝之举,而是出于一个心怀仁心之人。”   “皇上您怀有治世之心和仁爱之心,想来不会在乎奴婢的口不择言吧?”   康熙盯着齐东珠不敢抬起的脸,看到她头上又个细小的发旋儿,把字头上草草扎了两朵布花儿,被雨打湿后缠在一块儿,像两块儿染了颜色的抹布,比宫中最低等的洒扫奴婢还不体面。   怒火被他强行压下了大半儿,可胸中的憋闷却愈演愈烈。   按照齐东珠所说,治世和仁爱难两全,若是康熙此刻将她以妖言惑众之罪草率发落,便是做实了他和齐东珠之前误解的那样,是个治世君王,而不是良善之人!   被架到高处,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的康熙眼眸黑沉无比。   康熙不记得上次这么恼怒是何时了,或许从未有过。他这次算是意识到,只因他是皇帝,他在这纳兰东珠心里便是动辄得咎。种植牛痘这样的利民利国之举是巩固社稷,并非仁善,而偶然将饭食给了小女孩儿,反倒让她“刮目相看”。   这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却在纳兰东珠的话儿里字字分明。康熙不是喜好做学问的人,但他极其聪颖,自幼好学,也常年听传教士讲学。他的长子和太子都被他派遣了传教士做老师,学习拉丁语和意大利语。   传教士喜辨真理,这和汉人的辩经又有不同,但本质却是想通的。这世间并非人人讲话都有条理,但若是言辞中听,具备条理,那宣讲者八成是言辞合一,道心之所想,辩笃信之理。   而齐东珠正是后者。想通了齐东珠心中所思,她的话儿中一切略显虚伪的赘述便也褪去了颜色,唯留昭示着她本意的真相。   枉费康熙曾经还觉得她胆怯,迟钝,纯质,那统统都是假象!她不仅不胆怯,反而胆大包天,自作聪明!她说的话儿是狂妄之语,却莫名触及了一国皇帝最为本质的东西,让康熙不愿深思。   而他却知道,自己对齐东珠这莫名其妙的留意该消止了。如今她在朕眼里再也没有什么解释不通的荒诞不经,已经纤毫毕露,毫无遮掩了。   她不过是一个胆大包天,离经叛道的奴婢,本也不该出现在此处,更不配引起朕的注意。   朕完全不在乎她怎么想!   雨势渐歇,雨后粘稠的气息萦绕在人的鼻尖,星星点点的雨滴子还没有消停,康熙却道:   “曹寅,吩咐人备马,摆驾回宫。”   “是。”   曹寅屈膝行礼,临走时轻轻看了一眼齐东珠,似乎在对她说不要激怒皇上。齐东珠表情悲苦地回视,心中寻思若是有的选,我根本不想站在这里。   曹寅将齐东珠之前准备的肉夹馍分给同僚,他们有的去牵马,有的继续留在原处,尽忠职守。而康熙冷凝的目光再度落在了齐东珠身上,说道:   “纳兰东珠,待四阿哥离开西四所,你也该出宫去了。诰命之位你也得了,往日在京城里,你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狗爹男主只是在立flag,以后都会被打脸的ww 第58章 叛逆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她和曹寅的对话,呈上了康熙的案头。本该宽衣就寝的康熙将漱口的茶杯捏在手里,深吸了三口气,方才抬眸看向呈上宫妃◎   皇上心情不佳, 一路车马疾驰,还是在天完全黑透时才赶回京城。   齐东珠那完全不存在的马术完全无法支撑这种速度,使曹寅不得不腾出手来, 时不时牵一把她的马,到后来便直接将那马的缰绳拴在了自己手腕儿上, 教那马跟着疾驰。   一路到了紫禁城, 曹寅将齐东珠扶下马,宫内来接班儿的御前侍卫和皇帝仪仗已经赶来, 曹寅下了职,便也和其他人一道跪伏着送皇上的龙辇消失在夜色里。   齐东珠被颠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站起来后两个腿儿都不太会走路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四所挪。   曹寅本来都要离宫了。宫中规矩多,此刻还差不足半个时辰便要下钥, 可他看了眼仿佛在用新安装上的四肢缓缓蠕动的齐东珠, 还是转过头来, 对齐东珠说道:   “我送姑姑回宫吧。”   “不…不用劳烦了, 曹大人。”   齐东珠被他叫得一愣, 继而回身说道。她此刻因为连番的颠簸而脸色苍白, 一双亮晶晶的琥珀瞳在灯火的映照下莹光流转。   曹寅只感觉有些心悸,他手持一盏提灯, 朦胧的光线将二人的面容映照得十分模糊。   “雨后路滑, 夜里无光, 还是我送姑姑一程吧。”   齐东珠虽然不解他为何如此,却也没有推拒, 只觉得曹寅是个难得的君子。   “多谢曹大人了。”   齐东珠挤出一抹笑, 继而转过身, 借黑暗遮掩自己拉扯到了筋肉, 疼得呲牙咧嘴的狰狞面容。   曹寅默默提灯走在她身旁,脚步无声,像个沉默的影子,提灯的手却十分稳健,为齐东珠照亮了前方潮湿积水的石板路。齐东珠是个社恐,天赋技能是和别人相处时感到尴尬,但曹寅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包容又和煦的气场,即便是两人一言不发,彼此毫无了解,也不会让齐东珠觉得半点儿不安。   反倒是因为有他沉稳的呼吸声在耳畔轻响,齐东珠在这乌云密布,空气滞重的夜晚感到一丝难得的安稳。   两人脚程不慢,紫禁城再大,一刻钟也走了大半路程。临近后宫,巡逻的侍卫和下值的太监宫女也渐渐多了起来,曹寅的脚步停了下来,齐东珠回过头,见曹寅将手中的提灯递给她。   “多谢曹大人。”   齐东珠接过提灯,轻声说道,心下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该给曹寅行礼。不过她转念又想,自己并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曹寅看起来也不会计较,便只对曹寅露出了个笑容。   黑暗之中,曹寅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倒是在齐东珠已然回过身,准备离开时,才听到曹寅开口道:   “纳兰姑姑,莫怪我曹寅交浅言深,只是今日姑姑说与皇上的那些话儿,实在是不合时宜。”   齐东珠脚步一顿,心下叹了口气,想到自己这张破嘴已经到了让一面之缘的人都出口相劝了,可见其威力见长。   “曹大人,我实在无意冒犯皇上,不过今日之事是我草率鲁莽,连累了大人,我——”   “姑姑误会了,我并非怕被姑姑连累,只是…只是有些话儿,不应说与皇上听。皇上日理万机,身负天下,并非常人可以揣度。我侥幸得皇上信重,侍奉左右,深知皇上不易,也知道他并非姑姑想的那样。”   齐东珠回过头来,眼神带着几分无奈,看向曹寅。今日事端层出不穷,她疲于应付,更是被康熙连番逼迫,口不择言,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儿。   她当然知道那些话儿引起康熙不悦了,但她很难会将康熙的不悦放在心上。说到底,康熙是这个时代所有人所谓的“主子”,康熙想怎样就怎样,想让人解释,旁人就不能沉默,而这一切都让齐东珠感到无比厌烦。   她觉得很累,不光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在今日康熙阴晴不定的逼迫中,彻底感受到了来自这个时代的压力。那个小女孩儿干瘦的身影,和纤细的脖颈儿不成比例的脑袋,直勾勾盯着一碗剩饭的目光还在齐东珠的眼前摇晃,这都让她筋疲力尽。   齐东珠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西四所泡个热水澡,洗掉这一身的尘土,再去抱一抱那可能已经打起小呼噜,睡熟了的比格阿哥,把鼻子埋进他的头毛狠狠吸一口,和他一道歪倒在榻上睡到天明。   康熙金口玉言已经下达了,她和比格阿哥的缘分也只有两年余。这或许对齐东珠来说是好事,毕竟她本来就想着早日离宫,而成为一位夺嫡皇子的奶母并不能使她远离紫禁城的权利漩涡。   但她明明答应了比格阿哥要陪他长大,这会儿却又要食言了。   她与比格阿哥的缘分不长,但她希望从今日起,日日得以留念。   她急于脱身,而曹寅那过于包容和平和的气场又让她心中的疲惫肆无忌惮地一阵阵地蔓延上来:   “曹大人,皇上如何,我区区一个奴婢,又有何可置喙的?今日我说那些,并非我想说,而是我并不如大人一般才思敏捷,濒临困境口不择言罢了,曹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曹寅沉默片刻,就在齐东珠以为自己可以尴尬却又不失礼貌地离开时,却听他突然开口道:   “姑姑别叫我曹大人了,叫我曹寅便好。姑姑如今受封三品诰命,我并无官职在身,是姑姑折煞我了。”   齐东珠抬眼看了看曹寅那张年轻的面容,却又没看出什么端倪,只能含糊道:   “喔。宫门就快下钥了,您快回吧,多谢相送。”   齐东珠说罢,就转过身,被她拎起的提灯映出稀薄的灯光,映照在她前方潮湿的石板路上,像在地面上泼了一层融化了的,粘腻的黄油。   “纳兰姑姑,”   曹寅忽然在她身后出声,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顺着潮湿的夜风吹入齐东珠的耳中:   “今日姑姑所说,曹某其实…其实觉得不无道理。文人士子皆指点江山,于文墨中挥斥方裘,却难得有人愿弯腰俯首,舍一粥一饭。”   “人人歌颂为众生之首,为天下表率,却鲜少有人承托泥淖之重。姑姑献策灭天花,实为大才之人,今日听姑姑一席话,曹某茅塞顿开。只是姑姑,这话儿还是不要跟皇上说了。”   “皇上年少登基,自幼遇险无数,难处苦楚数不胜数,他并非姑姑所想那样,只居庙堂之高,也并非天下人所见那般。”   曹寅的话儿很轻,而齐东珠没有再回过头来,只是有些疲惫地笑了:   “曹寅,我是伺候四阿哥的奶母,这辈子若是没有出现什么差池,断不会在皇上那儿显眼了。今日逃过一劫,我该心怀感恩,叩谢神佛,不是吗?我一轻如鸿毛之人如何想皇上,又碍得了谁?”   她心中渐渐升起一团压抑许久的火气,却无处发泄,无处安放。是的,她怎能不气?她并非有意招惹康熙,更没想过说出什么惊世哲理,引得这些无可救药,深受封建主义荼毒的清朝人瞠目结舌。   是康熙非要刨根问底,非要逼迫威胁,她讲了,却又得罪了他,到头来他作为皇帝,拍拍屁股走人,去寻下一个消遣,而饱受惊吓的齐东珠,不过是康熙眼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离经叛道的怪人罢了。   而她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四岁、五岁的比格阿哥。没有机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这让她觉得厌恶极了,口中的话儿自然不客气,果真让曹寅一时无话儿。齐东珠憋着气,向前走了两步,疏忽又叹了出来。   她到底是个心软又教养极好的人,曹寅好心送她,又出言提醒,她实在不该话中带刺儿。对于康熙的态度和心情,她一受过先进教育的现代人自然是觉得无所谓的,但是她也能理解曹寅作为一个没受过人人平等观念熏陶的古代人对于他皇帝主子的关怀。   于是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曹大人,您前途无量,官运亨通,未来定会有大作为。我言多有失,贻笑大方,却也盼你日后身在锦绣云端,多俯首看众生,多造船渡苦难,也算为子孙后代积德。”   如果齐东珠脑中对于曹雪芹那半瓶油晃荡的知识还算可靠的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未来会任江南织造。   江南是历朝历代的税收重地,更是鱼米之乡,茶盐之乡。江南织造这个位置,自古以来都是皇帝的心腹所任。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曹寅根植江南,身居要务,又简在帝心,曹家积累的家资何止十万两?便是曹雪芹书中所写,一道水煮白菜要十只鲜鸡来配,说是穷奢极欲也不为过。   而曹家的结局,想来对红楼梦略有了解的人都能朗朗上口。曾经的金玉满堂被历史的车轮狠狠倾轧而过,只留下了半部传世名作。   而这些,终究和她齐东珠没什么关系。   “若是曹大人嫌我多言,便将我忘了吧。”   齐东珠原本想说“把我当个屁放了”,可这想起曹寅文化人的出身和修养,当即为自己的粗俗感到有些脸热,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还没干透的靴子将石板上的雨水踩得四处飞溅,哗啦作响。   隐约中,她似乎听到曹寅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可那声音很渺小,又被水声和脚步声盖了过去,她也听得不分明。   提着灯,踩着水,齐东珠趁着夜色朦胧,小步跑了起来。这回儿宫道上没什么贵人,多数宫人都下了值,神色倦怠,多数人只懒懒看齐东珠一眼,便去料理自己的事儿。   这让齐东珠小小的、违背宫规的叛逆得以蒙混过关。晚间的风迅速划过她的脸颊,卸掉了最后一点儿憋闷,齐东珠眯起眼睛,慢慢将胸中的郁气抒发出来,到了比格阿哥的院中时,已经称得上是心平气和,心如止水了。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她和曹寅的对话,已经被呈上了康熙的案头。   本该宽衣就寝的康熙将漱口的茶杯捏在手里,深吸了三口气,方才抬眸看向呈上宫妃头牌的梁九功,冷声说道:   “撤了。朕今夜乏了,一个人散散心。”   梁九功被他寒冰般的目光冻得连打了两个寒噤,差点儿觉得自己年纪上来了,怕是得了什么歪病,连忙“哎哎”应着,安静而又不失迅捷地退了下去。 第59章 寿宴   ◎年仅两岁半的比格胖崽的嘴皮子比隔壁快五岁的边牧阿哥嘴皮子还要利索地多,齐东珠短暂地沉浸在自家胖崽的聪颖里,继而点着他的小黑鼻头,有点◎   ——   康熙二十年二月初八, 是为太皇太后六十八岁寿辰。虽不是个整寿,但可巧儿赶上三番之乱的最后逆党,以吴世璠为首的吴周退守五华山, 负隅顽抗,眼见这三番之乱就要平息了。   康熙龙颜大悦, 召集诸位皇子皇女, 宗室族亲只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贺寿。   西四所里, 马上要两岁半的比格阿哥套上了娃娃衣,锁着小眉头在榻上坐着, 闷闷不乐。   “怎么了嘛, 不是说好了今儿要表现得开心一点儿。”   齐东珠捋了捋比格阿哥额头中心的一缕纯白色的头毛,换来了比格阿哥黑亮的眸子里流出一丝哀怨神色。   比格阿哥没有搭话儿。他长大了些, 反而不似小时候一样, 是个哼哼唧唧, 动不动就夹子音的小话唠了。自从他一岁多时开了金口, 除了时不时甩出一句惊天之语, 往日里总是安安静静地臭着一张比格小胖脸儿。   虽说他已经两岁了, 但他在齐东珠眼里还是一个没有出赏味期的比格幼崽。毕竟人的寿命比小狗要长很多,这让比格阿哥拥有了一个漫长的, 可爱到看上去做什么都是对的的幼崽期。   这让齐东珠又毫无原则地软化了眸光, 双手齐上, 拼命揉搓他的小毛毛脸儿,和两颊白乎乎, 软塌塌的嘴皮子, 直让比格胖崽受不住口水, 漏到了脖子上挂着的, 齐东珠为他准备的绣着狗狗爪印的口水巾上。   “咿——”   比格很烦,但比格柔弱,夺不回自己的腮帮子,只能喷着口水,嫩声道:   “寿宴,宝去,奶嬷也去!”   年仅两岁半的比格胖崽的嘴皮子比隔壁快五岁的边牧阿哥嘴皮子还要利索地多,齐东珠短暂地沉浸在自家胖崽的聪颖里,继而点着他的小黑鼻头,有点儿忧愁道:   “不许自称宝!嗨…”   齐东珠看着比格阿哥圆乎乎的,懵懵懂懂的眼睛,心下叹了一口气。   这事儿说来话长。从比格阿哥还是个襁褓中的幼崽,齐东珠就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他认人太早,而且对他的第一监护人,也就是齐东珠有非常执着的黏性。若是齐东珠离开超过半日,他就会产生严重的分离焦虑。   而就算是齐东珠经年累月,想尽各种办法让比格胖崽学会适应其他人的陪伴,或者是用胖狐狸玩偶这样的小玩具培养他的安全感,也是无济于事的。到了比格阿哥开口说话儿的年纪,他的这种特性便更加彰显了。   他比住在隔壁,活泼好动的边牧阿哥发音吐字清晰地多,说话儿也并不打磕巴,可问题是他并不喜欢与人交流,也并不好动。   在齐东珠无暇顾及他的时候,即便是又什么不舒服或者不满的地方,他也不会屈尊对其他奶母或者宫女说半个字,直到这些不满积攒到了一个临界点,他会发出“werwerwer”的比格嚎哭,那声音震耳欲聋,哪怕是隔壁边牧阿哥的奶母和宫女都能被他震得半点儿不得安宁。   齐东珠当然不能放纵比格阿哥这些自闭的小情绪。即使她此刻已经大概猜到了,比格阿哥很有可能罹患孤独性障碍,或者就是现代人俗称的自闭症。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齐东珠可是半点儿没闲着,用积分在系统里兑换了几本书籍,将书页都翻烂了,可幼儿自闭症作为一种孩童的心理疾病,在没有专业人士的辅助下,是很难得到有效的改善的。   而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齐东珠作为比格胖崽的监护人,能做的也只有毫不吝啬陪伴和关怀。   可是,齐东珠自己心里却清楚,她陪伴不了比格阿哥几个月了。   为了当日康熙发话儿,让他在比格阿哥离开西四所也离宫的事,系统和齐东珠歇斯底里地大吵了几架。皇子奶嬷系统在齐东珠不能做奶嬷的情况下,效用又是什么呢?可奶嬷系统的歇斯底里到底暴露了些什么,齐东珠质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如此熟悉?你真的是系统吗,那些所谓的,我哺乳皇子换来的积分,又到底是什么?你是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哺乳皇子?”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奶嬷系统哑了火儿,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没有跟齐东珠说话儿了。   而齐东珠也知道,比格阿哥不日或许就会搬到佟佳贵妃的景仁宫了。隔壁软软胖胖的比格阿哥已经搬了进去,宜妃郭络罗氏所出的五皇子,刚被抱到西四所就让齐东珠看直了眼,没少偷摸两把的杜宾阿哥胤祺也在筹备着搬入太皇太后所住的慈宁宫了。   此刻西四所里最大的阿哥便是比格阿哥了。他的亲弟弟六阿哥胤祚在齐东珠眼中是个先天心脉不足的伯恩山,虽然叫声弱弱的,但萌得让人肝颤儿,虽然和比格阿哥一个黑白棕的配色,但两崽脾性完全不同,可比比格阿哥亲人多了。   七阿哥胤佑是成嫔所出,先天腿骨有些畸形。齐东珠眼中,他是个十分康健,脾气超好的金毛幼崽,齐东珠当然也去吸过,可她却没手段帮这个一条后腿有些长歪了的小金毛摆脱坡脚的厄运。   她和翠瑛还听过七阿哥奶母的哭诉,说是因为七阿哥先天有些残疾,成嫔自七阿哥出生起就日夜饮泣。这宫中有传闻,说康熙不满自己的子嗣中有这样“残缺”的,要把成嫔的七阿哥过继出去,过继给先皇贵妃董鄂氏所出之子,几个月就夭折的和硕荣亲王,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怕自家小主子因为这点儿外表上的残疾,当真由皇子,变成了普通宗室子弟,自然心下惴惴,不得安宁。   可齐东珠摸了摸小金毛的腿脚,发现其实那并不很严重。虽然看上去骨头长歪了,但是若是日后不奔跑,恐怕在平地上行走都不会让人看出什么端倪,算什么坡脚?   再说,就算坡脚又如何,只是一个无辜的,软萌的金毛幼崽,却要承受异样的视线和恶意。   齐东珠心疼坏了,又沉迷吸这个软乎乎,奶味十足还特别亲人的金毛崽,一时忘形,让睡醒了的比格胖崽好一阵等待,直等的胖崽又自闭不肯理人,齐东珠哄了半个时辰才把他哄好。   话又说回来,齐东珠摸着比格阿哥头毛叹气。她怎么不知道比格阿哥想让她与他一起去太皇太后的寿宴。   齐东珠不是不想,但是她见到康熙就发怵。自从那次在试种牛痘的庄子里不欢而散之后,齐东珠一直尽可能地躲着康熙,而康熙似乎也确实如齐东珠所想的那样,在找到了齐东珠古怪的原因后,便将她这个“消遣”抛诸脑后。   那日后,康熙昭告天下,推行种痘的政令。此法大为成功,短短几个月,经各地上报,新染天花者数量骤减。且朝廷勒令百姓注重防治,避免聚集,亦有效避免了其他传染病的滋生和传播。   一时之间,牛痘法声名大噪。不知怎的,民间百姓渐渐开始叫这牛痘法为“东珠法”,只因在康熙下发的御诏里,明确点出进谏牛痘法的人是一位名叫纳兰东珠的旗人女子。   这回儿,不仅是旗人在江南百姓中的声名有了点滴好转,“东珠”这个名字更是响彻大江南北。   与此同时,康熙的封赏也大张旗鼓地送进了西四所,齐东珠诰命的身份、被封赏的金银珠宝、还有内务府为她遴选的京城里的两进宅院,可是将围观者都看得眼热极了。自那以后,齐东珠在这西四所的地位可谓是节节攀升,再没有半个人敢对她有半分置喙,就连那眼高于顶的西四所管事嬷嬷都在她面前自称奴婢,卑躬屈膝了起来。   宫内如此,齐东珠在宫外的婆母更是听到了消息,马不停蹄地开始向宫内递送消息,言辞十分和善,只求在宫中下人放例假出宫时,可以见齐东珠一面。   齐东珠也没矫情。她虽然不喜欢这位精明势力的婆母,但也知道她作为纳兰东珠先夫的母亲,并没有苛待原主。当然,将原主这样的柔弱没有主见的女子扔进吃人的皇宫换取短期利益的事儿,绝对称不上体面做法。   在小心翼翼地见过原主的父亲和兄长,免去父亲和兄长因为她如今的身份还要对他下跪行礼的尴尬后,齐东珠也不扭捏,在酒楼之中约见了她的婆母。   婆母那拉氏并不是个骨子里很热络的人,和齐东珠打过照面,便三两下看出她还是过往那闷葫芦脾气,只是比先前见时沉稳大气许多。   她将当时从内务府支取的,齐东珠做奶母的“卖身钱”八十两银子放在桌上,推还给齐东珠:   “你如今出息了,想来也不愿再与我家攀上什么关系。这是你进宫的饷银,一共八十两,你尽数拿去。”   其实将齐东珠这样不合规的人遴选入宫,内务府在其中抽走了四十两,那拉氏拿在手中的只有四十两。可她也没有细说,毕竟齐东珠如今发达了,便是不记恨当时之事,都算是对她儿子还有丝毫温情。   齐东珠垂眼看了看这八十两,心里知道她先夫家也就是普通旗人,公公在亲王府当低等侍卫,身份太低,死了儿子后也被旁人顶了差事。如今全家的进项便只靠朝廷给旗人发放的禄米。   “银子太沉了,我拿不进宫里。”   齐东珠垂着眼睛道:   “就当给姑子添妆吧。希望她和我当日一样,嫁个好夫婿。”   说完,齐东珠并没有久留,转身离开了茶楼。她的余光看到那拉氏错愕地站起身来,嘴唇嗫嚅,眼底漫上了一点儿晶莹。   “我儿无福早死,我们两家的缘分也就断了,日后,不会再来叨扰了。”   【??作者有话说】   大了一丢丢的比格胖崽,吸溜。   这章开始算是第二个阶段叻,更多可爱崽崽正在迅速靠近!!   求求看看我的专栏预收吧qaq 第60章 口胡   ◎比格阿哥被撸得小肚子上的肉肉直颤,duangduang弹动,看得齐东珠恨不得咬他一口。他扬起肥了不止一圈的小毛脸儿,无辜的黑色眸子看◎   最终, 齐东珠听到那拉氏的话儿从身后传来,这般干脆清明,倒是让齐东珠对她的排斥消除了些许。她是理智的, 得了这样的意外的馈赠,也知道贪得无厌的下场绝不会好, 给了齐东珠不会再上门、一刀两断的承诺。   这也让齐东珠这天外来的游魂儿松了一口气, 避免了她继续卷入原主留下的感情纠葛。   可无论外界的事是如何顺风顺水,都没让齐东珠开怀, 也没让她有所改变。她依旧是那个头不戴珠翠,身不着绫罗的普通奶母, 往日里也就是寻些新鲜吃食, 和翠瑛、淮德他们一起下厨,寻些机会调理比格胖崽的小问题。   她陆陆续续见过几次康熙, 有时是在康熙来西四所看小阿哥的时候, 有时是在带四阿哥出席的年节上。她能躲则躲, 康熙倒也没公开为难过她, 只是偶尔扫过来的视线有些扎人, 让齐东珠坐立难安, 便也尽量减少出席这些规矩重的场合了。   “不是说好了,四阿哥要自己去吗?四阿哥是个大崽崽了, 在寿宴上一定不会乱说话的, 对吧?”   齐东珠嫌弯腰搓比格阿哥的胖肚肚不方便, 便托着他的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腾出手来拼命搓他的肚肚, 以缓解心中隐隐的焦虑。   要知道, 到了比格胖崽这个年纪, 最是圆头圆脑,招人喜欢,不用想也知道,刚刚抱走杜宾阿哥,亲自抚养的太皇太后肯定对这样可爱的幼崽上头极了。再是天潢贵胄,端庄持重,在这样的皇家家宴上,那也和寻常人家的六七十岁,儿孙绕膝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   那看到比格胖崽这种外表极具欺骗性的萌崽崽,肯定要上手搓,逗说话儿的。   前者齐东珠倒是并不担心,毕竟比格胖崽别的优点不太多,但他是真懒得动。往日里齐东珠把他当成解压弹球一样搓来搓去,他都岿然不动,手里还能抓着齐东珠给他的幼儿魔方玩得全神贯注。   可后者,齐东珠是真的怕他一鸣惊人。虽说这个年纪的崽还太幼小,没人会指望他嘴皮子多利索或者是说话儿多有分寸,顶多是逗弄几下罢了。但是齐东珠却知道这比格小胖崽真要说起话儿来,能有多利索。   比格胖崽的问题不是他不会说,是他太会说了。自闭症幼崽一般情况下社交能力薄弱,兴趣狭窄,看上去不太机灵,但他们却通常对数字敏感,也对一些事情有极端机敏的看法。   实际上,很多自闭症幼崽都有超出常人的天赋,而比格阿哥更是其中翘楚。他虽然除了对齐东珠以外的人很少说话儿,但他一旦说起话儿来,能以两岁稚龄将齐东珠噎得一愣一愣的。   “我们都说好了,四阿哥要和其他奶母去寿宴,遇到年轻女人就叫母妃,遇到明黄色衣服的人就叫皇阿玛,遇到年长的女人就叫太皇太后,是不是这么说好了?嗯?还是不是听话的好宝…好阿哥了?”   要说比格阿哥这个“宝”的自称,还是齐东珠没教他点儿好的。自闭症幼崽在幼崽期很难辨认清楚自己所处的社会关系,齐东珠这个人又绝对算不上没有疏漏,算无遗策的,经常吸狗上头,“宝”“好宝”的叫个没完,被胖崽学了去,经常用以自称。   当然,他还学过更离谱的,那就是从康熙嘴里学到的“皇阿玛”。有那么几天,他天天叫齐东珠皇阿玛,叫得齐东珠冷汗直流。   比格阿哥被撸得小肚子上的肉肉直颤,duangduang弹动,看得齐东珠恨不得咬他一口。他扬起肥了不止一圈的小毛脸儿,无辜的黑色眸子看向齐东珠,从他无牙的小毛嘴儿里挤出两个带着口水音的字儿:   “难说。”   齐东珠哭笑不得,也顾不上玩他的小肚子了,而是把他整个抱进怀里,拍了拍他肥肥的小屁股,笑骂道:   “谁教你的!个小坏蛋!”   “宝好、”   比格阿哥扭了扭水桶般的小肥腰,用小奶音清晰道:   “人坏!”   这可让齐东珠笑得花枝乱颤,用鼻梁拱翻了比格阿哥的毛耳朵,把他软塌塌的头毛吸个乱七八糟。比格胖崽被吸习惯了,顶着毛毛乱飞的胖脑袋,不动如山,胖乎乎的小白爪却又悄悄勾住了齐东珠的前襟。   笑了半天,齐东珠这才反应过来:   “你也是人啊,小宝。”   揽着胖乎乎的比格阿哥,齐东珠陷入了“是不是我平时让他觉得自己是条小狗”的深思,双眼发起直来,而比格胖崽没有得偿所愿,让齐东珠和他一起去参加这他也不能理解的寿宴,心下不满,小胖爪“啪”地拍上了齐东珠的肩膀:   “陪皇阿玛去。”   比格胖崽肃着一张胖脸,严肃地说,喷出了两星口水。齐东珠当即从额头上冒出一点儿冷汗,一手托着他的肥屁股,一手腾出来捏他软塌塌的嘴皮子:   “说什么呢!你想当谁皇阿玛!”   比格阿哥这样主语混淆的表现,让齐东珠更加放心不下,终于叹了一口气,妥协道:   “我抱你去,你可不能胡乱说话,知道吗?看到他们要自称 ‘儿臣’,不能见谁都叫皇阿玛!那个穿明黄色的才是皇阿玛!”   “喔。”   得偿所愿,比格阿哥不再稀罕和齐东珠交流废话,老老实实地窝在齐东珠怀里玩她挂在胸前的坠子。   养过比格的都知道,宝看上的东西可不能夺下来,更何况是这样有自闭症和小情绪的胖崽,否则又要闹了。齐东珠不在乎这她从宫里兼职做小商贩的太监手里淘出来的木雕坠子,任他把玩,但是心里却是担忧极了这小破崽根本没把她的嘱咐放在心上。   可是知道归知道,齐东珠却没什么办法。她对于比格阿哥的德行如数家珍,知道自闭崽刚进行了一些交流,一定会躲进自己的世界里休息好一会儿。他喜欢齐东珠,可即使是齐东珠反复逼他集中注意力,他也会像个小混球一样嗯嗯啊啊地答应,实际上半句话都听不进去的。   齐东珠可领教过他这样的本事好几回,只能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随他去了。   只希望太皇太后今日有这么多幼崽可以玩弄,别单单玩这只中看不中用的比格胖崽了吧。   太皇太后过寿,虽然不是整寿,但排场是紫禁城里一等一的。康熙对自己的排场并不太在意,有时候甚至缩减自己的用度,以减轻内务府的开支。   但这宫中有两个人的用度和规格他是一定不会动的,那就是孝庄太皇太后和太子胤礽的。   这次太皇太后的寿宴办得极尽奢靡,是土包子齐东珠没见过的排场。内务府人手不足,翠瑛和淮德都被调去别处听差了,宫中居住的大小公主阿哥,有品级的嫔妃全都要出席。   齐东珠随着人流,抱着安安静静四处乱看的比格阿哥入了席。比格阿哥骤然换了环境,有点儿不安,小白爪揪着齐东珠的前襟不肯松手,倒是齐东珠把他的小爪子扒拉下来,把肥墩墩的他放在了座位上。   内务府这回儿也算用心了,知道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最喜欢和小辈接触,这太皇太后座下便是皇帝太子,福全常宁两位王爷,其后便是各位阿哥公主了。便是佟佳氏、惠妃等高位嫔妃,也是和阿哥公主们交错落座。   齐东珠悄悄伸出手指头,点了点比格阿哥的脑门儿,果然让比格阿哥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一般了。   这是一人一崽交流的暗语。齐东珠这个缺德带冒烟儿的,往日里没少玩比格胖崽,这俗话说得好,养狗不玩狗,等于没养狗。   年纪轻轻,为了吃口奶,比格胖崽被迫卖身。比格阿哥已经熟练掌握了在齐东珠用手指着他,说“啪”的时候,像被无形的箭簇击中那样,滚倒在榻上装死,或者是在齐东珠用手轻轻点他,并说“葵花点穴手”的时候,假装被点了穴位,一动不动。   此刻,比格阿哥被触动了“葵花点穴手”的机关,老老实实地坐在内务府为各位小幼崽准备的软座上。   齐东珠安置好了他,便站在他身后随时看护着。慈宁宫的主殿人头攒动,因为场地没那么大,外头的院子也被置了桌子,方便许多低位嫔妃和宫外来的宗室落座。   齐东珠看到了款款落座,正在温声与荣妃讲话儿的佟佳贵妃,也看到了在佟佳氏之后落座的定妃和德嫔。   是的,乌雅氏连生二子,算是彻底熬出了头,已经搬出了储秀宫,成了能独具一宫的嫔。宫中无人不知乌雅氏德行甚佳,恪守本分,她的规矩都是太皇太后和皇帝亲口赞赏过的。大家都在说,云南定在今岁得以平定,届时皇帝定会大赦天下,后宫中人的份位也会跟着晋封,乌雅氏被封个妃位,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毕竟皇帝亲口给她“德”这个封号,正是赞她德行甚佳,堪为后宫表率。   齐东珠盯着德嫔的视线太明目张胆,让德嫔冷淡的目光轻轻扫了过来,齐东珠连忙戳了戳比格胖崽,解除了他的“定身”,想让他赶紧借机跟他妈妈打个招呼,可还没等笨头笨脑的比格胖崽反应过来,德嫔眉心轻蹙,已经将视线移开了。   齐东珠有些头疼地看着仰起小毛脸儿,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的比格胖崽,心下叹了口气。   乌雅氏太重规矩,两个崽都放在西四所养着,她也鲜少来看一眼。即便是她有时得了康熙亲口允准,亲自来看,也多半是去看她生下来就有心疾的伯恩山阿哥胤祚,而肥胖健壮又能吃的比格阿哥,时常就被略过了。   她或许是觉得,六阿哥身体不好,怕是注定要夭折。即便是康熙怜爱幼子,给六阿哥赐名,上了玉碟,但六阿哥的心疾终究让他一辈子只能当个闲散宗室养着,远离权势,生母想要亲近一二,也说得过去,算不得坏了规矩。   即便如此,她也只来过两三次而已。齐东珠是佩服她的,在宫中求存,她将循规蹈矩刻进了骨子里,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崽崽,也能硬下心肠,多一眼也不看。 第61章 身孕   ◎卫双姐一双水盈盈的琥珀瞳瞧了惠妃一眼,清秀的面庞上挤出一点儿故作姿态的凶相,不肯让惠妃安抚她。可等惠妃弯了弯嘴角,不再看她时,她又悄◎   恰逢此时, 齐东珠的视线被两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   穿着一身靛青狐毛夹袄的卫双姐跟随着惠妃走了进来,这满场的莺莺燕燕,霎时都失了颜色。   卫双姐双颊渐圆, 倒不是珠圆玉润,只是让她原本鲜明的轮廓更加圆融了几分, 更显出一些女性柔和又坚韧的美感来。她的腹部高高地耸了起来, 任谁一眼便知道,她已经是身怀皇嗣, 怕是过不了一两个月,腹中胎儿就要呱呱坠地了。   这场内嫔妃的视线大多数都被吸引到了卫双姐的肚腹上。这几年宫中落地的小阿哥和小公主并不少, 但宫中人多, 也不是谁都能得这个福气。况且卫双姐小答应出身,此事也不算是宫中的秘辛了。   即便是她姿容美艳, 绝伦出尘, 可谁都看得出皇上对她并不感兴趣, 即便是她怀了龙嗣, 前些日子封赏升位的妃嫔里也没见着她的影子。   这宫中从来都不缺明眼人, 谁都知道惠妃那点儿算不得隐晦的, 上不得台面的心思,硬要用卫双姐这张得天独厚的脸争宠, 反而使得皇上愈发少光顾延禧宫, 也不招惠妃本人侍寝了, 谁不笑话儿她的自讨苦吃。   各宫妃嫔的视线逗留片刻,便装作漫不经心地移开了去。宣妃博尔济吉特氏今冬得了病, 病歪歪地斜靠在椅背上, 眸光含着钉子, 死死插进卫双姐高耸着的肚腹里。   宣妃身旁的温僖贵妃, 今年刚入宫便被封为贵妃的钮祜禄氏愣愣地看着她阴翳的表情,有些不明所以,而惠妃冷冽的视线当即扫了过来,愣是生生拗断了宣妃沁着毒汁儿般的视线,让她紧咬着牙关,生硬地收回目光。   一旁年轻的温僖贵妃钮祜禄氏看着这无声的交锋,看得一愣一愣的,紧接着就被宣妃阴鸷地眼神锁住,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子,把嘴里含着的糖块儿“咕嘟”咽了下去。   温僖贵妃出身高贵,论起亲疏远近,竟是康熙元后孝昭仁皇后的妹妹,果毅公遏必隆之女。她虽还未等来册宝,但宫中谁人不知,今岁大册宫妃时,必会有她一个贵妃之位。   她刚入宫不久,也不怎么爱接触人,独居一宫,既不招摇,也不争宠,倒是和宫廷之中其她出身高贵的宫妃们又有不同。不过她的真实脾性如何,在座宫妃也不得而知了。   殿中各位宫妃和宗室大臣各怀心思,倒是少有人真情实感地来给太皇太后贺寿。齐东珠看着惠妃和卫双姐入了席位,有些担忧地看着孕晚期的卫双姐摇摇摆摆,迈着鸭子步往前挪的模样。   但在场有人比她更为忧虑。惠妃份位高,性子也冷,一向冷面示人,如今延禧宫失宠,但是惠妃协理宫中的差事皇帝也未下,让众人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再说宫中也没有上赶着当出头鸟的蠢人,自然不会去寻实权嫔妃的晦气。   但少不了人会揣测惠妃此刻一定是责怪那中看不中用的卫双姐的,哪怕惠妃自持身份,不屑与她计较,居住在延禧宫中的妃嫔可不止卫双姐!那些被她带累的妃嫔,恐怕帕子都搅碎了,恨不得生啖其肉呢。   可在旁人眼里有苦说不出的惠妃半点儿都没有责怪卫双姐不得圣心的意思。卫双姐腹中这个孩子,是她算计来的,也是押上了皇帝对她和大皇子的情分,生生索要来的,她比卫双姐本人珍视得多。   此刻她虽碍于宫中规矩,走在卫双姐身前,但却走得极缓极慢,手心紧紧攥着卫双姐的指尖儿,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她便磕了碰了。这乍一看,活像是她在伺候卫双姐,而非卫双姐趋奉她似的。   她硬生生将卫双姐引到了自己的席位,命人在自己身后置了一张小桌,把卫双姐安置在那儿。这不合规矩极了,在场许多人都蹙起了眉。卫双姐不过一小小常在,本来就不配踏入太皇太后内殿之中,即便是她身怀六甲,但谁知道她怀的这个能不能立住?宫中等着诞育子嗣者多了去了,她一个不得皇上宠爱的小答应,不比宫女儿高贵多少的玩意儿,算得了老几?   卫双姐本来也不乐意坐这里。自打她被诊出喜脉,惠妃娘娘片刻不让她离开视线,而卫双姐本来又是个极为跳脱,最不愿受拘束的性子,哪儿受得了这种委屈,和惠妃闹过不知多少次。   但一向冷脸吓她,却背后纵容的惠妃这次可是铁了心要拘她到诞下皇嗣,不管卫双姐怎么撒娇卖痴,或者怎么置气哭闹,就是片刻不让她离身。   卫双姐是个狗性儿,对于亲近之人,她是不会记仇的,而惠妃娘娘早就成了她顶顶重要的人,所以即便是她厌憎也恐惧极了隆起的肚腹,对孕育之事懵懵懂懂,她终究没有驳了惠妃的意思,还是百般不愿地遵从了惠妃的话儿。   殿中怀挟恶意的视线影影绰绰,老好人佟佳贵妃先笑着开了口,柔声说道:   “卫氏,这是有七个多月了吧?瞧着当真辛苦极了,快坐过来,莫伤了自个儿和孩子。”   荣妃见她如此说,便也笑着对惠妃点了头。温僖贵妃坐在一旁微不可查地吸吮着舌尖儿上仅存的一点儿糖味儿,美艳又透着一点儿稚嫩的脸上全是不动声色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深浅。   惠妃垂下冷淡的眉眼,对着佟佳氏和荣妃马佳氏福了福身,以示谢意。   卫双姐其实看不得她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就这般作态,平白矮了佟佳氏和马佳氏一头,也不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带自己进殿来。她出身又不高,在家中虽说是父母兄长千娇万宠,她入了宫可没少吃苦头。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就是个小答应,说是小答应,其实和宫女没什么差别。宫中伺候的宫人都是老油条,最是看碟儿下菜了。乌雅玛禄年纪大些,家中祖父又是御膳房总管事,也得了三品侍卫举荐于皇帝,那些下人就乐意伺候。   而卫双姐这种长都没长开的小答应,连个想搭理她的人都没有。还是乌雅姐姐看她和万琉哈氏年幼无依,将两人拢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护着,才让卫双姐没有在入宫后的第一个冬日就冻出一身病来。   后来,惠妃娘娘又将她接入了宫中,她便更吃不着半点儿苦头了。可是她倒觉得有时候惠妃娘娘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自己。   卫双姐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来头,她就是个包衣旗出身的小丫头,如今的锦衣玉食她并不奢求,可惠妃在她眼里却是遥远雪山顶峰的那一抹白,是裂谷之中千年不化的坚冰,她最是不该因为一个小小答应的一点儿小事儿而软了她冷厉的眉眼。   这就像一种亵渎。   卫双姐觉得憋闷,赌气地想将自己的指尖儿从惠妃温热的手中抽出来,一边睁大眼睛瞪着那些隐含不屑的窥视着惠妃的眼神。   惠妃自然察觉了卫双姐这些小脾气,但惠妃纵容她得很,如今是怕磕了怕碰了,竟然连重话儿都说不起。见她将手指缩回了狐毛袖子里,惠妃便也不执意去暖她的手,只是亲手接过清露递来的手炉,放在了卫双姐膝头。   卫双姐一双水盈盈的琥珀瞳夹了惠妃一眼,清秀的面庞上挤出一点儿故作姿态的凶相,不肯让惠妃触碰她。可等惠妃弯了弯嘴角,不再看她时,她又悄悄伸出手,像做了千百次那样,无比自然地勾住了惠妃的衣袖,将带着一点儿凉意的手指塞进了惠妃手腕儿下的阴影。   惠妃虽然绷紧了唇角,可眉眼间却冰川柔化,淌出一池春水来,让看着这边儿的佟佳氏微微咋舌。她年纪比惠妃还轻些,虽然占了家世之优,排在了惠妃上首,领了统领后宫之责,但因她身子骨不好,性情也太过温和,往日里各处事物多是惠妃在打理。   她知道惠妃脾性,也感受得到惠妃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宣之于口的冷,却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情态,可算是开了眼了。   佟佳氏到底教养甚好,无意窥探她人思绪,也只是略瞧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向别处,还特特与嫔妃们说了些玩笑话儿,打断了她们的视线。   荣妃马佳氏抬起手帕轻笑,迎合着佟佳氏的玩笑话儿,目光却好容易才从惠妃和卫双姐身上拔下来。她倒不是心怀恶意,只是她和惠妃同是老人,都是从庶妃一点儿点儿爬上来的,对惠妃更了解些,甚至因为自个儿胆子不大,一向是有些怕惠妃的,如今见她这个模样,可不得多瞧两眼嘛。   齐东珠看惠妃和卫双姐的一番动作,也看得入了神,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脸热。和这些没见过世面,没受过信息爆炸时代熏陶的古代人不一样,齐东珠这个情感方面不怎么灵光,脑子也不怎么好使的呆头鹅开始时没看出什么端倪,但等和卫双姐她们交情变深,她若还看不出来惠妃对卫双姐那点儿旖旎的心思,她哪儿还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的冲浪经验和现代教育。   这两年,她和延禧宫的关系一直不错。她在宫中唯一称得上熟悉的小太监,淮德,就是惠妃安排进西四所听差的,往日里齐东珠跟双姐或者惠妃联络,淮德总能找到些神秘的法子传信儿。   等摸熟了宫中的路,齐东珠倒也有了几分当年卫双姐绕过层层侍卫,在黑夜中到处游荡的本事,偶尔也会在深夜去延禧宫找双姐闲话儿,或者给她送些自己新研制出来的糕点甜甜嘴儿。   卫双姐夜里独食儿吃多了,落在榻上的枣泥糕饼渣子自然逃不过惠妃的眼。不过惠妃知道齐东珠的牛痘法推及全国,声名大噪,更是纯质良善之人,断不会存了害双姐之心,而她能想出这样与天争命的精妙法子,治万民,救苍生,是身负大造化之人,日后遇到事说不定还是个好援手。   【??作者有话说】   werwerwer!又没写到胖崽,生气了,werwerwer! 第62章 显眼   ◎“太皇太后驾到——皇上驾到——太子驾到——大阿哥驾到——”◎   对卫双姐有益的事, 惠妃断不会拦,她也并不想看卫双姐太紧,让她一点儿自由都没有, 因为她知道卫双姐的性子是带点儿反骨的,管得越严越要坏事儿。   因与延禧宫的这段善缘, 让齐东珠这样迟钝的人也对卫双姐和惠妃之事有所知悉。可她也知道惠妃并没有将她的这些在这个时代看起来离经叛道的感情宣之于口, 甚至强压着懵懵懂懂的卫双姐,让她怀上了龙嗣。   齐东珠并不知道惠妃对自己感情的本质了解多少, 究竟是善意、友谊、姐妹情、或是爱情。现代人或许有千百种定义,但在这个贫瘠和压抑的年代, 一切浮华的修饰都显得太过奢侈。   无论如何, 她都能理解惠妃。或许在现代人看来,惠妃的做法简直可以上社会新闻, 更是对卫双姐的一种身体戕害和对自己的一种精神虐待。齐东珠就并不觉得看着卫双姐多次入内侍寝, 惠妃内心会毫无波动, 可她却执意要卫双姐怀上康熙的孩子。   惠妃是一个清朝女人。她甚至十几岁就被拘禁在宫墙之中, 也是在懵懵懂懂, 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拼命生下了两个孩子, 才换来了她今日的地位。她并不漫长的一生,都围绕着这样一个浅显易懂的逻辑:诞下龙嗣, 取得权位。她看不到别的可能。   惠妃比任何现代人都了解紫禁城内的可怖, 亲眼见证了那朱红色的宫墙怎么不动声色地吞噬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女人的魂魄, 吸吮她们的血。   让卫双姐怀上龙嗣,这就是她认定的生存之策。而齐东珠哪怕站在三百多年的时光之外, 站在革命烈士的累累白骨之上, 也无法堂而皇之、居高临下地说, 惠妃这样的法子是错的, 她齐东珠更懂这个时代的宫妃该如何生存,更懂这个时代的女人该如何生存。   齐东珠什么都不懂,而她也有自知之明。她不知道捅破这层窗户纸对于惠妃和双姐来说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危害,或许她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磨镜之好,而就算知道了,真的能对她们有所助益吗?   骚动的欲望会吞噬一个人,而被压抑、被埋没的、不被正视的奢望能将理智的灵魂逼至疯狂。   齐东珠不敢赌,她只想双姐开心一点儿,希望惠妃能如历史中那样,稳稳地坐在宫妃之首的位置上,庇佑着她的哈士奇崽,还有卫双姐肚子里这个尚未出生的宝宝。   齐东珠暗戳戳地希望那是个和双姐一样灵动又美貌的公主。齐东珠的鹿眼眨了眨,又偷偷瞄了瞄荣妃马佳氏身后小桌上趴着的一只巨型布偶猫,狠狠咽了咽口水。   是的,在齐东珠眼中,康熙的皇子是狗崽崽,公主都是形态各异的猫崽崽。马佳氏亲手抚养的女儿荣宪公主,正是一只油光水滑,姿态优雅的布偶猫,长着一双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淡蓝色眸子。   倒是和她的亲兄弟边牧阿哥的天空蓝色眸子如出一辙。   见那布偶公主察觉了齐东珠堪称垂涎欲滴的视线,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机敏扫了过来,齐东珠连忙收回了视线,又继续盯着斜前方的卫双姐高耸的肚腹,心下暗暗许愿:   “一定要是个乖乖猫崽,出生的时候完全不折腾妈妈,母女平安落地!”   她的视线自然也被卫双姐捕捉到了,让卫双姐的鹿眼看过来,在与齐东珠对视的时候,她立刻露出了个极美的笑容。卫双姐总有这种天赋,当她注视着你,对你笑的时候,会让你觉得这世界上你就是她最重要的人,此刻就是人生中最美的时刻,云为你驻足,花儿为你盛开。   无论多少次,齐东珠总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她见惠妃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来,连忙对卫双姐打个手势,示意一切都好。   可就在这时,一个身着墨蓝色宫装,旗头整洁的宫妃搭着宫女的手,在寿宴的主人太皇太后和康熙未现身之前,向惠妃处走了过去。   “嫔妾给惠妃娘娘请安。”   德嫔福身拜会,踩着又高又纤细的花盆底,动作也行云流水,不见一丝凝滞。   “玛禄姐姐!”   惠妃还未搭话儿,卫双姐倒是先亲切地唤了德嫔的闺名。德嫔轻轻扫了她笑靥如花的面庞一眼,眉心轻轻一蹙。   卫双姐是熟悉她的,见她这样表情,就知道她对自己有什么不悦了,这让卫双姐的笑容僵了僵,但还是勉力弯着唇角,对许久不见的宫中姐姐笑着,眸光里带着一丝讨饶。   她这样自由散漫的性子,在从前在储秀宫中相依为命的时光里,自然是经常被注重规矩的乌雅玛禄念叨的。   惠妃却不怎么喜欢这过分循规蹈矩的乌雅氏,也与她没什么交集,如今见她前来拜见,便也只冷淡道:   “何事?”   “惠妃娘娘容禀,卫氏尚未晋位,如今虽然身怀龙嗣,却只是个常在,逗留此处,实在不合规矩。还请娘娘让她去庭院中小憩,免得冲撞了太皇太后和皇上。”   惠妃听闻此话,胸中骤然涌起蒸腾的火气。她倒不明白这德嫔是怎么回事儿,胆敢如此冒犯她的决定。此处皆是主位妃子,哪怕是温僖贵妃和佟佳贵妃,也没有一个人上前说教,哪儿轮得上她一个刚刚晋升嫔位的嫔妃?   更何况,双姐待她如亲姐,如今双姐怀胎七月,她上来没有一句关怀也就罢了,竟要将人往冷风直灌,人多又杂乱的院子里赶。   “满脑子规矩,体统,乌雅氏,本宫看你这两年蒙受圣宠,心也大了,竟已经迫不及待管到本宫头上来了。”   惠妃的唇舌一向刻薄得紧,这话儿说得十分诛心,让刚刚迈着猫步,款款而来的宜妃郭络罗氏不自然地抬起帕子,遮住了她潋滟的红唇,继而歇了来给几位姐姐请安的心思,去寻席位中她那个被太皇太后抱养走的五阿哥胤祺去了。   趁那整天板着一张脸的德嫔盯上了别的不守规矩的,她可得好好亲近亲近五阿哥。   当然,宜妃绝不承认自己其实是有些怵乌雅氏那张冷脸的。作为康熙的宠妃,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乌雅氏那颜色寡淡,一身古板的人为何会得宠,还先她一步生了龙嗣。   皇上生得高大威猛,仪表堂堂,这入了宫的女子,哪儿有不爱的?宜妃郭络罗氏逗弄着自己诞下的长子,搓了搓他圆乎乎的小脸蛋儿,满心娇羞地想。可即便是郭络罗氏这种满心花前月下的宫妃,也没法儿把德嫔和得宠的妃嫔联系起来,从而生出什么争奇斗艳的心思,只因乌雅氏这个人就没有半点儿宠妃的气质,活像个长得格外年轻的管教嬷嬷。   宜妃踩着悄无声息的猫步来了又走了,在场的气氛冷凝了下来,齐东珠意识到不对劲,紧张地抻长了脖子,竖起耳朵听惠妃方向传来的影影绰绰的声音。   “嫔妾岂敢。只是卫氏月份大了,本就不该出现在此处,而这是太皇太后的寿辰,一切都应按照祖宗规矩,皇家礼法,按部就班才是,若是坏了规矩,污了太皇太后和皇上的眼,就极为不妥了。”   “放肆!你说谁污人的眼!?”   惠妃大动肝火,当即站了起来,一双冷目喷出火星来。而她身后,自她开始冷嘲热讽就一直拽着她衣袖阻拦的卫双姐也急红了眼,声音大了不少:   “娘娘!别说了!玛禄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卫双姐双手扯住惠妃的手,方才将她从怒火中扯了回来。惠妃原本脾气火爆,连生二子后修身养性多年,本觉得自己不会再生出这样能劈金断木的火气了,却没想到自己还有软肋。   勉强压下胸中火气,惠妃冷声斥道:   “再说半个字,本宫让你在太皇太后面前好好儿显个眼,回去!”   双姐见她这暴烈火气拦都拦不住,忒忒不讲道理,给了德嫔没脸儿,也生了气,抬手打了下惠妃的手背,对德嫔连连解释道:   “玛禄姐姐,你先回去吧,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留在这里确实不合规矩,我一会儿就——”   “卫氏,尊卑有别,不可不敬。惠妃娘娘,嫔妾告退。”   这回儿,即使是深知她的好的双姐都有点儿伤心,不管是为了她疏离的称呼还是她冷淡的态度,而惠妃更是握紧了拳,深吸两口气才忍住了发作的冲动。   “本宫的人,轮不到你来管。”   德嫔什么都没说,只是态度恭敬地退了下去,临行时还望了一眼卫双姐的方向。   卫双姐楞楞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如坐针毡了起来。方才其他人恶意或者嘲弄的神色,她可以不以为意,甚至还能仗着惠妃的势,狐假虎威地瞪回去,可如今她却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得劲了起来。   惠妃火气稍降,见卫双姐的表情,便知那搅事精乌雅氏让她心情不佳了,当即收敛了脸上的怒容,将卫双姐的手握在掌心里安抚。   “我这肚子,确实太显眼了。乌雅姐姐好心提醒,娘娘又乱逞什么威风?在你眼里这肚子金贵,风都吹不得,我看娘娘只在乎这个!”   “瞎说,你肚子里是皇嗣,怎有显眼之说?你最是宝贝,可莫要自怨自艾。”   她是不会让卫双姐离开的。乌雅氏说的那些规矩,她会不知道?只不过她正需要卫双姐留在这场寿宴上,被太皇太后看到,甚至为此不惜冒着让七月怀胎的卫双姐出席这种人多口杂的场合的风险。   太皇太后高龄,身体却很康健,前些日子刚从皇帝那儿要了五阿哥去抚养,今儿个寿宴,又特特要皇帝把所有在宫中的年幼皇子公主统统抱来,想来是喜欢极了孩子。   寿宴奢靡,孩童可人儿,七月怀胎,正要生产的卫双姐坐在惠妃的身畔,自然会有惹眼的机会。太皇太后蒙古出身,最是喜欢多子多福,或许月份大了的妃嫔在旁人看来是不体统,在她老人家看来却是福气。   到时候,从不惹皇帝喜欢,甚至身怀六甲,赶上嫔妃晋升都被落下的卫双姐,才能让皇帝不得不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驻足。   双姐该有个像样的名分了。   为卫双姐谋划至此,甚至不放过一丝一毫渺茫机会的惠妃却什么都没有跟卫双姐交代,一声不吭地包容了她因为乌雅氏的一番不中听的话儿而起的情绪,一遍遍将她挣脱的指尖儿攥回掌心。   齐东珠胆战心惊地听完了这番交锋,离四阿哥不远的宜妃借着看五皇子的名头,揍得不远,竖着耳朵听了全程,此刻看乌雅氏吃瘪,捂在唇上的帕子就没拿下来过。而齐东珠却看着惠妃和卫双姐几乎明目张胆的温存,替她们胆战心惊着。   这俩人也就仗着宫中没有明眼人看得懂,简直没眼看了。   就在这时,守门的太监高声传唱道:   “太皇太后驾到——皇上驾到——太子驾到——大阿哥驾到——”   随着太监的声音传来,攀谈着的宫妃们表情一肃,皆起身相迎。   齐东珠随着人流一道跪伏,余光却不安分的瞄向了康熙的身后。寻找她曾经照顾过的哈士奇阿哥的身影。   可率先闯入她眼帘的却是走在康熙身后一步之遥的一只毛发闪着幽蓝色光泽的黑色生物。第一眼看过去,齐东珠心跳就漏了一拍,只因那极具威慑力的冰蓝色眸子,微微低垂的大尾巴,和冷峻的面容,实在太像一只健壮的西伯利亚狼了。   而后,齐东珠作为宠物医生和萌宠爱好者的素养才压过了她的恐惧猛兽的本能。她意识到这是一只蓝湾牧羊犬,在现代社会由一位女性培育出来的,和狼的基因重合度高达百分之八十的犬种,全世界也没有几头。   因为蓝湾牧羊犬的罕有和稀少,还有它们极为俊朗的外表,神秘的血统,让它们被世人趋之若鹜。齐东珠当然是第一次见到活的蓝湾牧羊犬,当即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   但准确地说,她见到的是当朝皇太子爱新觉罗·胤礽。 第63章 闯祸   ◎到了比格胖崽开口叫人的环节,齐东珠的头皮开始发麻了。◎   ——   而迫于君臣之别, 走于康熙和皇太子身后的胤褆此刻心情却不怎么美妙了。他在宫外待的时间最久,今儿才得了皇阿玛的最后通牒,让他即刻搬回宫中来, 去上书房上课。   胤褆对于搬回宫这件事并不那么期待。他今年九岁了,已经懂了很多事, 知道若是入宫, 他的规矩得从头学起,况且也没那么多机会跑马行猎, 甚至连出宫都得去跟皇阿玛或者母妃求个牌子。   而近日入宫,皇阿玛让他以长兄的身份对太子行礼, 还亲口说了以后见太子如见半君, 这让胤褆打心眼儿里不情愿。他是兄长,给比他小两岁的异母弟弟行礼何其难堪, 那胤礽不过就是站了嫡子之位, 同是皇阿玛的儿子, 凭什么要他给胤礽行礼?   这日后同在宫中, 抬头不见低头见, 日日给他行半君之礼, 想想就憋屈得紧。   旋即皇阿玛考校了他和皇太子的功课。他方才知道太子功课从小到大都是皇阿玛亲自教导的,日后进学也会跟他们这些庶出的皇子皇女们分开。而他的功课在宫外时虽然也在学, 却比在宫中受老师趋奉和皇阿玛亲自教导的太子差了不少, 当即现了眼, 让他羞恼得脖子都红了。   而比他小两岁的太子倨傲地望过来,虽然在皇阿玛面前装作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但是胤褆如何看不懂他的神色?当即便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讨嫌的人。   太皇太后寿宴开始前, 胤褆这心情就阴郁极了, 入了殿, 他便去寻母妃的身影,见母妃对他微微颔首,心里才好受了些。   而后他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在人群之中寻找起两年前来照顾过他的纳兰东珠来。他在宫中并不认识宫中什么人,看谁都觉得陌生,只能去寻熟悉的面庞。   他后来也知道了,纳兰东珠压根儿不是他母亲宫中之人,而是四阿哥的奶母,因为擅治天花,被他额捏派到了他身边儿。   他很快找到了纳兰东珠的身影,可却发现纳兰东珠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身前的皇太子!胤褆当即就恼怒了,恶狠狠地瞪着纳兰东珠这趋炎附势的奴婢!   哈士奇阿哥的目光极具穿透力,齐东珠感受到了威胁,当即打了个寒噤,在太皇太后叫众人起身的时候,也随之站了起来,目光落在了表情不善的哈士奇崽身上。   实话实说,哈士奇崽变化很大。虽然处于狗崽抽条、增毛的尴尬期,但哈士奇崽基因优良,身体健康,面部线条优越,看起来还是及其俊朗的一条半大狗崽。   这可是我亲手照顾过的崽!   齐东珠眼里放出了光,极其自然地露出一个笑容,要不是碍于场合严肃,就想去跟哈士奇阿哥打个招呼,去摸摸他变厚实的颈毛了。   哈士奇阿哥从鼻腔里喷出一点儿表达不屑的气音儿,立刻移开了眼睛,不再看齐东珠了,三角形的毛耳朵却悄悄弹动了一下,转了个方向,正朝着齐东珠。   这自欺欺人的小模样被毛毛耳朵泄露了个底掉,看上去还是那只傲娇小狗儿,可让齐东珠稀罕坏了。只盼着寿宴结束,她还能有机会去撸一把这傲娇哈士奇崽。   开宴前,太皇太后用蒙古语说了些什么,齐东珠是一句话儿都没有听懂。她自穿越后,认知被系统篡改,原主纳兰东珠脑中的语言区域也被系统激活,让她无痛学会了满语。可是纳兰东珠这普通旗人出身是不会蒙古语的,她听得云里雾里,不明觉厉。   而太皇太后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出身,满语十分一般,汉语几乎不会,老人家还是喜欢用母语说话儿,连带着刚刚牙牙学语的杜宾阿哥也只会满语,在太皇太后说完,这小杜宾被太皇太后抱了上来,也跟着用蒙古语说了几个奶声奶气的词儿,逗得众人连连发笑。   齐东珠稀罕死了杜宾崽,羡慕地看个没完。杜宾是一种毛发很短,通身漆黑,只有吻部和四肢上有棕色斑纹的大型犬。成年杜宾身体壮硕,看上去浑身都是肌肉,一拳能打死十个,但实际上是个温和体贴的大狗。   而幼年杜宾更是可爱,别的幼崽还胖乎乎毛绒绒的像个球,杜宾却因为毛短,看上去精壮不少,仿佛已经有了肌肉壮汉的雏形,让齐东珠十分眼热。   用眼神狠狠吸过在场所有崽后,齐东珠又将目光落在了自家比格胖崽身上。别家崽子啊虽好,但终归是看到吸不到,不像自家着懒得动的胖崽,给摸给抱给亲亲,胜在唾手可得呀!?   正式开席,比格胖崽面前也被身着素美宫装的宫娥放上了精致的瓷器,里面装着填满了肉糜的蛋羹、撒了枸杞的羊乳羹、掺了牛乳的米糊、和肉末等。   可这些东西看着精致,可却丝毫无法吸引比格胖崽的注意力。在他断奶后,齐东珠经常给他备一些幼儿餐食,齐东珠会吃,厨艺也带着一种吃货天生具备的野蛮烟火气,虽然看着不太好看,但味道却比桌面上这些精致的食物吸引崽得多。   况且,宴席甚为宏大,内务府脚不沾地,准备餐食的御膳房更是鞋底都擦出了火星子。皇家宴席讲究的是排场和规制,至于具体的内容,却顾不上精雕细琢了。往往餐食送上桌面来后,已经不冒什么热气儿了。   旗人入关虽然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是远远还达不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程度,也不将就什么细节。吃惯了热食的比格胖崽耸动了耸动小鼻黑鼻头,发现没一样儿闻上去是香的热乎的,就坐在那儿耷拉着小毛毛脸儿,发起呆来。   齐东珠左看看右看看,见其他家的猫猫狗狗都被奶母们伺候着用了些餐食,自家这个这么胖一只,若是一口不吃,惹眼了就不好了,便挑了个甜奶羹,往比格胖崽的毛毛嘴里怼了两勺。   比格委屈地哼哼,小眉头也锁了起来,但因为是齐东珠在喂他,他也不闹,就是满脸不高兴,用一张小狗脸儿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宝好烦,你无理取闹”。   歌舞升平之中,诸位王孙大臣接连来献贺礼,齐东珠看着左一个金雕玉砌的佛像,又一个福禄寿翡翠做成的青松碧水屏风,开眼到逐渐麻木,暗搓搓地揉捏起比格胖崽的小胖爪子来,竟也熬过了大半时间。   可一人一崽的安逸没能持续多久。待诸位宗室重臣献上了祝寿礼,便轮到康熙儿女献上孝敬了。太子率先领诸位公主以及大皇子、三皇子给太皇太后贺寿,被笑容慈爱的太皇太后挨个揉搓过,这些在齐东珠眼中毛绒绒、有些甚至刚会走路的毛团子们又回到了席中。   接下来,太皇太后用蒙语说了什么,康熙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正和看着毛团子们发痴的齐东珠对上了。   齐东珠后颈汗毛一竖,大感不妙,果真边听康熙身旁的梁九功高声道:   “宣四阿哥胤禛上前。”   齐东珠两眼一黑,心道果然太皇太后作为一个老太太,是不会放过正当龄且极为适合把玩的两岁半比格胖崽的。她哀愁地看了看对周遭事物浑然不觉,兀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比格胖崽,内心祈祷待会儿可千万别被太皇太后看出什么端倪来。   情势迫人,她抱起比格胖崽,上前走去,将有点儿不安的比格胖崽放在了太皇太后身旁的软座上,临抽身时,她郑重地搓了搓比格胖崽的胖爪子,企图暗示比格胖崽,是时候开始你的表演了。   虽然不知道比格胖崽在旁人眼里长什么模样,但齐东珠猜测,大抵是个皮肤白嫩,下巴至少三层的胖娃娃。太皇太后这回儿用带了点儿口音的满语说起话儿来,连连说了几声“可人儿”“瞧他胖的”,康熙也在一旁笑着应声。   “也是下人自作主张,把朕好好一个健壮小子养着么圆,这日后还怎么挽弓搭箭,做大清的巴图鲁。”   康熙说着逗趣儿的话儿,目光没有看过来,齐东珠却能莫名感觉到他的暗讽,饶是脾气很好,也被康熙这极度没事找事的幼稚行为气得不轻。   崽崽胖点儿怎么了,齐东珠作为宠物医生,还能没数吗?比格胖崽一切体征都在常规范围内!   但是显然,太皇太后没能接上康熙的茬,这老太太沉迷搓比格阿哥的手感极好的小肚子,像拍西瓜似的拍了拍,宽容道:   “哀家瞧着极好,胖了富态,有福气!”   说罢,太皇太后声音慈爱道:   “四阿哥,来,叫皇阿玛,叫祖玛嬷。”   到了比格胖崽开口叫人的环节,齐东珠的头皮开始发麻了。   在太皇太后期盼和齐东珠担忧的目光里,比格阿哥眼都不抬,敷衍地对着他尊贵无比的祖奶奶“咿”了一声,态度之敷衍,感情之匮乏,十分惹人注目。   感觉殿上参与宴饮的诸位妃嫔目光都看了过来,康熙左手边端坐的那条极为像狼的蓝湾牧羊犬太子,一双蓝色的眸子也扫了过来,眼底闪过饶有兴致的光,让齐东珠觉得自家只能吃睡的柔弱比格被大型猛兽盯上了,紧张到嗓子都开始发痒,当即不顾礼数,故意咳了两声,吸引比格阿哥的注意。   虽说不指望比格胖崽说出什么聪明话儿,在皇帝爹和太皇太后眼前立下早慧人设,但是两岁多这个年纪是该开口说话儿的,若是不理人失了礼数不说,还会被当成傻子。   否则日后别说是受到重用、有所成就了,怕是连他皇帝爹的扶贫爵位,大清铁饭碗都没轮不着了!   【??作者有话说】   我的预收哇qaq,不死心地带来了新生的宝,鸭头,这回儿总能拿下你了吧!(doge(苍蝇搓手.gif   小妈文!!!!   《小皇叔(重生)》   女扮男装假小皇叔真小母妃*花样搞母妃的便宜侄子新帝   文案:   ——   文昌七年,刚过夏至,皇帝骤然瘫痪,宫中传闻,是得了马上风。没等谣言被废止,皇帝便一命呜呼了。   皇帝长子燕王胡越寒即位,定号武元。   与此同时,皇帝常年留恋的别院的湖心小筑里,一位身带枷锁、容貌出尘的高挑女子缓缓睁开了一双麻木的眼。   前世遭皇帝囚禁致死的萧弦月回到了数年前,她怀着皇帝孽种,苟延残喘的躯壳里。   萧弦月自小为求自保,女扮男装,阴差阳错被皇家收养,同皇子们一同读书议政,成了王朝人人交口称赞的小王爷。   可待皇帝即位,她方才知道自己的女儿身早就被她无比信任的兄长察觉了。   觊觎她的美貌,皇帝以谋反之名将她捉拿,以亲眷和故交逼她就范,终于使她被迫侍君。   直至前世身死,她也没能逃脱皇帝的掌控,想保护的人一个都没有保住。   而一朝重生,萧弦月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亲手了结皇帝。   ——   八月的一个傍晚,胡越寒去见了先皇秘密关押之人。这个他曾经称作“小皇叔”的女子形销骨立,肚腹却突兀地隆起一个巨大的弧度。   她坐在榻上,深色淡漠地望过来,却在看到胡越寒的那一刻瞳仁剧颤。   真有意思,胡越寒心想。   他评估着这让他早死的皇父流连忘返的女子,眼神过久地逗留在那怪异的肚腹之上,这让女子干瘦的手指微微打起了摆子,她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胡越寒温声打断了:   “小皇叔别怕。既然是我们胡家的血脉,便不容有失。”   他虚伪地说着,当晚便将人带上床塌。有些着迷地抚摸着女子那高耸的,几乎被撑破皮肉的肚腹。   真是软玉温香,难怪皇考如此痴迷。   女子痛苦的嘶声喘着气,眼里的憎恨都涣散了。胡越寒和他皇父很不一样,虽动作狠辣,手却故作温柔地揽着年长女子骨头支棱的肩,在她耳边诉说着罪臣被宽免的消息。   他说:   “月月,你想让朕叫你小皇叔,还是叫母妃?”   ——   多年后,萧弦月的裸足搭在胡越寒的膝头,莹白如玉的脚趾落在他的掌心。   “小皇叔,疼疼我吧。”   高大的新帝红了眼眶,却被赤足踹在了胸口,狼狈地踉跄后退。   “滚。”   阅读须知:   *女主女扮男装,被当成皇子养大,是男主的“小皇叔”   *男主前期很混,后期火葬场化成灰   *女主美强惨 第64章 篓子   ◎齐东珠垂下头,紧紧搂着比格阿哥,知道他闯了大祸,却半点儿不忍心苛责他。他什么都不懂,又天生有幼儿自闭症,不太能读懂别人的情绪,也不愿◎   ——   齐东珠这两声咳嗽极为失礼, 但在场人倒也没有谁会在此刻挑她的错处,康熙则不然,一双凤目立刻扫了过来, 齐东珠立刻缩手含胸,假装老实, 才顶住康熙挑剔的视线。   这皇帝是不是吃错药了?两年前给他做的那顿饭里也没下药啊, 怎这么烦。   齐东珠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儿,而比格胖崽被齐东珠的咳嗽吸引, 仰起小毛脸儿,扭过头来盯着她看, 见齐东珠不看他, 小眼神儿变得有些委屈。   太皇太后见四阿哥有了反应,更想逗他, 却见他脸扭向一边儿, 盯着奶母, 便好声好气儿地与他说话儿, 还摸着他的小脸儿, 将他的小脑袋转过来看着自个儿。   比格阿哥被扭过了脸, 看不着齐东珠了,锁起了痘痘眉, 用他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脑瓜想了想齐东珠之前的嘱咐, 当即开口道:   “太皇太后给儿臣请安。”   众人一静, 继而哄堂大笑。幼子纯真,虽然说错了话儿, 但长得可人儿, 谁又会忍心苛责呢?太皇太后笑着拍了拍比格阿哥敦实的后背, 拦下了康熙想要扭他胖脸的手, 可谁知比格阿哥察觉到了危险,盯着康熙凑近的手,将自己的眼都瞪成了豆豆眼,奶声奶气道:   “放肆,退下!”   康熙被逗得一乐,更要去拧他的胖脸,太皇太后笑得直拍胸口,倒也没拦住他,让康熙用两根手指夹住了比格胖崽的脸颊,搓了搓,顽劣的笑骂道:   “个小崽子,让谁退下,嗯?”   齐东珠站在人群之中,哭笑不得。不过她还是松了一口气的,比格阿哥能彩衣娱亲,这也超出预期了,总比他往日不理人的德行要好得多。也幸亏这个年纪,没人会跟他计较,只会觉得这个孩子好玩儿。   可是身在局中,被揉来揉去的比格胖崽就不这么想了。不过他又扭过头看了看齐东珠,确认她还在,就只能委委屈屈地把哭嚎憋了回去。   太皇太后和康熙对比格胖崽的德行了解甚少,自然没能及时把握,太皇太后稀罕他这样圆乎乎软绵绵的胖崽,拿着一块儿双鱼绕莲的玉佩逗他,可怜比格阿哥被戳了软肚肚又戳了胖爪爪,苦不堪言。   他等了半晌,不见齐东珠来解救他,便眨了眨眼睛,从小毛嘴里吐出一声“啪”。   齐东珠寒毛直竖,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比格胖崽应声倒下,滚在了太皇太后身边儿的软榻上,仿佛被无形箭簇射伤了一般,脸朝下瘫成一只小狗饼,一动不动。   这正是往日里齐东珠会与他玩儿的小把戏,随着“啪”地一声口令,比格胖崽就地装死。齐东珠的目的本来是为了与自闭的小狗崽互动,可如今被陌生的太皇太后撸毛了的小狗儿却想起了这个小游戏的“装死”部分。   而每次他装死,齐东珠都会将他抱起来好一顿亲。   在比格阿哥有些特殊的思维中,“装死”便等于齐东珠的怀抱、亲亲、和安抚,还有齐东珠饱含惊喜、开心的笑声和夸赞。   这些比格阿哥都很喜欢。他想要齐东珠抱抱,想要她的夸赞和亲亲,也想要她开心。   可谁知,这回儿比格阿哥却是捅了大篓子。太皇太后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见一个两岁的小崽直愣愣地倒下,哪儿有不受惊的道理,当即大叫太医,而康熙也腾地站起了身,一把搂过四阿哥,发现四阿哥的四肢都软绵绵地垂下,双眼紧闭,也焦急不已,面上露出了厉色。   “传太医!”?   齐东珠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太皇太后的惊叫和康熙的吼声中,她只能拼命往前挤,不顾仪态,几步冲上前,喊道:   “皇上,四阿哥没事儿!您把他给我!”   她几乎被康熙身边儿的太监挤飞了出去,可康熙却听到了她的声音,一双墨色的凤眸扫了过来,嘴唇翕动,似乎想要发火儿,但这时,他却发现自己怀里软塌塌的四阿哥突然动了,一双白嫩的小手向齐东珠的方向,伸了过去,做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要抱抱”的动作。   康熙和太皇太后余惊未消,而康熙看着齐东珠手忙脚乱地冲过来,从他手里夺下了比格阿哥,而比格阿哥的手也立刻揽上了她的脖颈。   “这…这…”   太皇太后在受惊后,连连呛咳了几声,她身畔的苏麻姑姑伺候她喝了茶水,方才让太皇太后缓过劲儿来。康熙回身侍奉了祖母,低声安抚了些话儿,而后眼神如刀,剜在齐东珠身上。   齐东珠垂下头,紧紧搂着比格阿哥,知道他闯了大祸,却半点儿不忍心苛责他。他什么都不懂,又天生有幼儿自闭症,不太能读懂别人的情绪,也不愿与陌生人互动。即便是在寿宴之前,齐东珠好好儿教过他怎么说话,说什么话,可那对比格阿哥来说太难理解了。   他生在这个落后的时代,成为一个特殊的、不被人理解、不被常理所涵盖的自闭幼崽,只能靠自己的运气熬过来。   而今日,不过时运气不佳的一天罢了。   太皇太后经此一遭,彻底失去了和幼崽玩闹的性质,略坐了一会儿,便回内殿歇息了。临走之前,她神色厌憎地瞧了一眼齐东珠,用蒙语说道:   “哀家今日大寿,不宜见血,此等不守规矩的奴婢,就由皇上处置了吧。”   孝庄说得如此自然,只因她本身是蒙古贵女出身。蒙古族未受太多中原文化熏陶,仍保持着游牧民族的野蛮和血腥,对奴隶随意打杀。而孝庄除却对自己儿子顺治有关怀,支持康熙登基以外,并不是一个高度参与政治,或是对政治感兴趣的女人。   对于她来说,齐东珠这样的奶母宫女,其实就是她们部落的奴婢,即便她知道四阿哥突如其来的举动未必是齐东珠指使,但她也不会关心一个奴婢的辩解。   齐东珠抱来的四阿哥行径荒唐,扰了她的寿宴,便应该被处置。连带着她对四阿哥那点儿慈爱之情都淡了。   康熙对自己的祖母性情还是了解的。当即垂下了眸子应声,率太子,众臣和嫔妃恭送太皇太后銮驾离开。   齐东珠虽听不懂蒙古语,但她能看得懂孝庄最后那道眼神,心里已经知道今日之事不得善了了。   “我给你备一点儿伤药,如果你受刑,希望你能熬过这一遭。”   此刻,她脑海中几乎一年多没有现身的系统突然对她说道。而齐东珠因为这骤然出现的声音愣了愣,轻声“嗯”了一声。   因为这个插曲,太皇太后离开,寿宴也无法继续进行。佟佳氏勉力说了几句转圜的场面话儿,也没能缓和得了康熙的脸色。卫双姐神色紧张地看着齐东珠的方向,咬着嘴唇,想说些什么,被惠妃扯住了手腕儿。   在场气氛凝滞,比格阿哥是一个很敏感的崽,自然感受到了齐东珠的紧张,甚至还有齐东珠微微发颤的手臂,当即嫩声对齐东珠说道:   “和宝回家!”   齐东珠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不要讲话。遇到这样的事,她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虽然不知道这一遭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但她明白自己不会再有机会回到比格阿哥口中的“家”里去了。   这从不是她的家。   她抬起泛起血丝的眸子,不顾规矩地看了康熙一眼,只看到了满眼的明黄金线,晃得她觉得恶心。她甚至失去了探究康熙脸色的心思,只笃定那一定是残忍、扭曲、高高在上,像所有被掀翻了的封建王朝的主子一样。   和宫中这些事做个了断也不错。而她唯一的不舍得和忧虑,只有怀里这个幼小的胖崽。   大皇子胤褆扫了一眼抱着四阿哥跪在地上的齐东珠,又看了一眼他的母妃,见母妃对他微微点头,起身对康熙行礼道:   “皇阿玛,四弟还小,瞧着也受了惊,不若让奶母将他抱回去安置吧!”   康熙顿了顿,没有接茬儿,而是对梁九功说道:   “太皇太后身体不适,寿宴宴饮已毕,派人送各位臣子出宫。”   “嗻。”   梁九功小心翼翼应声道。福全和常宁二位王爷站起来请辞,而德嫔此刻跨步上前,跪在了齐东珠和比格阿哥身前,请罪道:   “四阿哥生性顽劣,闯下大祸,嫔妾难辞其咎,还请皇上责罚。”   “玛禄姐姐…”   身在院外的万琉哈氏焦急地伸长脖子向殿内望,而卫双姐已经红了眼眶,握紧了双拳。惠妃担心她伤了自己,亦面露急色。   胤褆没有得到康熙的答复,抿白了唇。他还只是个半大幼崽,虽是长子,但常年养在宫外,没见过康熙几次面儿。即便如此,他知道他的皇阿玛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又是最英武的巴图鲁,一向是充满了憧憬和景仰。   可如今他却觉得,皇阿玛与他想的并不相同。   “皇阿玛,”   他再次开口道:   “儿臣担忧四弟,还请皇阿玛允准四弟回宫安置。”   “你起来,”   康熙突然开口,对他年仅九岁的长子说道:   “你刚入宫便知关怀幼弟,这很好。”   一旁一直作壁上观的太子微微咬了咬牙,垂下了眸子,方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在皇父面前表现心系幼弟,本是他太子该做的事,如今却被抢了先。   “皇阿玛,儿臣想请各位母妃也回宫安置。这儿人多眼杂,恐惊扰了各位母妃。”   太子顺势伏地请道。既做晚了兄友弟恭,却还来得及做孝顺姿态。 第65章 求饶   ◎比格阿哥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他往日是断断不会在齐东珠面前这般哭闹的,只因小狗爱她,自然就会生出小心机,本能般地规避会让齐东珠不喜欢他◎   “都起来吧。德嫔, 此事与你无关。”   皇上金口玉言发了话儿,德嫔虽不情愿,也只是咬了咬唇站了起来, 随各位向皇上请辞的宫妃一道离开了。   边牧阿哥又被吓哭了,五岁的胖崽崽把头埋进了自己奶母的脖颈儿里, 随着佟佳氏一道走出门去, 只抬起一双湛蓝的小狗眼,悄悄地看了一眼齐东珠。   或许他还记得这个小时候曾给他吃了一些新鲜玩意儿的姑姑。   哈士奇阿哥和蓝湾牧羊犬太子都从地上站了起来。半大幼崽已经十分壮硕, 一看就是遗传了康熙高大体型的蓝湾牧羊犬自然而然地立在了康熙右后方,   而那个半大哈士奇却在原处踟蹰, 雪白的毛爪抬起又落下, 一会儿回头看看齐东珠,一会儿又看了看康熙, 和站在他身后, 神色倨傲, 表情漠然的太子。   他一时竟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四阿哥另一位跟来的奶母孙氏满脸惊惶的凑了上来, 想从齐东珠手里抱走四阿哥, 趁此时返回西四所。   齐东珠也正有此意, 哪怕这便是她与比格阿哥最后相处的时刻,她也不愿让比格阿哥看到更狼狈的场面儿。她怜惜地垂首亲了亲四阿哥毛绒绒的后脖颈儿, 轻声说道:   “宝, 晚安。”   可是她低估了比格阿哥的敏锐程度。是的, 比格胖崽是一个相当自闭的崽,通常, 他对常人所恐惧和害怕的事物没什么反应, 与人交流的欲望很低, 甚至还时常表现得有些古怪、呆板, 分不清主次和称谓。   但是他生命中的意外就是齐东珠。齐东珠对于他来说太特殊了,若是用现代的标准来衡量,齐东珠是自闭比格封闭的世界和外界的最强大的关联,是他用来维系一切的缆绳。   在自闭幼崽的眼里,世界是杂乱无序的。他不明白这些混乱的称谓,也不愿意去记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去分辨他们的称谓和他们千篇一律的脸。   是他的监护人,是齐东珠无限包容的喜爱和耐心,将他与外界连接了起来。她是他和这个杂乱世界的唯一屏障,是他的港湾和家。   可他却莫名觉得自己要失去这一切了。这让他无比惶恐,极力用小爪子扒住齐东珠的肩膀,声音尖利道:   “回家!和宝回家!”   这声音落在齐东珠的耳中,如同钝刀剜心一般,汩汩淌出新鲜的血浆来。她的眼泪终于漫出了眼眶,可她还是轻轻将比格阿哥的小爪子从脖颈儿上取下来,将拼命用小白爪抱着她的手的比格阿哥放在了奶母孙氏怀里。   比格阿哥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他往日是断断不会在齐东珠面前这般哭闹的,只因小狗爱她,自然就会生出小心机,本能般地规避会让齐东珠不喜欢他的举动。   可如今,巨大的危机感让比格阿哥顾不得许多了。他只觉得自己不能离开齐东珠,一定不能离开她。   哈士奇阿哥不再踟蹰不前。他走到齐东珠身前,对着康熙的方向跪下,因为生长期抽条而瘦削的背却笔直。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便默不做声地跪在那里,只留给齐东珠一个毛绒绒的背影。   齐东珠顾不上什么体面,她伸手掩住唇,眼泪汩汩而下。不管是哈士奇阿哥还是比格阿哥,都让她心如刀绞,却莫名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热意和勇气。   实际上,齐东珠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有问题的人。从她弟弟翻下窗户摔死,而她受到所有人指责时,她就发现自己不会哭了。   她一日比一日冷,一日比一日不敢与人说话,直到她的亲生母亲指责她是个冷血动物,指责她心里只有那些长毛的畜生,却没有自己的亲人起,她就再没有过家。像她这种人,穿越大清,或者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腐烂也无所谓的,她自己也不觉得有人会在乎。   所以,齐东珠将自己所有对这个时代的恐惧和不安隐藏起来。她不想让麻烦到任何人,哪怕是她在这里交的朋友,她不想让任何人为她的情绪而忧虑,只因她觉得自己不值得。   齐东珠早就不再相信人性和人心。哪怕是她遇到了在她心中最接近完美定义的卫双姐,她也没有敞开心扉片刻。   她将自己困在了四方之地,不敢迈出一步。   而此刻,她突然涌起了一股难言的勇气。她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糟糕,因为有人爱她,有人护她,有人挽留她。哪怕这些都无济于事,哪怕这些她并不需要。   她好喜欢她的崽崽们,这个尊卑分明、野蛮残酷、荒诞不经的世界并不是无药可救。   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也不是无药可救。   一向不好动的比格阿哥拼命挣扎,几乎让孙氏脱了手,可孙氏害怕极了,硬生生将尖声哭叫的小主子抱出门去,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了。而齐东珠放纵地落着泪,并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忧虑,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不为了比格阿哥。而只是为了这场意外获得的生命,为了发生和相遇。   这些年那些因为无限的压抑和麻木而离她远去的情感一时间全爆发了出来,她无力抵抗,只能随波逐流。   至于她后果如何,她不怎么在乎。至少在此刻,齐东珠觉得自己从未如此鲜活。   康熙看着齐东珠泪眼滂沱,心头突兀的瑟缩了一下,这感觉让他觉得极为陌生,一时让他喉头的话儿没能脱口。   他心下是觉得有些新奇的。他看着齐东珠的晶莹的泪光源源不断地漫出眼眶,鼻尖儿翕动,满脸都是潮红和水迹。这本来是御前失仪,大逆不道的,却无端让康熙移不开视线。   他不是没见过人哭。但他身居高位,早就习惯了那克制的、恰到好处的、见好就收的泪水,也见过濒临绝境、恐惧万分、绝望交加的泪水,但他不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这样坦然、毫无遮掩、没有体面却无比鲜活的泪水。   她让康熙突兀地感到胸口灼热。这股灼热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既陌生又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仿佛是隔着渺远的时光,突兀地将生命最初的那种毫无雕琢、未曾扭曲的纯粹和真实一道唤了回来。   在如此鲜活面前,康熙竟然感到一丝不知所措,甚至于无所适从。他后退半步,而他身后的太子连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皇阿玛息怒。大哥刚从宫外来,还不熟悉宫中规矩,并无意冒犯皇阿玛。”   康熙其实并不恼怒。他今日其实对胤褆很满意,是因为胤褆对亲弟关怀,也重感情,对曾经照顾过他的齐东珠有回护之意。   而对于齐东珠,康熙是动过怒。那是一种反射性的、刻板化的怒气,在太皇太后受惊后自然而然地被激发出来。太皇太后当年对他多有照拂,是他的皇祖母,历经三朝,劳苦功高。康熙极为孝顺孝庄,往日莫说是受惊,便是稍有不适,都要亲往看望,体贴关怀无微不至。   太皇太后受惊,他立刻就想大发雷霆,去将伺候不周的奴婢处置了。而后他看到冲上来夺下四阿哥的齐东珠。她还是那样儿,慌乱、莽撞、无所适从。她似乎意识不到,自己几乎和周遭其他人格格不入,以至于但凡她在场,康熙永远能在人群之中率先发现她。   这让康熙觉得不适,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因为那并不需要多么敏锐的洞察力,康熙就能轻而易举的发现,这个奴婢眼里从来看不见他。   她或许看得到他绣着龙纹袍服,看到他代表尊贵和荣耀的帝王銮驾,但她从来不会看到龙袍下的他本人。   这让康熙每每看到她,就觉得心绪不平,而他明白心绪不平的只有自己而已。他有时会出言贬损齐东珠,迫使她不情不愿地俯首请罪,或是自作聪明地假装鹌鹑,而后又觉得这样实在无趣。   然而周而复始,他下次见到齐东珠仍会如此。这仿佛成了他一种上不得台面的消遣,而他却并不以此为乐。   这回儿,齐东珠泛起血色的眼眸让他的怒火莫名其妙的退却不少。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齐东珠的错,也不是奴婢失察之过。   只有两岁冒头的四阿哥更称不上什么罪魁祸首。或许他不一定要严惩哪个奴婢以将此事收场。   当年,他派人监视齐东珠,得报了齐东珠对曹寅所说的话儿。   她说,他是皇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让谁说话儿,谁就不能沉默。   这话儿若是往日听,算得上过于拙劣的阿谀奉承,可从齐东珠嘴里说出来,却让康熙无端不爽快,将侍卫的奏报置于火上烧了。   此刻,他突然明悟了几分自己当日的不愉。面对太皇太后的吩咐,康熙头一回儿表面应下,内心却并不准备照做。他是不准备惩处齐东珠的,哪怕此事他需要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   “别哭了。”   他心烦起来,太子在他身侧,又让他有点儿难堪。   纳兰东珠果然充耳不闻,太子凝目,觉得康熙受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奴婢的冒犯,当即喝道:   “放肆!大胆奴婢,竟敢御前失仪!”   康熙没能阻止太子发话儿,却隐隐有些焦躁,而跪在地上的大皇子胤褆抬眼,目光不善地瞪着太子。   “纳兰东珠,”   康熙放缓声音,尽量平和道:   “你可有话儿说?”   这便是让她自个儿解释、求饶了。此刻还身在慈宁宫,康熙只想把事儿尽快了了,好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面儿上说得过去便也算了。至于齐东珠照顾四阿哥的不妥当之处,来日再说便是了。   瞧四阿哥那个圆滚滚的模样,也不像个有事的,至于这有些古怪的性子,总能改过来。 第66章 担责   ◎“教的些什么!朕的三阿哥到现在还喜欢跟朕握手,四阿哥又学会了装死!你…”◎   ——   齐东珠沉默片刻, 勉强从铺天盖地的情绪之中挣脱出来,稳住了心神。   她脑海中的系统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资料,犹犹豫豫地在她脑海之中开口道:   “你如今有个三品诰命的身份, 到底与普通奴婢不同,或许不会挨打?”   听闻系统的话儿, 齐东珠张了张嘴。她知道自己现在或许应该求饶, 说点儿什么软话儿、好听的话儿,来平息康熙的怒火。她或许该说她照料四阿哥不力, 让四阿哥不慎冒犯了太皇太后,实在罪该万死。阿哥年幼不知事儿, 对她多有依赖, 实在不该云云。   可她既不想按头比格阿哥认错,也不想让康熙觉得比格阿哥的性格出了问题。   她宁愿自己担下这照顾不力之责。   齐东珠对历史了解不多, 但她却知道比格阿哥的生母德妃和康熙, 他的诸多兄弟、宗室朝臣, 都并不是很理解雍正的一些行为。   而至于雍正登基的手段, 学界目前没有什么定论, 但大多不认为雍正是康熙指定的继承人。   说到底, 无论是什么雍正,什么康熙, 什么夺嫡, 什么手段。那些都离齐东珠太过遥远了。她不是一个高瞻远瞩, 纵横捭阖的人,她能看到的只有那个她日日搂在怀里, 念在心里的比格胖崽。   她只能看到他的困境, 他和外界艰难而生疏的交流, 还有他聪颖却不被理解的模样。   而这些, 她又与谁去说呢?她怎么能与这些封建土著,规矩入脑,没有教育学心理学学识的大清土著说得清呢?   齐东珠揩掉了眼下的水迹,沉声开口道:   “回皇上的话,奴婢没什么可说的。”   她垂着头一动不动,自然也没有看到康熙微微蹙起的眉头。康熙再不准备处置齐东珠,也禁不住齐东珠这样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心下冷哼,声音冷硬道:   “哦?你养出来的四阿哥行径古怪,你却没什么可说的?”   齐东珠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什么声音,而后才开口,将罪责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是奴婢教得不好,往日与四阿哥玩闹,四阿哥每次倒在榻上,奴婢便会去抱他,想来今日他是有点儿怕生,想让奴婢抱他离开,故而做此举动。”   这回儿,轮到康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站在高处,狠狠盯着齐东珠乌黑的头顶上那个小小的发旋儿,她低垂的脸庞上鸦羽般乌黑的眼睫,和她因为方才的哭泣而泛着潮红的鼻尖儿。   即便是在如此境遇下,她依旧是与旁人截然不同的。而视线的逗留让康熙内心焦躁,蹙眉说道:   “教的些什么!朕的三阿哥到现在还喜欢跟朕握手,四阿哥又学会了装死!你…”   康熙火气翻涌,一时之间有些口不择言起来,而跪在齐东珠身前,企图用自己还未长成的小毛身子庇护一下齐东珠的哈士奇阿哥此刻瞪大了一双冰川蓝色的眼眸,瞧瞧回头看齐东珠。   这、这该死的奴婢,竟然对别的阿哥也这么放肆的吗!幸亏她只是让本阿哥学会了不被人伺候吃饭而已。   而康熙身旁的太子看了看跪在下方,长相美艳的女子,又仰头看了看康熙的下巴,此刻却是发觉他的皇阿玛和这四阿哥奶母之间,似乎有些熟稔。皇阿玛往日里无论是处置奴婢还是臣子,都鲜少会用这样的语气。   体型不小,酷似雪原狼的半大蓝湾牧羊犬眯了眯湛蓝的眼眸,一张看上去又冷酷又高贵的毛毛脸上露出了一点儿迷惑不解的表情,冲淡了他那股与生俱来的、不讨人喜欢的高高在上。   齐东珠听到康熙翻起了旧账,声音中似乎还有火气,当即就叹了口气,心中万念俱灰,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办法继续留在四阿哥身边了。   她其实也知道,按照历史的发展,比格阿哥可是最后的赢家,也会成为一个没有什么值得人心疼或者唏嘘的封建皇帝。   可是谁又知道,在做皇帝之前,哪怕是做皇帝之后,在比格阿哥懵懵懂懂的成长过程中,他又会遭遇多少今天这样的事,做多少不被理解,难被包容的事,最终使他逼死兄弟,母子离心,甚至遭受天下人的谩骂和憎恨。   所以,齐东珠当年违背四阿哥生母德嫔的意思,时刻陪伴在比格阿哥身边,就是为了使胖崽慢慢地尝试与外界良性互动。她知道这样的幼崽需要的是帮助和爱,而不是矫正,更不是异样的眼光。   她希望她的陪伴让自闭的胖崽缓缓地、有条不紊地走向这个世界,让他多感受被包容和被爱的感觉,也拥有爱和被爱的能力,在日后,能顺利地和父母妻子,兄弟姐妹,友人臣属相处,能让九子夺嫡的惨案,拥有一个不那么血腥的结局。   甚至她奢望,她的比格胖崽能在日后做一个更在乎百姓,在乎人命的皇帝。   齐东珠想要的实在太多了,因为她爱着这个自己奶大的比格胖崽,希望他能拥有一切,无论是作皇子、皇帝,还是做一个好人的一切。   “都是奴婢的错。”   她轻声开口,懈怠抬眼,怕露了眼底的悲伤。她终究没有办法继续陪伴比格胖崽里,只能在心中祈愿他日后万事顺遂,身边有人爱他,理解他,愿意不厌其烦的纠正他,与他讲话儿。   康熙胸中涌动起的火气一滞,继而愈演愈烈地灼烧了起来。他生平头一回儿不自觉地脱落了太子牵着他的手,也没注意太子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眼神,只恼怒地盯着垂头跪在殿上的齐东珠。   真是岂有此理!她难道如今连句软话儿都不会跟朕说了吗?她是不是以为朕今日就一定要处置了她!   “好啊,纳兰东珠,你无话可说了是吧?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庄子上,朕说过的话儿?”   火气上头,康熙提及了当年他勒令齐东珠在四阿哥搬出西四所后就出宫的事儿。彼时他对齐东珠的那套荒谬的言论怒气直冒,心里也隐有担心齐东珠这套不容于世俗的言论影响了四阿哥。   而后,火气退却,他又不知为何,总想起齐东珠,总能在来西四所探望小阿哥们时,一眼看得到齐东珠那一成不变的、朴素无华的模样,看得到她的眉眼间的平和温柔,和她看过来时骤然收敛的眸光。   这让他心下不爽极了,却不知为何总不厌烦。   小阿哥们有的一两岁就搬去与抚养他们的嫔妃住了。唯有四阿哥两岁半还迟迟没搬进佟佳氏的景仁宫,康熙还寻思以齐东珠对四阿哥那等黏糊劲儿,总得来说句讨饶的软话儿,他也便不至于将她赶出宫去。   可谁知这该死的小奶母和锯了嘴的闷葫芦一样,愣是连句好听的话儿都不肯说了!当年她至少还能说几句蹩脚的吹捧,这几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康熙如此反应和语气,莫说是深知他脾性的太子了,便是人情世故不太精通的哈士奇阿哥,也感到了不对劲,垂在身后的大尾巴一勾一勾地弹动了起来,头上的三角毛耳朵频频转向侧后方,企图提醒齐东珠说点儿好的。   齐东珠垂着脸,倒是能看到哈士奇崽尾巴毛乱跳的模样,不过她只当哈士奇阿哥是想亲近他的皇阿玛,也没心思往别处想,只是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   “奴婢晓得,皇上金口玉言,不敢不从。”   这话儿一出,当即给康熙气个倒仰。这小奶母不仅不服软,还“提醒”了康熙那是他曾亲口说下的“金口玉言”。气急败坏的康熙当即拉下了脸,脸色难看到让偷偷抬眼瞄他脸色的哈士奇崽和蓝湾牧羊犬崽都怂成了飞机耳。   “好,好,明日你就给朕滚出宫去!”   康熙大声发话儿,也不等其他人反应,率先迈步走出了慈宁宫。哈士奇幼崽不敢插话儿,心想齐东珠也没受罚,出宫而已,等他日后出宫建府,也总有能相见的时候,便跟着康熙和太子离开了。   而齐东珠又累又乏,心道果然如此。便也在皇帝銮驾离去后,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她情绪萎靡,顺着宫道慢慢地走,却在出慈宁宫不不远处遇到了挺着大肚子,神色紧张的卫双姐,而惠妃则站在她一侧,握着她的手。   见到齐东珠毫发无损地出来,卫双姐长松了一口气。延禧宫中的各位宫人还在,卫双姐也不好与齐东珠多说些什么,只能拉过齐东珠的手,轻声嘱咐道:   “东珠,你辛苦了,回去照顾好自个儿和四阿哥。”   齐东珠摸到了她手心的水渍,知道她因为担忧和害怕出了冷汗,当即拍了拍她的手,强压下苦闷,扯出一抹有些难看的笑容,说道:   “让你担心了,你也快回宫去歇歇。”   “嗯。”   卫双姐脸色苍白,本也是强弩之末了,惠妃压下忧虑,看了齐东珠一眼,什么都没说,便领着延禧宫中众人,扶着卫双姐向延禧宫的方向去了。   齐东珠看了会儿她们的背影,眼泪又有些决堤了。无论她曾经多么排斥清朝,多么排斥这等级森严,毫无人性可言的紫禁城,可她却在此处遇到了许多真心待她的人。   而如今她就要离开,卫双姐却被困在这宫墙之中,她们或许此生难以再见了。   齐东珠哽咽不已,却还是扶住了有些斑驳的宫墙,一步一步向前走。此刻天都擦黑,她一个人踽踽独行,觉得天地之间竟无一处安稳。   齐东珠脑海之中那曾反复逼迫齐东珠想办法留在宫中,继续当皇子奶母的系统此刻也十分安静。方才齐东珠免遭实质性的惩戒,其实系统也松了一口气,此刻它知晓齐东珠心情低迷,难得没有说什么引起齐东珠与它争吵的话,一反常态道:   “其实,出宫也挺好的。虽然你完不成任务,但是你的积分也够你逍遥一段时日了。”   齐东珠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屈服于系统这难得的好意,轻声回道:   “嗯。”   “生活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过,我管不了你。”   系统一叹,便也不再说话儿。而齐东珠也没有开口继续询问系统那些过于反常的言辞和古怪的举动,只是继续拔步前行。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加更一个,谢谢砸地雷手榴弹催更的小伙伴,但请不要砸了呜呜我写得慢加更要我命了qaq   我不虐女主的我发四!!这只是一段剧情,让女主调整心态,继续做奶母~   不会离开崽们的!! 第67章 道别(加更)   ◎比格胖崽的重复声消止了。他今日因为频繁哭泣而肿胀得几乎粘在一起的毛毛眼皮努力撑开,湿润的小狗眼看着齐东珠悲伤的面容。自闭症幼崽◎   ——   齐东珠趁夜色还未深沉, 终于走到了西四所。寿宴上的风声早就传了过来,此刻四阿哥小院儿的奴婢们大多没有去休息,反倒是三两聚在一起, 而等齐东珠踏进门来,纷纷看向了她。   齐东珠被夜风吹得有些苍白的嘴唇翕动, 却没说什么。倒是一个往日和齐东珠没说过几句话的宫女看着她, 挤出了一个笑:   “东珠姑姑,您乏了么?火房里还有热水, 我去给您弄上。”   齐东珠楞楞地看了会儿她,还没来得及反应, 另一个宫女也站起身, 说道:   “我来帮你。”   两人还未离开,其他几个宫中奴婢也动了起来, 纷纷去歇息了。将近二十人, 无一人流露出半分背带累的不满, 或者有任何落井下石的举动。   这些年, 齐东珠做主四阿哥这个小院儿, 她的品行人人有目共睹, 对于宫中讨生活的奴婢来说,怕是在没有比在四阿哥小院儿当差更妥帖安稳的差事了。   翠瑛走上前, 握了握齐东珠的手, 问了皇上如何处置。待得知只是被赶出宫时, 翠瑛倒没有露出什么悲伤神色。翠瑛年纪也不小了,想来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明年也会被放出宫去。而她从刚认识齐东珠的那一会儿, 便知道齐东珠不愿意留在这压抑的宫廷之中。   这些年, 除了齐东珠对于四阿哥那种让她看得牙酸的腻歪劲儿以外, 她不觉得齐东珠会对宫廷有什么留恋,此刻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儿。   而淮德却是比齐东珠和翠瑛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多愁善感,此刻已经把两只眼睛都哭成了桃儿,借着夜色躲在两儿不远处,也不敢往上凑,想来怕是又想亲近,又觉得有些丢人。   翠瑛不搭理他,轻声问齐东珠:   “德嫔娘娘来了,此刻正在四阿哥的寝殿里。四阿哥回来的时候哭得太厉害,德嫔娘娘来了之后,反倒是消停些了。我寻思…她难得待这么久,可能是在等你。”   齐东珠对上翠瑛有些担忧的神色,对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地说:   “嗯,我知道了。姐姐放心,德嫔娘娘虽然重规矩,但性子也善,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况且皇上勒令我明日出宫,今晚左右,我要去与四阿哥道个别的。”   “怎这么快?”   饶是早有预料,翠瑛也断然没料到皇上竟然让齐东珠明日就出宫。这一看就是发了不小的火儿,齐东珠能囫囵个儿回来,也是万幸。   “行,你去吧,我去给你收拾收拾包袱。”   翠瑛还崩得住面色,淮德却是一下一下打起了哭嗝儿,等齐东珠想上前安抚安抚他,他却跺着脚躲远了。齐东珠无法儿,只得对翠瑛点了点头,便进入房间洗漱了。   殿内葳蕤的灯火洒在齐东珠刚刚沐浴完毕,还带着濡湿水汽的发丝上。站在推开了无数次的比格阿哥的寝殿门前,齐东珠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   她陪伴比格阿哥太久了,久到仿佛她刚来这个世界,就和比格阿哥相依为伴。如今骤然要道别,她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可齐东珠不敢深想,只能硬着头皮,在守夜太监和永和宫的宫人无声的注视下,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德嫔坐在榻上,难得和比格阿哥坐得这般近。可比格阿哥毛毛脸上还带着哭闹过后的水痕,此刻蜷缩在一旁,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也不与他神色淡漠的母亲有任何交流。   齐东珠看着他,好半晌才将视线拔下来,企图对德嫔行礼,却被德嫔轻声制止住了:   “免礼。”   德嫔出声,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比格阿哥轻轻动了动耳朵,将肿胀的眼睛撑开一点儿小缝儿,看见了齐东珠,当即叫道:   “嬷嬷!抱!”   他声音很沙哑,几乎分辨不清,像一把钝刀子生生剜在了齐东珠的心上,让她当即几乎落下泪来,也顾不得许多,走过去抱住了比格阿哥。   比格阿哥的小毛爪圈上齐东珠的脖颈儿的那一刻,一人一崽都发出了喜极而泣的满足哼声。比格胖崽没有再哭闹,甚至没有像往日一样哼哼唧唧,祈求更多来自齐东珠的爱抚和亲亲,他只把小毛脸儿塞进了齐东珠的颈窝,一动不动地扒在齐东珠的怀里,恨不得将自己敦实的小身子塞进齐东珠的胸膛里。   齐东珠心疼极了,也说不出什么话儿,拼命压抑着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而坐在榻上的德嫔示意大宫女出殿,而后才声音冷淡地开口道:   “四阿哥,是有些不同之处吧?”   齐东珠身形一僵,哑着声音回道:   “回德嫔娘娘,四阿哥一切正常,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还太小,难免有些听不懂话儿。”   德嫔没有答话儿,不知是否信服。过了几息,德嫔又问道:   “这是你为何当时执意要常伴四阿哥左右?”   此话儿一出,齐东珠哪儿还能不知道德嫔没有听进去她说的话儿,这让她又觉得着急,又觉得有些生气,声音有些急了:   “娘娘,四阿哥才两岁半,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大人的这些弯弯绕绕。长大些一定就好了,您不必担忧。”   “东珠,他是本宫的头生子。常言道母子连心,他究竟如何,本宫这个做额捏的,岂会不知?”   齐东珠手指轻轻打起了颤,而她还是执拗道:   “娘娘,四阿哥无事,他年纪这么小,不愿理人,又算得了什么大事了?”   德嫔既没有面露火气,也没有加重声音。她只是看着齐东珠,冷淡的声音都没有什么起伏:   “若是普通富贵人家,即便是天生痴傻,也无有大碍,可这是皇家。他必须要和其他孩子一样,不能再如此依赖一个奶母才行。”   她轻轻站起身,一身宫装在葳蕤的灯火里映出丝绸独有的莹润色泽:   “本宫不知今日之事皇上如何处置,但是,本宫不希望你再做四阿哥的奶母,帮他遮掩了。若是长生天让本宫次子受心弱之疾,长子天性怪异,那也是天意,常人不可违背。你有献牛痘法之功,本就是大功德之人,不必为了四阿哥,蹉跎了时辰,罔顾了前程。”   齐东珠的手指有些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或者悲伤,而是气愤。她几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声音,嘶声说道:   “还请娘娘慎言!四阿哥并不怪异,他只是个两岁多的幼崽,谈什么天性呢?娘娘是他额捏,何必给他下这样的断言?他远比其他孩子聪明得多,只要多加陪伴,慢慢引导,会拥有无限的可能,娘娘何必如此自苦!您至少应该给四阿哥一个机会…”   还未说完,齐东珠的眼泪又滴在了比格胖崽的毛毛耳朵上。这让比格胖崽的耳朵动了动,小白爪轻轻摸上了齐东珠带着泪痕的脸颊。   他一样有些湿漉漉的毛毛脸蹭了蹭齐东珠的脖颈儿,伸出一截儿粉粉的小舌头舔了舔齐东珠的侧颈,让齐东珠那股无处安放的火气终究还是消散了:   “娘娘,四阿哥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您不用担心我带歪四阿哥,皇上今日已经逐我明日离宫,我是来与四阿哥道别的。”   这句话儿一出口,不仅齐东珠眼眶红了,比格阿哥的小身子也一僵,继而清晰地说了几个“不许!”,叫了几声“嬷嬷”,躲到齐东珠怀里抽噎起来。   齐东珠泪盈于睫,将他抱得更紧,几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德妃见齐东珠的泪水,没有降责于她的出言不逊和失态,温和了声音,说道:   “你很在乎四阿哥,这些年辛苦你了。本宫会再给你一笔赏银,算是你的安置费。”   “谢娘娘好意,但我不缺赏银,只盼着…”   她拍了拍比格阿哥肉乎乎的敦实后背,止住了比格阿哥一直在哑声重复的“不许”,说道:   “只盼着我离开之后,娘娘能多亲近亲近四阿哥,相信四阿哥。他一定会顺利长大,也不会左了性子,让娘娘担忧的。”   许是见齐东珠脸上的殷殷期盼过于灼人,德嫔终是颔首,而后便脚步无声地离开了四阿哥的寝殿。而齐东珠抱着四阿哥瘫倒在了榻上。   “嬷嬷,不许!”   比格阿哥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用他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这样的机械重复其实又闹心又烦人,可是比格阿哥却像是察觉不到似的,只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着。   齐东珠亲他抱他,却没有一点儿用处,也无法让比格胖崽停止这种复读机的行为。齐东珠其实知道,比格阿哥是想要承诺,想要确认齐东珠不会离开他,可是这样的承诺齐东珠却偏偏给不起。   听着比格阿哥越来越沙哑的一声声“不许”和“嬷嬷”,齐东珠心脏都淌出血来,可她没有办法,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再度滴落在比格阿哥毛绒绒的小胖脸儿上:   “我爱你宝,对不起,我永远爱你。”   比格胖崽的重复声消止了。他今日因为频繁哭泣而肿胀得几乎粘在一起的毛毛眼皮努力撑开,湿润的小狗眼看着齐东珠悲伤的面容。   自闭症幼崽对他人的情绪和社交形势都是很漠然的。若是换一个人在这里,他的情绪、动作、和目的,都对比格阿哥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都是一片空洞的,没有内涵也没有乐趣的字符,不值得比格阿哥的半点儿留意和驻足。   可他面前的人是齐东珠。是每天晚上和清晨,都会对比格阿哥笃定地说“我爱你”的齐东珠。   “爱宝?”   鬼使神差地,比格阿哥放弃了机械重复,而是确认般地问道。而他的反应让齐东珠又哭又笑,含着热泪的亲吻落在了比格阿哥潮湿的毛毛脸上,她说道:   “永远爱宝,无论我在哪里,还能不能见到宝,都永远爱宝。”   齐东珠不厌其烦地重复诉说着她对比格胖崽的爱。她知道胖崽聪慧,会记得这一刻。她希望哪怕日后比格胖崽长大成人,不再记得齐东珠的存在,也要记得这种被爱着的感觉。   并有勇气去爱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btw宝们能看看我的四个预收嘛!!啥题材都有,环肥燕瘦任君选择呜呜 第68章 规劝   ◎怕是皇上昨儿自己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处置了齐东珠,将她赶出宫去,末了现在又觉得罚重了,有些抹不开面子呢。◎   康熙带着满心的窝火离开了慈宁宫, 一路向乾清宫去了。待到第二日下了早朝,他脑海中又突然闪过了齐东珠跪在地上却仍然尽显执拗地身影,当即又是一阵憋气。   她今日是要出宫了吧?也罢, 见不到她那张专门生来气人的脸和她锯嘴闷葫芦的德行,朕还能长寿些。   可越是不去想, 纳兰东珠的那张脸还偏偏频频闪过康熙的脑海, 分外扰人,让他憋闷极了。没批上几本奏折, 康熙便放下了笔,蹙眉看着座下正在躬身回报朝政的曹寅。   曹寅话儿说到一半儿, 便感受到了上首的皇帝的视线。他做人圆融, 擅长察言观色,自然体会得到皇上未听他言语, 而是在想些旁的事。   这倒是少见。曹寅一边想, 一边继续缓声说着, 没有丝毫停顿。看得出来归看得出来, 这事儿可不兴表现出来, 给自己惹上麻烦。   “曹寅, ”   果然,等曹寅说完, 皇上也没有照往日一样议政, 而是突然说道:   “你和那纳兰东珠, 是不是时有联络?”   曹寅一愣,继而照实说道:   “回皇上, 自打那次同往牛痘庄子, 奴才因领了推行种痘之法, 与东珠姑姑时常探讨一二。东珠姑姑有大才, 人又温和仁善——”   康熙才不耐听一点儿旁人说纳兰东珠的好话儿。毕竟这纳兰东珠可从来不在他面前温和仁善,听了就格外来气。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昨日太皇太后大寿,你可知她都做了些什么,简直荒唐可笑!”   曹寅心下一惊。扯上太皇太后,皇上的火气一般小不了。昨日是太皇太后的寿宴不假,却也是他们皇族的家宴。曹家势微,攀不上爱新觉罗氏的姻亲,便也未能入宴,而他作为皇帝的侍卫,昨日并没有轮值,虽听说了昨日的风声,却也不得其解。   他看着皇帝似乎还有些余怒未消,担心自己不察又勾起皇帝的怒气,连累东珠,便谨慎小心地接话儿道:   “奴才不知。但想来东珠姑姑是仁善单纯之人,定不是有意冒犯太皇太后和皇上。”   “呵。”   康熙从鼻尖儿发出一声嗤笑,过了半晌才道:   “朕罚她今日出宫,你朝中之事处理好了,便看在你二人相识一场,去看着她滚出宫去。”   曹寅头皮一紧,刚要领命,却听到康熙又赘述道:   “昨儿她和四阿哥捅了天大的篓子,毁了太皇太后的寿辰,朕倒要知道她有何话可说!”   曹寅领命,从乾清宫退了出来,心下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皇帝此番这不着边际的命令,看似是派自己去看齐东珠出宫,实则并非是让自己看在和齐东珠相识的份儿上,去看顾或者落井下石的。   怕是皇上昨儿自己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处置了齐东珠,将她赶出宫去,末了现在又觉得罚重了,有些抹不开面子呢。   这让自己去看齐东珠有什么话儿说,实际上是给齐东珠自个儿求饶的机会。在宫廷和朝廷里,皇上的火气和发落并不是最让人绝望的,而皇上的漠视才是。若是大臣受了发落,还能上折子解释,甚至请见皇帝,那便不算什么大事,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皇上这是要借他曹寅的口,规劝齐东珠前来服软求饶。   曹寅微微有些头疼,却还是为齐东珠高兴的。毕竟常年行走宫廷,他最懂“简在帝心”四字的可贵,也知道能受到皇帝惦念,那是为人臣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是官运亨通的标志。   可想到齐东珠那倔强性子,曹寅脑壳生痛,却也只能加快了脚步,拿着令牌,向西四所走去。   这两年,曹寅因推行牛痘之故,与齐东珠逐渐熟稔起来。越是了解齐东珠,他越是觉得齐东珠极为特殊,惊叹于齐东珠身上那罕有的、不灼人却澎湃的力量。他偶尔也会得到齐东珠赠予的食物,或许是因为初次见面时困于大雨的狼狈记忆,齐东珠似乎总觉得他这御前行走的侍卫大臣又辛苦又吃不上饭,若是曹寅上门,一定会拉曹寅用些饭食再走。   而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曹寅一直没有出言解开这点儿误会。他有些贪看齐东珠吞咽食物时鼓起的白皙脸颊,也喜欢看她眼底因为食物而散发出来的餍足神色。   他得空出宫时,常陪家妹或者族姐去逛首饰摊子。若是看到顺眼的,他也会买上一支,想的却是齐东珠带上那些簪子的模样。可齐东珠从未戴任何簪子配饰,而他越积越多的簪子首饰,也没送出一样,就怕这些粗俗配饰,玷污了她鬓角鸦羽似的墨黑。   他唯一用以答谢齐东珠水食之恩的,便是一个他亲手雕刻的,不起眼的,作祈福之用的木坠子。他见过齐东珠在宫中的老太监手里淘换木雕坠子,也亲眼看到齐东珠将他那雕工很差的乌木坠子挂在了胸前,任由四阿哥抢在手里把玩。   而这也让他心中舒畅了数日,走在官道上,都压抑不住咏诗几首。   他知道齐东珠虽然是先夫早亡,自由之身,但身在宫廷做四阿哥奶母,恐怕在四阿哥长成前,很难出宫。便也不去放纵自己那些离经叛道的念想,唯安于与齐东珠相伴的机遇罢了。   而如今,骤然被派来做这样的差事,能和齐东珠相遇,他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其实心中是隐隐希望齐东珠出宫的,若是齐东珠出宫,他未尝不可求家人请婚,哪怕那能将阿玛气出个好歹,但齐东珠有牛痘这样的大功德在身,若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礼,说不定会有一线之机。   而待他扫平了家人的阻碍,便有底气向齐东珠表明心迹。而只是这么想想,便能让曹寅的心几乎跳出胸腔,捏紧了双拳,才勉强压下心中难言的悸动。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心里知道,齐东珠有多在乎四阿哥。他明白齐东珠是真心想要做四阿哥的奶母,而并非为生计和权势所迫的不得已而为之。   他总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儿上不得台面的绮念,罔顾她的意愿。   到了西四所,他便看到四阿哥院子里人头攒动,而齐东珠肩上已经背上了行囊,已经跨出了西四所的大门。   “东珠!”   曹寅对她微笑,而齐东珠虽然眼尾还带着昨夜恸哭的晕红,却也向他挤出一个笑容来。   只这一个笑容,便让曹寅有些乱了方寸,不受控制地走到了齐东珠身前,方才手足无措地停在了两步之外。他有些羞恼地捏了捏自己的指骨,说道:   “皇上派我来看看你。”   话儿一出口,一向体察人心的曹寅便觉有些后悔,果不其然,齐东珠面儿上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去,一向温情旖旎的眸子也无端变得冷漠起来:   “多谢曹大人,敢问皇上有何事吩咐?奴婢这就准备出宫了,只等内务府送来出宫的宫牌儿了。”   突然又变成“曹大人”的曹寅尴尬地扯开嘴角,自觉有些出师不利,愧对皇帝信重,只能好声好气道:   “东珠,皇上能派我来,想来是有些悔意。这出宫一事,想来若是你肯跟我一道去求皇上一求,是有所转圜的。”   齐东珠并非痴傻,曹寅身份特殊,是皇帝身边儿简在帝心的红人儿,朝堂之事尚且是好差事才由他去做,如今被派来“看着”自己这样一个奶母出宫,想来真是大材小用了。   可察觉归察觉,齐东珠却并没有想要去求饶的意思。如果不能留在比格阿哥身边儿,她不觉得自己留在宫廷之中有什么意义,而如今无论是四阿哥的父亲还是生母,都已经明确表达出了不会让她继续抚养四阿哥的意思。即便是康熙那边儿能圆融一二,她不觉得德嫔会允许自己继续陪伴比格阿哥。   况且康熙绝对不是什么好说话儿的皇帝。   昨夜与比格胖崽道别后,齐东珠彻夜未眠。她不知道扎进她怀中不肯出来的比格阿哥是否安眠,只知道今早道别时,比格阿哥没有哭闹,只是用一双狗狗眼长久地凝望着她。   比格胖崽变得安静,似乎就像每天送着齐东珠下值去休息的样子,可齐东珠却知道,比格阿哥聪颖,他知道她这一回可能一去不回了。   一夜时间,她想了很多。她知道比格阿哥就算没有她,也会长大成人,在九子夺嫡的惨烈之中,他绝对算是赢家和结局最好的那一个了。即便是没有齐东珠,他依然健壮、强大、成为一个王朝的主人。   而他成为皇帝,失去的那些亲情、温情,或许对于他的所得来说不值一提。他会渐渐变成这个王朝之中的人该有的样子,变成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封建皇帝,也变成齐东珠不愿面对的样子。   可这些对于人和人性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在这个扭曲的时代究竟价值几何呢?它们值得齐东珠和比格胖崽为之争取和努力吗?   如果比格阿哥真的在她的影响下,成为一个在乎人命,懂得尊重百姓、理解苦难的人,他真的还有机会成为一个皇帝,玩弄这个时代的规则,成为最终的赢家吗?   这些,齐东珠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除了比格阿哥,没人想让她继续留在比格阿哥身边儿,而她没有能力去对抗这一切,对抗她带来的变动和可能。   “曹寅,我不过是个奶母,早晚有一天会离开四阿哥。如今皇上和德嫔娘娘都已经发话儿,不允我继续照料四阿哥,我又何必留在宫中呢?”   见曹寅皱眉,齐东珠又苦笑道:   “况且皇上昨日看着真的很生气,我真的怵得慌,不敢去见。”   曹寅知道她所说的不敢,不过是懈怠惹麻烦罢了,他从未见过比齐东珠更有胆识和骨气的女子,知道劝她皇上有意宽免是无用的,只好说道:   “皇上…今日心里不平,也是为了昨日仓促发落了你,想来你若是肯去说几句软话儿,兴许就将你继续留在四阿哥身边儿了呢。”   这说法儿听着着实让人心动,虽然齐东珠不太了解康熙,不知道他做不做得出亲口吞回他命令的举动,但为了比格胖崽,她不是不敢去尝试的。   可就在这时,她见到惠妃宫里的大宫女清露带着两个宫女,神色惶急地向齐东珠疾步走来,还未近前就道:   “纳兰姑姑!卫常在难产,娘娘请你去宫中一叙,请您快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女主会奶的第二个崽崽正在投胎的路上。   是的我绕了一大圈,写了一堆别的嫔妃,其实就是想让女主多奶几个崽qaq,比格虽好,但朕也腻了(bushi,狗娃子一只怎么能够呢,什么都吸只会让我营养更均衡!   比格胖崽依然受宠,没吸够呢,不必担忧。。。   东珠目前还没有什么想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划和志气,所以有很多忧虑,但她终究会让一切变好,那不能只是让比格胖崽有所改变,她还要尽可能去改变更多的人(和崽)。 第69章 难产   ◎封建时期的皇家怎么处理难产,齐东珠并不知道。或许会当作是天命,母子俱亡算是命数不好,或许熬不过生产的母亲会被理所应当的抛弃,当作皇族◎   ——   齐东珠当即慌乱了心神, 手脚都有些发虚,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对清露说:   “太医和产婆到了吗?怎么回事?”   她不愿耽搁片刻, 抬步就往延禧宫的方向跑起来,连于曹寅多说一句的时间都没有。而她的举动又是如此违反宫规, 但事急从权, 即便是清露也只是跺了跺脚,向曹寅草草行了一礼, 继而大步跟上了齐东珠。   “太医和产婆早就到了。昨夜,卫常在担心姑姑安危, 在慈宁宫外等了许久, 再加上月份本来也大了,回去便觉得有些不舒服。夜里便发动了起来, 如今已经三个时辰了, 产婆说胎位不正, 怕是…怕是…”   清露惶急的声音在齐东珠耳畔变得万分刺耳, 让她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心脏都几乎炸裂开来。   母亲生育儿女, 乃是自古以来的生死大关。即便是医疗技术普遍比较发达的现代,女子生育造成的死亡率也高达千分之三, 每两分钟就有一位女性因孕产而亡。而在医疗技术和女性知识都欠缺的古代, 更是犹如一道横亘生死的壁垒。   在惠妃执意要卫双姐孕育龙嗣的初期, 齐东珠就借卫双姐之口,隐晦地劝过惠妃其中风险, 可惠妃作为清朝女性, 对生育之事颇为托大, 并不认为生育造成的风险和损伤是必然的, 而只是觉得那是照顾不周所致。   惠妃笃信以她的身份和地位,一定能照管好卫双姐,不会让卫双姐出了任何差池。亲手抚育一个皇子,将她们的孩子养在膝下的渴望蒙蔽了一切其他忧虑,让惠妃一意孤行。   曹寅见齐东珠莽撞地在宫中跑了起来,当即也有些焦急。他作为前朝臣子,虽然能在内廷行走,但总不该往后宫方向去的。但此刻他却不能让齐东珠再担上一条喧哗后宫,扰乱秩序之罪,便咬了咬牙,举起康熙给他的令牌,跟在了齐东珠和清露身后,对着来往的贵人和奴婢们说道:   “要务在身,请诸位避让!”   有了康熙的令牌的效用,再加之清露这张延禧宫大宫女儿的脸,确实无人阻挠,让齐东珠一路跑进了延禧宫。刚入主殿,她便听闻卫双姐细弱又沙哑的惨呼,当即手指都打起了摆子。   她的行囊早就跑没了影子,不知道落到何处去了,她只能借着衣物的遮掩,和系统换了些止痛药和鸭嘴钳,踹在了怀里。   进入内殿,血腥味儿扑面而来,齐东珠看着产婆刚刚接出来的一盆血水,瞳孔不受控制地紧缩,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儿,血腥味儿一下就蔓延了出来。   卫双姐面色惨白,潮湿的乌发一簇簇贴在她占满了汗水的前额上,漆黑的眼睫也被泪水晕得黏连在一起,一抹晕红缀在眼角,是整张脸上唯一的血色。   殿中,不仅惠妃衣衫不整地守在床塌边儿上,佟佳贵妃和德嫔也在一旁静立。佟贵妃本就身子不好,也被这种情形吓得面色惨白,但是却扶着大宫女儿的手,强撑着不走,只因她身份最高,若是当真出了什么差池,她能主持个局面,也不致于让惠妃一个人担责。   德嫔眉头紧锁,盯着产婆动作,将太医送来的,还滚烫着的汤药端在手上,似乎察觉不到痛似的,只动作平稳地搅动着汤药,想让它凉得更快些。   至于遣人将齐东珠叫来的惠妃,此刻已经仪态尽失,强撑着坐在榻边儿,紧紧拢着卫双姐失去血色的手,眼里神志散乱。她的旗头全乱了,发丝儿凌乱地沾着汗水,贴在她惊慌失措,几乎看上去有几分扭曲的面容上。   她彻彻底底失去了那紫禁城风水培育出来的高贵和体面,钗镮四散之下,她看上去落魄、绝望得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双姐…”   齐东珠声音虚浮地唤道,手指早就已经打起了摆子。她并不指望卫双姐能听得见,可在她的目光之中,卫双姐缓缓睁开了那双澄澈莹润的琥珀瞳,即便是在这种濒临绝境的时刻,她依旧美得惊人,轻而易举地让光盈满整间笼罩在血腥和阴翳之中的房间。   “东珠,你来啦。”   卫双姐迟缓地眨了眨眼,腹中的剧痛似乎又漫了上来,让她的眉头更深地拢在了一起,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似乎想躲到惠妃怀中去似的。   “娘娘,我好疼,我好疼...”   惠妃左侧面颊有些神经质地抽动着,额角的青筋纤毫毕现,可她还是硬生生对着看向她的卫双姐扯出一个笑容,用颤抖的手臂将卫双姐拢进怀里抱紧,像一个濒临绝境的恶徒紧紧搂着自己的珍宝。   任谁都看得出,她们都是强弩之末了。佟佳氏眼眶红了,她轻轻扯了一下德嫔的衣袖,对僵立着不动的德嫔说道:   “玛禄,你也去陪陪双姐。”   德嫔搅动药汁儿的手指一顿,继而轻轻迈开了步子,走到卫双姐的榻前。她手里拿着的是参汤,是用百年老参熬煮的,能给气力衰竭、病入膏肓之人提神儿,让其回光返照的。   这已经不是卫双姐饮下的第一碗参汤了。可上一次没能让她生出皇嗣,反而让她又落了两大盆血水,这一回儿…   德嫔搅动药汁儿的手没有停顿,也没有将药碗递出去。她僵直地站在卫双姐的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都在发抖,比落水狗更加狼狈的惠妃,和下半身几乎陷在血水之中的卫双姐。   “惠妃娘娘,太医说了,饮了这一碗参汤,便看卫氏自个儿的造化了。”   “滚。”   “娘娘,”   一向极为注重规矩体统的德嫔此刻却没有像往日一样,对着高位嫔妃屈膝行礼,礼数完备,她甚至轻轻提了提唇角,一双黝黑难辨的眸子死死盯着惠妃惨白中几乎透着惊慌的脸,轻声说道:   “娘娘再拖,这大的小的,便要一道死于这延禧宫中了,届时,娘娘准备怎么与皇上交待?”   听闻此话儿,卫双姐蜷缩在胸前的手臂轻轻挣脱了出来,苍白的指尖儿划过身上的锦被,勾住了德嫔的衣角,轻声说道:   “给我吧,玛禄姐姐,谢谢你。”   惠妃浑身上下抖得更加厉害,指骨支棱着,几乎从她的皮囊之中刺出来,她含混地想要开口说话儿,却发现喉咙里堵着热烫的沙子和巨石,让她的声音半点儿都泄不出来,血液反倒先漫出了唇角。   德嫔还是站着没动,亦没有将手中那可能加速卫双姐死亡的参汤递出去,只是将那还冒着热气的参汤拿在手中搅动着,一刻也没停。倒是齐东珠终于从这梦魇一般的情景之中挣脱了出来,几步扑到了卫双姐满布血腥气的榻前:   “双姐,再坚持一下,我看看,我想办法…”   齐东珠的话儿还没说完,声音便也哽咽住了。她并不是妇产科医生,她甚至不是给人治病的医生。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业务水平也很一般的宠物医生。她勉力将眼中积攒着的泪水眨掉,伸出颤抖的手去掀卫双姐身下被鲜血晕湿的布料。   “东珠,太医…太医都说…没法子了,他们要报给皇上,剖开肚子,将皇嗣…”   卫双姐的声音被剧痛折磨得断断续续,而惠妃却像是终于被卫双姐的话儿惊醒了似的,溢出鲜血的唇舌终于又能发出声响:   “不…不!!”   她放下双姐,几乎连滚带爬,不顾丝毫体面地用沾满鲜血的手扼住了齐东珠的手臂:   “东珠!东珠,你救救她,你救救她!你能救双姐,对不对?这肆虐数十年的天花你都有法子防治,双姐只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肖想这个孩子,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我只求你救救双姐,你救救双姐吧!”   一宫之主跪伏在齐东珠身前,她那张常年神色倨傲、冷若冰霜的面容此刻全都是濒临崩溃的痛苦。齐东珠悲哀地发现,在卫双姐濒临生死的关头,惠妃大概是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卫双姐能为延禧宫生一个孩子,也不是她有权去抚养栽培一个前途光明的皇子。   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卫双姐。想要的是和卫双姐长厢厮守。   在卫双姐的生死面前,权位、皇子、野望和体面,她统统可以不要,统统都不重要。   “惠妃娘娘,事关皇家子嗣之事,容不得娘娘左右。想来此刻皇上已经知悉此事,若等一会儿皇上的人来了,便可能带来剖腹取子的命令。”   德嫔声音清冷道。她的目光一次都没有扫向床榻之上的卫双姐,而是紧紧盯着发丝散乱,神色仓皇的惠妃,恍然间,齐东珠似乎能从她眼底瞥见刻骨的憎恨和厌恶。   齐东珠心下一片冰寒刺骨。她怎会不知,对于皇家来说,生产之事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保大保小。即便是再深受圣宠,尊荣无比的宫妃,在此时也只能有一个结局。   一向要强刻薄的惠妃对德嫔几乎宣之于口的恶意毫不在乎,充耳不闻。她扯着齐东珠的衣袖,似乎是想低声嘱托,但是她的声音颤抖,仍然是刺耳的尖锐:   “救她!东珠,救双姐,不要管别的!”   “娘娘…”   床榻之上,卫双姐虚弱的呼唤声传来,又让惠妃几乎被悲愤蒸干的泪水涌了出来。她没有搭理,只一味看着齐东珠。她眼底有一捧剧烈燃烧着的火,那几乎是以她的生命为柴薪,再多的苦难和悲痛也无法将之浇灭。   齐东珠涩声说了一句“好”。这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齐东珠敢一口应下这谋害皇嗣,大逆不道的恳求了。她用自己也在微微颤抖的手,笃定地捏了捏惠妃冰凉的指尖儿。   封建时期的皇家怎么处理难产,齐东珠并不知道。或许会当作是天命,母子俱亡算是命数不好,或许熬不过生产的母亲会被理所应当的抛弃,当作皇族延续血脉的献祭品,或许生产过后,骨肉分离,不得相见也被看作祖宗礼法,只为防止母族窃国。   但对与齐东珠来说,无论身处何时,身处何处,她都只会做一种选择,那就是拼尽一切保住母亲。 第70章 违逆   ◎“惠妃娘娘,奴婢是带了圣上口谕,娘娘何故——啊——”“口谕”二字让惠妃双眸更红,笃信那是让卫双姐毫无尊严,剖开肚腹送死的谕旨。◎   ——   对于任何一个受过现代社会文明熏陶, 受过人文教育的人来说,舍大保小、剖腹取子从来都不是一个选项。一个还未落地的胚胎永远不比它的母亲更重要,即便违背这个时代的“礼教”, 违背所谓的皇族“规矩”,惨遭杀身之祸, 齐东珠也绝不会有片刻动摇。   她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学不乖的人。或许她这辈子都无法学会那些规矩, 顺应这个时代的规则,但那又如何?   在活得潇洒漂亮之前, 总得先做个人吧。既然是人,就别轻而易举地做那些蝇营狗苟、违背本心, 戕害同类, 卑躬屈膝的狗奴才姿态。   齐东珠此时已经想好了,哪怕只有千万分可能, 她也会竭尽所能, 保住卫双姐的命。而后她便会将所有罪责一力担了, 便是粉身碎骨, 在所不惜。   惠妃感受到了齐东珠回握的力度, 喉咙里漫出一点儿古怪的咕哝声, 她似乎想笑,泪却先一步溢出眼眶。她只觉得自己撕裂般的心脏在此刻勉勉强强弥合在了一起, 又开始缓缓地跳动。   只因齐东珠的这一句话儿, 就让她再次燃起了一点儿力量, 支撑她再次站立起来。   齐东珠不再耽搁,扑过去检查卫双姐的情况, 她用厚实的被褥蒙住了自己的脑袋和卫双姐的双腿, 隔绝了他人的视线, 营造了一个满布血腥味儿的空间。   过了片刻, 齐东珠掀开被褥,对已经从地上缓缓爬起来的惠妃等人说道:   “娘娘,能容我单独与卫常在待一会儿吗?”   胎位不正,胎儿身体是横着的,四肢可能卡在了身体里,她需要有空间拿出从系统兑换的助产器具,将胎儿取出来。   惠妃看着卫双姐艰难喘息着的、苍白的面容,最终通红着眼眶,转向了佟佳贵妃。   佟贵妃方才听惠妃大逆不道、越俎代庖地要保大的话儿,已经胆战心惊地抿住了双唇。她作为此时的后宫之主,自然知道此事按照规矩,该是什么处置章程,她坚持在此处逗留,也有劝慰惠妃的意思。   可是当她见形势到了这个地步,心里却莫名有种难言的触动。生产之事乃是女子的生死难关,她也自幼饱读诗书,自然晓得其中凶险。她身子骨弱,这些年入宫一直不孕,她心里其实明白,自个儿要么是怀不上龙嗣,要么就算侥幸怀上了,也难平安生产。   可是佟家人一遍遍催促她诞育皇嗣。一家上下,除了她那混不吝的弟弟隆科多,竟没有一人不因入宫多年无嗣而责怪她侍君不力。   她本早已习惯了。谁家女儿入宫,不希望早日诞下龙嗣,光耀门楣呢?谁又不希望自家女儿获得圣恩,成为儿郎们在朝堂上的助力,使家族兴旺呢?   至于生育时那道女人独自面对的生死关卡,在家族兴衰、皇家荣耀之下,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想到这,佟贵妃强撑着因为今日连番惊吓而愈发虚弱的身子,用她一贯温和的声音说道:   “乌雅妹妹,这里血腥气重,你随本宫一道出去等吧。”   乌雅氏动作有些僵硬,转过身向佟佳氏行了一礼。她看也没看惠妃一眼,只上前扶住佟佳氏,缓缓走出了内殿。   惠妃看向榻上呼吸孱弱,几乎晕厥过去的卫双姐,最终强撑起全部的意志,抬步踏出内殿,而此时清露神色惊惶地跑了过来,说道:   “太医带着皇上的人来了,娘娘——恐怕他们要剖腹——”   霎那间,惠妃的眼眸泛出血红。她手上还没有蹭掉的甲套拗断在她鲜血淋漓的掌心,就在清露心中惶急的时候,只见惠妃也不顾带上内殿的门,而是突然抽身扑到博古架旁,取下了一把未开刃的,用作装饰的金刀。   她就在清露受惊尖叫时,用血淋淋的手掌拽着这柄金刀,不顾满身狼狈,旗头撒乱,衣衫上还挂着的血水,径直向殿外走去。   本在外殿呷一口茶水压惊的佟佳氏在清露的惊叫声中抬起眼眸,就看到惠妃双眸渗血,手上拖着把金刀,向殿外候着的太医和皇帝身边儿的奴才走去,当即惊得丢了茶盏,本想要昏厥过去,却不得不拼命眨眼,保持清醒,亲自向惠妃的方向扑过去,嘴里迭声儿地喊:   “花色!你要做什么?魏珠可是皇上的人,花色!”   情急之下,她不慎当着奴才的面儿喊了惠妃的闺名,却全然无法去在意了。本来在她身边儿搀扶的德嫔却不知怎的,手和钢箍一般稳健,也不上前阻挠,佟佳氏仓皇回头,见德嫔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看向行径癫狂的惠妃,眼底却带着一丝得逞的恨意。   佟佳氏来不及想更多,只能吩咐身边儿的宫女去拦,延禧宫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只要说不出口,就不用接旨了。”   惠妃喃喃低语道,径直走出了外殿,满殿的奴婢竟无一人敢拦。   屋外太医正在讨好地与皇帝身边儿得用的大太监魏珠攀谈,余光突然瞥见了从门内走出一发丝散乱,浑身带血的人影儿来。那太医骇了一跳,反射性地嘟囔道:“哪儿来的疯妇”,便看清了那张脸正是惠妃。   下一瞬,惠妃手上沉重的金刀便伦在了他的脖颈上,将这太医砍得一声惨叫,倒地不起,而惠妃满是血色的眼珠子又死死盯在了魏珠身上。   准确地说,她看的正是魏珠因惊诧万分而张开的嘴。   她不能让魏珠有机会开口。不能让皇帝要舍大保小,剖腹取子的金口玉言被传达。延禧宫不能接旨。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若是齐东珠此刻看到惠妃的样子,一定会吓得腰麻腿软。   那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无所顾忌的亡命之徒才会有的神色。那是被掀开了温良体面的表皮,让骨子里的嗜血肆意蔓延的疯狂神色。   惠妃再次举起了金刀,而延禧宫中跑出来的婢女此刻心神大乱,不顾尊卑,齐身扑到了惠妃背上,企图阻拦自己主子这样疯狂的违逆行径。可她一个大活人压上去,惠妃却岿然不动,连挥着金刀的手都没有一丝停顿和凝滞。   魏珠猝不及防,虽然后退一步,却还是被金刀撞在胸口,当即胸膛涩麻,几乎横空吐出一口血来。他虽然常年御前伺候,但到底只是一个内监,哪儿见过这个场面,当即吓得腿脚酸软,喊冤道:   “惠妃娘娘,奴婢是带了圣上口谕,娘娘何故——啊呀——”   “口谕”二字让惠妃双眸更红,笃信那是让卫双姐毫无尊严,剖开肚腹送死的谕旨。她手上金刀一甩,换了个方向,硬拖着两个抱着她腿脚的婢女上前两步,一刀横打在内监身侧,当即叫魏珠一声惨呼,左半边儿手臂传来裂骨般的痛感,几乎无法挪动。   他带来的两个小太监此刻也吓僵了身子,几乎不敢动了,还是魏珠反应快些,连忙连滚带爬向延禧宫宫门跑去,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这传旨的差事耽搁了也就耽搁了,他伺候皇上多年,和皇上还能说两句求饶的话儿,可如今若是折在延禧宫里,怕是没处给他喊冤去!   内殿之外的诸多响动,齐东珠不是听不到,但她却没有办法分神片刻。   卫双姐的身下还在流血,看这个流血量,恐怕已经超过了800cc,而她的双腿之间还有产婆为了拓宽产道,用剪刀生生剖出的疮口。   齐东珠即便是再没有经验,也不能再等片刻了。她知道,如果康熙下达了要延禧宫“剖腹取子”的口谕,那太医便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保全皇嗣,杀死双姐。   而双姐唯一生还的可能,便是齐东珠在那道口谕下达之前,将卫双姐体内的胎儿取出。   是生是死,端看胎儿的造化。   争分夺秒,外殿传来的声音让齐东珠胆战心惊,可她不敢停。她混着参汤,将止痛药给卫双姐喂下去,再用鸭嘴钳拓宽产道,用医用探照灯和手电筒了解了胎儿的位置之后,她便将带着手套,消了毒的医用钳伸入了产道之中。   卫双姐在昏迷之中的痛哼也随着齐东珠的动作而抑止不住,而齐东珠听得心如刀绞,但却要让自己的手没有丁点儿颤抖。她轻声哼着令人心安的韵律,重复着几个安抚的词语。   可她在摸清胎儿形状的那一刻,对系统破口大骂,一反常态地用了好几个脏字。   “你疯了吗!这摸起来根本不是个人形,都到生死关头了,你不要再篡改我的五感和认知了!”   系统回答了些什么,她在极度紧张之中,根本听不清楚。她只摸出了这胎儿的体态,知道产婆为什么毫无办法了。只因这胎儿的前肢和头肩卡在了产道里,卡得太死,若是生拉硬拽,一定会将卫双姐的内脏一道拖拽出来。   齐东珠立刻就决定用产钳夹断胎儿的一条前肢的骨头,将胎儿取出。她不再跟系统争吵和发脾气,而是全神贯注地寻找施力点。   实话实说,作为一个宠物医生,她给猫猫狗狗接生过不少次,给人还是头一遭。这手下摸到一只长着尾巴的胎儿,哪怕心里知道那是个人类胎儿,但这样虚假的触感还是让她心理压力减少不少。   她心里对着未出世的幼崽道一声对不起,下狠手夹断了他的前肢,又竭尽所能推动双姐的肚腹,将胎儿摆成了顺产位。昨晚这一切,她向殿外大喊,叫产婆来帮忙,将那半凉的参汤给双姐喂下大半,勉强唤回了她的神智。   “双姐,双姐!你听我说。”   等卫双姐那双涣散了的琥珀瞳再次聚焦,齐东珠哽咽着说道:   “胎儿不出来,我也保不住你,你再用力最后一次,把它生出来,好吗?你信我一次,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这时,惠妃已经扔了那柄沾染着她自己鲜血的金刀,闻声跨入了内殿,像是一头嗜血的母兽,浑身上下都是尖刺。她听到齐东珠的话儿,脸上的狰狞扭曲成一种狂喜。她扑到卫双姐的榻边儿,嘶声说道:   “一定会平安的,双姐,你一定会平安的…”   齐东珠也不再耽搁,和产婆一道架起了卫双姐的双腿,看着随着产道的蠕动,鲜血再次蔓延出来。 第71章 萨摩   ◎他雪白毛毛上的血水已经被揩干净了,白色的胎毛不长,覆盖在他萌萌的小脸儿上,两只小巧的粉白耳朵软趴趴地搭在头顶,黑鼻头周围透出一点儿粉◎   ——   卫常在生了, 是个小阿哥。   延禧宫上下却没有半分喜意。方才惠妃疯狂的忤逆行径被众人看在眼里,殿里殿外都是一片狼藉,大家人心惶惶, 等待皇帝的盛怒和发落。   更何况,这刚出生的小阿哥, 还是折了一条胳膊才出来的。和成嫔那跛了一条腿, 被皇帝有意出继的七阿哥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七阿哥的跛足还要明显得多。   惠妃劫后余生地跪在床边儿, 揽着因为过于疲惫而昏睡过去的卫双姐,还在偶尔打着激灵, 丝毫不能出来主持局面。   身娇体软、面白气虚的佟贵妃迫不得已, 站了出来,吩咐德嫔派人给各宫传喜讯。德嫔领命而去, 而佟佳氏硬是赖在了延禧宫中, 坐下来好好喝了一杯茶水, 方才让她苍白的脸恢复了一点儿血色。   景仁宫的大宫女频频暗示自家主子, 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却奈何她家主子是宫里上下人尽皆知的老好人, 就明知这是一滩浑水,也偏要掺合一脚, 上赶着面对皇上即将到来的怒火。   佟贵妃今日已经被折腾的病体有些难捱, 但她却硬撑着坐在此处, 不过是想在皇帝或者太后的人到来后说上几句话儿,为惠妃等人求一句情。   她是皇上的表妹, 皇上对她总是要讲几分情面的。在卫常在分娩时, 她在延禧宫是份位最高的, 本也该是她拿主意。这行八的小阿哥如今刚生下来, 便折了胳膊一事,实在说不过去,但是这母子均安,无人伤亡,就算是有损伤皇子的罪责,也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全发落在惠妃等人身上。   让德嫔迅速将喜讯传出,也是为了让各宫那些窥探的视线消停些。延禧宫得子,这本是好事,也是为皇家繁育子嗣的功劳,若是揪住其他细枝末节落井下石,小心得不偿失。   清露抱着哭声嘤嘤的小阿哥,轻轻走到惠妃身边儿,想要唤回主子神志。今日动荡不堪,清露知道延禧宫恐怕是难逃皇上怒火,只盼着佟佳氏先挡上一挡。但要是当真要应对,还得惠妃自己个儿立起来才行。   她们需要自己的主子恢复往日冷静、果决的模样,像往日一般带领延禧宫渡过难关。刚刚落地的八阿哥,也需要人照顾。   可惠妃自打八阿哥出生后,便一眼没有看这个她盼了千万遍的皇子。她像是大彻大悟了,只痴看卫双姐那疲惫苍白的脸。内殿安静片刻,她将卫双姐因为失血而有些凉的手塞回了被褥,站起了身,面儿上已经恢复了她惯有的从容冷静。   “东珠,”   她哑声唤了一声正在埋首为卫双姐缝合伤口的齐东珠。齐东珠的废物系统兑换不了医用高浓度麻醉药,只能弄来一些镇痛的药水,被齐东珠避开旁人,涂抹在了卫双姐的疮口四周。她将疮口消毒,慢慢缝合起来。   “嗯?”   齐东珠忙得不抬眼,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慢慢收拢地疮口,一副身无旁骛、并不忧虑的模样。她这副一成不变却格外让人心生安宁的样子让惠妃在延绵不断的余悸之中,对她露出了一点儿笑意,轻声说道:   “今日多谢你,东珠。来日如有机会,延禧宫必将重谢你救命之恩。清露,你叫人去取本宫的出宫令牌来,送东珠出宫。”   齐东珠懵懵地抬起脸来,旋即明白了惠妃此举的含义。她是为了让自己避开之后会降临在延禧宫的血雨腥风。这让齐东珠多少有些触动,张了张嘴,却已是没有说些什么。   惠妃这才垂眼看了一眼嘤嘤哭泣的八阿哥,询问清露道:   “西四所来的奶母到了嘛?把八阿哥送过去吧。他手臂弯折一事,就说是先天造成,不必隐瞒。明日召太医来看一眼。”   这话儿一出,齐东珠当即打了个激灵,连忙掏出剪刀,将打上医用结的线剪断,说道:   “娘娘,八阿哥的手是我拗断的,我能给他接回去!”   这倒不假。幼崽骨头虽然脆弱,但恢复能力却不知比成人高出多少。齐东珠虽然为了保护母体,拗断了幼崽的前肢,但她下手用了巧劲儿,断口处干脆利索,想来骨头再长合也是很轻易的事。   说着,齐东珠爬了起来,去瞅清露怀里抱着的萨摩耶幼崽。是的,卫双姐生下的皇子在齐东珠看来是个通体雪白,爪爪长着黑色肉垫的萨摩耶。此刻小萨摩耶眼睛还没有睁开,因为齐东珠方才的“残暴”举动,四只小爪爪蜷缩在一起,一个前肢歪歪斜斜地耷拉着,看起来格外可怜。   他雪白毛毛上的血水已经被揩干净了,白色的胎毛不长,覆盖在他萌萌的小脸儿上,两只小巧的粉白耳朵软趴趴地搭在头顶,黑鼻头周围透出一点儿粉白的颜色。   萨摩耶生着一副老天爷赏饭吃的萌煞人的长相。齐东珠看见毛团子就拔不开脚的老毛病又犯了,心里又爱又怜,拗断狗崽崽小爪爪的愧疚感此刻汹涌地蔓延出来,让齐东珠的心好一阵酸痛。   受了蛊惑的齐东珠走上前,将毛发还湿漉漉的萨摩耶崽搂紧了怀里,用手托住了他被强行折断的小爪子,又爱怜又惭愧地盯着这孱弱的小崽,满心都是补偿这个小毛崽的念头。   过了好一会儿,齐东珠那被毛绒绒蒙蔽,变成一团浆糊的大脑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卫双姐生下的,在康熙的儿子们之中排行第八。   正式日后九子夺嫡中使太子二废的关键人物,雍正即位前后的头号政敌,被康熙朝的满朝文武争相举荐为储的八阿哥胤禩。   齐东珠抱着毛崽崽的手微妙地僵硬了一瞬,额角滑下两滴冷汗。她刚才可是亲手把比格阿哥未来政敌的爪子拗断了,可她真的不是有意的!   这萨摩耶阿哥本该顺顺利利降生,母子平安,却因为昨日寿宴的意外,让双姐为齐东珠担忧太久,甚至导致了这场不顺的生产。这让齐东珠心中更加愧疚,抱着细声细气哭着的萨摩耶阿哥不肯撒手了。   “那感情好。”   到底是双姐的孩子,若是能健全,惠妃自然是欣喜的。可旋即她蹙起了眉,轻声纠正道:   “可这处断臂就是天生所致,并非东珠所为,记住了吗?若一会儿皇上派人降责,切不可照实说。”   “哦,哦...好的。”   齐东珠看了看萨摩耶阿哥那一看就是人为拗断的,弯折得干净利落的前爪,心下怀疑先天残疾这种说法儿能否被采信。且古代人讲究一个顺应天意,上天注定,这若是一个阿哥生来有疾,那本身就会给这个阿哥蒙上一层缺陷的阴影。   这日后莫说是问鼎大位,恐怕和夺嫡决赛圈都无缘了吧!   可是八阿哥注定不是那场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的赢家,若是此刻因为这种事儿退出决赛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齐东珠的脑袋隐隐作痛。她本就是一个相对简单的人,从来没有过于复杂曲折的心思,如今让她去思考这些关乎改变历史、福祸相依的哲学问题,大脑当即就是一阵嗡嗡作响。而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   “皇上驾到——”   惠妃神色一沉,显然没成想皇帝会如此盛怒,到了亲临血房的程度。一般为皇家有子嗣诞生,因为刚生下来的幼儿夭折率太高,皇上一般会在两三日后,待孩子立住了,方才会往见。   这也还是在生育的皇妃较为受宠的境遇下。像卫双姐这样,从孕子到生育都没得什么晋升的小常在,显然不会有人料到康熙会亲至。   而今皇帝骤然亲临,恐怕只能是因为怒火攻心,前来问责了。   不过惠妃到底久居高位,沉得住气。她叫清露快手快脚地为她整理了旗头,又换了一件外袍,立刻起身出去接驾了。   “若无意外,你和双姐皆不要露面。”   踏出内殿之前,她嘱咐了齐东珠一句,让握着萨摩耶阿哥的小断爪,手足无措的齐东珠呐呐应声。   康熙此刻正大跨步踏进了延禧宫中。他确实怒火中烧,原因却和众人所猜不尽相同。   早些时候,他看着魏珠满身狼狈地逃回乾清宫,一声迭着一声地诉着委屈,隐晦地告着惠妃不尊圣旨,忤逆圣上的状。   康熙看着魏珠满身狼狈,觉得有些不明觉厉,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反复问那是否是惠妃亲自动的手,用的什么将几个大男人骇得屁滚尿流。康熙和惠妃多年情谊,对她很是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性子直爽,冲动率性,却绝不是残暴之人,可他却是想不明白惠妃为何今日如此失态。   不过想来,延禧宫今日遭逢大事,魏珠若是在惠妃面前摆了御使的谱,激起了惠妃的脾气,遭人教训也是应该的。康熙护短,不会因为这点子事儿责难他的嫔妃,当即便可有可无地对魏珠说道:   “挨了打便去养养,甭在朕跟前显眼。对了,朕的旨意传到了吗?”   等到魏珠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娘娘上来就打”时,康熙的眉头才紧紧皱了起来。他挥退魏珠,越想越不对劲儿起来。   听闻延禧宫卫氏难产,康熙便派了太医过去,不多时太医回报难产,是否要剖腹取子,康熙心下不满,只觉得太医行医手段没见高杆,行事作风未免太有伤天合,便派了魏珠去延禧宫传旨,让延禧宫的太医竭尽全力保全母子平安。   可谁知这旨意根本没传进延禧宫中,惠妃究竟是为何行径荒唐,驱赶魏珠?这绝不像是她会做出的事儿。   康熙心浮气躁,勉强批了几本折子,正准备再派人去延禧宫探探,永和宫那边儿的人传来了消息,说是卫氏诞下小阿哥,母子均安。   康熙得子,内心当然乐见,虽然听闻八皇子手好像是有疾,但总归是没有伤亡,便是宫里的喜事。   可等康熙动了几筷子午膳,他却突然想明白了惠妃那不着边际的举动可能代表的含义,当即勃然大怒,狠狠摔了手中的金玉筷子,饭都吃不下一口,跨步就向延禧宫赶去。   乌拉那拉·花色真是好胆!延禧宫真是好胆!防人防到朕头上来了,觉得朕会下旨让卫常在剖腹取子,做那罔顾性命,有伤天合的昏君!   真是岂有此理! 第72章 责问   ◎萨摩耶崽在断骨的痛楚之中小声哼哼着,不记仇地将还湿漉漉的小毛脸儿贴在了齐东珠的手指上,用能活动的小白爪子揽在怀里。“嘤。”◎   ——   齐东珠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延禧宫的主心骨儿惠妃出去直面康熙的怒火, 这回儿心下才后知后觉地涌起一阵惧怕。   她们今儿个好像确实干了不少“大事”,随便哪样拿出去,都能让宫中女眷和奴才臣属议论好久了。若是康熙要亲自来一桩桩、一件件地跟延禧宫清算, 估计即便是佟贵妃的身份和面子都押上去,也不一定好用。   齐东珠叹了一口气, 说后悔是绝对谈不上的。她是个成年人了, 做的事情又没有违背她一直以来坚守的本心,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但她至少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她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萨摩耶幼崽坐在了双姐榻边儿脚凳上。萨摩耶崽在出生时就遭到齐东珠的重创,此刻还没缓过劲儿来, 张着粉嫩的小嘴儿, 嘤嘤哭泣着,唤回了齐东珠的神智。   刚出生的萨摩耶崽崽白色的毛发还贴在暖烘烘的身子上, 白里透着粉, 两只又小又粉的耳朵贴在脑壳上, 不仔细瞧根本瞧不见。眯着眼睛啜泣的小狗崽像极了圆滚滚胖乎乎的海豹幼崽, 又奶又惹人怜爱。   齐东珠被眼前嘤嘤哭泣的小崽触动了某根神经, 当下也不记得门外紧张的局势了, 扒开了自己的前襟,跟系统兑换了背带式奶瓶和乳汁, 充满爱怜地将奶嘴儿塞进了小狗狗粉嫩的小嘴儿里。   因为疼痛而嘤嘤哭泣的小萨摩耶被塞了奶嘴儿, 凭借着哺乳动物幼崽为数不多的本能, 当机立断地嘬了两口,从小黑鼻头里溢出一点儿撒娇般地哼唧, 可旋即那点儿奶呼呼的哼唧声也消失了。身体绵软、白□□粉的小狗崽拼尽全力, 拼命嘬弄起香甜的乳汁, 用力到小毛脸儿上的白色胎毛都在轻轻颤动。   “慢点儿, 宝贝。”   齐东珠怕他呛着,不得不把他抱远一点儿,可是刚出生的白色小狗崽对于奶水有一种执着的渴求,包在襁褓里的小身子拼命往齐东珠怀里挤,颇有一种契而不舍的劲头。   齐东珠被他萌得心都要化了,忍不住用手指去捋他额上湿漉漉的白色毛毛,还悄悄戳了戳他软塌塌,嫩乎乎的粉色小耳朵。   萨摩耶崽崽颤了颤小肚子,喝奶喝得浑然忘我,直到齐东珠见他肚子鼓鼓,把奶嘴儿从他嘴里夺回来,他才伸出一截儿沾着奶水的淡粉色舌头,舔了舔他白里透着粉的小毛嘴。   “咿呀——”   萨摩耶阿哥小声嘤嘤,齐东珠一边拢着衣襟,一边轻哼着应和。她爱怜地摸了摸萨摩耶阿哥鼓起来的小肚子,用襁褓里的小褥子轻轻固定住他断掉的小爪爪。   如今萨摩耶幼崽刚刚出生,她肯定是不敢在他身上用那些止痛或者麻醉的药品的,这样的断骨之痛也只能让这个刚刚落地的小崽生生捱过去。   小萨摩耶痛得直打哆嗦,齐东珠柔声哄着,手下的动作却是一点儿都不敢停顿。幼崽刚来这个世界,动作虽然做不了太多,但是不知道轻重,她不能让萨摩耶小崽抻爪爪的时候加重痛苦和撕裂,只能先将断骨草草固定,等萨摩耶崽吃上几顿奶水,稍微回过劲儿来,再抓紧时间寻医者将他的断骨接好。   幼崽脆弱,但也坚韧。比起更加强壮的成年人来说,幼崽的恢复力极强,即便是伤筋动骨,也会比成年人恢复得要快。可齐东珠却还是难以安心,毕竟萨摩耶阿哥的伤是齐东珠亲手造成的,况且古代缺医少药,一场风寒都能要了人命的时代,这断骨能不能完全长好,若是长好又是否能和常人一样使用,也依然是个问题。   满心的放不下,齐东珠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两天实在是太漫长了,长到齐东珠如今满心都是疲惫。她本在宫中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还无法照顾好自己的比格胖崽,可双姐又出了这样的差池,在她的手里诞下了一个本应康健的萨摩耶崽崽,又让齐东珠的心多了一层枷锁。   她怎么割舍得了?双姐是她真心相交的好友,萨摩耶阿哥的断骨又是她亲手造成,如今这对儿母子一个满面苍白地躺在榻上昏睡,一个孱弱地用唯一一只完好的小白爪爪搂着自己的手指嘤嘤不停,她还如何能心无旁骛地走出那道宫门?   齐东珠内心苦处,她怀里的萨摩耶阿哥却是体会不到的。粉白的幼崽被齐东珠弄痛,娇气得嘤嘤叫个不停,还从没睁开的小狗眼的缝隙里挤出两滴晶莹的眼泪,让齐东珠的心都跟着揪痛起来。可幼崽精力到底有限,好容易从生死中挣扎出来,又用吃奶的劲儿吸足了奶水,萨摩耶崽在断骨的痛楚之中小声哼哼着,不记仇地将还湿漉漉的小毛脸儿贴在了齐东珠的手指上,用能活动的小白爪子揽在怀里。   “嘤。”   萨摩耶阿哥啜泣一声,耸了耸黑乎乎湿漉漉的小鼻头,搂着齐东珠的手指不动了。齐东珠当场为他融化了一颗心脏,没忍住罪恶的念头,将唇贴在了他覆盖着软塌塌细白毛发的脑壳上亲了又亲,还将鼻子埋进去洗了一口奶耶的毛耳朵。   被萨摩耶幼崽毫不记仇的贴贴治愈了,齐东珠慢慢吐出一口气,将胸中蔓延不去的担忧和不舍先短暂放到一旁。她其实知道,在这个官大一级压死人,全天下都上赶着做皇帝的奴才的时代,很多事情光是她心怀忧虑,也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她能做的,只能是先静观其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此时,内殿闭合的门外,传来了影影绰绰的交谈声。   ——   康熙带着满腔的火气,大步迈进了延禧宫主殿,迎面先撞上的是苍白着一张脸,对他屈膝福身的佟佳氏。   这让康熙的怒容迫不得已地一敛,一张脸却还是冰寒无比。他倒是没想到表妹佟佳氏也在此处,若是这样,那岂不是佟佳·婉儿也对乌拉那拉·花色的行径知情?!   想到此处,康熙气得脑中嗡嗡作响,常年在外跑马而晒成麦色的脸泛出了红色。他看着佟佳氏对他露出的温柔笑容,碍于她的病体,勉力克制,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颤抖,让离他不愿的梁九功听得额头直冒冷汗。   佟佳氏温温柔柔的目光扫过康熙的面色,又扫过梁九功战战兢兢、冷汗直流的脸,柔声说道:   “嫔妾给皇上表哥请安。”   康熙冷哼一声,沉声问道:   “你几时到的?”   佟佳氏身后的大宫女扶着她的手都打起了摆子,腿也软了,心里埋怨自家主子偏要趟这滩浑水,这回儿若是被皇上知道,自家主子一直在此处,也没阻拦惠妃那大逆不道的行径,那真是冤死景仁宫了!   她们延禧宫这点儿烂事儿,凭什么要她们景仁宫来背锅?包衣奴才生个不知道能不能立住的病崽子,反倒带累了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岂不是可笑!   宫女手不稳,佟佳氏便也不再依靠她相扶的手,独自柔弱地立在那里,维持着福身的动作。她是百病缠身不假,却并不是连站都站不起了。   “嫔妾早上便到了,产房凶险,惠妃姐姐更是劳累,未能及时出来迎驾,还请皇上海涵。”   “呵。”   康熙怒极反笑,见她这副随时可能歪倒在地的模样,便觉得心烦,烦躁道:   “你起来。你若无事,就回景仁宫歇着吧。”   他胸中的怒火愈演愈烈,却也知道不能对佟佳氏发火儿。花色什么性子他也是清楚的,虽然没见过花色在他面前变色,但他也知道花色骨子里就是个倔骨头,若是执意要做什么,还真不是佟佳氏这样病歪歪的身子能拦得住的。   但若是说佟佳氏在此待了这么久,一直被乌拉那拉氏压制着,没半点儿机会给他传个话儿,他也是半点儿不信的!和着这些女人,甭管是他的母族表妹还是为他孕育了皇长子的妃嫔,一个个儿都尽把他往歪处想!?   真是岂有此理,反了天了!   康熙不便继续往下想,否则他便是连佟佳氏,都想与之大吵一架。但若这样,明日消息传开,更没脸儿的不一定是谁呢。他堂堂一个皇帝,总不能一日之间与两位高位宫妃闹翻了脸。   可他还是越想越气,连佟佳氏都不想多看一眼,可偏偏佟佳氏温和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皇上可是为了惠妃姐姐错打内监之事来的?”   只这一句话儿,便充分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康熙猛地转过身,目光直直锁住身段柔美的佟佳氏,见她眉目低垂,面目一如既往地温柔平和:   “皇上也知道,今日延禧宫出了这样的乱局,花色实在是左右支绌,无力应付,情急之下打发了皇上身边儿伺候的老奴,实在是她的不是。也幸亏没见血,回头嫔妾赏魏公公些财物,想来魏公公也不会计较。”   佟佳氏其实心里明白,皇上发怒八成是为了皇嗣安危和延禧宫不尊口谕之事,在今日延禧宫惹上的诸多麻烦里,魏珠挨了打可是最不足挂齿的一件事儿。   魏珠虽然是贴身伺候皇帝的太监,但到底也只是皇家的奴才。入了玉碟的女子是皇族中人,莫说是没见血地殴打个太监出气,便是真打杀了,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儿。   唯一麻烦的,便是魏珠当时是带着皇上口谕来到的延禧宫。驳了皇上的口谕,便是驳了皇上的脸面,那是断断说不过去的。这罪若是能不认,便一定要轻描淡写地模糊掉。   “和着你也觉得,朕是为了一个奴才来延禧宫的?”   这回儿,康熙的怒气可谓直接烧到了头顶,也顾不得叫佟佳氏离开了,反倒是面向她责问道。而正在此刻,惠妃披着换好的外袍,匆匆擦掉了脸上和手上沾着的血水,踩着一双鞋底被鲜血染红的花盆底走了进来。 第73章 误解   ◎刚迈过门槛儿,康熙便和坐在榻边儿的齐东珠对上了视线。◎   ——   “嫔妾给皇上请安。”   “好, 你来得正好。花色,朕只问你,今日你何故殴打魏珠?”   佟佳贵妃的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 吸引到了惠妃的注意,她轻轻瞥了一眼佟佳氏的面色, 便垂下眸子, 声音清冷地回道:   “回皇上的话儿,今日延禧宫遭逢大事, 上下动乱,是嫔妾治宫不严所致。殴打魏公公一事, 嫔妾一力担责——”   就在此刻, 佟佳贵妃突然抬起了帕子,像是控制不住般, 轻声对着帕子咳嗽了两下。此刻她已经听出来, 康熙绝对不是为了惠妃殴打魏珠之事大动干戈, 而惠妃若是为此事担责, 怕还会显得皇上面色无光, 为了一个奴才将责自己的妃子。   惠妃当然不是愚钝之人, 更与佟佳贵妃共同治宫多年,彼此十分熟稔, 当即眉目一转, 改了口风:   “——没能聆听魏公公带来的皇上口谕, 是嫔妾之过,所幸现在母子均安, 是后宫的福气, 皇上的福气。至于魏珠一言语放肆的奴婢, 为皇上传个话儿还扭扭捏捏, 不肯明言,被嫔妾教训只会抱头鼠窜,忒上不了台面,打便打了,皇上若真为了这点子小事儿罚嫔妾,嫔妾也认了。”   佟贵妃见惠妃一如既往地聪慧敏锐,便又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上的帕子。然而康熙久经朝政,往日与臣子们制衡博弈也就罢了,如今身在后宫,如何看不出佟佳氏和乌拉那拉氏之间的伎俩?   往日里不见比朝臣更能勾心斗角,但凡有点儿心机聪明,全用来对付朕了!   他不再看脸上透着一点儿倔意和委屈,看似低眉顺目认罪实则看不出一丝破绽的惠妃,而是转头逼视着佟佳氏。佟佳氏到底入宫晚些,虽然与他有表兄妹之情,但是出身高贵,脸皮颇薄,比惠妃那混不吝要青涩太多,没过几息,苍白的脸色有些发红了。   “皇上要罚便罚嫔妾便是,佟佳妹妹身子骨本就弱些,今日延禧宫乱局幸得她来帮衬,此刻想必是累得紧了,嫔妾心中委实不安。”   惠妃开口说着,佟佳氏便轻轻晃了晃身子,从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垂下脸对康熙温婉道:   “能帮到皇上和姐姐,嫔妾心下欢喜都来不及呢。”   她们二人左一句右一句,便将康熙挤兑的无话可说,明明带着满腔怒气前来问罪,但若是在这种和声细语面前咄咄逼人,怒斥起来,倒显得他成了最没理儿的那个!   康熙不用想也知道,惠妃这是开口提醒佟佳氏利用病体脱身呢。若是他现在发起火来,不过两息佟佳氏便会昏倒在地,届时皇上怒斥佟贵妃,致使佟贵妃病体不安,昏厥倒地的消息肯定在六宫上下穿个遍,怕是佟家和太皇太后都要过问的,他的脸往哪儿搁!   “你若身子不适,便回景仁宫去!”   康熙语气不善,盯着佟佳氏说道,果真见那佟佳氏白着一张脸儿,轻轻抬眼,目光盈盈地看了一眼他,又扫过了一旁的惠妃。   皇帝亲口发话儿,她总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便也只能对康熙轻轻福身,叹了一口气,由宫女扶着出门去了。   希望延禧宫能捱过这一遭吧。既然惠妃已经回过了神,以她的心智,想来能将皇上的怒火平息下来。   佟贵妃自然是万分信任惠妃的本事的,倒是今早见到惠妃那浑身浴血,衣衫不整,面容慌乱的模样,才是被骇了一跳,惶惶不安许久。   见佟佳氏慢悠悠、一步三颤地走出了门,康熙才堪堪收回了酷烈的目光,转而去盯着惠妃。他往日怎不知道,佟佳氏这张温柔贤淑,和善美貌的面容竟看着如此可恶。   而至于惠妃——   康熙磨了磨牙,冷声问道:   “奴才办差不力,朕的口谕爱妃没接到,便也罢了,如今事态都已经平息了,爱妃就不好奇朕的口谕究竟是何吗?”   听皇上的语气,惠妃就知晓他的火气还没有消下去,反而愈演愈烈了。据她所知,康熙并不是一个将心思藏得很深的人。虽然作为帝王,心思肯定不能浮于表面,任由奴才臣属随便翻阅,但康熙处事作风也并不拖泥带水,待人接物也算得上直接坦荡。   可若是让他在心中压着火儿的情况下,还一口一个“爱妃”,那便一定是很难善了了。   心下虽然有数,但是惠妃心中又怎会平静,怎么没有火气?她今天眼睁睁看着她自个儿的心尖儿上的人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而眼前的男人却满心都是祖宗礼法,让那阉奴来传戕害双姐的口谕。   她怎能不恨?   一个靠着皇帝恩宠过活的宫妃本是不会恨的,但是乌拉那拉·花色会恨。惠妃只觉得倦怠极了,也厌憎极了。她其实想问问康熙,这些年为了皇族生育子嗣的女人死了多少了,活下来的皇嗣还不够多吗?   到底什么样的血脉,才会永无止息地吞噬一条条鲜活的女人的性命?这样的血脉,难道不恶心么?   她一时没有回答,只露出了她惯常用来面对皇帝的温柔面目,提起桌上的茶壶,亲手为康熙斟了一杯茶。那茶本是宫人方才为佟贵妃奉上的茶水,如今,只能说是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了,但惠妃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为康熙斟了满杯。   康熙倒也接了过来,只是仍然面目阴沉地看着她,直到她缓缓开口道:   “嫔妾当时一时气急,压根儿没往深处想,如今想来,怕是为了卫氏难产一事吧?皇上百忙之中还能关怀后宫女子生育之事,嫔妾感怀万分,在此替卫氏谢皇上隆恩。”   “呵,”   康熙阴沉着脸啜了一口冷茶,也对冰凉的茶水一无所觉,冷笑道:   “隆恩?当真如此么,若是按照祖宗章法办事儿,你等要如何谢朕的隆恩?”   康熙眼见着惠妃的眸光之中闪过极深的厉色,继而被她低垂的眼睫收敛了回去,什么东西啪嗒滴落在了桌面儿上,康熙凝目去看,发现那是惠妃的血。   她手上有几道极深的伤口,像是甲套在掌心拗断了,甲套上的金粉还落在裸露的血肉之中。血水滴落下来,她很快便将手指收拢,拢住了继续滑落的血水,宛若平常地侍立一旁。   康熙只觉得刚下肚的茶水凉得让人觉得恶心。他腾地站起了身,将茶杯掷在了地上。他怎么能没注意到,惠妃手里渗着血,递给他的茶杯上却没有半点儿血色,靛蓝色的瓷器洁净如新。   他一时竟觉得有些许疲惫,一个个都该是他贴心人的宫妃,竟防备谨慎至此。他不觉得自己亏待了自己的妃子,实际上,他比他父皇福临做得好太多了。   他的母妃佟妃不过一庶妃,得了福临的短暂宠爱,诞下子嗣后,不仅康熙打小被赶出宫去,和外祖母一起住,镇日在街上厮混也无人教导,就连失宠的佟妃也在不久后被福临赶出了宫。   母亲在宫中被排挤,被皇帝慢待,落下了一身病痛,被逐出宫后更是一病不起。他眼看着母亲一日虚弱过一日,直到太皇太后将他和母妃再次接进宫,才有了点儿生在皇家,受到族人庇佑的感觉。   而他的父亲如此不喜他,甚至动过传位岳乐的念头。   他亲政后,不愿让自己的妃子重蹈先帝嫔妃的覆辙,也不想让自己的子嗣沦落他当时的境遇。他虽然不喜卫氏,但卫氏为他怀胎八月,他心里怎么会没有半点儿感情?难道在所有人看来,他不过活成了祖宗礼法的傀儡,活成了他父亲福临的模样,活成了不顾自己嫔妃安稳,为了子嗣生剖活人肚腹的冷血无情之人?   康熙觉得厌倦。他本意并非如此,气势汹汹前来问罪,却也等不来一句真心实意的话语,得来的只有防备和拘谨。   “你心里有主意得很,朕的旨意当真重要么?滚下去。”   听到此处,以惠妃的心智自然猜出了皇帝的旨意怕并非是她们所想那般。她眼底的憎恶散了许多,心念电转,想通了康熙的怒意究竟来自哪里。   “嫔妾今儿当真是吓坏了。”   通晓了其中关节,惠妃的声音柔和下来。她摊开手掌,露出了还翻着粉肉,渗着血水的伤口,轻轻用丝帕揩着伤口四周的血浆。   “血房实在凶险,嫔妾即便是自个儿也生育过,但总没看过旁人踏这鬼门关,吓得六神无主了。幸好嫔妾的天还没塌,有皇帝真龙庇佑,善心相护,卫氏和嫔妾才能脱了苦海。嫔妾实在感念皇上恩德。”   “得了。”   康熙知道她满嘴没一句实话儿,也就听上去中听罢了:   “朕当日给你这个’惠’字封号怕是选错了,温良大方之贤罕见,巧言令色之慧倒是不缺。就该封你‘慧’字才是。下去收拾你的手吧,朕去看八阿哥。”   惠妃遭了贬损,却面露喜色,知道今日这桩事儿算是揭过了。她不是不知进退之人,虽然康熙此刻是把火儿压了下去,但这火儿并不会消失,只因一国之君被误解岂能是小事。今日之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对,想来日后还得找个法子找补才是。   这么想着,惠妃却看到康熙面色不耐,拔步亲自在延禧宫奴才战战兢兢地指引下,向八阿哥所在的内殿走去了。   惠妃陡然想到八阿哥那根被折断的手臂,而罪魁祸首齐东珠还在内殿躲着,当即头上也见了汗,明知此刻该按照皇令退避下去,却还是硬生生调转脚步上前,请道:   “皇上,前面是血房,不太吉利,嫔妾去将八阿哥抱出来给您——”   若是往日,康熙也不至于擅闯自己妃子的内殿,可是此刻他最是看不惯惠妃这样,见她如此便知肯定还有事儿隐瞒不报,当即冷哼一声,当着惠妃的面儿,亲自推开了门,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刚迈过门槛儿,康熙便和坐在榻边儿的齐东珠对上了视线。 第74章 请罪   ◎“卫氏育子有功,晋封贵人,赐号’良’。八阿哥右臂有疾一事,先密不外传,如宫中有多言者,没收财物,逐出宫去。”“过几日,朕诏教士◎   ——   齐东珠在内殿之中抱着吃饱后抽抽嗒嗒地昏睡过去的萨摩耶阿哥出起了神, 继而竖起耳朵去听外殿影影绰绰的声响。   可是紫禁城建筑的隔音还不差,特别是一宫主位的寝宫,那更是陈设雅致, 环境清幽,即便是此刻房内还有一股子弥漫不去的血腥气味儿, 也依旧是个宁静的好去处。   这旁人都百般羡慕的安寝环境此刻可是难煞了齐东珠, 若不是她怀里抱着刚刚昏睡过去的小萨摩耶,能急得抓耳挠腮。她单手稳稳抱着暖烘烘的小毛崽, 在不打扰小毛崽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往门边儿贴,想要听清楚外殿发生的对话。   顺着一点儿门缝儿和门上细帘的缝隙, 她听到康熙的低沉的声音, 却有些分辨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倒是佟贵妃和惠妃的声音带着女子特有的高昂音调, 反倒是隐约入耳。   但后宫女子的说话儿方式, 齐东珠可是听不太习惯的, 半天儿也没有分析出什么道道, 倒是康熙将茶盏置于地面那一声, 让齐东珠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即心下一沉,觉得这皇帝果然情绪不稳定, 发火儿了。   佟贵妃走了, 惠妃一人能顶得住吗?   有那么一瞬, 齐东珠也想到自己干脆出去将罪责都顶了算了,可等她回身准备把萨摩耶阿哥放在他额捏身边儿的时候, 系统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若死了谁给他把骨头接回去”。   虽说这接骨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但齐东珠并不觉得这个时代还能有人比有系统作弊的自己接得更好。中医传承早在中原几番动荡中断绝了, 这刮骨疗毒、开颅缝针的本事, 当朝太医可谓是并不精通。   因为康熙喜爱西学,有些通晓西医的传教士倒是市场应皇帝诏令,在宫廷之中行走,但要齐东珠实话实说,她觉得这个年代的那些笃信天主教的西医并不会日日沐浴更衣,而刚出生的幼崽又极其孱弱,若是染上了什么细菌和病毒,那才是要了小萨摩耶的命了。   况且他们用的刀具是否经过好好消毒,还是个未知数。   齐东珠在榻前踟蹰不前,焦躁地转了又转,最终又抱着温温软软的萨摩耶幼崽缩回了原处,咬住了下唇,愤恨自己这遇事不决的性子,而此时门扉乍响,她一抬眼就见到康熙带着一脸收敛过的怒容,推开了门。   齐东珠和康熙四目相对,一时之间四下无人出声。   惠妃推开了清露给她包扎掌心患处的手,越过了低眉顺目的梁九功,走到康熙一侧,轻声开口道:   “皇上,嫔妾叫纳兰姑姑来陪产呢。她和双姐速来相熟,此刻还没离开,冲撞了皇上,都是嫔妾之过。”   康熙眉眼压下来,从鼻腔里嗤笑一声,竟越过了惠妃,直直对齐东珠说道:   “朕回回都在意想不到之处碰到你,也是你的本事,纳兰东珠。将八阿哥抱来。”   齐东珠心道,她这辈子恨不得没碰到过康熙才好。她一点儿也不想把怀里这个惨遭重创又好容易昏睡过去的小毛崽交给康熙,但却不得不缓步挪上前,将小毛崽酣睡的小脸儿凑到康熙面前给他看。   她其实没准备放手。来清朝有两年余了,她知道旗人有抱孙不抱子的传统,更何况她私心觉得康熙守着一堆早该腐烂的规矩,为人还事儿多,应该是不会亲手抱着个刚刚出生,身上的毛毛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小毛崽的。   可谁知康熙低头扫了一眼萨摩耶阿哥,便伸手将他从齐东珠的怀抱里抱了出来。齐东珠手里的崽崽被抢走,心里骤然生了好大一股怨气,反复在自己心里宽慰自己道,康熙是萨摩耶幼崽的便宜爹,抱一下也是应该的。   萨摩耶阿哥本就有重创在身,此刻又被挪出了香软的怀抱,移到了康熙明显比较粗糙也不柔软的臂弯里,便被惊醒了。他和比格阿哥又不一样,兴许是方才生产时遭受了巨大的风波,此刻哭声都细细弱弱的,两只后爪被包进襁褓里动不了,两只前爪又只能活动一只,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在康熙怀中皱起小黑鼻头嗅了嗅,闻到了康熙身上那股龙涎香,小毛崽闻不惯熏香气味儿,那只尚能活动的小毛爪搭在了自己的小鼻头旁边儿,巧克力色的小爪垫翻了出来,惹人怜爱极了。   萨摩耶阿哥哭了几声就哭累了,抽抽嗒嗒地伸了几下小毛爪,引得康熙也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儿,被萨摩耶崽用软软的小爪子勾了手指。   娇儿在怀,还难得是这么一个长得好看又亲自己的,狠狠舒缓了康熙那憋着怒火的心,也满足了他的一腔慈父之情。可他的目光旋即落在了小阿哥的另一处小手上,见那处被缠在被褥里,以一绳结儿固定住。   康熙当即想起了那八阿哥天生手臂有疾的传言,蹙起了眉,余光扫过惠妃那不动声色却隐隐变得凝重的面容,又落在了明显养气功夫不够好,已经开始紧张得抠衣角的齐东珠身上。   他狠狠瞪了那莫名出现在此处的小奶母,此刻脑海中倒是想通了来龙去脉。想来惠妃当日能盲目相信齐东珠能治好大阿哥的天花,在卫氏难产,太医又束手无策的时刻,自然也能想起齐东珠这个惯会些旁门左道的赤脚大夫。   而在太医和产婆都没法子的时候,齐东珠能让卫氏和八阿哥母子均安,若不是什么逆天改命的本事,便是用了什么特殊法子。而观延禧宫上下这幅心虚气短,惴惴不安的样子,想来定是出了什么差池。   康熙想通了其中关窍,目光便落在了八阿哥被被褥包裹着的右臂上,深深蹙起了眉。一个阿哥,若是日后不得用右手习字练武,这又该如何为国效力,为民请命?   他抬手准备解开布结,去看看八阿哥伤势是否无法挽回,耳畔边传来齐东珠双膝跪地的声响。   “皇上,八阿哥伤处并非天生,是奴婢情急之下所为。若此臂不断,卫常在性命难保,八阿哥就算能降生,也不一定能成活。但奴婢下手有数,能让八阿哥的手完好如初,皇上若降罪,那便——”降在我一人头上便好。   齐东珠心一横,还是决定在康熙爆发之前,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顺便保一把还没出生便遭逢大难的八阿哥,让他免于一个“天残”的名头,被轻易开除掉未来可能会有的功绩和爵位,甚至被他吹毛求疵的便宜爹开除皇帝亲子的队伍,成为普通宗室的孩子,一辈子也难见到他深陷后宫的母亲了。   他还只是个无辜的幼崽,无论未来的他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何结党营私扰乱朝局,是真的乱臣贼子还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应该有无限的可能,而不是因为一些旁人不得已的原因,背负不堪的名声和曲折的命运。   可惠妃却是不能让她独自一人担这个责任。她虽然内心有些责怪齐东珠这番话儿可真是太过直白,将她们疑虑皇上旨意的话儿拿到明面上来讲了,有些分不清局势,但她心里怎么不知,齐东珠完全是为了延禧宫而趟了这趟浑水?   就只齐东珠救下卫双姐性命这一点,便足以惠妃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大胆奴婢,皇上仁善之心,自然乐见母子均安,如今皇家添丁,是天大的喜事,说什么罪与不罪?更何况你身负医术,倒还能治了八阿哥之疾,延禧宫可离不得你。”   三言两语,惠妃将齐东珠的请罪轻描淡写地抹了,末了儿还特特跟康熙点出这齐东珠不可替代的效用。齐东珠未完的话儿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尴尬地咽了回去,缩在原处不敢多说话儿了。   虽然勇气和情绪已经到位了,但若是能毫发无损,谁愿意去挨板子掉脑袋啊?   康熙略看了一下八阿哥骨头损伤的位置,被这个亲人的小崽吮了手指头,沾了一点儿带着奶味儿的口水。他心里大概将今日延禧宫中的局势摸了个清楚,心下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作为一个帝王,他何时被如此误解过?被自己亲近的枕边儿人,自己孩子的母亲联合起来防备的滋味儿绝不好受,想想上次自己被误解成一个只关心功绩,不体恤百姓的皇帝,那还是被那纳兰东珠——   当即,康熙的憋闷和怒气找到了方向。他将嘤嘤哼叫的八阿哥抱在怀里,没有递给跃跃欲试想要将孩子抱回去的齐东珠,说道:   “你和延禧宫关系倒还不错,想不到你这等人,在宫中还有几分钻营。”   齐东珠愣了愣,眼睛还直勾勾地挂在康熙怀里的萨摩耶阿哥身上,完全忽视了惠妃使来的眼色,憨憨地回答道:   “奴婢和双姐关系很好。”   “朕看惠妃也极为信任你,就连大皇子,也在昨日频频为你求情。”   “是惠妃娘娘和大阿哥错爱了。”   齐东珠抿了抿嘴唇,想起昨日哈士奇崽让她意想不到却十分感动的相护,还有惠妃今日的勇气与担当,不由得有些红了脸颊,从心底漫上一股被错爱的羞涩来。   康熙看她这副不值钱的德行,心下连连冷哼,心道你倒是与别人都君子相交,清风朗月,唯独对朕那是冷待防备,连连贬损,不知所谓!   朕看延禧宫这股子歪风邪气,就是被你纳兰东珠带累的!   康熙寻思自己可算找准了罪魁祸首,心下绝不愿承认自己的妃子当真存了防备自己的心思,当真将自己想得如此冷血无情。他倒也没急着发火儿,只因发落这小奶母也不急于一时,只要她还留在宫中,那便有的是机会。   “卫氏育子有功,晋封贵人,赐号’良’。八阿哥右臂有疾一事,先密不外传,如宫中有多言者,没收财物,逐出宫去。”   “明日,朕诏教士和太医为八阿哥看诊。”   “嫔妾谢主隆恩。” 第75章 面圣   ◎说着,齐东珠抬眼觑了一眼康熙,见他还是一副波澜不惊,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下焦急之际,突然想起曹寅曾说康熙是在等自己认罪求饶,当即皱了皱◎   ——   齐东珠在延禧宫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便见太医与两位高眉深目的传教士在曹寅和另一位御前侍卫的引领下踏入延禧宫,前往探看八阿哥的断骨。   惠妃作为一宫主位,自然受了传教士和太医的拜会。萨摩耶幼崽今早被齐东珠喂饱了, 恢复了一些力气,又张着小嫩嘴儿, 嘤嘤哭了起来。齐东珠心疼得紧, 眼巴巴地站在不远处,看这些太医上前查看萨摩耶崽的情况。   两位传教士看过了这痛得直哭的幼崽, 便在一旁用法语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齐东珠竖起了耳朵,但古法语与现代法语多少有一些差异, 而齐东珠的外语水平在毕业多年后又实在差强人意, 只听了个一知半解。   但即便如此,她也听得出这二位不觉得这接骨不可做, 但他们却不愿在一位刚出生的幼崽身上施展。只因这虽然是一种讨好康熙的捷径, 但风险太大, 稍有不慎, 便会败坏一位王子的前程, 甚至性命。   其中一位传教士显然和康熙有更深的交情, 对同伴说道,待这位不幸的王子长大些, 未尝不可帮他接断骨, 也不必完全否决此事。   齐东珠心知他们是谨慎的, 但自个儿确实等不急了。且不说在这断骨剧痛的折磨下萨摩耶幼崽能撑多久,就单说这长期不活动的断骨定然会影响右臂的发育, 让萨摩耶幼崽无法健全。而且康熙昨日因慈父之心发作, 压抑了宫中关于八阿哥降生后有残缺的留言, 可这八阿哥日日在宫中生活, 若是长此以往地拖着一只小断爪,又能瞒得了几时?   齐东珠咬了咬牙,目光转向了带领太医和传教士来的曹寅。   待这些传教士用流利的汉语对惠妃阐明了情况,惠妃轻轻颔首,便赏了前来看诊的传教士。对于经历了昨日风雨的惠妃而言,八阿哥遭此不幸,她于心不忍,却也只能道一声事事皆有命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皇帝打消出继八阿哥的想法,让他继续做一个皇子。若是齐东珠能将他的手臂治好,那是大喜事,若是不能,惠妃也绝不会强求。   见传教士和太医等人都准备离开延禧宫,齐东珠回首看了一眼惠妃,便追了过去。她在延禧宫外截住了曹寅,轻声问道:   “曹大人,今早皇上对八阿哥的病情可有过问?”   曹寅落后了同僚几步,回道:   “皇上今早只派我带教士来看,旁的没有多说。”   齐东珠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搅起了衣角。她猜到今日这两位法国传教士回去一定会对康熙回报他们对王子断臂暂时无计可施,而她却不知道康熙对此会作何反应。   她昨日已然跟康熙说过自己能治疗八阿哥的伤情,但此事既然过了康熙的眼,便需要他的允准。即便是惠妃信任齐东珠,但为了惠妃考虑,也不能让齐东珠在没有皇帝的允准的情况下贸然实施。   况且,齐东珠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且在动过手术后,还要多加陪护,否则后续的伤情也极有可能恢复不好,造成对萨摩耶幼崽身体的损伤。   说一千道一万,齐东珠不仅需要康熙的首肯为萨摩耶幼崽做手术,还需要他的允准留在宫里照顾萨摩耶幼崽和昨日上了气血,失血过多的良贵人。   她需要名正言顺地在延禧宫中待些时日。   “曹寅,那日你与我说,若我去向皇上求…求饶,皇上或许能允准我留在宫中,此事还做不做数?”   齐东珠扭捏地揉着衣角,尴尬地对曹寅道,一张白皙的脸都憋得通红。而曹寅放慢脚步,慢慢陪着踌蹰得几乎迈不开步子的齐东珠在宫道上走,唇角露出一点儿笑意:   “东珠,皇上那日如此说,便是有意让你去服个软的。即便你不信皇上有意宽免于你,还不信我曹寅并无害你之心么。”   齐东珠双颊更红,近乎无措地对曹寅连连摇头,说道:   “曹寅!你怎么这样讲话,我怎么会觉得你会害我!那是断不可能的,我不敢去,无非是我胆小怕事罢了,这都怪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倒是耽误了你的差事,倒是我的错了。”   齐东珠声音越来越低,内心无端升起一点儿对曹寅的愧疚之情来。她悄悄抬眼看着曹寅,发现他也正眉眼温柔地看着自己,当即有些愣怔。   曹寅比初见时更多了几分棱角,如今也是二十冒头,在现代还未大学毕业的年纪,却显得成熟沉稳,眉眼之间蕴含着一种无尽包容的力量。齐东珠恍然想起,在这两年与曹寅相处的际遇之中,他似乎永远都温柔而熨帖地对待自己,无论是在二人探讨推行牛痘法的细节时,还是在其他短暂的相处际遇之中。   他似乎永远在温柔又包容地看着齐东珠。齐东珠对于自己的脑力和智商都相当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说话时很不讲究,且有时会天马行空,尽显疏漏。可曹寅从未打断过自己,从未眼带轻视,似乎对于他来说,齐东珠所说的那些有些不着边际的话儿,那些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空想,或是牢骚和抱怨,都有让他欣赏之处,都让他包容,让他开怀。   这突如其来的顿悟让齐东珠的脸色更红,那并不是因为尴尬而形成的红晕,而是一种更为荒诞却不可抵挡的热度。齐东珠本来缓慢的脚步都变得凌乱起来,而曹寅索性停下脚步,二人站在人迹罕至的宫道拐角处,背对着一颗春日里发出嫩芽和白色花蕊的梨花树。   “是我说错话儿了,东珠怎会把人往坏处想?况且你也从未耽搁我的差事,可莫要如此说了。”   齐东珠垂下脸,只觉得她与曹寅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古怪,这让她这种社恐理所当然地怂了,不敢抬头去看曹寅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只盯着自己开始对着鞋底施工一座芭比梦幻城堡的脚趾,似乎想把鞋面儿盯出一个洞来。   “因为曹大人是君子,才不会与我计较。这两年,也是我多有麻烦曹大人了。”   她实话实说道。因为齐东珠的社恐属性,她能避免人际交流的时刻,便不会主动去拓展自己的圈子,认识结交这个时代的人。后宫之中遇到男人的机会当然是屈指可数的,如果能将比格幼崽这些肚肚软软,个头矮矮的幼崽也算做男人的话。   齐东珠穿来两年余了,没见过几个男性生物,但是即便如此,她哪儿能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男人是什么德行。像曹寅这种前途光明且出身不低的男人,能在每一次相处中认真聆听齐东珠时常不着边际的话语,能将她视为同伴和朋友,能尝试去尊重和理解齐东珠的行为,不用齐东珠特意去想,也知道罕见得如同沙中一粒金。   “我此时回去向皇上回禀八阿哥之事,会提及你请见皇上。东珠你放心,皇上并无意为难你。”   见齐东珠点点头,还是没有抬起眼,曹寅最终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极为素雅的银簪,簪子上镶嵌了几支含苞待放的桃花儿,花心点缀着细小的珍珠和粉色的釉。   他的手指在这支簪子上缩了又缩,终于绷着脸颊,将这做工极尽精美却用料不显华贵的簪子递了出去,温声说道:   “那日休沐,陪家妹逛首饰铺子时看到了这簪子,便想起了东珠。东珠若不嫌弃曹某眼拙,便请收下。”   齐东珠看着递到眼前的银簪,有些错愕地抬头看了一眼曹寅透露着紧张的面容,眼神无意中掠过了曹寅渐渐红起来的耳尖,那在曹寅堪称白皙的面皮上格外显眼。   心下慌乱起来,齐东珠面皮胀红,只想快些摆脱这个有些尴尬的场面,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一把抓住了那个簪子,嘴上胡乱说道:   “谢谢曹大人,我等曹大人的消息。”   说罢,她捏着那个簪子,有些狼狈地提起裙边儿,脚步凌乱且迅即地向延禧宫的方向落荒而逃了。独留曹寅愣怔地站在原处,感受着手心被齐东珠指尖儿划过的皮肉渐渐消散的麻痒。   他回过身,蜷曲手指护住了掌心,却又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眼齐东珠身形消失的方向,方才向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   当日傍晚,齐东珠便得了曹寅差一小太监送来的信儿,让齐东珠即刻去乾清宫拜见康熙。   一御前伺候的太监将齐东珠引入乾清宫一偏殿门前,便进殿传了一声儿,过了几息,方才让齐东珠踏入了殿中。   齐东珠心中藏着事儿,无意窥探乾清宫的巍峨殿宇,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太监入殿,便按部就班地向上首穿着一身常服翻阅书籍的康熙行礼。   “起吧。”   康熙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双眼也没离开过手中的纸页。齐东珠站起了身,定了定神,方才说道:   “奴婢是为八阿哥之事来请皇上旨意,容许奴婢为八阿哥动刀接骨。将…将功赎罪。”   咬了咬牙,齐东珠还是将最后四个字儿吐了出来,而不是按照惠妃的百般叮嘱,将此事就此揭过。她感受到康熙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咬了咬唇,又接着道:   “今晨传教士为八阿哥看诊,奴婢也在场,听传教士说八阿哥接骨并不是难事,只因八阿哥实在幼小,不便动刀。奴婢心想此事耽搁不得,若是皇上能容许奴婢为八阿哥接骨,奴婢愿竭尽全力,保八阿哥康健。”   “旁人不敢做的事儿,你倒是敢。”   康熙冷冷道。而齐东珠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语调,便知他说的肯定不止为八阿哥动刀的这一件事儿,额头便见了些许冷汗。   “奴婢也是对八阿哥和良贵人于心有愧,不得不如此。况且奴婢也算略通医术,自认比传教士动刀把握还大些,若是皇上信奴婢,奴婢愿一力担责。”   说着,齐东珠抬眼觑了一眼康熙,见他还是一副波澜不惊,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下焦急之际,突然想起曹寅曾说康熙是在等自己认罪求饶,当即皱了皱脸,心一横,说道:   “皇上,奴婢知错了,求皇上大人有大量,再让奴婢在宫中待些时日吧!奴婢真的不想出宫,也不知自个儿出宫,失了皇上和小主子的庇佑,还能怎么活!” 第76章 得逞   ◎这么想着,齐东珠赶紧在逐渐变得沁凉的春风之中抖了抖自己满身的鸡皮疙瘩,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还是算了。她默默对自己说道。心疼男人◎   ——   话音还没落, 齐东珠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两个哆嗦才勉强摆脱了这种话儿出自自己口中的荒谬感。她羞耻得手足无措,恨不得立刻遁地消失, 脚趾已经彻底吧鞋底抠出了十个坑,想来不多时便能将梦幻城堡建好了。   在她的上首, 康熙从鼻腔里轻嗤一声, 似乎想表达对于齐东珠这种拙劣谄媚之言的嗤之以鼻,可他的手却将手中的书籍放到了桌上, 高大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向齐东珠的方向前倾些许,一双凤目落在了齐东珠的身上。   见齐东珠没了后文, 像个不知所措的鹌鹑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康熙在龙椅上正了正身形,故作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齐东珠得了这么一声, 觉得有戏, 又鼓足勇气, 悄悄抬眼觑了一眼康熙, 见他一双凤目正看着自己, 让她的小动作被捉了个正着, 当即胀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奴婢所言, 句句是真。奴婢先夫早亡, 婆家已经没有奴婢的容身之处。而且奴婢性子怪异, 皇上想来也知。皇上驱奴婢出宫,奴婢内心焦灼万分, 想到日后见不到小主子和皇上, 又要独自一人在宫外求生, 奴婢心里惴惴不安, 惧怕得紧,还请皇上开恩。”   一堆胡话里,也不是没有半句是真。齐东珠心里还是放不下比格胖崽的,虽然知道自己回到比格胖崽身边儿贴身伺候的希望渺茫,但是她若是出宫,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到比格胖崽了。如今虽然德嫔不愿自己多亲近比格胖崽,但未来若是能在延禧宫当职,见到比格胖崽的机会还是会有的。   至于八阿哥和双姐,那就更不必多提了,早已成为齐东珠的难以割舍、无法放手。她所说到底不全是假的,只因她确实对八阿哥和双姐有愧,也有无法割舍的情谊,如今他们一人一崽这个样子,齐东珠是断然无法抛下他们的。   而且,齐东珠说自己在宫外定然生存艰难,也不是假话儿。用脚趾头也知道,齐东珠在清朝独自一人在宫外生存的难度,和在宫中过着有朋友钱财,衣食不缺的生活难度,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虽说齐东珠因为自己的诰命身份,也在京中有宅院,如果她愿意,也可以买来仆役伺候她,可以齐东珠的性格,她是断断不愿活成一个理所当然的地主阶级的。   虽然话儿说得令齐东珠自己都觉得恶心,但其中真实的部分也不是让齐东珠无动于衷的。她脸上带着一点儿恳切和希冀,偷偷看向康熙,一双莹莹鹿瞳里眸光流转,美不胜收。   康熙心突兀地一颤,一股难以压抑的错乱感再度袭击了他,让他嘲讽或是拒绝的话儿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移开了视线,喉咙莫名有些麻痒,让他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嗓子,完全破坏了他那高高在上的无动于衷。   “宫里倒成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界儿?昨天你在延禧宫做的荒唐事儿,朕且不论罪惩处,如今你已经不是四阿哥的乳母,朕凭什么留你在宫里显眼?”   康熙神色酷烈,眼底却没有几分怒意。他其实是有几分恼怒的,只因他发现在齐东珠这罕见的示弱和软语之下,他好似没有办法拒绝齐东珠荒谬又无礼的请求。   齐东珠一直在鼓起勇气偷偷觑他的神色,听闻他这番话儿,心里又是慌乱,又怀有最后一丝侥幸,当即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   “奴婢可以做八阿哥身边儿伺候的姑姑,等八阿哥健壮些的时候,皇上再行处置奴婢,可好?”   “呵。”   康熙当即冷哼一声,似乎在嘲讽她的异想天开:   “朕的儿子倒是被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这回儿你又准备教八阿哥些什么?握手,还是装死?”   齐东珠心道这事儿算是过不去了,一张白皙的脸不受控制地皱在一起,连连讨饶道:   “奴婢不敢教了,不敢教了,请皇上开开恩吧!”   康熙看她这副怂样儿,自觉终于扳回了些许,吐出了胸中自打昨日便慢慢积攒起来,无从发泄的一口恶气。他晾了齐东珠片刻,伸手好整以暇地再次拿起放在桌上的书籍,以掩饰脸上的得色。   “八阿哥之事,你有几成把握?”   齐东珠听闻康熙如此一问,心里骤然升起希望和喜悦,莹润的鹿瞳中骤然闪出光亮来,几乎让康熙的凤目感受到一阵细微的刺痛。   “七成,若是皇上允准奴婢多照料八阿哥一些时日,奴婢定当竭尽全力,照管好八阿哥,使他恢复如初。”   康熙垂下眸子,余光却好整以暇地看着齐东珠急得几乎抓耳挠腮的模样。她像是一本通俗易懂的书,明明没有什么过分深刻可取的道理,却总让人意犹未尽,难以自拔。   “行了,延禧宫暂管八阿哥,待八阿哥伤愈,再论去处。”   这便是要把八阿哥的照管之权暂时交予延禧宫了,也就是说,齐东珠所求之事,便是心照不宣的可行了。齐东珠愣了半晌,继而脸上露出狂喜之色,生平头一回儿带着几分真心对康熙福了福身,为他的舐犊之情,也为他没有宣之于口的格外开恩。   康熙嫌弃齐东珠得了自个儿想要的,便半句好听的话儿都挤不出来,反倒是呆呆愣愣地向自己福身行礼,实在是没什么顺杆儿爬的本事。可他瞥见齐东珠脸上真心实意的喜色,准备脱口而出的冷嗤也突然偃旗息鼓了。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喉咙,亲自去摸桌面儿上的茶杯,心下觉得有些没脸儿,脸色不怎么好看了,冷下声音说道:   “还不快滚。擎等着朕治你的罪?”   齐东珠达成心愿,自然懈怠体察康熙突然又阴郁起来的情绪,毫不在乎地呐呐应声,福身就准备退出殿中。而她毫不迟疑的动作无疑又让康熙恼怒起来,而他自个儿也弄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恼怒来源于什么,只草草归结于齐东珠处处惹人厌烦。   待齐东珠退到门边儿,她突然想起还有一事想奏。本来她是没抱什么希望的,但康熙今日似乎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儿,她忍不住又蠢蠢欲动起来。   殊不知,康熙的余光其实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身影。齐东珠那有点儿迟疑的动作和欲言又止的眼神自然被康熙捕捉到了,当即便恶声恶气道:   “你还有话儿要说?”   齐东珠也没料想自己的一点儿小动作还被捉个正着,当即也有点儿麻爪。本来看康熙脸色不好她想着日后再提,但既然康熙出声问了,她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照实说道:   “回皇上,奴婢还有一事,想请皇上恩准。”   康熙压下书本,眼神不善地盯着齐东珠,看着这永远不知所谓的小奶母扭扭捏捏地从怀里抽出几张纸来,似乎想递到近前却又不敢。御前伺候的梁九功颇有眼色地上前几步,取回了那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呈交御前。   康熙垂头去看的功夫,正赶上齐东珠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这是奴婢用来救下双姐——良贵人的器具,是为增加女子生产时的生还机会所用。皇上仁善,想来也是不愿见女子跨那生死关头时,不幸罹难,奴婢想着皇上或许可教太医院钻研推广此物,为天下生育的女子做福祉。”   那上面正是齐东珠描摹下来的鸭嘴钳以及其他简陋的助产工具。她也知道古代生产力有限,这些器具在现代都是用不锈钢做的,而在这古代也不知道能用什么不易生锈的名贵金属替代。   齐东珠也并不知这套长相模样都很怪异的助产工具究竟能不能受到推广,或是最终能帮助多少女子。但她总归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做了,也算无愧于心。   康熙听到女子生产,便已经皱起了眉头。古代男子避讳血房,也绝不会受到女子生产方面的教育,康熙亦如此。产房向来是被视作不吉的地方,他作为皇帝,怎会踏足产房,了解女子如何生产?   但康熙自幼喜欢研究西学,也喜欢听传教士辩经,倒不至于同汉人老儒那样,对此事避之不及,全然不知女子生产的风险。康熙身边儿侍立的梁九功又被齐东珠的胆大妄为惊出了半脑门子汗,一边觑着皇上面色,一边小声斥道:   “大胆奴婢,如此腌臢东西,怎好呈交御前?”   齐东珠看康熙蹙眉,也突然意识到将这女子生产时用到的器具呈给康熙这种封建时期的皇帝看多少有些草率了,毕竟这些男人连最基本的生理构造都不了解,对于女子生产之事更是知之甚少,避之不及。   齐东珠心下叹了一口气,也没想跟这些封建男人硬碰硬探讨一下女子生产的风险和后遗症,便只有些泄气地小声说道:   “是奴婢唐突了,奴婢这就退下,不叨扰皇上了。”   康熙抬起眼,正瞥见她耷拉下来的呆毛,虽然心下仍觉得有些冒犯,却莫名没发什么火儿,而是将那张皱巴巴的,字和图都画得歪七扭八的图卷成一团儿,扔到齐东珠怀里,斥道:   “见天儿弄这些旁门左道。你将这些东西给惠妃,她自然知道如何请太皇太后懿旨。不过你前儿刚得罪了太后,恐怕若是有功,好处也轮不着你了。”   康熙这反应倒是出乎齐东珠意料之外,她眯起了眼眸,似乎是想笑的,那着实吸住了康熙的视线,可谁知待康熙凝目去看时,齐东珠便将那御前失仪的笑意压了下去,让康熙的心像是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   “谢皇上,只是这器具若是得用,可否推及民间,惠及百姓,解世间女子之苦?”   因为康熙出人意料的举动和极为好说话儿的态度,齐东珠的胆子肥了些,问了这样一句。而康熙则冷笑道:   “本事不大,倒是狂妄。世间苦楚何其多,你难不成想一一解了?”   齐东珠有些脸热,被他道中了本质。她确实是一个没有什么大本事的小民而已。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古代,她的学识、才华、心机,都只是泛泛。她只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的一个,与她为伴的,只有她与生俱来的执拗和坦诚。   “奴婢便是想,也是做不到的。但皇上能知世间之苦,便是万民之福。”   齐东珠话语虽轻,却是真心实意的。稳坐高台之上的掌权者挥斥方裘,纵横捭阖,往往都忘了垂首看一看这挣扎于泥淖之中的苍生。而若是他们肯屈尊折节,体察众生苦,那才能为百姓开盛世昌平。   齐东珠一句话儿说完,便不再做这显眼包,准备趁康熙没变脸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溜走。谁知到了门口,却突然等来了康熙一句话儿:   “皇家女眷之中若推行,臣属自然效仿之。太医院那处朕自会安排,你照顾好八阿哥便是了。”   齐东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儿,心口骤然热了起来,她抬眼去看上首那没什么表情,垂眸看书卷的康熙,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寻一些人性的影子,可是殿门在她面前骤然关闭,阻隔了她的视线。   或许康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齐东珠走向延禧宫时,心中漫无目的地想。   有那么一瞬,康熙看上去倒也只像个心存善意的,却有些手足无措的青年。而那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这么想着,齐东珠赶紧在逐渐变得沁凉的春风之中抖了抖自己满身的鸡皮疙瘩,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   还是算了。她默默对自己说道。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下面就是延禧宫副本,女主吸崽专场。   从延禧宫为切入点是因为惠妃的延禧宫类似于清宫幼儿园,养小奶崽,佟贵妃的景仁宫呢类似于小学,养大一点的,开始上学的崽崽。   如果女主跟八阿哥的话,可以先在延禧宫吸奶崽,围观雪橇三傻,还有小金毛伯恩山小柯基,再去景仁宫开启送娃上小学的副本,因为八阿哥六岁前就会去景仁宫辣!佟贵妃的景仁宫养了不少崽,也是必须打卡的吸崽景点。   想让女主和崽的牵扯越深越好,也和宫廷中的人们牵扯更深,女主才会失去置身事外的感觉,逐渐掌握更多权力,最终影响整个王朝(不好意思剧透了:(   我没写完这本书,但按照我一身反骨的脾气,不会烂尾,即便被骂或者没人看也会好好写结局!   整本书其实是一个成人童话,比爽文多了一点人性,比现实向多了很多异想天开。女主的生活不平顺,会有遗憾和低谷,但更多的是一点一点找寻自己,变得更加坚定,去爱更多人,也被更多人爱。   如果说大家有不确定我在写什么,我可以告诉大家我想表达出来的是治愈和爱,思考的是家庭和人性。最终会是一个很好的结局,比历史上要好太多太多的好结局。   有些宝子觉得我写偏了,或是过分探讨人性,这大概是我短期内改变不了的写文风格,我只是个新人写手辣,做不到完全收放自如,完美呈现出大家想看到的样子,这其实是我在jj开的第二本书(还导致第一本断更了真的惭愧)有人看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谢谢大家支持正版,陪伴我到这里!不敢说大家喜欢这个故事,但愿意来看我就很感激啦!   最后小小声请大家看看我专栏里面的四个预收呀,风格都不太一样,新人作者不知道大家喜欢什么题材,用泥萌的大预收给个提示嘛呜呜呜,一发预收助力一个萌新的写作梦!!! 第77章 接骨   ◎“放肆。”哈士奇崽拽拽地说,却没有挣开齐东珠抚摸他狗头的手,即便那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   ——   齐东珠在夜色降临前溜回了延禧宫, 将事□□无巨细地与惠妃交代了,又将那些画着助产器具的纸张呈交给惠妃。   惠妃对齐东珠这些堪称离奇的好运气百思不得其解,但齐东珠带来的消息总归是对延禧宫有利而无害, 让她心中松了一口气。与齐东珠商定为八阿哥接骨之事后,她便嘱咐齐东珠早早歇息, 自己入内殿照顾双姐去了。   齐东珠内心还带着余悸和兴奋, 又在脑海里对着系统吹嘘半晌,溜进了八阿哥的院落之中, 搂住了还在昏睡之中的萨摩耶幼崽。   照料萨摩耶阿哥的奶母们也知道齐东珠身份特殊,便也任由她亲近起了八阿哥, 自个儿避退到外间去了。齐东珠小心翼翼地检查了萨摩耶阿哥的伤臂仍然被固定, 就跟系统商量起有什么能助力接骨的物品可以兑换。   “这回儿我算是又当上八阿哥的奶母了,你总该放心了吧!”   齐东珠心情舒畅起来, 对着沉默寡言起来的奶母系统说道:   “多谢你给我兑换的物品了, 若是没有你, 双姐和八阿哥兴许都活不下来。”   “你不用谢我, 老实做皇子奶母, 能多活些时日, 让我少操些心,便是对我的报答了。”   齐东珠心中喜意一顿, 继而带着几分笃定的轻声说道:   “这所谓的奶母任务, 恐怕和什么积分无关, 却是和我穿越而来,还有在这个时代存活有关?”   果不其然, 问及此处, 系统又沉默不语了起来。齐东珠叹息一声, 却也没有追根究底, 而是充满爱怜地细细观察起她臂弯中的萨摩耶阿哥来。   此时,还不足齐东珠小臂长的萨摩耶幼崽正在酣睡着。当然,他要比真正的萨摩耶犬幼崽体积上要大得多,可是看上去全然是一副刚出生一两天的小奶狗模样。白又细软的毛发根本没法完全覆盖住他粉白的小身子,黑色的鼻头在熟睡中一拱一拱的,时不时还发出有些委屈的嘤嘤声,向来是断臂太痛,而幼崽还完全无法从那种痛苦之中走出来。   但还好,他的手臂伤处有些发热,头上却没有发热的迹象。齐东珠用体温计测了又测,确保了这个幼崽暂时的健康。若是这么孱弱的幼崽又因为伤口发起烧来,那可是天大的噩耗。   还眯着小狗眼的萨摩耶幼崽哼了哼,小黑鼻头在齐东珠眼皮子底下抽动了两下,像是闻到了齐东珠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气和齐东珠怀里奶瓶渗出的奶味儿,向齐东珠的方向拱了拱,继而张开嫩嫩的小嘴儿,奶呼呼地哼了一声。   “要吃。”   齐东珠几乎能从他粉白色的小毛脸儿上看出这两个大字,当即扯开了胸怀,将小奶狗儿纳入怀中。   可就在萨摩耶幼崽用力吸吮乳汁的时候,齐东珠怀里掉出了一个硬物,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这显然吓了萨摩耶幼崽一跳,奶嘴儿被他吐了出来,勾着齐东珠前襟的小爪爪一缩,小毛脑袋拱进齐东珠的胸口不敢动了。   齐东珠可心疼坏了,当即将他从头亲到了脚,又重点亲了亲他完好无损的那只长着黑色柔垫的小爪爪,才让萨摩耶幼崽哼唧着,又重新吸吮起乳汁来。   齐东珠捋着他在今日终于干燥起来的头毛,又没忍住去摸了摸萨摩耶幼崽还贴在脑门儿上的小耳朵。刚出生的萨摩耶幼崽很像一只缩小版的北极熊幼崽,只因那日后弹弹软软,十分好摸的耳朵此刻还背在脑后,几乎教人看不见。   萨摩耶小崽刚被生下来一日,就被玩弄了耳朵,偏生他的耳朵还不会动,躲都没处躲,委屈得嘤嘤直叫。喝足了奶水的他鼓起毛绒绒透着粉嫩的小肚皮,趴在齐东珠的臂弯里,用齐东珠的衣襟擦掉了小毛嘴上的奶渍。   小奶狗娇俏的小模样总是招人稀罕的,特别是萨摩耶这样颜值满分的小狗崽。齐东珠的爱心无限泛滥起来,避开小狗崽的伤处,将鼻子狠狠埋进他热乎乎毛绒绒的小肚子吸了又吸。   “咿——”   小毛崽嫩声哼哼,用小爪子抱住了齐东珠的脸颊,将自己的小毛脸儿也贴了上来。齐东珠哪儿见过这种阵仗,此刻当真相信了他确实是卫双姐的崽,即便是在齐东珠眼里,一人一崽除了都很白,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就萨摩耶幼崽这个讨人喜欢、又乖又娇、惹人心疼的模样,和卫双姐可谓是如出一辙。   齐东珠连这样的人都无法抗拒,又怎么能抗拒这种性格的小狗狗啊!当即就觉得胸中爱如潮水,将她怀里的萨摩耶阿哥从头到脚裹挟了个干净。她抱着无意识撒娇的萨摩耶阿哥,让这个刚降生不久的小崽再度哄睡了,方才附身捡起方才从她怀里掉落在地的簪子。   那正是曹寅赠予她的银簪。这回儿殿内灯火葳蕤,映照着她手中明亮的银簪流转出水瓶乍泄般的光泽来。那银簪之上雕刻的桃花栩栩如生,其中镶嵌的海珠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齐东珠也知道,在这个时代海珠难寻,价值不菲,恐怕并不会用在一个小小的、不值钱的银簪上。不过她并未逛过首饰店,并不知其中门道,便也不去深思了。她是喜欢这银簪的纹样的,比划半天后,轻轻将之插进了自己黑亮的发丝间。   花芯粉嫩的银亮花瓣儿在灯火之中轻轻颤动,齐东珠摸着头上的簪子,双颊莫名有些热,却连忙甩了甩脑袋,将之抛诸脑后了。   第三日,能吃能睡、粘人可爱的萨摩耶幼崽被齐东珠单独带入了一个房间,将断骨接在了一起。齐东珠挂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将筋疲力竭、昏睡过去的萨摩耶幼崽的白色爪爪用透气的纱布包好,又用结实的布和削好的木条固定住,避免萨摩耶幼崽乱动。   石膏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可齐东珠没法儿跟其他人解释这横空出现的石膏粉,便也只能用这个时代现有的器具将萨摩耶幼崽的爪爪固定好。   抱着萨摩耶幼崽出门去,齐东珠迎面碰上了在外等候的惠妃。眼见着齐东珠和八阿哥都安然无恙,惠妃不绝露出一抹笑容,轻声说道:   “辛苦你了,东珠。”   八阿哥的伤情有惊无险,齐东珠成了八阿哥身边儿的大姑姑,暂时和八阿哥在延禧宫居住。   按照规矩,刚降生的幼崽本应该在西四所熬过了头一岁,待确认孩子没有大碍了,方才会被接入嫔妃宫中抚养。但八阿哥这出生时颇有波折,情况特殊,倒是直接入了延禧宫,和满了周岁的六阿哥、七阿哥一道,被养在了惠妃膝下。   延禧宫的日子比西四所的日子更加称心。齐东珠得了惠妃的信重和友谊,在延禧宫中自然能横着走,萨摩耶阿哥又是个不会大声哭闹,奶呼呼糯唧唧的奶团子,除了有点儿黏手以外,半点儿都不磨人。齐东珠还能随时看望陪伴双姐,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前所未有的富足。   可她唯一见不到的,就是被抱入景仁宫抚养的比格阿哥了。   齐东珠偶尔也会因此失落,但是在延禧宫的日子温馨又充实,她怀里的萨摩耶阿哥又粘手得紧,此刻就正四爪并用,企图将自己挂在齐东珠的手臂上,惹得齐东珠狠狠搓了搓他白中透粉的小肚子,笑着嘟囔道:   “还只是小熊耶,没有变成尴尬期的小猴耶,怎么就这么皮了。”   就在这时,一只哈士奇狗头凑了过来,对着奶呼呼的萨摩耶耸了耸黑鼻子,狗头上的两只三角形的毛耳朵几乎戳到了齐东珠脸上。   “大阿哥!”   齐东珠惊叫一声,推开了哈士奇毛绒绒的狗头,将爪爪上还禁锢着纱布和木条的萨摩耶幼崽放回了床榻上。   “爷来跟母妃请安的。”   因着齐东珠和延禧宫深厚的关系,再加上和哈士奇阿哥十分熟稔,齐东珠在他面前也没有装模作样地行礼问安,反倒是十分自在地问道:   “您好容易下了学,怎还不回去好好歇息。”   齐东珠看着哈士奇阿哥脸上天生带着的黑色毛毛眼圈,有些不确定他是熬得憔悴还是天生如此。康熙朝对于皇子的课业管束是极为严苛的,据齐东珠对于大阿哥的观察,这个不到十岁的小毛崽每天上午三四点钟就要起来去上书房读书,过了午,又要去开弓射箭,每日射出几百发箭簇,还要随着年龄每日剧增。   齐东珠摸过哈士奇阿哥的小肉垫儿,上面已经被磨出了厚厚一层死皮,可教齐东珠心疼坏了。实话实说,若是放在现代,哪家敢这么养狗子,早就被举报虐狗了!   更别提上书房的日子也绝对不好过。这个时代是满汉蒙混用的,也就是说每个皇室子女最基本的语言学习就要涵盖三门语言,再加上康熙还喜欢西学,为他的好大儿们延请了传教士作为老师,教导他们拉丁语和法语。   而这都不算在上书房的课业内容之中。也就是说,这哈士奇阿哥每日从凌晨三四点晨起,一直学到傍晚方休,那可真是看着都让人觉得累得喘不过气来。   也幸亏哈士奇天生精力旺盛,被折腾了这么一天,还有功夫来玩他的弟弟。齐东珠爱怜地摸了摸哈士奇阿哥的狗头,心中想到。   齐东珠这习惯性摸狗头的动作让半打的哈士奇暗暗磨了磨牙,带着几分清秀的哈士奇狗脸上露出了被冒犯的愤愤表情,可是他很快就因为齐东珠高超的手法,眯起了眼睛,黑色鼻头涌出一点儿哼唧。   “放肆。”   哈士奇崽拽拽地说,却没有挣开齐东珠抚摸他狗头的手,即便那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 第78章 爱笑   ◎如果齐东珠知道哈士奇阿哥在想什么,一定会忍不住狠狠给哈士奇阿哥泼一盆冷水。这萨摩耶幼崽还没满月,他懂个屁的崇拜,知道什么是兄长,他看◎   ——   齐东珠笑了笑, 见好就收,没有继续逗这只脸皮很薄的大狗,可还没等她问哈士奇幼崽今日上课学了什么的时候, 便见哈士奇幼崽已经把他雪白色的大爪爪伸向了榻上还没满月的萨摩耶崽。   眼看着那和萨摩耶幼崽头差不多大小的爪子就要盖在那小奶团子身上,齐东珠连忙扯住哈士奇阿哥的爪子, 说道:   “弟弟还小呢, 不要闹他!”   哈士奇阿哥很冷酷地“哼”了一声,收回了蠢蠢欲动的爪子, 冰蓝色的眼睛却还黏在这坨哼唧着望向他的小白团子身上。   卫双姐生下的这奶团子别的不说,是真的讨人喜欢。齐东珠就没见过这么不认生的幼崽, 或许这就是萨摩耶的血脉天赋, 无论对谁都能又甜又软地撒起娇来,哪怕对这哈士奇阿哥也不例外。   倒不是哈士奇阿哥哪里不好。齐东珠也养过这小哈士奇, 自然十分护短, 半点儿歪话都不乐意听的。但哈士奇这个年纪, 惠妃都嫌他没轻没重的, 在他吓哭了小金毛七阿哥之后, 就不让他随便靠近这些孱弱的幼崽们了。   想来今日也是他跟惠妃请完安, 自个儿偷偷摸摸溜进来玩的。可齐东珠哪儿忍心赶他出去,哈士奇阿哥每天上课就够累了, 想来吸吸其他小狗充充电, 也是合情合理的。再说, 齐东珠也知道,哈士奇阿哥和惠妃虽然是亲生母子, 却没旁人想的那么亲近。   往日里, 哈士奇阿哥面对惠妃, 也就只是按部就班地行礼问安, 母子二人互相换几句得体的话儿,便也就这么了了。齐东珠每每思及此处,便也直叹气,只因她了解惠妃的性子,知道她本就性子冷,哈士奇阿哥又不是她亲手抚养长大的,一时母子二人虽然连心,但着实亲近不起来,只能在规矩的框架之中交换几句体己话儿,谁都不知道如何去打破那自幼骨肉分离造成的隔阂。   “爷想抱八弟。”   哈士奇幼崽一脸严肃地说。在延禧宫目前养着的三个弟弟里,他最喜欢这个不认生的八弟了。六阿哥天生心疾,哈士奇阿哥也知道分寸,怕连累了母妃,不敢靠近,那七阿哥又是个天生的跛子,还见他就哭,大阿哥眼高于顶,自然瞧不上,觉得忒没意思,唯有这个八弟,见了他还会咧开小嘴儿笑,一看就是十分崇拜他这个大哥了。   如果齐东珠知道哈士奇阿哥在想什么,一定会忍不住狠狠给哈士奇阿哥泼一盆冷水。这萨摩耶幼崽还没满月,他懂个屁的崇拜,知道什么是兄长,他看到哈士奇阿哥就笑,无非是萨摩耶血脉觉醒,天生就爱笑罢了!   可此时,齐东珠还是义正严辞地扒开了哈士奇阿哥的大爪子,婉拒道:   “大阿哥找旁个玩儿去,晚膳吃好了吗?小厨房里有我给良贵人炖的汤,大阿哥要不要?”   “放肆!本阿哥怎能喝妃母坐月子的补身汤!”   哈士奇幼崽气得脸上毛毛都炸开了,对着齐东珠呲起了牙,而齐东珠心中乐呵他竟然还知道什么叫“坐月子”,好讲究一个小狗。   “好嘛,不喝算了,下次我给大阿哥做些枣泥酥,好不好?”   齐东珠倒是不怕把哈士奇阿哥喂胖了,只因这幼崽每天的运动量快赶上专业运动员了,估计怎么吃都只能长腱子肉,多补补反而好。   “爷不爱吃那些甜嘴儿的东西。”   哈士奇幼崽撇开脸,又去盯着榻上对他勾着小白爪的萨摩耶幼崽看。齐东珠知道这小崽又在装深沉了,往日里给他包了甜点去上书房,吃得可乐呵,但每次这么一提,他就秉持着真爷们儿不爱吃甜的的原则,总是拒绝。   不过看着他眼巴巴和萨摩耶阿哥对视的模样,齐东珠还是心软了。她小心地托起萨摩耶幼崽,将他放进了哈士奇阿哥迫不及待托起的爪爪里,轻声说:   “大阿哥可抱稳些,别让他抻着伤手。”   “喔,啰嗦。”   半大哈士奇欢喜地将萨摩耶奶团子拢进臂弯里托着,低下头用狗鼻子在幼崽的身上拱了拱,换来哈士奇幼崽的咯咯笑声,和贴在哈士奇阿哥鼻头上的小黑肉垫儿。一大一小两个幼崽贴贴的画面儿可萌煞了齐东珠,让她情不自禁地发出“aww——”的感叹。   “八阿哥是不是很可爱。”   她摸了摸哈士奇阿哥毛绒绒的狗头,轻声问道。   “八弟是最好的,比那自作聪明的老三不知强多少倍,哼。”   哈士奇阿哥吸了吸小崽,才将软绵绵的奶团子放到了榻上,将自己的大爪子给小萨摩耶抱着玩儿。   “嗯?三阿哥惹大阿哥生气了?”   齐东珠听到哈士奇阿哥讲起了上书房的事儿,便鼓励他继续说。这小崽往日里又酷又拽的,就算是骑射课讲大腿内侧磨得毛都掉没了,还血糊糊的,他也不跟他自个儿的母妃提,还是齐东珠通过系统的五感改变,发现了哈士奇崽的异常掉毛行为,才教太医来看。   齐东珠当然知道,自个儿的身份本就不该过问他们这些小主子的事儿,可是她也清楚,自个儿不问,没得旁人会关心、敢关心了。   哈士奇阿哥因着年幼时候的记忆,还有齐东珠和延禧宫极为亲近的身份,对她是不设防的,听闻此话儿,便也毫不客气地哼出声来,烦躁道:   “惹人烦得很,在老师面前显眼也就罢了,下午上骑射课,皇阿玛好容易来看,他就开始哭!往日爷打靶也没见他哭,皇阿玛来了,倒显得爷欺负他似的。”   齐东珠听着小哈士奇的抱怨,又摸了摸大阿哥的狗头。之前她就听荣妃来说过,三阿哥这还不满六岁,就因为天资聪颖,被特例收进了上书房,和大阿哥一同学习。入了学的三阿哥却是聪颖过人,无论是满汉经学,还是数理天文,都学得极好。   倒是大阿哥因在宫外蹉跎多年,下面既有一个由康熙亲自教导的太子,又有一个刚入学就大放异彩、天资过人的三阿哥,其中压力可想而知。   齐东珠张了张嘴,心想你别跟你三弟比了,他可是边牧啊。即便是家里不鸡娃,边牧随随便便考两个博士也不让人意外,再加上你爹康熙这种鸡娃到极致的教育手段,估计日后手上能有十几二十个博士学位。   即使是齐东珠也知道,未来的三阿哥可是修书立传,精通算术,骑射水准堪比康熙。   但这话儿可不能说出来打击哈士奇阿哥了。索性哈士奇阿哥也不是真的需要齐东珠说些什么安慰他,很多时候,青少年时期的幼崽只是需要一双善解人意的耳朵聆听他罢了。   “总之就是烦得很,不过,还是老二更烦人些。”   听到此处,齐东珠摸着哈士奇狗头的手一顿。她知道哈士奇阿哥是极为厌恶太子的,其实齐东珠也想象得到,哈士奇作为长子,每次见到太子都要屈膝行礼,且康熙虽然宠溺儿子,但他的儿子的待遇和太子的还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在这宫里,谁都知道太子的用度一向是比肩皇帝的,哪怕是到了灾年,康熙削减自己的用度,也绝对不会削减太子的用度。这般宠溺纵容谁都有目共睹,旁人或许看看也就罢了,毕竟天家之事,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可是若是站在同为皇子的哈士奇阿哥的角度,那确实是难以忍受。   毕竟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太子未曾立什么安邦治国之功,却有比肩皇帝的待遇,难免会让其他皇子觉得难忍。   “莫同旁人说去。”   齐东珠到底是现代人,眼里压根儿没有什么嫡庶之分,自然也不会觉得太子和大皇子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所以她并没有指责大阿哥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辞,或者是大惊小怪地去与惠妃告状。她只是温柔地揉了揉哈士奇阿哥的狗头,轻声提点他,话音里还透着几分理解和包容。   哈士奇阿哥在她的温柔之中眯起了凶巴巴的小狗眼,好半晌才哼了一声,也不故意去说些顽劣叛逆的话儿了。他这个年纪的幼崽,已经有了叛逆期的端倪,越是去约束管束他,他越要表现自己的无所畏惧和特立独行,反倒是齐东珠这样的包容和体贴,让他自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默默收了声,去用爪心揉了揉他八弟的小胖肚子,揉出了一个小小的奶嗝来。   他这个年纪其实也懂得,即便是有些话他说了不致死罪,齐东珠也听不得。他若是口无遮拦,反倒害了齐东珠受累。   怜爱地看着哈士奇阿哥吸了一会儿他的小奶耶弟弟,齐东珠嘱咐他回宫后早些休息,便将也开始犯困的萨摩耶阿哥送入了奶母的怀里。萨摩耶阿哥乖乖地眨了眨眼,雪白浓密的睫毛像小蝴蝶一样闪了闪,对齐东珠和大阿哥嘤地叫了一声,算作告别。   这就是萨摩耶幼崽讨人喜欢的地方了,虽然粘人,却不闹人,在谁的怀抱里都安安静静的,谁逗他都会笑,有极为强烈的社交意识,这样一个毛团子,谁能拒绝呢!   齐东珠亲了亲他的软塌塌搭在脑门儿上的小耳朵,跟小海豹耶道了别,大阿哥对这种腻歪的行为嗤之以鼻,却还眼巴巴地看了会儿他弟弟白皙漂亮的小脸蛋儿,方才离开了降下暮色的延禧宫。   ———— 第79章 再见   ◎“香香小狗,这是谁的香香小狗儿!”大抵是齐东珠吸狗时的声音过分扭曲可怖,像极了她儿时动画片里的石矶娘娘,让一向粘手的萨摩耶幼崽◎   ——   齐东珠拎着她精心熬煮许久的佛跳墙, 溜溜哒哒地进了延禧宫良贵人下榻的偏殿。   惠妃亦然在侧,正与双姐说些逗趣儿的话,哄她开怀。分娩那日, 卫双姐失血太多,伤了身体, 直到如今还是一副面色苍白的模样。齐东珠想着法子从惠妃对她们敞开的延禧宫内库里倒腾着好东西给双姐补身子, 总算是没留下太过于难解的后遗症来。   “东珠,八阿哥今儿个怎么样了?”   双姐见她进来, 便轻声问道。齐东珠一边给她盛汤,一边回应道:   “好着呢, 你甭担心。我寻思着, 他骨头好得快,兴许百日的时候, 便不会看出什么端倪了。”   “那感情好, ”惠妃亲手从齐东珠手里接过了汤碗, 舀起一勺汤, 递到卫双姐略显苍白的唇边儿:   “到时候我请太皇太后懿旨, 在延禧宫为八阿哥办这一场百日宴, 再请皇上下旨赐名,到时候八阿哥一露脸儿, 我看哪个敢说他身体有疾。”   “娘娘又逞威风, ”   双姐声音软糯地说着, 一双琥珀瞳里却全是柔软的温情:   “莫要太招摇的好。娘娘得这个孩子,若是觉得开心了, 那就是他天大的福气了。旁的也不必强求。”   话音未落, 她口中又被惠妃塞进了一勺浓稠的汤水, 不得不嗔怪地看着惠妃, 听惠妃说着:   “这孩子何止我这点儿福气?东珠救了你们母子,也治好了他的手臂,便是皇上也亲手抱过他,除了太子,我看旁的皇子没有这般福气。日后我也会叫大阿哥多多管照他,怎么说也要求封个贝勒爵位…双姐,你好生照顾自己便是了,旁的事,我一概管照着。东珠,大阿哥是不是喜欢他得紧?”   听闻惠妃的话儿,齐东珠呵呵笑了,伸手勾住桌上牛油做的小点心,说道:   “大阿哥喜欢着呢,今日还去抱了八阿哥——呃。”   齐东珠连忙用点心塞住了自己这张乱说的嘴,果不其然见惠妃握着汤匙的手一顿,眉毛竖了起来。   “大阿哥没轻没重的,怎么让他抱八阿哥?早就跟他说了不让他去惹孩子,若是伤了碰了,可就—”   见惠妃声音急切,卫双姐连忙伸手勾住惠妃的手,将她手里的汤匙含进嘴里,咽下汤水后说道:   “大阿哥喜欢八阿哥,这是多好的事儿,娘娘管他们兄弟做甚?”   “东珠,日后可莫要纵着大阿哥。他懂什么照顾孩子呢,一贯粗手粗脚,没轻没重的。”   齐东珠咽下御膳房出品的小点心,思及哈士奇阿哥今日小心翼翼地用两只雪白的大爪爪捧起他弟弟的模样,不由为哈士奇阿哥辩护两句:   “娘娘,大阿哥小心着呢。他是您亲生的孩子,内里也定是个好脾性,您放心吧!”   卫双姐也握住惠妃的手指,连声迎合着,倒是惠妃左看看温柔的双姐,右看看呲着牙傻笑的齐东珠,最终也觉得跟这两个人讲不明白,便叹口气舀起一勺汤,再度送到双姐嘴边儿:   “你们呐。正是因为大阿哥是我亲生的,我才深知他秉性。或许年纪小时还不显,但若是长此以往纵着他,必成隐患。”   “还都是孩子呢…”   卫双姐轻声劝着惠妃,让惠妃露出个笑容来,也纵容地应和道:   “嗯,还都是孩子。”   ——   又二月余,八阿哥百日,被康熙赐名“胤禩”,虽还未曾收录玉碟,但总归是正式有了名姓。   齐东珠抱着手臂已经大好的萨摩耶崽,有些忐忑地站在延禧宫里,翘首以盼着开宴。只因这回儿她听说佟贵妃会带着养在她膝下的四阿哥一同入宴。   倒是同样养在佟贵妃膝下的三阿哥和惠妃的亲子大阿哥参加不了这在延禧宫办的宴席,只因康熙对于皇子课业要求极为严格,如今不仅亲自教授太子,还对大阿哥和三阿哥进行不定期的抽查,这会儿,这两个到了年岁的崽崽正在上书房熬时辰呢。每每看着大阿哥带着一群哈哈珠子风风火火去上学的模样,齐东珠都格外想举报康熙虐狗。   索性比格胖崽还没有到被康熙的铁血教育摧残的年纪。   齐东珠这么胡思乱想着,她怀里的萨摩耶阿哥不堪寂寞地伸出两只毛爪爪,抓住齐东珠的手指,毫不见外地塞进嘴里嘬着。齐东珠拿这个粘人的小毛崽半点儿法子都没有,索性手是干净的,便由他嘬去。   如今这个萨摩耶幼崽已经由刚出生时酷似北极熊幼崽的模样,长成了现在这个爆了毛的白色小海豹了。他头顶上的耳朵仍然是小小软软的两只,软塌塌地贴在他的脑门儿上,正面看时还是几乎看不见的。   他已经完全睁开了一双盈润的小狗眼。和黝黑眸子的比格胖崽或者是蓝色眼眸的哈士奇和边牧幼崽不同,他的眸子是和他母亲双姐如出一辙的琥珀瞳,是一种温柔又莹润的暖棕色。若是仔细看,那颜色其实并不太深,只是眼瞳周围包裹着一层漆黑的晕环,显得野性难驯又活泼跳脱,自带一种难以拒绝的魔力。   齐东珠便是看不见他人类的模样,也能想象得到,他和卫双姐的模样像了个七八成,未来定是个美人胚子。   甚至,他还遗传到了卫双姐身上那股独特的冷香。这让他愈发让人难以抗拒,只因一只奶呼呼又粘手的小奶狗已经足够让人血糖飙升了,这香香小狗儿,谁能抗拒得了!   反正齐东珠是抗拒不了的。见左右无人,齐东珠又故态复萌地发起了疯,将自己的鼻梁狠狠蹭萨摩耶幼崽粉□□白的肚肚,嘴里还胡言乱语道:   “香香小狗,这是谁家的香香小狗儿!”   大抵是齐东珠吸狗时的声音过分扭曲可怖,像极了她儿时动画片里的石矶娘娘,让一向粘手的萨摩耶幼崽吓得吐出了齐东珠的指尖儿,连带着一截儿粉色的小舌头也露在外面,一双小狗眼里带着一丝惊恐和呆滞,俨然被齐东珠秒变石矶娘娘的本事给吓坏了。   齐东珠乐坏了,又将这个雪白的小崽从头到脚揉搓过一遍,让这个毫不记仇的小甜崽再度安逸地趴在齐东珠的怀抱里,抱住了自己雪白的小爪爪。   他与比格胖崽到底是有很大不同的。齐东珠撸着手里这只软绵绵的小海豹,又怀念起比格胖崽的滋味儿来。比格胖崽是一款岿然不动的淡定小狗,往日里无论齐东珠怎么对着他弹软毛绒绒的胖肚子发疯,他都安然自得地吐着奶泡泡,懈怠给齐东珠什么回应,任摸任揉任盘。   倒是萨摩耶幼崽这种和外界交流互动非常频繁的社牛小狗,对齐东珠的发疯行为有着直观的反应,会被吓得呆滞,甚至还会嘤嘤叫着,作出逃跑的姿态,让齐东珠颇有一种亵渎良家妇狗的快感,更加无法自拔起来。   这个地球没有小狗可怎么转哦。   齐东珠搂着非常好哄、完全不记仇的萨摩耶幼崽慨叹道。   不多时,百日宴开席。佟佳氏在惠妃亲自搀扶下坐到了上首,温柔地对各位嫔妃、公主和阿哥笑了笑,宣布开席。   齐东珠倒是有些担心地看着佟佳氏仍然苍白疲惫的脸。宫中人人都道佟佳氏身子骨孱弱,恐不太长久,连子嗣也无法生育,向来为某些宫妃所耻笑。说些什么身份高有什么用,家世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病歪歪地苟活着,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可在与佟佳氏的几次交流的际遇里,齐东珠却是知道佟佳氏是多么温柔包容的性子。她的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德嫔的斟酌,双姐的纯善,惠妃的冷傲,和宜妃的娇憨一样。所以即便佟佳氏是各种意义上的统治阶级,享受着无数奴婢趋奉的主子,齐东珠也很难对她生出任何恶感。   私下里,其实齐东珠和德嫔一样,都希望佟佳氏是那个抚养四阿哥的人。因为她们作为最爱四阿哥的人,都知道佟佳氏是最有可能包容四阿哥的所有异样,对他视如己出,真心相待,不会有半点儿错待的那个人。   无论于情于理,见到佟佳氏的身子还是不见好转,齐东珠都有些担心和难过。她抱着糯米团子似的八阿哥走入殿中,将他放在了惠妃膝头,便退到一旁去了。   余光里,她瞥见比格胖崽安安静静地坐在佟佳氏身后的椅子上,头也不抬地摆弄着自己的小爪子,他身后站着几个眼熟的侍从,其中还有翠瑛。   齐东珠跟已经成为四阿哥身边儿姑姑的翠瑛隔空打过招呼,又有些忧心地看着这几乎不怎么抬头的比格胖崽,不知所措起来。   就在此时,她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凝目望去,是离比格阿哥颇近的一个嬷嬷打扮的宫人。那宫人目光不明地看了齐东珠许久,便俯下身在比格阿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比格阿哥没有理会,那嬷嬷便将他的小爪子拿下了桌面,又摆正了他的坐姿,而后才退回原处。   被强行变了姿势的比格胖崽明显焦躁起来,小身子连连颤了几次,小爪子抠抓着桌面儿,半晌才平静下来。   齐东珠看在眼里,也十分心疼。待宴席过了大半,萨摩耶阿哥身上已经挂满了金灿灿的长寿锁,整个崽被压得嫩声哼叫,齐东珠才从满面喜色的惠妃怀里接过了这个十分招人喜欢的小幼崽,但她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忧虑起比格胖崽来。   “东珠,”   就在此时,她突然听到佟佳氏声音温柔道:   “你随我来,见见四阿哥,可好?” 第80章 额捏   ◎齐东珠垂下头,亲了亲他黑色的小爪垫,没能收住自己的眼泪,让一滴泪落在了萨摩耶幼崽软乎乎的头毛上,在柔软的毛絮里砸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小◎   ——   齐东珠抱着八阿哥愣了一瞬, 继而对着佟佳氏的方向福身应是。她跟上佟佳氏时,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与宜妃言笑晏晏的惠妃,见惠妃对她轻轻点了头, 也没有要抱回八阿哥的意思,便任由手中的萨摩耶幼崽又粘上了自己的手。   齐东珠不觉得自己见过有比萨摩耶阿哥更粘手的小毛崽了。但凡谁抱起他, 这个软乎乎的香香小狗便会用两个长着黑色肉垫的白爪爪搂住那人的手臂, 嘤嘤哼叫着挤到那人怀里去。   即便是粗手粗脚的哈士奇阿哥都能有这个待遇,更别提齐东珠这样温暖馨香的怀抱了。萨摩耶阿哥立刻粘在了齐东珠手臂上, 因为刚才被诸多母妃揉搓过一遍,此刻已经有些乏了, 哼哼唧唧地眯起了小狗眼儿, 雪白的羽睫落下,眼尾还缀着一点儿晕红。   谁家小狗儿这么小就这么好看呀!我家的!我家的小狐狸狗!   齐东珠在心里发了会儿癫, 悄悄亲了亲萨摩耶阿哥的头顶, 让他在自己怀里安逸地闭上了眼, 摊成一只小狗饼。   随着佟佳氏入了延禧宫一处会客用的偏殿, 齐东珠抱着昏昏欲睡的萨摩耶阿哥站在一旁, 佟佳氏柔柔地对齐东珠笑了笑, 明明对齐东珠怀里的小萨摩耶喜欢得紧,却因为小萨摩耶看上去快睡着了, 也没有要齐东珠将小狗崽抱过来, 反倒是柔声唤齐东珠落座。   “多谢贵妃娘娘。”   齐东珠轻声道谢, 也不多加推脱,稳稳地坐在了椅子上。她知道佟佳氏的性情, 自然不会有什么扭捏作态, 若是那样反而令人贻笑大方。   “东珠, 八阿哥的伤势看着没有大碍了, 想来是你的功劳。惠妃姐姐身边儿能有你这样有本事的大姑姑,是她的好运气,也是养在延禧宫的小阿哥们的好运气。”   齐东珠受到了佟贵妃的夸赞,当即也红了面颊。她对这样温柔的女子总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她知道靠系统坑蒙拐骗,误打误撞走到今日的自己绝对称不上什么大本事的人,便支支吾吾地小声嗫嚅道:   “能遇见她们和贵妃娘娘,奴婢才是撞了大运,若非是你们,奴婢怕早就烂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齐东珠自觉说了实话。她是清楚自己的斤两的,没什么大本事和大智慧不说,性子还倔得要命,若是穿越到女子宫斗的剧本里,她妥妥是一个活不过十分钟的大炮灰,死了连名字都没有的那种。   她心里知道她所处的宫廷是一个怎样吃人的地方,也知道在这个宫廷之中生存,不改变她自己的性子,是绝无生还的希望的。但她一直遇到对的人。   比格胖崽是,翠瑛是,卫双姐是,惠妃是,大阿哥是,佟贵妃是,曹寅也是。她靠着这些人星星点点的善意在这个全然陌生的时代苟活至今,也清晰的知道自己究竟该感激谁。   佟佳氏却是被齐东珠这夸张的说法儿逗笑了,温声说道:   “哪儿的话儿!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说完,佟佳氏似乎岔了气儿。她用帕子掩唇,轻轻咳了咳,而后又对齐东珠说道:   “东珠,你是个心思纯质的。入宫这些年,本宫还是头一回儿见你这样的人。宫中能有你,也算是一桩好事了。”   她这话儿,齐东珠实在不知道如何去接,便垂下头,掩盖面儿上的羞涩。佟贵妃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反倒是继续说道:   “不过今日,本宫倒是有一事想要请你帮忙。”   “娘娘请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说这话儿时,齐东珠已然在心中猜测到了佟佳氏未尽之言。想来佟佳氏能找到她一个宫婢头上,只能是关乎她曾经的小主子,现在被养在佟佳氏膝下的四阿哥了。   而比格阿哥是什么德行,齐东珠可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当即便紧了紧手臂,心中无端升起一丝忐忑。   她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比格胖崽了。自那日与比格胖崽在西四所道别,她入了延禧宫,比格阿哥被送入了景仁宫,和边牧阿哥一道,养于佟贵妃膝下。   在双姐的产子风波过去后,齐东珠围着伤了身子的双姐和吊着一只小白爪的萨摩耶阿哥忙得左右支绌。她当然是想见到比格阿哥的,但宫中规矩阻碍,德嫔和康熙的话儿尤言在耳,她不敢见,也不知如何去见。   即使是今日,她也只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仍然胖嘟嘟的小崽,生出了一点儿近乡情怯的思绪。她不知道,在自己离开了比格胖崽,让比格胖崽的生活变得天翻地覆之后,比格胖崽是否还会记得她,还会愿意让她抱一抱。   “是为了四阿哥的事儿。”   佟佳氏的声音有些斟酌,似乎在选择最合适的词句:   “他不是很愿意理会本宫。本宫想着,孩子或许是有些怕生,德嫔妹妹派了个管教嬷嬷来陪他,倒也未曾出什么差池,可本宫还是有些担忧,今日见着你,便想起来往日里你照顾四阿哥的时候,他还活泼好动些,或许你能告诉本宫,该如何与四阿哥相处。”   齐东珠一边听着,心一边揪痛不止。她不敢见的比格阿哥在景仁宫里过着什么生活,此刻从佟佳氏的三言两语之中,尽数明晰了起来。   比格阿哥在齐东珠离开他后,并没有像齐东珠希望的那样,变得开朗起来,去适应新的人和物,去和周围的环境多多互动。与之相反,他又尽可能地将自己封闭了起来,用极端笨拙的方式,去保护自己,隔离自己与这个他不能理解的世界。   齐东珠一时眼圈有些红了,泪水也漫了上来,双唇开合几次,却不知该怎么去诉说。她怀里的萨摩耶幼崽被齐东珠无意识收紧的手臂勒醒了,这个对外界和社交环境极为敏感的外向崽第一时间察觉了自己监护人低迷的情绪,当即“噫呜”地叫了一声,继而努力伸长自己还挂着沉重金锁的小白爪子,想去抚摸齐东珠的脸颊。   齐东珠垂下头,亲了亲他黑色的小爪垫,没能收住自己的眼泪,让一滴泪落在了萨摩耶幼崽软乎乎的头毛上,在柔软的毛絮里砸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小坑。萨摩耶幼崽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悲伤却感染人心的情绪,竟不由自主地也嫩声抽噎起来,从双眼皮的小狗眼里挤出一滴泪。   齐东珠被他甜得心都化了,可还是无法自拔地为不被理解的比格胖崽感到悲伤。她抬眼望向静静看着自己的佟佳氏,心想像佟佳氏这样温柔又体贴的人,若是对她直言相告,打开心扉,她是否愿意帮助比格阿哥呢?   她是否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帮助一个看似没什么前途,反而生性古怪的幼崽,帮助一个和她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皇家交由她来抚养的皇子呢?   齐东珠内心焦灼不止,那游移不定的性子又在她的身体里开辟了一个新战场,而还未等她开口,佟佳氏声音中带着一点儿笃定,轻声说道:   “东珠,看来你也知道此事。”   她温声说道,继而在大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慢慢靠近了抱着萨摩耶幼崽的齐东珠:   “好教你知道,东珠,我一向觉得四阿哥不肯亲近我,是我哪儿做的不够好,或是他还不适应景仁宫的环境。我膝下无子,景仁宫里又空泛得很,我生怕养出什么差池来,愧对皇上的信重,也愧对德嫔妹妹。”?   佟佳氏不再自称本宫,而是以“我”代称,这让本就心中不安的齐东珠越发忐忑起来,连忙也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抱着萨摩耶阿哥,在佟佳氏面前俯首。   佟佳氏却是伸手轻轻搀扶了一下齐东珠。她没有继续多讲,反而是去看了看齐东珠怀里,眨巴着水盈盈的眼眸的萨摩耶阿哥。她与扭过头来的小萨摩耶对上了视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避开带着锋利甲套的指尖儿,用指背轻轻蹭了蹭萨摩耶阿哥萌萌的小脸儿,换来了萨摩耶幼崽的一声嘤咛。   佟佳氏不由自主地露出个笑容来,继而继续对齐东珠说道:   “你把八阿哥也照顾得极好。我瞧着他可真像双姐。他定是个有后福的,因他出生艰难,太皇太后下发了懿旨,令京中产婆换器学道,想来不久之后,这天下女子分娩,也能多了一层安稳。”   她虽说着是太皇太后懿旨,八阿哥的后福,目光却一直落在齐东珠身上。想来佟佳氏定然知道这让天下分娩女子少些风险的源头究竟是谁,这桩事又该归功于谁。她眼底有一种平静又有力的欣赏,这让齐东珠心口灼热起来。   佟佳氏是一个好人,也一定会做一个好母亲。她能帮助比格阿哥,一定会的。   此刻,齐东珠彻底放下了她那些纠结和斟酌,内心笃定起来。   “娘娘,四阿哥也一定会一样好,他只是遇到了些许困难,看着和常人有些不同罢了。若是娘娘能善加引导,一定能让四阿哥亲近娘娘,活泼起来。”   齐东珠说着,便见佟佳氏脸上露出了笑意,说道:   “那感情好。要我说呀,这非常人不走庸人之道,四阿哥与旁人不同,才是身负大智慧降生于世呢。先不说这个,我教她们将四阿哥抱进来,想来东珠也有些时日没见到他了,合该给你们机会亲近亲近。”   这话儿一出,齐东珠心里再无半分疑虑。佟佳氏一定会是个好额捏的,她一定会让四阿哥变得更好,乃至变成日后那个决断千里、纵横捭阖的雍亲王、雍正帝。   “谢谢娘娘,我是想他想得紧了。若四阿哥还记得我,我定然好好与他分说分说。”   能亲近比格阿哥,齐东珠自然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表现出自己对比格阿哥的渴求来。   希望那个在她臂弯里一点儿点儿变得圆润的小胖崽,还记得自己。 第81章 重逢   ◎一句温暖的爱语让比格胖崽眯起了自己黑亮的小狗眼,两只小白爪搂紧了怀里充当起胖狐狸玩偶的萨摩耶阿哥,又用头毛蹭了蹭齐东珠温暖柔软的掌心◎   ——   不多时, 即将年满三岁的比格阿哥被他身边儿的嬷嬷抱了进来,放在了佟佳氏身畔。   “你下去吧,本宫要单独与四阿哥亲近亲近。”   佟贵妃和声细语地与那位管教嬷嬷说着, 让那位管教嬷嬷无声地一福身,垂首退了下去, 并未多看一眼, 想来确实是宫中规矩极好的嬷嬷。   骤然被换了环境的比格阿哥掀了掀眼皮,一只小爪子勾着身上小衣的布料, 极有规律地用小爪子盘弄着那块儿布料。   齐东珠心里清楚,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自闭幼崽在新环境里寻求安全感的一种方式, 是一种强迫性的行为。她没有打断比格胖崽盘弄布料, 而是轻轻在比格阿哥瘫坐的那方木椅前蹲下身,缓缓地以一种不具有压迫感的方式进入比格阿哥低垂的视线里。   “宝宝, ”   她轻轻唤道。肉眼可见的, 比格阿哥两只垂下的大耳朵一颤, 他没有立刻松开那块儿布料, 而是更加迅速且有规律的盘弄起来。   但他没有抬眼。   齐东珠心口发酸, 轻轻将自己怀里有些黏手的萨摩耶阿哥放在了比格阿哥身旁, 对着耷拉着脑袋的比格阿哥伸出了一只手,再次唤道:   “宝, 是我呀。对不起, 这么久没能去看宝宝。宝宝记得我吗?”   这一回儿, 比格阿哥盘弄布料的手突兀地停止了。他将一只小白爪“啪”地拍在了齐东珠对他摊开的手指上,瓮声瓮气地说道:   “记得。”   齐东珠欣喜地笑了起来。而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佟佳氏也笑了。她早知道四阿哥早慧, 只是宫中嬷嬷不知如何与四阿哥相处, 方才让四阿哥不予理会, 甚至哭闹不休。   将四阿哥递过来的小白爪握在掌心, 细细摩挲着,齐东珠眨去了眼底的泪光,知道自己时隔多日,再次唤起了自闭比格少有的交流欲望,而胖崽还记得自己。   “宝宝在延禧宫,有没有听贵妃娘娘和嬷嬷的话儿?”   齐东珠轻声问道,比格胖崽没有回答,反倒是将脑袋瞥到一旁,带着大耳朵和小毛脸上的小肥肉都抖动不休。齐东珠觉得又可乐又心酸,心知比格胖崽是并没有好好听话儿的,此刻这样整个崽都表现出的拒接姿态,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宝宝,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嘛。”   齐东珠垂下头,亲了亲比格胖崽递给自己的小胖爪,得寸进尺道:   “给我抱抱吗,宝宝?”   “给抱!”   这回儿,比格胖崽的回应清脆又响亮,甚至迫不及待地将其他几只小毛爪也伸向了齐东珠的方向。可此时,方才被放在比格胖崽身旁的萨摩耶阿哥失去了齐东珠的怀抱,粘人的小甜糕嘤嘤起来,微微向有人声的方向蠕动了一下,伸出两只小白爪,正巧抱住了他身旁比格胖崽的一只后爪。   比格阿哥骤然被一团软乎乎毛绒绒的东西粘住了脚,却浑然不觉,抬起一双黑亮的小狗眼期待地等着齐东珠来抱他。齐东珠被他全神贯注的小狗眼看得心口灼热,将他连带着那粘手的萨摩耶幼崽一道抱了起来。   比格阿哥是一款比较具名的胖崽,一只崽占据了齐东珠的大半怀抱,两只雪白的胖爪爪像曾经那样勾住了齐东珠的前襟,让齐东珠的手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齐东珠抱着两只幼崽坐了下去,把比格胖崽放在了膝头,以减缓手臂上的压力。她没有继续追问比格胖崽在景仁宫中的生活,而是将那团雪白的,粘手的萨摩耶幼崽展示给比格胖崽看:   “宝,这是弟弟。”   “嘤!”   萨摩耶幼崽一点儿都不排斥陌生的人或者陌生的崽,一双小狗眼瞅向了自己的哥哥,还用小白爪在比格胖崽毛绒绒的胖肚子上踩起了奶。   比格胖崽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嘴皮子一耷拉,看起来对这只抢占自己怀抱的雪白团子生出了好大怨气:   “森么弟弟。”   齐东珠按住了比格胖崽蠢蠢欲动将这坨白团子踢出去的小白爪,将香香软软的萨摩耶奶团子和比格胖崽拢在一起,软声说道:   “是香香的弟弟。”   “嘤!”   萨摩耶幼崽积极回应着齐东珠的温声软语,即便他根本听不懂齐东珠在说些什么,这个社牛小狗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抬眼瞅了瞅满面温柔垂首看着他的齐东珠,又瞅了瞅他身旁比他大一大圈的沉默幼崽,张开小嫩嘴儿,软乎乎地叫了一声。   “咿——”   比格胖崽不耐烦地沉着一张小胖脸,把一只白爪爪抵在萨摩耶崽崽的小毛嘴儿上,铁石心肠地干脆拒绝萨摩耶幼崽的示好。   萨摩耶幼崽也不是一般的崽,顺势用两只小白爪抱住了比格胖崽的胖爪子,张开小嘴儿对着比格胖崽的粉色爪垫儿就是一阵奶狗啃咬。可是萨摩耶阿哥还没有长牙,啃来啃去也只留下了一串儿奶味十足的口水,丝毫无法撼动比格胖崽胖乎乎的巨爪。   齐东珠看着两个圆滚滚的幼崽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两坨不一样的毛绒绒各有各的可爱,心早就化成了一滩水儿。她伸手捋了捋比格胖崽皱起来的小眉头,把两个崽往怀里拢了拢,让萨摩耶幼崽靠在了比格胖崽软乎乎的毛肚皮上,轻声说道:   “宝,弟弟像不像你的胖狐狸玩偶?”   当然,在齐东珠眼里,萨摩耶幼崽和胖狐狸玩偶别提有多像了。或许萨摩耶再长开些,软软弹弹的粉白色耳朵立起来,会更相像。总的来说,都是两坨又白又圆,像云朵一样的白团子。   可是比格幼崽肯定不这么想。在他眼里萨摩耶幼崽完全就是一个没有毛发的人类幼崽,和他的白色狐狸玩偶没有半点儿相似的地方。他的小狗眼震惊地看了一眼齐东珠,一张比格小胖脸儿上头一回儿显出几分呆滞来。没有露出质疑的神色是比格胖崽给齐东珠最后的脸面。他耸动着小黑鼻头,小狗眼神色凝重地看着仍然搂着他一只小胖爪的萨摩耶幼崽,探究着靠近了些,嗅了嗅萨摩耶幼崽毛绒绒的雪白小脸儿。   “咿——”   萨摩耶幼崽以为比格胖崽在与他玩闹,一只嫩呼呼的小白爪轻轻落在了比格胖崽的黑鼻头上,黑色的肉垫儿还拍了拍比格胖崽的敏感的鼻头,当即使比格阿哥打了个喷嚏。   “不像。”   秉持着谨慎的态度,比格阿哥退开一点儿,保护自己被袭击的黑鼻头,用口水音清晰地说道。但他却是从齐东珠提及胖狐狸玩偶的话中知道了这个叫“弟弟”的生物该被如何对待,于是他摊开两只小白爪,抱住了包裹着萨摩耶幼崽的襁褓,用自己软乎乎的温暖毛肚肚接纳了这个不长毛的“胖狐狸玩偶”。   那模样可萌煞了齐东珠,也萌煞了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两个软萌可爱的幼崽互动的佟贵妃。佟贵妃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喜欢,轻声站起身,凑了过来,也挥手拒绝了齐东珠站起来请安的动作。   “宝宝真棒,是个好哥哥。”   齐东珠垂下脸,狠狠亲了亲比格胖崽毛绒绒的额头,又偷偷用鼻尖儿拱了拱比格软塌塌的大耳朵。她用只有自己和比格阿哥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道:   “宝,嬷嬷爱你。”   这句话就像一只锚,在齐东珠曾经与比格阿哥相伴的日日夜夜里反复烙印在比格阿哥懵懂的,幼小的心里。被爱的感觉如此令人着迷,即便是比格阿哥这样孱弱的,对世界充满恐惧的幼崽,也无法轻易忘怀这样的滋味。一句温暖的爱语让比格胖崽眯起了自己黑亮的小狗眼,两只小白爪搂紧了怀里充当起胖狐狸玩偶的萨摩耶阿哥,又用头毛蹭了蹭齐东珠温暖柔软的掌心。   几个月的分离时光瞬间失去了它的魔力,比格胖崽被唤醒了曾经那些粘在齐东珠的怀抱里,被爱着的记忆,又变成了那安逸、胖呼、任凭揉搓的幼崽。   “爱你。”   他嫩着小嗓音重复道,扬起小毛脸儿,用亮晶晶的小狗眼儿看着齐东珠。齐东珠知道他其实想说的是嬷嬷爱宝,于是轻声应和道:   “爱宝。”   一旁的佟佳氏小心摘掉了手指上金光闪闪的华贵甲套,学着齐东珠的模样,向比格阿哥伸出一只保养得极好,白皙柔软的手,眼神期盼地看着比格阿哥,希望得到胖崽的胖爪垂青。可是比格阿哥故态复萌,即便是在齐东珠怀里感到安逸,仍旧是那个对社交环境一无所觉也不感兴趣的自闭胖崽,对着佟佳氏柔软的手心不为所动。   “贵妃娘娘也很喜爱宝,是不是?”   齐东珠对着佟贵妃笑了笑,抚摸着比格阿哥的头毛,循循善诱道。   比格阿哥搂了搂怀中萨摩耶阿哥的襁褓,将奶呼呼的小白狗挤出了一个奶嗝,嘤嘤叫了起来。比格胖崽有些不理解地看着趴在自己胖肚肚上的幼崽,奇怪他为什么会发出声响。   齐东珠见他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便知道比格胖崽若不是不记得佟佳氏对他的关怀,便是根本不记得贵妃娘娘是哪一个。她又捋了捋比格胖崽的头毛,将胖崽一张胖乎乎的小脸儿朝佟佳氏的方向扭了扭,说道:   “这是宝的佟母妃,宝记不记得?”   比格胖崽的视线被迫落在了佟佳氏的脸上,他瞥了一眼,便又垂下眼眸,这回儿倒是回答了齐东珠的问题:   “记得。”   佟佳氏柔柔笑了笑,将摊开的手掌心在比格阿哥的眼前晃了晃,轻声说道:   “四阿哥许母妃握握小手吗。”   比格胖崽毛脸一垮,齐东珠就怕他立刻挤出“不许”两个字,便轻轻戳了戳他水桶般的小肥腰。 第82章 接纳   ◎比格阿哥似乎是想哭闹,小狗眼都湿润起来,却愣是被齐东珠一个亲亲和佟佳氏落在他额头上的抚摸憋了回去。他坐在佟佳氏怀里,抬起小狗眼看了看◎   ——   不情不愿地, 比格胖崽将一只白色的毛绒胖爪放进了佟佳氏的手掌心,惹得佟佳氏发出一阵欢喜的轻笑。而被比格阿哥用小肥爪扒拉进怀里的萨摩耶阿哥眨巴着他的琥珀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也很有眼力见儿地掏出了自己的小白爪,也想搭在佟佳氏的掌心里。   可奈何他的小爪子又短又小, 扑了个空。幼崽的大脑是没有发育出勘测距离的能力的, 萨摩耶阿哥完全不知自己的爪子短小,为自己的扑空感到惊奇, 发出疑惑的声响,可萌坏了佟佳氏。佟佳氏连忙将他的小爪子也收入掌心, 两只软乎乎肉嘟嘟的小爪被她握在手中, 让她的心都被填满了,弯着唇角笑个不停。   比格胖崽从齐东珠怀里看着她, 面露难色, 似乎十分不解佟佳氏为何如此。齐东珠奖励地亲了亲他眉间毛绒绒的小眉头, 轻声在他的大耳朵边说道:   “母妃爱宝, 宝给了母妃小手握, 母妃就很开心。”   见比格阿哥还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齐东珠嘱咐道:   “宝要让母妃开心,知道吗?宝要听母妃的话。”   比格胖崽小脸儿一垮, 又拗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简短又冷酷地从小毛嘴里吐出一个带着口水音的字儿:   “累。”   齐东珠内心柔软起来。她知道比格胖崽想表达什么, 他是在说,如果每次都要听大人在讲些什么, 接收这些来自外界的陌生信息, 对于一个自闭的幼崽来说是一个很累的过程。对于自闭幼崽来说, 社交环境大多数都难以理解, 旁人的情绪更加难以体察,而若是让他去分出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精力去与外界互动,那是一件太废崽的事了。   “累,也要听母妃的话。”   齐东珠温声与比格阿哥商量着,一边轻声亲吻着比格阿哥毛绒绒的脑壳,吸了满嘴的小狗味儿。   比格阿哥不吭声,拽着悄悄啃他小爪子的萨摩耶阿哥,缩进了齐东珠怀里。齐东珠知道,这是自闭幼崽表达抗议和不满的方式,可是齐东珠却不能让他继续在景仁宫过着自闭的生活,不能敞开心扉面对佟佳氏,而时常陷入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之中。   “听母妃话,嗯?是不是好宝?”   齐东珠不厌其烦地跟比格胖崽商量着,用鼻尖儿拱着他的大耳朵。胖崽被拱得生无可恋,皱起了小鼻子,而佟佳氏还在揉搓着他的小胖手,满面的温柔神色。   “四阿哥叫一声母妃,本宫让东珠姑姑来看景仁宫看望四阿哥,可好?”   “母妃!”   比格胖崽声音清脆,霎那间仰起了一张小胖脸儿,而齐东珠乍然听闻此话,也是一惊,抬起眼看向佟佳氏。   “娘娘,德嫔娘娘和皇上,都不乐见我亲近四阿哥,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齐东珠心中又酸又痛,却还是不得不据实相告。即便再想见比格胖崽,她也不能让佟贵妃冒着忤逆康熙旨意的风险,擅自做这样的安排。   “无事,皇上不会留意这点子小事。至于德嫔,既然她的孩子交给本宫来养,便是全心信任本宫,不碍事的。不过此事还需要跟惠妃姐姐说上一句,毕竟你如今算是延禧宫的人。”   “母妃母妃母妃。”   比格阿哥有些急了,胖乎乎的小白爪在佟佳氏的手掌心拍来拍去,一叠声叫着母妃,企图打断齐东珠的话儿。他这副小模样让齐东珠哭笑不得,一方面确实让他留意到了外界的声响,聆听了佟佳氏的话儿,另一方面却是让他这副烦人的复读机模样过早的暴露了出来,只希望别吓坏了佟贵妃。   哪知佟佳氏心里欢喜得紧,她身居高位,往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抱孩子这种粗活儿,是绝对轮不着她去做的,可是她此刻却是万分眼馋齐东珠怀里的两个幼崽,竟也不顾身边儿大宫女的劝阻,对比格阿哥说道:   “四阿哥给抱么?”   “母妃母妃母妃——”   比格复读机依然在重复着,齐东珠无奈,伸手点了点比格阿哥的小黑鼻头,将手里一大一小两只毛绒绒圆滚滚的幼崽,一股脑儿塞进了佟佳氏的怀里。   “多谢娘娘恩准。”   “不妨事。”   佟佳氏也顾不得与齐东珠细讲,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大宫女的帮助下搂住了两只软乎乎的崽,当即觉得空荡荡的心都被填满了。可她严重低估了比格胖崽的分量,齐东珠也高估了佟佳氏的健壮程度,见她身形有些晃荡,连忙和宫女扶着她坐在椅子上。   即便是被比格胖崽压了一手,佟佳氏还是半点儿舍不得将胖崽放下。她学着齐东珠的模样,一手揽着一只幼崽,低头亲了亲比格阿哥的头毛,又亲了亲萨摩耶阿哥的小脸儿,唇上殷红的唇脂啥时间将萨摩耶幼崽和比格胖崽的头毛染上一撮红,看着格外喜人。   “宝,不许叫了。贵妃娘娘准了,我晚些时候去看你,记得听贵妃娘娘的话儿,知道吗?”   齐东珠在佟佳氏身前半蹲下来,正对着被佟佳氏搂在怀里的比格胖崽,郑重其事地与比格胖崽商量道。她知道,若是比格阿哥答应下来的事,这个有点儿强迫症又记忆力超级好的小毛崽就不会忘记,而只要他答应慢慢开始接纳佟佳氏,和他的养母互动起来,他就一定会慢慢变好。   德嫔是对的,比格胖崽毕竟是个皇子,他这辈子不能永远只愿意和齐东珠一人交流。他总该是看上去得体的,哪怕不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的额捏和亲族。   “喔。”   比格阿哥睁着小狗眼,一只小毛爪伸向齐东珠,似乎是有点儿想脱离佟佳氏让他感到陌生的怀抱,回到齐东珠怀里去。可是齐东珠轻轻按下了他的小毛爪,不厌其烦地寻求他的回答:   “听贵妃娘娘的话儿,跟我说好。”   比格胖崽被压下了小毛爪,只能用两只小毛爪去紧紧搂住怀里无辜地眨巴着眼睛的萨摩耶阿哥。他被齐东珠养成了抱紧胖狐狸玩偶来缓解压力的习惯,此刻遇到齐东珠的“胁迫”,他只能垮着一张小毛脸儿,委委屈屈地搂紧了充当胖狐狸玩偶的萨摩耶阿哥。   萨摩耶阿哥感受到来自亲哥的压力,嫩声嘤嘤,又试图去啃他四哥的毛爪爪,用他的奶味口水将比格胖崽的小毛爪都打湿了。比格胖崽吭哧了一会儿,见齐东珠仍在殷切地盯着他,这几乎让这个自闭的幼崽焦虑起来,只能瓮声瓮气地说道:   “好。”   齐东珠高兴坏了,当即不顾仪态地凑上去,亲了亲在佟贵妃臂弯里的比格胖崽。等她亲完了,才恍然觉得自己太失礼了,几乎将脸拱进了人家贵妃的怀里。她红着脸,悄悄抬头觑了一眼佟贵妃,却见佟贵妃正半垂着脸,温柔地对她笑:   “只要本宫在景仁宫一日,景仁宫的门,永远向你敞开。”   她轻声给予齐东珠这样的允诺,窗外日光乍泄,使她温柔白皙的面容上覆盖着一层晶莹的柔光,让齐东珠看得有些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记得对佟贵妃道谢。临行前,她从比格胖崽的小爪爪里将萨摩耶幼崽解救出来,又迅速亲了亲比格胖崽的脑袋,轻声说:   “听话,我会来看宝的。”   “咿——”   比格阿哥似乎是想哭闹,小狗眼都湿润起来,却愣是被齐东珠一个亲亲和佟佳氏落在他额头上的抚摸憋了回去。他坐在佟佳氏怀里,抬起小狗眼看了看温柔垂首的佟佳氏,听到了她一句温和的:   “四阿哥,不要哭。”   比格胖崽没有哭。他看着齐东珠抱着八阿哥退出了偏殿,消失在他看不见的门后了。   齐东珠强压心酸,一边在延禧宫中慢慢地走,一边伸手抹去萨摩耶幼崽白色毛毛上沾着的红色唇脂,她最终是露出了一个笑来,只因佟佳氏的承诺全然是意料之外,她未来还会有许多见到比格胖崽的机会。   哪怕那不能是朝朝暮暮,哪怕那不会是长久相伴,但也总好过不得相见。   “宝贝真是嬷嬷的小福星。”   她垂下脸亲了亲在她怀里爱娇地蹭着她前襟的萨摩耶阿哥,让这个小甜崽嫩声嘤嘤起来,继而又困倦地闭上了一双澄澈的小狗眼,蜷缩在齐东珠的臂弯里。   “小狗准备睡觉了,晚安宝宝。”   齐东珠轻声呢喃着,一边对着延禧宫来往的奴婢打过招呼,抱着萨摩耶幼崽向卫双姐的宫殿中走去。   今日百日宴,卫双姐因为份位低微,身体又不佳,不便久留,露了个面儿便被惠妃吩咐清露扶回了宫殿之中。如今,延禧宫的宾客还未散,惠妃定然不得闲,齐东珠和小主角萨摩耶阿哥却是得了空闲,一齐去寻卫双姐了。   还未踏入殿门,齐东珠便见卫双姐晋封贵人后,内务府配给给她的大宫女白哥守在卫双姐外殿,内殿没什么声响,齐东珠抱着已经快熟睡过去的萨摩耶幼崽,也没让年轻稚嫩的白哥通报,便自行踏入了卫双姐的内殿。   她见到卫双姐正半依在榻上,手中还拿着本翻开的佛经。但双姐的视线却没有停留在佛经之上,而是空荡荡的落在殿内四足麒麟兽型香炉口中缓缓流淌出来的烟雾之上。   “双姐。”   齐东珠愉悦的心情和鼓噪的胸腔突然安静了下来,她心中升起一些不太好的感觉,这感觉突如其来,玄之又玄,像是什么顿悟,往日里那些被忽视的、不被关注的细节倾轧而来,让她的心重重地垂了下去。   “双姐,”   她再次开口唤道,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儿微不可查的抖动。而卫双姐似乎被她唤回了神,清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东珠,你来了。”   她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惊喜,那几乎就能掩盖住她在目光落到萨摩耶幼崽身上时那微妙的一顿。可是齐东珠却看得清明。   她缓缓靠近卫双姐,将有些昏睡过去的萨摩耶幼崽轻轻放在了床榻的另一端,而不是像往日一样,放入卫双姐的怀抱之中。 第83章 囚鸟   ◎“有你和四阿哥,八阿哥在宫里,我哪儿也不会去的。我就赖在这宫里了!”◎   ——   “东珠, 今日辛苦你了。早上娘娘派人送来了好些酥酪,我用冰镇着呢,你快去尝些。”   齐东珠看着她和往日一般毫无阴霾的温柔笑容, 心下涌起一股难言的刺痛。可齐东珠从来不是什么会说话的人,脑中纷乱之际,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假借去寻找屋内搁着的酥酪,撇开了脸, 以掩盖她脸上的神情。   她神似不属地从一旁的小桌上拿起那只甜碗,目光却划过了殿内窗畔的书桌, 和其上零落摆放的零散字画。   那上面画着很多的鸟儿。有长尾白绒的, 黄腹黑背的,彩羽斑纹的, 尽态极妍, 灵动可爱。   可没有一个是振翅飞翔的。   所有的鸟儿或趴或卧在枝头, 在雪地, 在湖面。她们身姿灵动, 本是美极了的, 可左看右看,却只能看出一个“困”字。   齐东珠的心口闷痛起来。但她强作镇定, 收敛了面儿上所有不该有的表情, 尽可能地舒展眉目, 端着甜碗回身,对卫双姐笑道:   “可亏得你记得我爱吃这个。今日延禧宫可热闹, 我都忙出了一身汗气来。”   卫双姐不答, 对她甜甜地笑。那看上去是极美的, 可齐东珠怎么感受不到, 那双自初见时便灿若星子的琥珀瞳,如今已经日渐黯淡了。   卫双姐病了。   这个事实在齐东珠脑海之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并不是说卫双姐因生育而导致的身子虚弱,而是指卫双姐在笑容之中仍然暗淡的眸光,指桌子上那些永远无法振翅高飞的鸟儿,指她看向萨摩耶阿哥时那微不可察的停顿。   她病了,是心病。或许可以被草率归因为现代人常说的产后抑郁,但齐东珠却知道,那病的引子,却早在她孕育八阿哥之前,就已经埋藏在她的心里了。   齐东珠这样的人,哪怕活了几辈子,也修炼不出什么心机来。她只能垂下脸,盯着手中缀着些葡萄干和果仁儿的甜碗,胡乱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她不敢抬头,吃得又快又急,而卫双姐本来面目含笑地望着她,而后那笑容却渐渐化为一丝忧虑。   “东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   齐东珠心中更为难捱。卫双姐就是这样的人,永远都有一种能体恤人心的本事。齐东珠见她要从小榻上下来寻自己,便连忙将被自己吃空了的甜碗放到一旁,又几步走回了榻前,很不讲究地用帕子摸了一下沾着水渍的嘴唇,说道:   “没有的事儿。”   她没有敢抬眼,只因她知道自己根本藏不住什么事儿。可当她在榻边落座,便见卫双姐趴在了她腿上,抬眼去觑她的神色。   她想扭开脸,却发现为时太晚,眼底的难过和不知所措已经被卫双姐捉了个正着。齐东珠扁了扁嘴,推开卫双姐那张过于清丽出尘的面容,转身从榻上抱起了睡得人事不知的萨摩耶幼崽,拢在怀里,像拢着一面盾牌。   卫双姐退开了些,没有继续逼问齐东珠,却仍然用那双澄澈纯净的琥珀瞳望着她,眼底透出一股子刨根问底的执拗。齐东珠知道自己是没有几乎拗得过她的,只能轻声开口道:   “那些鸟儿,怎么不飞呢。”   卫双姐愣了愣,继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声说道:   “东珠就因为看到了那些鸟儿?无非是我随手瞎描的罢了,东珠若是喜欢看鸟儿振翅,我给东珠画几幅,东珠不难过了,好不好?”   “才不是这回事。”   齐东珠被她没心没肺的话堵了回来,撇开脸去,轻轻拍了拍在自己怀里睡得四仰八叉,张着一张小毛嘴儿吐出了一点儿舌头的萨摩耶幼崽。   抱着暖烘烘的萨摩耶幼崽憋了会儿气,齐东珠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卫双姐在她身后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腰眼,当即让齐东珠打了个激灵,怀里的萨摩耶幼崽都一抖,若不是这小毛崽睡觉打雷都不醒,还真能把他给震醒了。   齐东珠回身,警告地瞧了一眼卫双姐,见她如从前那样,顽劣地吐了吐舌头。她眉目之中的阴霾被她隐藏得很好,旁人若寻,怕是寻不到半点儿痕迹的,可是她却瞒不过齐东珠。   “我如今是八阿哥身边儿的大姑姑,来日,待他离开了延禧宫,我便跟着他一道去景仁宫。双姐,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也很像你,如今身体也康健,一定会好好长大的。”   齐东珠动了动嘴唇,最终也只是转开了话题。今日百日宴上,她倒是摸清了八阿哥日后的去处。这宫中孩子到了一定年岁,便要去上书房入学了。惠妃能将小阿哥们养到入学的年岁,而后便会由当下后宫之中份位地位最高的景仁宫之主佟贵妃抚养这些孩子。   “那感情好。有你在八阿哥身边儿,是他天大的福气。”   卫双姐笑容明亮,可不多时,她却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轻声说道:   “如今他身子也大好了,看着也康健,东珠若是有旁的打算,也不必全心照料他。若是…若是东珠想出宫,我和娘娘都会给东珠想办法的。”   卫双姐和齐东珠相识已久,早在齐东珠在宫中生出诸多牵绊之前。齐东珠当然对她流露过想要出宫的意思,如今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这话儿,眼底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儿难以抑制地欣羨之色。   齐东珠心下一揪,便彻底知道了症结在何处,可她却发自内心地涌出了一股无力感。   自入选那日起,卫双姐怕是再也不能走那条离开宫廷的路了。她就是她笔下那些永远无法振翅飞翔的鸟儿,只能汲取这方寸之地的风和雨露。   这或许没什么不好,紫禁城养人,皇家更是生活奢靡。卫双姐如今诞下皇子,甚至有惠妃的百般照拂和宠爱,锦衣玉食,不外如是。连齐东珠都知道这个生产力低下的落后时代,女性生存尤为不易,连齐东珠都有暗暗慨叹宫中生活的便捷,卫双姐这个生于这个时代,又怎会不知?   可是,人存活于世,毕竟不是只依靠□□的满足和欢愉。卫双姐是什么性子,齐东珠自打第一回见她,便心中有数了。她能和卫双姐相交莫逆,除了阴差阳错的际遇之外,还有便是灵魂相吸。   她知道自己不会在这个时代遇到第二个卫双姐了,一个如同寒夜中的灯豆一样温暖的灵魂,一双澄澈见底,遇光而耀的琥珀瞳。她美得惊人,但让齐东珠心折的却不是她的美艳,而是她那双无法被囚困的眼瞳。   她不是一只囚鸟,不是一只能被养在笼中的鸟。她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被磨平了棱角,甘于被困的女子都不相同。   是她,让齐东珠在这个时代找到了真实存在的感觉。也是她让齐东珠明白,即便是再黑暗无光,再臭名昭著的时代,也有无法完全被磨灭的人性之光,也有人在懵懂之中逆流,在洪流之中挣扎,她们的血液是鲜红的,流淌的是浓烈的生命。   也是卫双姐,让齐东珠用更清明的目光去看待这个时代生活的更多人。让她逐渐不可自抑地发现,那些被这个时代裹挟的黑暗之下,仍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仍有人在自救,仍有人维持本心。   齐东珠垂下眸子,掩盖眼底的伤感。她怎不知卫双姐想要自己获得她永远无法得到的自由,出宫去探寻红墙外的天地。可却没有人能帮的了卫双姐。   “有你和四阿哥,八阿哥在宫里,我哪儿也不想去。”   齐东珠抱着仍然不肯清醒的萨摩耶幼崽轻轻晃了晃,让这小毛崽搭在襁褓外的肉乎乎的小毛爪跟着颤了颤,可人儿极了。   卫双姐终究是垂眸轻又快地看了一眼她的儿子,听闻齐东珠如此说,当即软了眼眸,用白皙的脸颊蹭了蹭齐东珠的肩头,那亲人的模样,和她生下的萨摩耶幼崽粘手的模样别无二致,倒将齐东珠也逗得短促地笑了一声。   “有娘娘和东珠在身旁,我该心满意足了。”   卫双姐轻声在齐东珠耳边说道,两人在床榻上依偎在一处,一同垂眼看着齐东珠怀里睡得小舌头都吐了出来的萨摩耶阿哥。   齐东珠其实知道,卫双姐也在尽可能地宽慰自己,也想从那些不着边际、难以抑制的有关自由的幻想之中走出来。或许对于卫双姐来说,宫中有爱人,有朋友,有她拼死诞下的孩子,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她该心满意足了。   可是若是思维随理不随心,这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殉道者前仆后继地死于非命了。   齐东珠心中仍然沉沉地坠着,但她半点儿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憋闷好半晌,她才轻声说:   “我还想吃酥酪,刚才吃太急了,没尝到味儿呢。”   “有的是呢,我叫白哥给你拿。”   卫双姐笑了,伸手刮了刮齐东珠的脸蛋儿,臊的齐东珠红了脸,躲开她裹着一阵冷香的细软指尖儿。   眼看着卫双姐为了不扰到睡得正酣的萨摩耶幼崽,自个儿下榻踩着鞋子,去门口叫白哥儿给她们拿酥酪,齐东珠看着她的纤细但仍然挺拔的背影,心中的揪痛舒缓了些许。   哪怕不知未来何去何从,至少此刻,她们都还能相依为命。   —— 第84章 金毛   ◎“呀——弟,坏!”小金毛不乐意了,甩了甩胖乎乎的小脑袋,扁了扁嘴,却也没有哭,而是也张开嫩嫩地小嘴儿去咬萨摩耶阿哥的头毛。◎   ——   康熙二十年末, 三番之乱被平,皇帝龙颜大悦,朝中焕然一新。   后宫女子等来了新一轮的封赏, 佟佳贵妃晋皇贵妃,德嫔晋德妃, 诸多之前被康熙口谕晋封的妃嫔等来了正式的册宝, 内务府忙得脚不沾地。   当然,这后宫中的事儿和齐东珠也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她继续在延禧宫过着偏安一隅的小日子, 偶尔在佟佳氏的纵容和默许下去景仁宫探望比格胖崽。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与小甜崽萨摩耶腻歪在一起, 亲手将这个小汤圆儿一样的白团子养成了一个大号糯米糍。   萨摩耶阿哥和比格胖崽多有不同, 在不满一岁的年纪,就充分展示了雪橇三傻的运动能力, 在榻上这方寸之地左冲右突。虽然幼崽还无法站立, 却能用他的四个小爪爪奋力吧啦柔软的床褥, 围着来逗他玩耍的大人嘤嘤直叫。   齐东珠和这个时代其他娇养幼崽, 恪守规矩的奶母不同, 她并不会觉得幼崽在榻上四处乱爬是不成体统的行为, 也不会用怀抱阻止幼崽四处探索。她只是说动了惠妃,给八阿哥的小寝室里铺上了厚实的毯子, 将加剧的棱角细细包好, 装上小小的围栏, 然后就任凭萨摩耶小崽肆意探索这个对他来说陌生又新奇的世界。   当然,她这种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标新立异地育儿理念自然引起了旁人的不解。康熙在与惠妃协商后宫新晋嫔妃用度之事时曾来看过萨摩耶幼崽一眼, 正巧见这还没满一岁的小奶崽四肢着地, 仰着一张白里透粉的小脸儿在围栏后对着齐东珠讨要抱抱。   齐东珠笑着抱起玩够了, 又开始变得粘手的萨摩耶幼崽, 正瞧见康熙冷着一张脸从屋外进来,近乎本能地后退了半步,脚跟儿靠上了她寻宫中做木匠活儿的老太监做的可收缩的幼儿栅栏。   “你给皇子弄个栅栏是为何意?”   康熙对齐东珠就没有什么好语气,见她就心生躁动,脸色愈发坏起来。   “奴婢给皇上请安。”   齐东珠心里觉得烦,但不得不抱着在自己怀里黏糊糊的萨摩耶幼崽,屈膝给康熙行了个礼。至于康熙的找茬言辞,她是半点儿都不想接,纯粹当作没有听到。   她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康熙的连番容忍,已经在他面前愈发暴露自己的本性。即便是惠妃见她这副模样,也觉得有些心惊。   康熙也深知齐东珠的秉性,见她又和个鹌鹑似的站在那里装傻充愣,心中又冒出零星火气,见跟随自己而来的惠妃又要开口替齐东珠解释一二,康熙更是不耐,径直摆了摆手,对齐东珠说道:   “把八阿哥抱来给朕瞧瞧。”   齐东珠老大不情愿。倒不是说被别人抱会让萨摩耶阿哥觉得不开心,毕竟他和那认人且自闭的比格胖崽一点儿都不一样,外向小狗能从与不同人的交际中取得乐趣。齐东珠只是有点烦康熙罢了。   小狗是来治愈世界的,小狗那么可爱,给你抱一下都是对你的恩赐!就康熙抱个小甜崽还要冷着一张脸,齐东珠每次都觉得他能吓坏自己的萨摩耶甜崽。   就康熙那个德行,说实话宫里的崽愿意给他抱的也不太多,萨摩耶阿哥算是个例外了,这也是康熙每次来延禧宫都会路过八阿哥的小院儿的心照不宣的原因。   据齐东珠所知,除却大阿哥和太子这种基本过了可以任由大人盘弄玩耍的年纪的幼崽,其他几个崽要么如同比格阿哥一般,天生就不爱笑,要么如同边牧阿哥一样,马上六岁了,回宫也有几年,还是会被他威严甚重,身型高大的皇阿玛吓哭。   齐东珠听闻,宫中的猫猫公主们也大多如此。幼崽有时候要比成年人更加敏感,对于身高马大的威胁也有更直观的反应。想康熙这种庞大的威胁只单单在幼崽旁边一站,便能让笑容从幼崽脸上慢慢消失,更别提他伸出比幼崽的脸都大好几倍的大手要抱崽崽了。   想也知道,对于一些内心脆弱敏感的幼崽来说,这种场面堪比恐怖片。   所以,即使儿女数量日渐增加,康熙受待见的场合也不算多。而这个天生爱笑,自带血统加持的小萨摩耶,成了康熙为数不多的选择。   齐东珠不情不愿地将香香小崽放进了康熙的手里。离开了齐东珠温暖馨香的怀抱,萨摩耶幼崽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噫呜——”,继而适应能力很好的伸出白色的小毛爪,扒住了康熙粗糙的大手,抬起一双小澄澈明亮的小狗眼去看康熙。   康熙也正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八阿哥。即便是康熙存心挑齐东珠的毛病,或是见她就想拿话刺她几句,也不得不承认,八阿哥被她和延禧宫养得极康健活泼。自被太皇太后抱走的五阿哥之后,六阿哥天生心疾,七阿哥又是跛足,康熙心中难免没有波澜。毕竟他年少时子嗣难存,如今这些幼儿的孱弱仍然像一根难以消解的刺,扎进他的心底。   这八阿哥降生时波折甚多,但总归是有福祉庇佑,也算得上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软乎乎的糯米团子被康熙举得有些难受,不过他脾气很好,又一点儿都不认生,对着康熙那神色不明的冷脸便伸出了两只雪白的小前爪,要康熙将自己搂进怀里抱着。即便是只有不满一年的生存经验,聪明的萨摩耶幼崽也知道被人抱在臂弯里比被卡住腋下托在手里舒服许多。   “呀——”   见康熙反应不快,小甜崽嫩着声音,咿呀地提醒着康熙,长着黑色肉垫的小爪子上下挥了挥,叫着他不太上道的皇帝爹。   康熙当然是正经抱过幼崽的。当时太子出生后,元后逝世,他亲自抚育太子,也多次将太子承托在自己的臂弯里。可等太子渐渐长大,国事繁忙,他便鲜少有机会和时间去细心地放松手臂和胸怀,去承托起一个软绵绵又十分脆弱的幼崽了。   他顿了顿,还是收拢手臂,先让萨摩耶阿哥靠在自己的壮硕的胸口,而后换了姿势,将这个香香软软的幼崽托在臂弯。   这咂巴着小嘴儿,用软嫩温热的小脸儿蹭康熙胸膛的幼崽勾住了他的手指,小嘴里吐出几个意味不明地气泡音,一双明亮的眼眸眸光清澈见底,包含信任,全心全意地看着他,这感觉好得出奇。   康熙面色虽然还端着,并没有露出柔软和喜爱,可惠妃到底是宫中多年的老人了,见康熙搂着八阿哥的时间可不短,便轻声笑道:   “皇上,这八阿哥天生就亲人,见着谁也不认生,性子当真是极好的。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嫔妾当真是领教了。”   康熙沉默片刻,倒是没领这个功,说了句中肯的话儿:   “像他额捏。”   齐东珠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可不是么,若是像你,怕是比比格胖崽的脸还臭呢。惠妃听闻良贵人被夸,那远比她自己被夸要令她高兴百倍不止,当即面儿上笑得极为灿烂,招来康熙有些疑惑的一眼。   继而康熙的目光又扫过一旁心中暗诽的齐东珠的脸,见她眼神儿还望着自个儿怀里的八阿哥,就差把“快还给我”写在脸上了。   她越这样,康熙就越要多抱八阿哥些时辰,竟在八阿哥的床榻上坐了下来,甚至还伸出手指去揉八阿哥的小脑壳。可大抵是多时没有做这种事,将萨摩耶幼崽戳了一个倒仰,雪白的毛毛中出现一个小坑。   余光里,康熙就见齐东珠的眉毛竖了起来,白皙的面颊开始鼓气,康熙莫名有些心虚,又欲盖弥彰地伸手揉了揉八阿哥奶白的小脸儿。   康熙的指腹常年拉弓,自然不是什么细腻的触感。这小萨摩耶自打出生以来就被整个延禧宫上下娇养惯了,小脸儿被搓红之后,萨摩耶不耶了,那宛如血脉觉醒的甜美笑容在小萨摩耶的嘴边儿消失殆尽,小鼻子也皱了起来,一抽一抽的。   就在这时,在惠妃的吩咐下,其他两个被养在延禧宫的小阿哥也被抱了过来。惠妃到底是一宫之主,行事多番考量,虽说她心里自然是偏向自己和双姐的八阿哥,但六阿哥和七阿哥都是养在延禧宫的,若是在康熙难得来看孩子的时候不允见,那是她这一宫之主没有气度了。   胖乎乎的小伯恩山六阿哥和小金毛七阿哥一同被抱了过来,被奶母小心地放在了康熙身边儿。康熙带着一点儿心虚,将已经不再笑的八阿哥重新还给了一旁堪称虎视眈眈的齐东珠。   他略看了看还算活泼的六阿哥和七阿哥,也没有上手去逗,只是对惠妃夸赞了几句延禧宫养人,将孩子都养得很好。   齐东珠看了看被奶母抱在怀里的伯恩山阿哥和金毛阿哥,心下涌起一阵怜惜。伯恩山阿哥天生心疾,太医说恐活不过成年。这样的先天疾病,便是放在现代,救治的方法也有限,更何况是这样缺医少药的古代了。为了伯恩山阿哥好,延禧宫最僻静的小院儿分给了他,以彰显惠妃的用心。   可谁都知道,这是个没有未来的幼崽。因为康熙的额外宽宥,他身边儿伺候的人大多是德妃指派的,在延禧宫安静又低调,甚至鲜少将伯恩山阿哥带出房室。便是齐东珠在延禧宫生活许久,见到这个小伯恩山的几率也不是很多。   小金毛倒是十分康健,可是才一岁多的年纪,话儿也说不利索,入内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也没得康熙多少关注。   对于这个跛足的幼崽,齐东珠当然能看得出,康熙还是心存芥蒂的,待他的态度,不及其他康健的幼崽那样好。这让齐东珠为这个小金毛不平起来,往日里也时常带着萨摩耶甜崽去他七哥的小院儿里玩儿,两个崽倒是相处得很好。   此刻,齐东珠见康熙也没有多将视线停驻在缩头缩脑的小金毛身上,更是有些心疼。她将自己怀里那被她揉了两把又哄好了的萨摩耶幼崽放到了他的金毛七哥旁边,两个毛乎乎的幼崽迅速确认了对方的味道,挨挨挤挤地贴在了一起,顽皮的小萨摩张开嫩嫩的小嘴儿,吸了一口小金毛垂下的大耳朵,瞬间将小金毛耳朵上的毛毛吮湿了。   “呀——弟,坏!”   小金毛不乐意了,甩了甩胖乎乎的小脑袋,扁了扁嘴,却也没有哭,而是也张开嫩嫩地小嘴儿去咬萨摩耶阿哥的头毛。   这一幕逗笑了康熙。让他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健康活泼的小金毛,对身旁侍奉他的宫人吩咐了句,给几个幼崽都赏下了一些玉环和金珠之类的小玩意儿,又赏了伺候小阿哥的宫人财物。   临行时,他略瞪了一眼隐隐利用小阿哥们拿捏住自己的齐东珠,见她缩头缩脑,便只当她心虚了。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心里却没有一点儿火气,迈步离开了延禧宫。 第85章 玩闹   ◎“大哥可是格外喜欢八弟?往日里大哥对三弟总是横眉冷对的,惹得三弟都不敢往大哥身边儿凑。昨儿个孤见三弟自个儿听教士讲学,便给了他几部传◎   ——   幼崽的生长速度总是比雨后春笋还要快, 不多时,萨摩耶幼崽已经从在地毯上爬行的年纪,长到了可以踏出延禧宫遛遛的年岁。   而最喜欢领这个差事的是下了学的哈士奇阿哥。哈士奇阿哥年满十一岁, 课业是越发繁重了,但与日俱增的是他作为哈士奇那永远不会被耗尽的精力。   惠妃喜静, 多数时候对自己的亲生子也没什么好颜色。若说这延禧宫里, 谁还不知道八阿哥才是惠妃的心头宝。齐东珠是能理解的,毕竟与心上人一同孕育的幼小萨摩耶, 那肯定是香过整日在外不着家,长得虽然清秀却透着一点儿蛮横的半大哈士奇的。   惠妃虽然没有明说, 但总是不待见哈士奇来嚯嚯萨摩耶幼崽的。她是想着要自己的儿子未来多多扶持照顾幼弟不假, 但看着哈士奇没轻没重地和小萨摩耶玩儿,她看着就心惊胆战的, 自然越发不待见哈士奇阿哥。   索性哈士奇是个没心没肺的犬种, 心眼子数量不多, 个个儿有碗口大小, 自然而然地将他母妃的小情绪过滤掉了。齐东珠纵着他, 每次在御花园儿遛小萨摩耶的时候, 总不会阻止哈士奇凑上来抱他弟弟。   虚岁已经年满十二的哈士奇阿哥已经有了健壮大狗的雏形,四条长腿强健有力, 覆盖着一层白色的毛发。相比之下, 还不满两岁的萨摩耶阿哥还是个爆了毛的小海豹模样, 耳朵仍然软趴趴的。此时快要入冬,这个小萨摩耶被齐东珠裹得严严实实, 白色绒毛外面又裹了一层兔毛小裘, 像个通体雪白的棉花糖。   知道这个小萨摩耶活泼好动, 齐东珠给他在御花园寻了个空地, 将小狗儿放在地上,看着小狗儿围着自己的腿打起了转儿。路过这儿的宫妃数量稀少,倒也省去了被叨扰的烦恼。   不过没一会儿,走路走得虎虎生风,用四条腿横行霸道的哈士奇阿哥就耸动着狗鼻子,路过了这个去延禧宫给惠妃请安的必经之路。不过他也知道,给母妃请安无非是走个流程,也不急于一时,便理所当然地驻足,看着他小毛腿短短的糯米团子弟弟缓慢跑动。   “八弟,叫大哥。”   哈士奇阿哥在小白团子面前蹲下身来,他身后的一群哈哈珠子和侍从见主子来了兴致,也纷纷退避到一旁候着了。   “大锅!”   毛绒绒的白团子声音清脆,小狗眼儿晶亮,很快就从齐东珠腿边儿跑到了哈士奇阿哥的身边儿,中间还因重心不稳,拌了一跤,可他被齐东珠裹成了个球,又有哈士奇阿哥伸出大爪子拖了他一把,自然安然无恙。   他甩了甩胖乎乎的小脑袋,头顶两只软塌塌,白中透粉的小耳朵跟着跳了跳,惹得齐东珠心痒难耐。不过白团子对于自己的可爱一无所觉,冲到了哈士奇阿哥的腿边儿,小脸儿贴上了哈士奇阿哥大爪爪。   “是大哥,大——哥——”   “大锅!”   小萨摩耶笑嘻嘻地喷着口水音,嫩声叫道,声音好大。齐东珠其实怀疑这个萨摩耶幼崽是故意的,因为虽然萨摩耶幼崽满打满算不过两岁,但往日里无论是叫谁,都响亮清晰的,甜到人心坎儿里去。   莫说是延禧宫的嫔妃,便是偶尔来往延禧宫的佟佳氏,也能得萨摩耶幼崽一句甜甜的佟母妃,甜得佟佳氏恨不得让这个崽提前到了读书识字的年岁,赶紧抱到自己的景仁宫去养。   倒是这句“大锅”,萨摩耶阿哥学得很快,甚至比学会叫皇阿玛还早得多,可是怎么都叫不对。齐东珠可是听过他把金毛阿哥惹烦了之后,在金毛阿哥比他大一圈的爪爪下喊着“七哥哥”,可谓口齿清晰,甜度满分。   当然,叫不对也完全不影响哈士奇阿哥对他的小甜豆弟弟厚重的滤镜。按照惯例纠正几次的哈士奇阿哥失去了耐心,把奶团子扒拉到自己怀里,用大爪爪将他拱到了自己脖子上。   齐东珠一个错眼,便见萨摩耶幼崽已经笑容甜甜地骑在了哈士奇阿哥的脖子上,糯米糍一样的小狗头搭在他大哥的哈士奇大狗头上,在他大哥的两只耳朵之间笑得舌头都吐出来了。齐东珠当即上了火,大声叫道:   “大阿哥!放他下来!”   在齐东珠眼里,哈士奇阿哥向她投来桀骜不驯地一瞥,那张本来就带着一点儿古怪搞笑的哈士奇狗脸上流露出几分欠揍的表情。他用一只爪爪抓住垂在自己脸旁边儿的萨摩耶爪爪,在齐东珠扑过来要抢走小萨摩耶时,灵巧地一旋身,用剩下的三条腿儿吧嗒吧嗒地走了几步,炫耀似地在齐东珠不远处溜达,将齐东珠气得额角青筋直冒。   “大阿哥!你别摔着你弟弟!”   虽然齐东珠心里也明白,大阿哥本来是个人形,他的肩膀和手要比狗爪子和狗头看上去灵活很多,也不至于将萨摩耶幼崽摔到地上,但这并不妨碍齐东珠大动肝火。人都是视觉动物,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毛团子驮着一个小毛团子耀武扬威,自然胆战心惊,生怕那娇弱的糯米团子被没轻没重的哈士奇摔了。   此刻齐东珠是彻底理解了惠妃的心情。哈士奇属实是有点儿欠揍的气质在身上的,俗话说得好,知他者,莫过他母。   齐东珠现在就是后悔,没有早日听惠妃的话儿,让糯米团子远离这个过分好动跳脱的哈士奇。   齐东珠想方设法接近大阿哥,却又不敢动作太大,惊扰了哈士奇,让他甩了小糯米团儿,而哈士奇每日练习的无数步法此刻算是派上了用场,在其他侍从明显不敢阻拦的情况下,对付一个齐东珠那真是手到擒来。   “八弟明明喜欢得紧,是不是?”   欠揍哈士奇不仅躲闪齐东珠的动作,还大放厥词,进一步刺激齐东珠那老母亲般纤弱的神经,气得齐东珠当即决定一会儿定要去惠妃那儿告他一状,还要在惠妃发作时,关起门儿来让惠妃打狗。   “大阿哥先别得意!我是治不了您,等会儿自有惠妃娘娘收拾您!快把你弟弟放下!”   欠揍哈士奇听到亲生母亲的名讳,得意的毛毛脸微微一僵,而他脑袋上开心得直吐小舌头的萨摩耶幼崽咯咯笑起来,没有被哈士奇阿哥拽住的小爪爪拍着他哥本就不怎么灵光的毛毛脑袋,火上浇油道:   “大锅!高高!”   “哼哼——”   哈士奇那看上去有点儿睿智的狗眼一转,并不想对齐东珠服软,而是又避开了齐东珠来抢糯米团子的动作,故意大声说道:   “八弟真乖!赶明儿大哥和你玩抛高!”   齐东珠拳头梆硬,已经等不及惠妃出手,只想现在就摁住这个欠揍哈士奇一顿爆锤,而就在这时,哈士奇身后的月桂后转出几个人来,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从哈士奇的脑袋上拎走了正咯咯直乐的萨摩耶崽。   萨摩耶骤然腾空的时候,欠揍哈士奇十分慌乱,下了一大跳,几乎也跟着蹦了起来。他是正逢一个人憎狗厌的年岁,有点儿欠揍不假,但他绝对不想伤了弟弟,可等他仓皇回头,便见康熙身着常服,正居高临下的瞪着自己。   手上还拎着他小腿儿乱蹬的八弟。   四周的下人伏地问安,齐东珠也只能随着他们一道跪下,而她身前刚刚还嚣张至极的哈士奇幼崽哑了火,蔫蔫地给他皇阿玛请安。   他倒不是不乐见自己阿玛,一来是刚做了浑事儿有点儿心虚,二来呢是康熙身后半步之遥正站着皇太子,他对康熙行礼完毕,还要对皇太子行半礼,这可实在是哈士奇阿哥的大雷区了。   齐东珠自然也注意到了康熙身后半步,露着杏黄色领口的蓝湾牧羊犬。那体型已经和大阿哥不相上下的黑色大狗沉默地立在康熙身后半步,被泛着幽蓝光泽的毛发覆盖的狗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蓝色眼眸之中却含着一点儿不难察觉的讥笑。   显而易见,那讥笑正是对着不得不附身行礼的大阿哥去的。哈士奇阿哥往日是一个毫不敏锐的心大狗狗,但遇到太子这等让他看不顺眼的人,他立刻心细如发,哪怕不抬头,也能察觉到太子流露出的讥讽之意,当即便狠狠咬了咬牙。   “胤褆,你失仪了。”   康熙方才与太子交谈的愉悦心情被这出闹剧给搅合了,见那坐都坐不稳的八阿哥被他这年仅十二,没轻没重的大儿子托在肩膀上,先别说这种举动何其没有皇家威仪,堂堂一国皇长子的脖子,能是别人可以骑上去的吗!再说,这本就是对幼崽来说十分危险的行径!   “皇阿玛息怒,儿臣只是逗弄八弟,亲近弟弟,一时忘形,是儿臣之过。”   胤褆作为康熙目前最年长的儿子,虽然与康熙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到底是皇族中人,紫禁城长大的,又如何不知揣度圣意?以他对于自己皇阿玛的了解,此刻说成是兄友弟恭,爱护幼弟的行径,便可为自己脱困。   果不其然,康熙的脸色稍微缓了缓。他将因为被自己单手抓着太久,已经开始不满地哼唧的八阿哥抱紧了自己怀里,动作堪称娴熟,只因他去延禧宫时,鲜少不抱这个少有的亲近他的儿子。   可这一幕落在太子眼里,却是令人不愉了。太子一向知道,自己与其他兄弟姐妹是截然不同的,因为只有他,是被康熙亲手抚养长大的。   和其他一出生便被送出宫,或者养在西四所和东四所的兄弟姐妹相比,他们本就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他本以为,按照旗人抱孙不抱子的规矩,康熙只抱过自己一个儿子。乍然看见康熙娴熟地托起被兔裘裹得像个球似的八阿哥,太子的眸光沉了下来。他开腔说道:   “大哥可是格外喜欢八弟?往日里大哥对三弟总是横眉冷对的,惹得三弟都不敢往大哥身边儿凑。今日见大哥与八弟玩闹,方才知大哥友爱兄弟。”   太子慢悠悠地说道,垂下一双眼,正巧看到大阿哥捏紧的拳头。他说这话儿无非是为了打破大阿哥留下的什么“兄友弟恭”的假象,他没有宣之于口的,自然是大阿哥对养在他母妃宫中的皇子不一样的对待。   不过这些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儿,怕是他不明言,皇阿玛也自然会知道。 第86章 心软   ◎康熙已经不在场,大阿哥心情又极差,自然没有耐心听太子这阴阳怪气之言,当即眉毛一拧,冷声道:“怎么,太子殿下就这么喜欢看兄弟行礼◎   ——   即便是迟钝如齐东珠, 也感受到了那蓝湾牧羊犬的茶言茶语。这大大颠覆了齐东珠对于那条黑色大狗狗的天然好感,一时也有点儿为哈士奇阿哥不平起来。   她养过的哈士奇崽,有没有坏心思, 她能不知道吗?虽然是欠揍了点儿,但是逗自己弟弟玩儿, 总归是没招谁惹谁的, 就是今儿忒晦气,碰上了两尊金光闪闪的大佛, 也不知道康熙一会儿又要发什么疯。   康熙倒是没有在意他的好大儿和好太子的暗中机锋。此刻的康熙还不到三十岁,因为一些传统文化和大男子主义的影响, 对于他的一群幼崽无限纵容, 显然还没有受到过九子夺嫡这样的大事件的修理和打磨。   所以,在此刻的康熙眼中, 他的幼崽们皮但耿直, 凶但幼小, 坏但没错, 那自然是千好万好。若是出了差池, 坏了规矩, 也绝对不是自家幼崽的错。   那又是谁的错呢?   康熙不善的目光落在了迟迟没有被叫起,仍然乌乌泱泱伏跪在地的奴婢们身上。   齐东珠自然感受到这焦灼的氛围, 仗着这一片奴婢里就她胆子最大, 便悄悄抬起了眼, 想觑一眼康熙的面色,也顺便看看那个被康熙挟持的小萨摩耶怎么样了。   她刚一抬头, 正赶上康熙阴沉着脸, 说道:   “大阿哥年幼, 置八阿哥于危险境地, 皆是尔等劝谏不利,理应——”   他话说到一半儿,正好对上了齐东珠抬起的眉眼,那双澄澈的鹿瞳让他一愣,后面的话儿莫名没能说得出口。倒是哈士奇阿哥反应过来,趁此机会对康熙进言道:   “皇阿玛,八弟的纳兰姑姑恪尽职守,并未纵容儿臣举动,还请皇阿玛明鉴。”   哈士奇阿哥倒是没有将此事推脱旁人的意思,只是他也并不在乎他的下人们会如何。这个半大皇子已然被他周遭的环境养成了强烈的尊卑意识,在他的心中,已经明确地知道自己才是主子,他们家的人才是主子,而主子是不会将奴婢和臣属放在心上的。   可是齐东珠对于哈士奇阿哥来说却不同。或许若是要哈士奇阿哥讲清楚齐东珠究竟哪里与旁人不同,此刻的哈士奇阿哥也是讲不清楚的,但他却已经把齐东珠当成了延禧宫的一部分,也当成了他家的一部分。他此刻乘机开口,无非是想要给齐东珠求情罢了。   齐东珠的目光落在了康熙怀抱中的八阿哥身上。这个拥有强烈社交意识的幼崽已经体察了紧张的氛围,他在康熙坚实的臂弯里探出了毛绒绒的小脑袋,惯常是笑模样的小脸儿也失去了笑意,只看了看禁锢着他的皇帝爹,又看了看下面的哈士奇阿哥和齐东珠。   萨摩耶阿哥的小嘴儿一瘪。他虽然见过康熙几次,也被抱过几次,可这个年纪的幼崽并不记得太多,他亲爹的臂弯也不会给他多少安全感。他想回到哥哥和齐东珠的怀抱里,“呜”了一声,嫩着嗓音说道:   “皇阿玛,不抱,嬷嬷,抱!”   坚强小狗虽然不太开心,也有点儿害怕,但是小狗没有哭闹,反而在康熙的臂弯里扭动着毛绒绒的身子,向齐东珠和哈士奇阿哥的方向伸了伸小爪子。   康熙目光沉沉地看了抬起眼来的齐东珠一会儿。他来时一心盯着让八阿哥骑脖子的大阿哥,没注意在场都有谁,而齐东珠随着大家跪伏下去,没有抬头,康熙自然没有看到她的脸。   况且,齐东珠的头上是戴了簪花儿的。是银质的簪花儿,上面缀着些海珠。簪花儿并不值什么钱,那海珠虽然有些价值,却也不过是达官贵人手中的寻常之物,便是宫中有些品级的姑姑或者嬷嬷戴了,也不足为奇。   但康熙却是绝不会将这些饰品和齐东珠联系到一块儿去的。只因康熙从未在齐东珠头上见过任何金银饰品,每次见着她那把子头,都感觉这人能把头发盘起来已经是尽心竭力了。   康熙愣了一会儿,直到他身边儿的太子都抬起眼,探究起他有些异常的停顿,方才有些烦躁地对大阿哥说道:   “若是真心阻挠,何至于此!”   说着,他又眼神不善地看向齐东珠,沉声说道: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把八阿哥抱走。”   齐东珠张了张嘴,便也动作麻利地爬起来,走到近前抱过了八阿哥。软乎乎的粘手糯米团一入怀,便一头扎进了齐东珠的肩窝里,吐着一截儿粉嫩的小舌头呼哧呼哧喘气,显然被这氛围吓得不轻快。   齐东珠拍了拍他,亲了亲他软软贴在脑壳上的小耳朵,却也一时没有退回原处跪下。她的余光扫过因为大阿哥的一点儿无心之举而战战兢兢,仍然跪在这冰凉石板面的奴婢,还有没有被叫起的哈士奇阿哥,抬眼看了看康熙。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那大概是无济于事的。在这个皇权大过天的时代,没有上位者会讲什么道理,齐东珠也知道自己本身就是康熙的眼中钉,被他看不顺眼很久了,哪怕什么都没做,只是路过康熙的视线范围,也要被不软不硬刺几句,她说的话儿、求的情怕是不会有什么正面效果。   可她大概是一个学不乖的性子,咬了咬唇,还是又轻又迅疾地说了一句:   “皇上,这天还未暖,地上有些凉,还是让大阿哥起来吧。”   她心中暗暗希望康熙叫起大阿哥,顺便就将此事揭过了。可她悄悄抬眼,却正对上康熙阴沉沉盯着她头顶的视线,这让她的呆毛都立了起来,在傍晚的凉风之中炸开了毛。   “都起来吧。”   康熙语气并未转好,却是让哈士奇阿哥和其他噤若寒蝉,不敢求轻的奴婢松了一口气。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奴婢们站了起来,都挨挨挤挤地站在不远处不敢出声。   康熙目光阴沉地盯了一会儿齐东珠,神色不明。乍然见到齐东珠在此,他其实就歇了惩罚奴婢的心思。实际上,人是很容易形成一种习惯的,哪怕是康熙也不能免俗。自打康熙头一回儿见到齐东珠起,他似乎就一直在容忍齐东珠的不规矩。从一开始的小打小闹的没有礼仪,到后来的喧宾夺主私自为宫妃和皇子动刀,康熙一次都没有真正发落过她。   最开始的时候,康熙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毕竟宫中奴婢何其多,大大小小的事儿总不断,他作为一国之君,那儿有闲功夫管这些杂事,况且苛待奴婢也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前朝皇帝被宫女刺杀的事儿也就发生在这座紫禁城里。   在后来,他注意到了齐东珠这个人,发现了她的荒诞不经和格格不入,而他又总想着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对她的所思所想追根究底,故而一再纵容不止。   而今,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习惯。至少对于康熙来说,他看到齐东珠,便失去了发落她的念头,甚至连发落其他奴婢的念头也消失无踪了。   这相当古怪,却一点儿也没有让康熙警觉。他此刻还在用余光扫视齐东珠头顶那堪称毫不显眼却让他觉得有些刺眼的簪子。   那正是曹寅送给齐东珠的银簪,也是齐东珠唯一支簪花儿饰品。   有那么一瞬间,康熙几乎是想纵容自己对于这莫名其妙的簪花儿的在意。他想要开口问齐东珠这簪花儿是从何而来,继而又想到她区区一个奴婢,自己又为何如此在意?她往日里与延禧宫的嫔妃如此相熟,莫说簪花儿这等不值钱的玩意儿,便是宝石头面,惠妃等人也并不会吝惜。   可是怪就怪在,为何独独这支被她插在了发间?   康熙的余光扫过身边儿的太子,终究只是冷冷一哼,率先覆手离去。在场诸人皆恭送皇上离开。可等大阿哥抬起头来,却看见一身杏黄常服的太子站在原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大哥这回儿可是要去与惠母妃请安了?这延禧宫中的弟弟们,想来都是喜欢极了大哥的吧?孤这个太子二哥,却是没几个弟弟见过。今日八弟见了孤,竟然连人都不会叫。”   康熙已经不在场,大阿哥心情又极差,自然没有耐心听太子这阴阳怪气之言,当即眉毛一拧,冷声道:   “怎么,太子殿下就这么喜欢看兄弟行礼,便是两岁幼童也不准备放过?真可惜了,八弟被养得好,生得有些胖,怕是无法对太子殿下屈膝,您还是静静心,等个三五年再来吧!”   齐东珠听着这两个半大幼崽用已经有点儿开始变声的少年音互相讥讽,而在她眼里,这些冲突变得更为直观起来,只因她身旁的哈士奇幼崽已经掀起了嘴皮子,连锋利的牙齿都呲了出来,耳朵也背到了脑后,俨然一副要仆人的状态。   而他对面的蓝湾牧羊犬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还保持着一副站姿,但尾巴低垂,眉眼压低,大爪子上的月牙般的利爪全都露了出来。   相比于人形的隐晦敌意,兽形的情绪显然更加明目张胆。齐东珠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被篡改的五感给她意外带来了直观勘破幼崽思绪的外挂,而只是额头冒汗,伸手小心地戳了戳哈士奇阿哥的背部。   “呵,三五年倒也不必,改日孤便同大哥一道去延禧宫给惠母妃请安。”   蓝湾牧羊犬呲了呲牙,便挪动脚步,招摇地离开了此处。他身后的太子依仗跟随着他,过了好些时候才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齐东珠叹了口气,一边将怀里害怕完就有些困倦的萨摩耶团子颠了颠,抱得更稳些,一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哈士奇阿哥毛绒绒的后背,以作安慰。   哈士奇阿哥不理她,转身向惠妃宫中走去。齐东珠跟着他,待到了延禧宫门口儿,哈士奇阿哥才低声说道,那声音只有紧跟在他身后的齐东珠能听到。   “我一想到八弟长大后也要对他行礼,我就生气。”   齐东珠心蓦地一软。她其实一直知道哈士奇阿哥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能清楚地看到他正在被这个时代同化,开始强调尊卑,变得更像一个封建时期的特权阶级。   他性子也并不算好。惠妃作为他的母亲,对他的了解是很准确的。哈士奇阿哥骨子里是有些疯狂和执拗的,那些他性格中不稳定的因素让惠妃无法完全信任他,即便是惠妃知道那些性子多少也源于她自己。   可是齐东珠却能看到,哈士奇阿哥内心柔软的那一部分,和他在长大过程中的挣扎和不解。就像他当年送给齐东珠的兔毛帽子和手筒,他对于萨摩耶阿哥的关心和爱也是真挚柔软的。   “未来的事,也说不准。”   齐东珠心软下来,脑子也不太好使了,这么一句四六不着调的话脱口而出。这当然是源于她对清朝历史的粗浅了解,但是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话儿在此刻、出于她的口中,有多不合适。   她恼怒得咬着自己的腮帮子内侧的软肉,果不其然看到哈士奇阿哥毛绒绒的身影微妙地一顿,头顶上的耳朵抖了抖,警觉地直立起来。   “这话儿可别同旁人说去。”   就在齐东珠想要拽住哈士奇的耳朵暴力让他遗忘此事的时候,她听到这句耳熟的话儿从哈士奇阿哥的口中传来。这几乎是微不可闻的,可这话儿实在太熟悉了,通常是齐东珠对发牢骚的哈士奇阿哥说的。   齐东珠觉得又有点儿气,又有点儿好笑。她寻思这个年纪的崽也不会把这个多当真,勉强安慰了自己,就忍不住搓了一下哈士奇阿哥一只竖立在脑壳上的耳朵。   “大阿哥可是学乖了啊?一会儿若是娘娘知道大阿哥今日对八阿哥做了什么,大阿哥当如何?”   被狠狠冒犯毛耳朵的哈士奇崽大怒之下怒了一下,忍气吞声地皱起了鼻子,毛绒绒的,油光水滑的大尾巴也垂了下来。他知道今日皇阿玛正撞上这事儿,又有那么多延禧宫的奴婢在场,瞒是肯定瞒不过的。临进延禧宫主殿,才蔫哒哒地说:   “若母妃问起,你照实说就是——良额捏在不在?”   齐东珠在哈士奇阿哥看似很凶时则色厉内荏的目光里毫不留情地咧开嘴嘲笑他,但还是看在哈士奇阿哥初犯的份儿上,将快要睡着的八阿哥交给奶母,去寻卫双姐来给大阿哥解围了。 第87章 长大   ◎比格胖崽得了准话儿,便也不再继续当小复读机了,摊成一只小狗饼。哦现在是一只大狗饼了。他没一会儿就将齐东珠的腿都压麻了,让齐东珠有点儿◎   ——   又过几日, 延禧宫的小厨房进了半扇猪肉。齐东珠与小厨房的人要了块儿猪前腿肉,与夏日储存下来的山药和脆藕,做成了一道四喜丸子, 又要了一块儿肋排,做了一道话梅排骨。   话梅排骨是酸甜的口味儿, 惠妃吃不惯, 动了一筷子就放下了。也就是卫双姐和齐东珠啃得欢实,不多时去了一大盘。   惠妃看着她们堂而皇之地在卫双姐的寝房里开小灶, 弄得整间房室都是肉味儿,有心想损她们两句, 可垂眼便见八阿哥此刻正抱着齐东珠的腿, 可怜巴巴地抬眼看着埋头吃饭的齐东珠,小模样委屈得快哭出来了。   惠妃是谁啊, 一宫之主, 手段凌厉, 心如铁石, 见到如此情形, 当即就将踩着小虎头鞋的八阿哥从地上抱了起来, 搁在自己膝头,捏住了他白嫩的小脸儿。   “想吃。”   萨摩耶阿哥喷着口水音的话儿终于吸引了满脑子都是干饭的齐东珠的注意力, 她抬眼就见萨摩耶阿哥吐着一截儿亮晶晶的小舌头, 口水都快滴到他那绣着小狗爪印的口水巾巾上了。这只爱笑小狗见齐东珠终于抬眼看到自己, 当即就咧开小嘴儿,露出一点儿笑意, 眨巴着一双琥珀色的小狗眼儿, 讨食的样子萌煞人了。   齐东珠差点儿就没守住底线, 溃败在小狗儿可怜巴巴的目光里。就像此刻已经重新拿起筷子, 准备给这个小狗崽夹一块儿排骨的惠妃一样。   “娘娘,他还小呢,吃不得这么重油重盐的。而且今儿已经喂饱了,您瞅他那小肚子,不能再吃啦。”   惠妃拿筷子的手一顿,而本来已经期待得用小爪爪在桌子上踩奶,等待喂食的萨摩耶幼崽小毛脸儿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浓密的白色眼睫轻轻一垂,露出一副好委屈好委屈的受气小狗相儿。   小狗儿委屈得快哭了,萨摩耶变成了萨摩唉,可是让惠妃的一颗慈母心都化了。可齐东珠是个心硬如铁的,左右吃得差不多了,她便放下筷子,用布巾擦过了手,将这个还在企图用可怜巴巴的狗狗眼攻陷往日里最宠他的惠妃的心机小狗儿抱了起来。   “不是已经吃饱了嘛,宝宝?”   “呀——”   小萨摩耶软着声音撒娇道,两只肥嘟嘟的前爪搭上了齐东珠的肩膀,雪白的小脸儿又挤出个笑来。光看外表,就知道这幼崽被养得极好,不仅皮毛油光水滑的,还挺敦实,抱起来也有点儿压手了。   齐东珠没能受住诱惑,搓了搓萨摩耶肉墩墩毛绒绒的小肚皮,笑道:   “小肚子都鼓起来了,怎么还要吃的呀?”   “香香。”   撒娇讨食失败的可怜小狗儿只好含住自己白色的胖爪爪,湿乎乎的口水把他爪子上的毛毛都沾湿了。这小可怜儿模样让齐东珠心软极了,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宠物医生,是不能纵容肠胃脆弱的小萨摩耶胡吃海塞的。   “不吃了哈,宝宝乖,给你一颗奶糖好不好?”   “好—”   非常好哄的小萨摩耶立刻接受了齐东珠的示好,并对齐东珠露出个开心的笑容来。又乖又亲人的崽自古以来都是受到父母长辈更多宠爱的,小萨摩耶恰好证实了这一点。即便是齐东珠这样心里有无数个毛绒绒幼崽的“海王”,还是免不了更宠他一些。   等过了午时,齐东珠便与双姐道别,将吃过奶糖后睡得四仰八叉的萨摩耶阿哥交给奶母,自己拎起了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放着几样比格胖崽喜欢吃的点心,和酸甜口的话梅排骨,沿着宫道的小路,往景仁宫的方向去了。   齐东珠得了景仁宫的令牌,自然是不会被阻拦的。佟佳氏身子骨孱弱,午时都要歇息上一个时辰,齐东珠自然不会去叨扰,而是熟门熟路地在婢女的引领下去了四阿哥的小院儿。   比格胖崽午睡刚醒,正沉着一张小胖脸儿,坐在榻上,被伺候的嬷嬷用帕子擦脸。   此刻的比格阿哥已经不能称作一只小奶狗了。虚岁都有五岁的胖崽已经染上了比格特有的黑眼圈,圆咕隆咚的小胖脸也开始有了一点儿比格的轮廓。就像此刻,比格胖崽被迫擦脸,被擦得很不高兴,在齐东珠眼里,那张仍然胖乎乎的比格小狗脸儿露出了一种暗杀全世界的阴沉。   “奴婢参见四阿哥。”?   因着在场有旁人在,齐东珠也不能像在延禧宫一样放肆。她对更大只的比格胖崽行了一礼,便看到比格胖崽对她伸出了两只仍然胖乎乎的小白爪。   要抱。   齐东珠将食盒放到一旁,翠瑛便将食盒提下去验看。这倒不是防着谁,只是皇子入口的东西必须要验,佟佳氏虽然温柔大度,在这方面却是管理极为严苛的,景仁宫的下人不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十八日。”   被齐东珠抱进怀里的比格胖崽小脸儿还是有点臭,但是已经自行用小爪子搂住了齐东珠的脖颈,嫩着声音说道。   “什么二十八日?”   齐东珠垂首吸了一口比格胖崽的头毛,趁着伺候比格胖崽的奴婢纷纷退下去时,狠狠亲了比格胖崽好几口,将他的小胖脸儿都亲歪了。比格胖崽岿然不动,听闻齐东珠的反问,哀怨地抬起黑亮的小狗眼,看着齐东珠。   “哦...哦!”   齐东珠突然明白过来,这二十八日是自己来景仁宫看望比格胖崽的间隔。齐东珠一时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她搂着胖崽坐到床榻上,腾出一只手点了点比格胖崽的小黑鼻头:   “怎么这么会数数呀,宝宝真聪明!”   比格胖崽耷拉着小胖脸,一双黑瞳向上执拗地盯着齐东珠,活像在翻白眼,终于将齐东珠看得有些心虚起来。   这几年齐东珠看比格胖崽的频率并不很高,她虽然是得了佟佳氏的令牌和许可不假,但是她终归是延禧宫的人。后宫规矩多,若是去旁个宫里可能也没人会留意,但是来往于延禧宫和景仁宫这两个后宫主位的宫殿,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了端倪,觉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说,齐东珠真的有点儿害怕比格胖崽身边儿那个德妃派下来教规矩的嬷嬷。那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像极了齐东珠的教导主任。虽然碍于齐东珠延禧宫人的身份和佟佳氏的面子,那位嬷嬷也没同齐东珠有过什么交集。但齐东珠怂呀,只看到她的脸色,便觉得自己少年时期死去的记忆疯狂攻击着自己。   她都是寻那嬷嬷休沐或者下值的时候来看比格胖崽的,每次都卡点儿很准。   虽然来得频率不高,但齐东珠却是欣喜地发现,比格胖崽慢慢在她和佟佳氏的细心引导下,已然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五岁幼崽了。当然,这个崽还是不太愿意理人,大多数时候垮着一张小胖脸儿,一副马上要暗杀全世界的表情,但是,乐观的齐东珠选择把这点儿小小的瑕疵归因于比格的血脉能力。   毕竟,想当年齐东珠还可以驰骋互联网的时候,去任何一个网站搜索比格小视频,乖巧的比格一个手都能数出来。   但是随时准备创死忍人,或者在忍人头上做比菜的比格,可是数不胜数。   当然了,对于齐东珠来说,自家的比格还是特别乖的。虽然也没能有效摆脱比格天赋属性加成的小臭脸,但是这胖乎乎暖烘烘的一坨依偎在你的怀里,仰着小胖脸儿哀怨地看着你,任摸任抱任亲亲,这谁顶得住呀!   “宝宝最近有没有乖,听皇贵妃娘娘的话呀?”   “乖了。”   比格胖崽不高兴地说,小胖爪勾上了齐东珠的衣角:   “八弟玩偶什么时候长大。”   齐东珠的额角滑下一滴冷汗,伸手捏了捏这个胖崽的嘴皮子,纠正道:   “是八弟,不是玩偶!你以后可不许玩他,知道吗?”   想起把萨摩耶幼崽抗在肩上的欠揍哈士奇,和眼前这个仍然错把弟弟当玩偶的比格胖崽,齐东珠又想叹气了。她知道,比格胖崽问玩偶弟弟有没有长大,是因为佟佳氏定与他说过,若是萨摩耶阿哥长大了,便会搬来景仁宫与他一道,而齐东珠作为八阿哥的姑姑,自然也会搬进景仁宫。   这让比格胖崽自然而然地关心起他玩偶弟弟的动向了。   “哦,八弟什么时候长大。”   比格胖崽从善如流,还不到五岁的他嘴皮子格外利索,而且他的复读机属性虽然看似好转,但是齐东珠知道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对于常人来说格外执拗而且绝不会轻易分散注意力的自闭小崽。   被缠得无奈,齐东珠只好亲了亲他的毛毛头顶,回答道:   “等你到八岁吧,你弟弟就到上学的年龄了。”   比格胖崽得了准话儿,便也不再继续当小复读机了,摊成一只小狗饼。哦现在是一只大狗饼了。他没一会儿就将齐东珠的腿都压麻了,让齐东珠有点儿汗颜,心想今日是失策了,不该再继续带好吃的来投喂这个明显不需要投喂的胖崽。   也不知道佟佳氏这样弱不经风的女孩子,养一只嘴馋边牧和一只肥胖比格,究竟会不会被这两只崽的食量吓坏。   翠瑛拎着食盒回来,一边与齐东珠轻声说着话儿,一边将齐东珠带来的吃食摆了一桌子。糕点甜水都是今儿早上刚做的,正新鲜着,那话梅排骨也让小厨房热过,和刚出锅时没什么两样。   闻到香味儿,齐东珠膝头上的小狗饼支棱起来了,比格胖崽像小时候那样,用胖脑袋蹭了蹭齐东珠的手以示感谢,而后乖乖地自己拿起小勺子,去舀话梅排骨了。   一个小狗狗用小白爪子握着小勺自己喂自己的样子甭提多可人儿了,像是现代动画片中的情形,看得齐东珠的目光都恍惚了一下,流露出几分怀念。本应该伺候小主子用膳的翠瑛也习惯了齐东珠在时,比格胖崽不守规矩的用餐行为,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按照规矩为比格阿哥布菜,而是同齐东珠轻声交谈起来。 第88章 天象   ◎遛比格胖崽和遛萨摩耶幼崽实在太不相同了。萨摩耶虽然很小,但非常喜欢户外撒欢儿,每次到了小花园遛弯儿,都能绊住齐东珠的腿,让她不敢迈开◎   翠瑛此刻已经成了四阿哥身边儿的姑姑, 也已经过了出宫的年岁。还记得曾经初见时,她还想过要与齐东珠一道早日出宫,结亲生崽, 可如今成为皇子身边儿的大姑姑之后,翠瑛早就歇了出宫组建家庭的心思。   出宫哪儿有在宫里当差香呀, 成为大姑姑, 月俸都有五两,逢年过节有赏钱, 还能指挥四阿哥小院儿里的其他宫女太监干活儿,特有排面!   她与齐东珠小声交流过宫中见闻, 便也将话题引到了正吭哧吭哧埋头干饭的比格胖崽身上。比格胖崽长大了许多, 往日里不怎么让人抱了。他本来也不喜欢宫人近身,如今是更加不喜奴婢贴身伺候。   而他又是齐东珠亲手养大的。齐东珠一向看不惯这些古代宫廷里的规矩, 养崽的时候除了亲亲抱抱, 还讲究一个小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在庄子里照顾哈士奇阿哥的时候, 三两日便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叛逆哈士奇养成了一狗吃饭的好习惯, 比格胖崽受她熏陶更久, 又护食得紧, 自然吃饭时不喜欢别人插手。   搬到景仁宫来之后,比格胖崽身边儿有了他母亲派来的管事嬷嬷。那嬷嬷并不是什么多言多语的性格, 却也让比格胖崽被迫适应一些宫廷中的规矩, 免得出了差池, 现了眼去。   当那嬷嬷在时,一切都按部就班的来, 可当那嬷嬷不在场, 比格胖崽被齐东珠养成的习惯就会故态复萌, 小衣服和小裤子也能自己套上去, 饭更是不能让旁人碰一下的。这点儿他的大姑姑翠瑛自然是知道的,但从西四所跟来的老人都知道,比格胖崽是个聪慧且非常执拗的崽,也没人会嫌日子过得不平顺,非要去给比格胖崽纠正过来。   见比格胖崽扒拉小碗儿的速度慢了下来,齐东珠方才止了话头,垂眼一看桌面儿,见六七个盘子都空了大半!唯有一盘桂花羊奶糕,比格胖崽不爱吃,只动了一块儿。   齐东珠连忙把比格胖崽手中的勺子夺走,头疼得看着这个巨能吃的胖崽,伸手摸了摸比格胖崽鼓起来的小肚子,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怎么吃这么快,要变成小猪了!”   翠瑛差点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可她到底比齐东珠有规矩得多点儿。比格胖崽满打满算也快五岁了,不是曾经不记事也听不懂话儿的小主子了,做奴婢的可不能做嘲笑小主子的事。   “才不是小猪。”   比格胖崽其实不知道小猪长什么样,但是胖崽聪明,可不觉得那是什么好话儿,垮着小脸儿抗议起来。   他这副模样别提多可爱了,翠瑛压了压嘴角,轻声细语地抽掉了比格胖崽的老底儿:   “东珠,四阿哥往日里有嬷嬷管着,没法儿吃这么香。不过一日里也要吃五餐呢,上个月刚做的小裤子都套不进去了。”   齐东珠霎时垂下眼瞪着比格胖崽,让这个过分圆润的胖崽有点儿心虚地垂下了圆脑袋,两只大耳朵盖住了大半小毛脸儿。   ·“爷腿长了。”   小胖崽十分嘴硬,拱到齐东珠腿边儿,搂住了她的大腿,迫使齐东珠因怕他掉下来而不得不将他抱起来。比格胖崽赶忙将小胖脸儿藏在了齐东珠的颈窝里,一只圆圆白白的小爪子还轻轻地拍着齐东珠的侧颈,像是安抚她不要生气。   就像齐东珠往日拍哄他一样。   这让齐东珠哭笑不得。她倒不是担忧比格胖崽一日吃五餐。这个年代的富贵人家都讲究少食多餐,一日五餐是很正常的,但是餐餐只有一小碗儿才得当,至于比格胖崽这种一次好几盘的吃法……   齐东珠搂着胖崽,仔仔细细地捏了一圈他的胖肚皮,她当然能感受到这个崽正在欲盖弥彰地企图将自己肚皮上的肥肉吸进去,可那实在于事无补。柔软毛毛下的小肥肉还是呼之欲出地颤了又颤。   “再这样下去,我要抱不动宝了!”   齐东珠夸张地抖了抖胳膊,像是被这沉甸甸的重量压垮了腰。而后她将比格胖崽放回了床榻之上,与他打着商量。   “我带宝出去走动走动可好?”   比格胖崽有一万句“不”想说,但是此刻形势比人强。聪明的胖崽知道翠瑛那儿有他更多能让齐东珠掐他小脸蛋的内容,若是不从,恐怕再也吃不到齐东珠做的点心了。   于是,这个肥嘟嘟的小崽挪动着自己整日都不怎么活动的四肢,慢腾腾地挪到了地面上,蹭了蹭齐东珠的小腿,表示乖乖就范。   齐东珠知道他这种不爱动的德行,如今肯动,是一定要鼓励的。说来也怪,康熙那个庞大的体格,能开十三力弓的力气,旺盛的精力,其他几个齐东珠见过的崽,除了天生有心疾的伯恩山六阿哥,其他的都上蹿下跳的,十分能闹,其中以哈士奇阿哥为典型代表。   齐东珠严重怀疑,康熙那过分严苛的教育,什么读一百二十遍再背一百二十遍其意自现的落后手段,就是用来消磨他这群上蹿下跳的好大儿们的精力的。毕竟若是没有上书房,这群活泼又好斗,还出身高贵能横着走的狗崽们还不知道能捅出多大篓子来。   可康熙的基因到了比格胖崽这里似乎卡了带。旺盛精力倒还是不缺的,但这个体格是跟他皇帝爹一点儿都不能比。   当年齐东珠还在他身边儿的时候,满了两岁的幼崽几乎没怎么爬过,也不喜欢走路。和现在天天围着齐东珠的腿转圈圈,还会在御花园扑蝴蝶玩儿的萨摩耶幼崽一点儿都不一样。比格胖崽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拿着齐东珠给他的益智玩具,无论是九连环或是其他益智玩具,一坐便是一个下午,腿都不带弹动一下的。   齐东珠彼时不在意这些。她没有任何育儿经验,比格胖崽在她眼里又是个比格,就算啥也不干,只在坐在那里眨眼睛,绒毛控齐东珠还是只会拍手称赞好可爱。   人类,就是这么没有理智。   可如今,齐东珠在其他毛崽身上获得了充分的经验,再回过头来看这个都四五岁了还迈不开步子的比格胖崽,开始不顺眼了起来。   要知道,这个崽六岁开始就要去上书房历练了!看看隔壁七八岁的边牧,九岁的蓝湾牧羊犬,还有十一岁的哈士奇,虽说都还带着半大幼崽特有的小肥腮,但看起来都十分精壮。   在看看这个圆滚滚的,在地上被迫遛着自己的浑圆比格,齐东珠深深担忧起一年之后这个崽能不能存活过上书房的第一天。   “宝,走快点儿啦。”   齐东珠在翠瑛的引导下,在景仁宫前院小花园儿的一个角落里遛起了比格胖崽。齐东珠当然知道饭后不宜运动,可是比格胖崽这不情不愿的速度实在称不上运动。五岁的幼崽已经不小了,经常被齐东珠握在手里盘弄的雪白爪爪稳稳地支撑在地面上,可是当比格胖崽开始走路的时候,他的水桶腰更加明显了,随着他迈开步子,一扭一扭的,看得齐东珠附身摸了摸他毛绒绒的脑袋。   比格胖崽受到了摸摸,又立在原处不动了,似乎在等齐东珠抱起他来。可齐东珠却铁石心肠,用小腿碰了碰比格阿哥的胖嘟嘟的屁股,鼓励道:   “走呀。”   午后的日光之中,齐东珠听到了比格胖崽一声相当明显的叹气。可是比格胖崽还是又不情不愿地迈着四条不太长的腿,向前走了两步,被胁迫的感情十分到位。   遛比格胖崽和遛萨摩耶幼崽实在太不相同了。萨摩耶虽然很小,但非常喜欢户外撒欢儿,每次到了小花园遛弯儿,都能绊住齐东珠的腿,让她不敢迈开步子走路,生怕踩到了这个棉花团子似的幼崽。可遛比格胖崽却是不逼迫他,他根本迈不开腿,走两步而已,还唉声叹气的。   就在这时,一个齐东珠也感到眼熟的宫女小跑过来,对齐东珠和翠瑛行了一礼。齐东珠定睛一看,正是伺候了四阿哥许久的老人了。   “东珠姑姑,翠瑛姑姑,乾清宫传来了消息,说是钦天监进言今日天象有变,皇上召各宫众人不得擅自走动,皆回各自宫殿安置。”   齐东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就在这时,佟佳氏的大宫女扶着身子孱弱的佟佳氏,从正殿之中走了出来。齐东珠有些忧虑地发现,佟佳氏看起来脸色比上次还要苍白,似乎是更虚弱了些。   “景仁宫众人听好,天象有变,乃钦天监所测,皆在预料之中。皇贵妃娘娘在此坐镇,诸位莫要心生慌乱。”   佟佳氏的大宫女延竹上前一步,朗声道。而佟佳氏在诸位宫人看向她时,也沉了沉声音,温声说道:   “无事烦忧,诸位莫要惊惶。”   她说完这几个字,似乎又被冷风呛住了,微微咳了起来。在整个过程中,显得无动于衷又置身事外的比格胖崽动了动他软趴趴的大耳朵,似乎向佟佳氏的方向微微撇了撇脑袋。   齐东珠欣喜地发现,这个很难体会旁人情绪,对众人惶惶之色无动于衷的比格胖崽,似乎是对佟佳氏的咳嗽有些许在乎的。而佟佳氏也心有灵犀似的,用余光瞥见了在花园角落里的齐东珠等人,对她们绽开了一个笑容,招了招手。   “四阿哥,东珠,过来吧。”   比格胖崽听到母妃召唤,在齐东珠期待的目光之中挪了挪肥肥的屁股,向佟佳氏走去。佟佳氏不愧是整个宫殿之中齐东珠最看好的忍人,一点儿都没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反而是立在原处,等着这慢慢悠悠的胖崽挪到了自己腿边儿,脆生生地叫道:   “母妃。”   “跟母妃来,东珠,你也来。”   佟佳氏弯了弯腰,身形就晃了晃,她身旁的延竹连忙扶稳了她。佟佳氏似乎是知道自己无力抱起四阿哥,于是只是摸了摸四阿哥圆乎乎的小脑袋。 第89章 心慌   ◎心大如齐东珠,此刻抱着同样心大又没心没肺的比格胖崽,一人一崽四只眼睛都带着不谙世事的澄澈,望着佟佳氏。即便是佟佳氏身体不适,也被她们◎   ——   一向懒惰的比格胖崽这时候却是没有多加哼唧, 他回身看了看齐东珠,确认齐东珠还在他身旁后,就奋力地迈开小短腿儿, 跨过了佟佳氏主殿的门槛儿。   齐东珠与匆匆离开的翠瑛点过了头,也跟着进了景仁宫的主殿。大宫女延竹抬手吩咐宫女关闭殿门, 却被佟佳氏轻声阻了:   “开着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齐东珠脑子转不过来,并不太清楚古人口中的天象有变是指什么, 但只要不是什么小行星撞击地球的事儿,和她也没什么关系。虽然古代人喜欢将天象和国运兴衰联系在一起, 但那也是上位者该担忧的事。   摸摸小狗头, 万事不用愁。   齐东珠暗搓搓地将比格胖崽的脑袋抹了又摸,才将敦实的比格胖崽抱起来, 轻轻放在了佟佳氏的身边。佟佳氏一把将他抱住, 苍白柔软的手搁着锦衣, 摸了摸这个五岁幼崽的小胖肚子。   “四阿哥饿不饿?”   佟佳氏轻声问道, 而比格胖崽抬起了一双小狗眼, 率先看见的却是齐东珠隐含警告的眼神。   “不饿啦。”   比格胖崽忍气吞声, 被佟佳氏拢在身边儿盘了又盘。佟佳氏嘴边儿带着笑意,抬眼对齐东珠说道:   “也就是东珠在时, 四阿哥才这么亲人。往日里教人摸一下, 也是不情不愿的呢。”   “那是因为四阿哥喜欢娘娘。”   齐东珠咧开嘴笑道:   “他从小就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才一丁点儿大,”   齐东珠抬起手, 比划了一个襁褓的长度, 对佟佳氏说道:   “就不喜欢亲近人了, 宁愿自个儿在榻上躺着, 若是强行抱他,还要哭闹呢!也就是他与娘娘投缘,才愿意亲近。这是天生的母子缘分呢。”   齐东珠这话儿可谓是说到了佟佳氏心坎儿里。让她一贯苍白,靠着胭脂才撑起一点儿红润的面庞露出了笑意。齐东珠见状,心下也欢喜。任何人都不难看出,佟佳氏的身子骨是真的很弱,而且随着齐东珠在宫中待着的时间渐长,她看起来更加苍白无力了。而看到佟佳氏能因四阿哥和她的几句话开怀,齐东珠自然愿意多说一些。   “娘娘,四阿哥关心您。今儿我可瞅见了,您在门口儿咳嗽,他即刻便注意到了。他年纪小,不懂怎么表达对您的关心,您可一定要好好照顾您自个儿,等来日四阿哥多体贴亲近您。”   佟佳氏自然体察了齐东珠的好心,可是她身子如何,她自个儿清楚得很。孱弱衰败之相,无可转圜,想来后宫诸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可她还是对齐东珠微微一笑,又温柔地看了看在她身边儿安安静静地做个小暖炉的四阿哥一眼,说道:   “本宫知道。”   齐东珠很是欣慰。她发现比格阿哥似乎是在她和佟佳氏的爱中渐渐开始融入这个世界,不再游离在自闭幼崽自己的世界之中。他似乎像齐东珠所期待的那样,开始变得懂事明理,学会不再单纯排斥环境和人,而是用齐东珠倾心交给他的爱和关怀,在慢慢回馈佟佳氏对他的善意。   他长大了一点儿,不再是那个在不顺心的怀抱之中大声嚎哭的大耳尖叫驴。   就在这时,宫殿外传来些许喧嚣吵闹之声,齐东珠她们向殿外望去,正瞧见天色骤然变暗,四下邪风皱起。齐东珠觉得疑惑,和其他宫人一道,抬眼往天上看,便听见雀鸟悲鸣,纷乱不止。   此刻,齐东珠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她平和日子过惯了,虽然第六感让她心中不断升起危机感,但倦怠的身体和大脑屏蔽了第六感的示警。   春日日头渐长,外头除了风刮得大些,仍然看起来一派祥和。门扉大敞,是佟佳氏为了安景仁宫众人之心,让她们看清楚一宫主位仍在此坐镇,可时辰久了,反而让佟佳氏受不了门外刮进来的邪风了。   齐东珠站在风口处,为她挡着门窗之外刮进来的凉风,被佟佳氏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手腕儿。   “东珠,本宫这身子实在是糟烂,撑到此时,已是难以为继了。现下宫中严令不可来往走动,三阿哥怕是要在上书房耽搁时辰,四阿哥就拜托你看护了。无论一会儿出什么事儿,本宫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   被点了名儿的比格胖崽听闻这番话儿,知道佟佳氏又不得不去歇息了。他抬眼看着佟佳氏,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小脸儿上也没什么表情,但他轻轻用小胖脸儿蹭了蹭佟佳氏冰凉的手腕儿。   而这足以让佟佳氏露出一点儿笑容来。四阿哥养在景仁宫两年余了,她知道眼前这个幼崽有多不爱说话,恐怕是只有齐东珠有本事让他正儿八经地好好交流。她已经明白四阿哥是个有点儿特殊,十分漠然的幼崽,可这样的幼崽流露出来的温情也格外珍贵。   佟佳氏受用极了,而齐东珠将比格胖崽抱起来,看着佟佳氏更加苍白的脸,轻声说道:   “娘娘,也就是风大了些,兴许是钦天监出了什么岔子也说不准呢。您安心罢,啥事儿也不会有。”   心大如齐东珠,此刻抱着同样心大又没心没肺的比格胖崽,一人一崽四只眼睛都带着不谙世事的澄澈,望着佟佳氏。即便是佟佳氏身体不适,也被她们逗得一笑,继而正了正面色,说道:   “即便是钦天监靠不住,本宫也确实觉得比往日还胸闷气短些,总觉得有些不好。你们瞧,这书上的鸟雀也不安稳,兴许真有什么大事儿要发生了。”   鸟雀不安这几个字倒是触动了齐东珠那迟钝的神经,可还没等她细细想过,景仁宫外院突然传来了一声“皇上驾到——”。   这一声余音绕梁,让所有人都清醒了几分,延竹连忙和小宫女儿一道为扶着佟佳氏下榻,去殿外迎驾,而齐东珠有些无措地抱着比格胖崽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想着躲是肯定来不及了的,便也只能把圆乎乎胖崽放在地上,自个儿也跪在比格胖崽身后。   佟佳氏实在动作不快,还没折腾到门边儿,康熙便自个儿大踏步走进了景仁宫主殿,亲手扶住了她。   “表妹。”   “嫔妾参见皇上。”   佟佳氏轻声说,也没有执意行全礼。康熙心中念着旁的事,自然不会在意她的礼数如何,携她一道入了座,正想挥手叫下人退却,余光却瞥见了地上有一坨圆滚滚的不明生物。   定睛一看,正是他胖得有点儿过了头的四儿子,还有四阿哥身后那熟悉到有点儿可疑的身影。   “都起来。”   康熙见齐东珠手脚麻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脸却是不怎么敢抬的,但每次宫中有点子事儿,她都能意想不到地出现在现场,让康熙如何能错认她的身份?   可是事情紧急,康熙也只能狠狠刮了她一眼,便回过头来看着面色苍白的佟佳氏:   “今日事出突然,你可还撑得住?”   佟佳氏额上已经见了冷汗,但脸上仍然是一派不紧不慢的和色:   “皇上,可是为那钦天监所测之事而来?有什么是后宫中人当做的,皇上知会一声便是了,何苦自个人跑来。”   康熙有些烦躁的心因她这几句话平息了些许。今日午时,钦天监上奏说日烈如火,风啸如鸣,似有大凶,祸及京畿。   康熙本就因直隶发春汛,耽搁堤坝工事一事头疼不止,听闻此言更是心下烦躁,当即诏了钦天监来面奏。   钦天监多为汉臣,康熙登基之后虽然也礼遇,但并不亲近。比起这些神神叨叨引经据典的汉臣,康熙更乐意同从西面远洋而来,更为博闻强识的传教士打交道。   可臣若有本上奏,作为人君不得不听。待那钦天监的几个官员来时,康熙便听他们奏了一刻钟的昨夜星象,还因意见不同在乾清宫吵了起来,要紧的话儿是半分没有。康熙气得脑仁儿生痛,勉强应了他们所奏之事,让各宫都各安其室,闭门避祸后,便去与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年迈,午睡久久不起,康熙见她老人家也无事,便从慈宁宫出来,正赶上头顶枝桠间,几只鸟雀绕树而飞,尖锐鸣叫入耳不绝,让康熙的心头莫名一揪。   他觉得有些不得劲儿起来。这感觉十分莫名,无法追根溯源,却让他百般焦躁,竟甩开了帝王銮驾,不愿乘坐,而在树下绕了几圈,让他周围的奴才惶恐不安。梁九功上前请示是否要砍了这棵树,将鸟雀捕杀,被他心烦意乱地甩到身后。   康熙最终来到景仁宫,是想来与佟佳氏商量一番后宫诸人的安置,还有平稳人心之法。这天象有变的消息总归是放了出来,若是虚惊一场自然最好,但若真的出了什么差池,如何稳定人心,减少伤亡,才是当务之急。   可康熙扫了扫佟佳氏这苍白无比的面容,心中便也知她今日怕是受了惊,此刻身子有碍了。即便心中烦躁,他也只能柔和下声音,说道:   “朕闲来无事,有些心烦,四处走动罢了。若是你身子不适,朕召惠妃商议便是,你好生歇着吧。”   “嫔妾帮不上皇上,实在惭愧。可皇上究竟所为何事,可否告知一二?嫔妾这心里一直安稳不下来,实在是…”   说这,佟佳氏在康熙面前都忍不住咳嗽起来,齐东珠看着实在不忍,轻手轻脚地倒了杯热茶,轻轻递到了佟佳氏手边儿。   后宫之人最忌讳询问前朝之事,这点儿人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可佟佳氏毕竟还顶着个康熙表妹的身份,身子骨又如此孱弱,忧心也是情有可原。康熙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拍了拍佟佳氏的背,似乎是怕自己掌握不好力道,又缩了回来:   “钦天监的人满口胡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他们今日上折子声势不小,传得朝中大臣都知道了,朕方才纳了他们的鉴,不过微末小事,你不必担忧。”   康熙说完,便也不准备在景仁宫久待。他没成想佟佳氏今日身子格外弱,这商议之事还得诏惠妃来见。他转头看着又要缩回去当背景板的齐东珠,冷声道:   “怎么,看不上延禧宫的排面了,准备来景仁宫当职?” 第90章 危言   ◎或许连齐东珠自个儿都没有察觉,她在康熙一次次的纵容之中已经蹬鼻子上脸了。若是一开始她对这些封建皇帝的态度是很不得离他们八丈远,有机会◎   ——   齐东珠听着他这个没事找茬儿的语气, 头皮就是一麻。她身旁圆滚滚的比格阿哥贴在她的腿边儿,抬起黑白分明的小狗眼,对他的皇帝爹说道:   “嬷嬷来看爷的。”   齐东珠头更痛了, 恨不得抬起腿踢一脚他的小屁股,低声提醒道:   “皇上面前不能称爷!”   比格胖崽扬起小脑袋, 瞅着齐东珠不怎么好看的脸色, 一张小胖脸儿上全是无辜。   齐东珠对他挤眉弄眼,比格胖崽看得认真, 就是没怎么看懂,一人一崽飞速上演了一出哑剧, 看得康熙气乐了, 可是心中的焦躁却因为这过分生动活泼的一幕消解不少,开腔道:   “既不在景仁宫当职, 瞎跑什么?跟朕去延禧宫。”   佟佳氏连忙柔声说是自己给齐东珠的令牌, 不过见康熙本来也无意计较, 佟佳氏便笑着看齐东珠耷拉着脑袋, 不情不愿地向门口挪动起来。   比格胖崽见齐东珠又要走, 当着他皇阿玛的面儿就用两只白胖的爪爪抱住了齐东珠的小腿。引得康熙也回过头来看他。   若是换了宫中任何一个幼崽, 在此等情形之中恐怕都会觉得有些胆怯和害怕。幼崽天生就是恐惧成人的,更何况康熙这种身型高大, 积威深重的皇帝。像边牧阿哥这种聪明又敏锐的幼崽, 到了六七岁的年纪, 还是偶尔会被他的皇阿玛冷下的脸吓得抽抽噎噎,已经成为宫中笑谈了。   而像萨摩耶阿哥这种天生就会察言观色的幼崽, 在他皇阿玛手里虽然乖巧, 但齐东珠也能看出来这个崽远不如在自己或者是惠妃怀中那般自如。萨摩耶虽然亲近一切人类, 但这亲近, 总还是有所区别的。   可比格阿哥又是一款不一般的崽。他似乎天生就缺乏对于恐惧的确切认知,也缺乏评判环境和形势的能力。他双爪搂着齐东珠的小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康熙看,没有开始大耳驴嚎叫已经是他长大成熟的标志了。   齐东珠一个头两个大,揪着比格胖崽的后脖颈儿将胖崽撕开,可还没迈开步子,那胖崽又粘在了她的另一条腿上,让齐东珠出了一脑门子汗。   康熙也是许久没有仔细看四阿哥了,可如今他心里压着事儿,也不耐等,只挥手让人将四阿哥抱起来,便迈步出了景仁宫。   到了景仁宫外,康熙依旧没有乘撵,而是自个儿皱着眉走着,路过御花园时,他见地上爬着一窝蚂蚁,密密麻麻如同流动的黑色斑点,当即觉得有点儿反胃,怒喝道:   “今日打理御花园的奴才是怎么回事儿!这么多虫蚁,是捅了虫蚁窝了吗?!”   他这一怒,混迹在康熙侍从之中掩藏自己的齐东珠却突然醍醐灌顶,当即叫出了声:   “啊——”   康熙和在场侍从的视线全都扫了过来,齐东珠也顾不得许多,一边喊着“借过一下,借过一下”,一边挤到了皇帝跟前,去盯着地上那几乎成团儿的蚂蚁。   若不是梁九功对齐东珠这张脸熟悉太过,阻拦了几乎要拔刀的侍从,齐东珠恐怕此刻都要见血了。   可她却是无暇顾及旁人的脸色了,此刻盯着地上抱团的蚂蚁,喃喃说道:   “不会是要地动了吧?”   说完,她便觉得有些荒谬。地震自古以来都是难以预测的,但从古至今,人们也积攒了些许经验,震前鸟兽虫蚁惊惶四散,便在其中。   据说是鸟兽都会比人类的感知更敏锐些,能提前感受到危机降临。齐东珠虽然不明就里,却也将课本上的知识记在了脑子里。   可单凭这一点儿就断言会有地震,是太过危言耸听了。在皇权至上,百姓普遍封建迷信的古代,若是没有依据便预测大凶之兆,怕是要付出代价,哪怕这话可能成真,也是不行的。   康熙口中所言,钦天监官员含糊其辞,恐怕也正是为此。   可出口的话儿已经收不回去了,康熙皱着眉看了她一眼,又垂眼看着地上滚动的蚂蚁,沉声说:   “‘维星绝,枢星散。是为凶象。’你说,这天象是否预测地动?”   齐东珠等了片刻,见康熙周围的奴婢也都没有搭话儿,她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意识到康熙在同她讲话,当即脸色为难地咧开嘴角,说道:   “皇上,这什么观星…天象…我也全然不懂,只是今日见鸟兽惊惶,加之钦天监所测之相,突然生出这个念头罢了。今日皇贵妃娘娘也觉得心中不安,像是心有所感…”   康熙抬眼看了看她,问道:   “你就不觉得心中不安?”   齐东珠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不是嘲讽,但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奴婢安稳日子过惯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康熙的目光从地面上抬起来,看了她一眼,齐东珠莫名觉得那目光里包含着一点儿嫌弃。   齐东珠心下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家养的比格和萨摩耶今天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为什么要我一个人类心有所感?   继而她又想到她眼中的比格和萨摩耶也是正儿八经,如假包换的人类幼崽,并不是真的小狗,心中难免升起一阵心虚。   索性康熙并不能洞察她丰富的心理活动,只是从面儿上看出她有点儿不服气,开口逼问道:   “你说地动之事,可能性有几成?若是信口胡说,小心朕治你一个危言耸听之罪。”   康熙的话儿没有恐吓到齐东珠,倒是让她对于目前的情形有了一点儿真实感。齐东珠在现代是个东北人,家不住在地震带上,长到快三十岁,没被震过一次。但对于大地震的杀伤力,她却是有所见闻的。   也不怪古代人将地震、天灾都当成天谴。这等人力不可控的自然灾害,即使是放在科技相对发达的现代,也依旧是无法抗衡的。   “皇上,我真的不知。只是为安稳起见,还是请皇上诏众人去开阔处避难,若是真有地动,也能避免房屋坍塌造成的伤亡。”   康熙看了一眼齐东珠,声音冷淡:   “紫禁城的宫殿固若金汤,几百年未曾坍塌,怎会有事?若是传播谣言,造成恐慌,才小题大做,使得人心不稳。”   他面色冷凝,一双剑眉却还是紧紧锁着,眼中眸光不定。齐东珠知道,站在康熙的立场上,这等捕风捉影的猜测怕是不足以采信的。京城兴龙之地,并非地动频繁的地界儿,否则也不会成为历朝历代的京都。   可京城虽然稳当,但是与京城相邻的直隶却不一定。若是震源在别处,且震幅较大的话,自然也能影响到京城安稳。   在交通闭塞,百姓迷信的古代,若是发生天灾人祸,特别是在京城这样的地界儿,人们首当其冲就会联想到皇家。若是提前因捕风捉影之事大动干戈,若是真有其事也就罢了,若是无事发生,定然影响皇家威信。   齐东珠不知自己如果是康熙,会如何抉择此事。但她心里却也有她自个儿作为一介小民的逻辑。   那就是无论是否是捕风捉影,人命关天,总比所谓皇权和统治者的威严重要百倍。   她抬起眼看着康熙的面色,见他也冷着眉目望过来,虽然眼里绝对称不上温和善意,但齐东珠的目光掠过他皱着的眉头和她幽深的眸光,心下却有了几分不确定的猜测。   看上去,康熙也正举棋不定。   那他在犹豫什么呢?齐东珠努力捋清她那不怎么灵光的脑子,企图找出一点儿思绪来,帮助自己解决她现下的困境。   康熙是一个皇帝,是一位统治者,齐东珠知道,或许对于他来说,即使对一场地震有所预测,他也大可不必宣扬出去,引发人心惶惶。若是不震而宣,届时弄得百姓质疑皇家之威,天龙之位,反而不好。   或许稳妥之策反而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那康熙现在所流露出的困惑和迟疑,又是为何?或许他内心是否还存留着一些和他统治者的身份相悖的东西,而那正在他的内心深处蠢蠢欲动?   齐东珠并不晓得,但她决定赌一把,为那东西添砖加瓦:   “‘维星绝,枢星散。’皇上,奴婢读书少,这是钦天监所说的,可能有地动的星象吗?”   “你还信这观星术?”   康熙语气恶劣道。他甚至还迈开了步子,不过走得倒是并不太快,而齐东珠咬了咬牙,愣是无视了梁九功的死亡目光,小跑几步,凑到康熙身边儿,喋喋不休道:   “奴婢不信呀,所以问问皇上。皇上博闻强识,定然也在书中见过这地动之前,百兽惊慌不安的记载吧。”   康熙心中烦乱不已,脑中闪过直隶的奏报,是治河官员所奏,言及春汛扰乱了堤坝工程,井水浑浊,苦不堪饮云云。康熙彼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令众人去别处汲水饮用。   可如今这些没什么用处的奏折,却在一片烦乱的心绪之中浮现出来。他厌烦齐东珠一口一个“地动”,一开口一点儿吉利话儿都没有,可垂眸就见她从自己身侧探出脑袋,一双明亮的鹿瞳瞅着自己的面色,脸上是夹杂着一点儿紧张的蠢蠢欲动。   倒是半点儿不害怕他。胆子也算有长进。   或许连齐东珠自个儿都没有察觉,她在康熙一次次的纵容之中已经蹬鼻子上脸了。若是一开始她对这些封建皇帝的态度是很不得离他们八丈远,有机会一定把他们吊在社会主义的路灯下狠狠批判,此时她面对康熙,却已经敢于近身探头,胡言乱语,有所图谋了。 第91章 红光   ◎齐东珠抱着还在开心地吐着小舌头的萨摩耶阿哥随着人流离开了延禧宫,向后宫主位们避难的后花园儿去,她看向天边落日,却看到满眼诡异的玫红色◎   ——   “朕看御马房的马今早都好好的, 未见有事。虫蚁鸟兽孱弱不堪,岂可为信?”   齐东珠见康熙抬起了杠,咬了咬牙, 又绕到康熙另一侧,一边大步跟上康熙的脚步, 一边不依不饶地探出脑袋。   “此事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皇上真龙天子,上天派钦天监官员预警, 若是确有其事,皇上岂不成了百姓心中的天选之君?退一万步说, 若是虚惊一场, 百姓体恤皇上爱民之心,与百姓共同进退, 岂不是更显我大清军民一心, 万事昌盛?”?   康熙狠瞪这说话儿没有半分顾忌的小奶母一眼, 竟亲自伸手捏住了她的后脖颈儿, 将她提到身后, 眼不见心不烦。她怕是没瞧见, 其他侍从此刻都退出了五步之远,哪怕是梁九功这样的近侍, 也不敢半分多听这样的内容, 她倒是半点儿不怕!   敏锐如康熙又怎不知道, 这小奶母对她口中的所谓真龙天子,可是半点儿敬畏之心都没有的。往日里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鹌鹑似的缩在角落里, 如今竟然狗胆包天, 围着自己蹦蹦哒哒, 可见没安好心。   别听她这话儿说的头头是道的,什么天选之君,什么军民一心,她自个儿心里信吗?无非是想借朕之手做事罢了,康熙可半点儿都不会被她蒙蔽。他心中暗忖,这天底下恐怕没有旁人如朕这般了解这小奶母的胆大包天了。   康熙手指有些发痒,方才捏过齐东珠后颈,虽然是搁着衣物的,但也确实有隐隐约约的热度蹭上了指尖儿,让他将手指蜷缩了起来,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齐东珠骤然被康熙捏住了后颈,不得不停住脚步,寒毛都炸了起来。后颈乃是脆弱要害,齐东珠又毫无防备,被捏过的地方虽然不疼,但着实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呆毛在头上悄无声息地炸开了,一时呆愣在原地。眼见着康熙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之中越走越远,而康熙的侍从也悄无声息地从她身边传行而过。   一阵风吹来,齐东珠懵懵的脑子终于恢复了一点儿神志。她还是想不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没空去细想,又哒哒跑上前去,往康熙身边儿凑。   “皇上,皇上,您就算不信我胡言,未雨绸缪总不是坏处,您让宫人留在室内,宫中有些房室是前朝留下来的,年久失修,可不是安稳去处呀。不如您让宫人从房里走出来,去开阔处站一站?”   康熙骤然停住脚步,齐东珠在他身后,一时无法窥探他的态度,只能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右侧探出头来,企图觑一眼他的神色,话儿却也没停:   “若是宫人如此做,传到宫外,终究不好。皇上不若下令,让群臣百姓效仿之,军民同心,可谓胜景。前朝宗室暴虐无道,可没有这种上下一心的美事——”   “纳兰东珠,你有完没完?”?   康熙声音阴郁,仿佛裹了一口冰碴子:   “谎称事实,危言耸听,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齐东珠怂了一点儿,刚刚探出来的脑袋萎靡地缩回去一点儿,却让康熙更为动怒。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随侍的奴婢,所有随从心照不宣地无声后退到七八米开外,而后他瞪着齐东珠,冷笑道:   “驱动百姓,散播恐慌,你可知会造成何等后果?满京上下上百万人口,稍有不慎,后果难料!你真当紫禁城固若金汤?三番刚平,你作为旗人子女,可还有一点儿防备之心?”   齐东珠本是怕的。哪怕她对于什么皇帝,什么龙威都没有半点儿敬畏,可康熙总还是一个目测又一米八五的壮汉,纳兰东珠这身量也不算低,但也高不到哪儿去,在康熙面前自然会感受到压迫和威胁。   但齐东珠却是觉得康熙这番话尤为不顺耳。满京上下百万人口,更是人命关天,更要保全,剔除一切风险,可他却只一心防备,防民之心,甚于防川。这罔顾人命的话儿几乎立刻激起了齐东珠作为一介草民布衣的愤怒,让齐东珠直接抬起了一双鹿眼,直视着康熙:   “皇上,布衣也好,旗人也好,若是山洪暴雨,地动海啸,皆逃不了命。人生来高低贵贱,但在天地日月之力面前,与蝼蚁无异。但蝼蚁尚且偷生。皇上,旗人入住中原数十年了,百姓即便心中有怨,但终究抵不过柴米油盐,抵不过皇上一丝半点儿的仁善之心。京畿百姓拱卫着紫禁城,繁衍生息,皇上有仁爱之心,何不敢信百姓忠君之心,信百姓向往安宁之心呢?”   康熙被她气得胸闷,双眸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她那双晶亮的鹿眼深深锁住,移动不了半分。他突然发现,齐东珠的双眸并不是他曾以为的那种野鹿般温顺平和的样子,而是一种流淌着的琥珀般的深棕,像密林之中长满年轮的橡木,也像一只稳定又无法撼动的船锚。   她细密的目光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让康熙觉得陌生,却丝毫无力挣扎,它们像他倾轧过来,让他几乎有点儿狼狈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才沉声说道:   “你说得好听。纳兰东珠,若是今日实为虚惊一场,又当如何?若是愚弄军民,为人不齿,你又当如何?可笑至极,你不过是一宫中奴婢,你父也不过一普通旗人,身上没有一官半职,若是愚弄君王,你担得起,还是你父担得起?”   “可是皇上,京畿有百万百姓,但这紫禁城之中,便有数千奴婢。或许今日安然无恙,或许是钦天监和奴婢危言耸听,可若是当真出了意外,我们的生死皆在您一念之间,皇上。”   齐东珠的手指捏紧了她的衣角,本能地去寻康熙的眼睛,让本想移开视线地康熙几乎无处可逃。不知不觉,他们靠得很近了,早已逾越了奴才和主子之间该有的距离,而那让康熙本就在今日躁动不安的心更加聒噪。他咬着牙,几乎恼怒地瞪着齐东珠那双流淌着丛林的鹿瞳,一字一顿道:   “若是你危言耸听,你父当斩。”   齐东珠眼底流露出一点儿疑惑,不知道为何她危言耸听,斩的却是她那素未谋面的便宜爹,但再是迟钝,她也听出了康熙这弦外之音。这事儿或许当真可行!   她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点儿惊喜神色,而那几乎立刻被恼怒着的康熙捕捉到了,他冷声嗤笑道:   “你父当真生了一孝女,此事若了,朕定叫他前来面圣,让你父女二人好好相见。”   齐东珠其实心里也没底。这地动之事并非她能预测,她那没什么用的系统再次掉了链子,此刻还没有被齐东珠召唤出来,给她一点儿有用信息。但是叫百姓出来虚惊一场,也绝对好过真出了人命之后的无力回天。这个时代房子可远不如现代的防震建筑那么结实,若真是砸死几个,那齐东珠余生心都难安。   “远不及皇上重孝道,也不及皇上爱民如子,为万民之先,实乃开创盛世之名君。”   齐东珠笨拙地拍着马屁,却见康熙的脸色沉得不能再沉。倒不全是康熙发觉自己又顺了这手段拙劣,话语放肆的小奶母的意,做一件对他来说约莫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也是因为齐东珠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康熙孝顺孝庄不假,却真不怎么孝顺顺治。实际上,他非常厌恶父亲留下来的一切,包括已经去世的父亲本人。   但这话儿也不能明说,只能让康熙像吞苍蝇一样吞下了齐东珠这蹩脚的恭维。   “奴婢真希望是虚惊一场,但若不是,奴婢一力担责便是。”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康熙变幻莫测的脸色,企图看出一点儿端倪。她当然不觉得康熙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儿改变了主意,今日康熙很多行为其实也算是心烦意乱,出乎意料了,齐东珠虽然不算了解康熙,却也能观察得出来。   或许他也有心采信,只是不想显得行径失据,或是堕了帝王威严。而齐东珠的胆大妄为正巧给了他一个顺势而为的台阶。   在这个时代,奴才为主子的突发奇想去死并不鲜见。齐东珠也就当康熙准备拿她当筏子了。   可谁知,她说了这样示好的话儿,康熙却看起来并不受用,反倒是更生气了些,额角青筋都爆出一根儿,吓得齐东珠身子都向后仰了仰,可却等来一句:   “京城这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轮得着你一区区奴婢?”   说罢,康熙深深看了一眼呆愣在那儿的齐东珠,对身后侍从道:   “摆驾乾清宫,诏惠妃来见。派人去诏步兵统领费扬古前来觐见。”   几个侍从领命而去,齐东珠见康熙步履匆匆,换了个方向,朝乾清宫去了,自个儿提起裙摆,朝延禧宫的方向疾走。   若是半路上能碰上惠妃,那自然是好的,还能与她只会两句。若是碰不上,她也要赶紧回到幼崽们身边儿,多加陪伴。   她没能碰上惠妃,却在约莫一个时辰后的傍晚时分,收到了传遍整个宫廷的命令。各宫从上至下,立刻离开室内,前往后花园和庭院暂避,点亮宫灯,彻夜不灭。   齐东珠抱着还在开心地吐着小舌头的萨摩耶阿哥随着人流离开了延禧宫,向后宫主位们避难的后花园儿去,她看向天边落日,却看到满眼诡异的玫红色。   她心中一沉。若她所想不假,那可能是传说中的地震光。 第92章 健壮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胖崽一怒,肥肉颤颤。齐东珠汗颜地垂脸看着猛地朝哈士奇阿哥方向蹬了蹬腿儿的比格胖崽,感受到他肚子上的小肥肉随着这“◎   ——   栽满了奇花异草的御花园儿此时挤挤攘攘, 便是片刻落脚的地方都难寻。齐东珠抱着怀里这个金贵的小糯米团子,方才勉强给自己开了道,挤到了延禧宫主位妃嫔盘踞的海棠花圃四周。   延禧宫和景仁宫主位走得近, 两宫的依仗也都连着。几个贵妃榻被草草支在石子路上,供主子休憩, 做奴婢的便没那么好运了, 能寻个蒲团落座就算不错。   齐东珠凭借着怀里金贵的糯米团子,成功获得了一方小榻。不过她无心落座, 瞅着不远处的翠瑛朝她招手,便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与惠妃絮语的双姐, 抱着还在傻乐的萨摩耶团子, 朝翠瑛旁边眼巴巴朝这边看的比格胖崽走去了。   将不知道在傻乐些什么的萨摩耶放在比格胖崽身旁,齐东珠伸手细细盘弄了一会儿胖崽圆乎乎的小脸儿和软塌塌的嘴皮子, 小声问道:   “宝怕不怕?”   “怕森么。”   被揪着嘴皮的比格胖崽说不利索话儿, 无辜地看着齐东珠, 两只胖爪子却快手快脚地将一旁抱着自己后爪的萨摩耶阿哥扒拉进怀里, 像搂着胖狐狸玩偶一样将他搂住, 以防这个白嫩的幼崽跑掉。   在比格胖崽心里有一个简单逻辑, 那便是齐东珠是为陪八弟离开自己的,那如果八弟在, 齐东珠便也不会走。   萨摩耶幼崽多甜呀, 怎会知道他哥这些小心思, 当即就又软又乖地叫了一声“四哥”,任谁见了他这副模样, 都能被他甜得心都化了。比格胖崽却不为所动, 老气横秋地“嗯”了一声, 当哥哥的架子端得满满的, 看得齐东珠即便是内心存着事儿,却还是放纵自己揉搓了一会儿他的胖脸解压。   也幸亏德妃在陪伴太皇太后,德妃派在比格胖崽身边儿的嬷嬷也没有在景仁宫轮值,否则齐东珠真不敢如此放肆。   不多时,边牧阿哥和哈士奇阿哥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御花园。想来是从尚书房或是马场处来的。边牧阿哥如今身型瘦长起来,到了七八岁半大幼崽抽条的年纪,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圆滚滚的了,一张看着就聪明的小狗脸儿也褪去了幼崽特有的婴儿肥,瞧着变得冷漠不少,一双天蓝色的小狗眼只淡淡扫过齐东珠和比格阿哥,轻轻顿了顿,便转身走向荣妃休憩处了。   而哈士奇阿哥却是半点儿没停顿地凑了上来,去扒拉在比格胖崽爪下咬着小爪子玩儿的萨摩耶阿哥,被齐东珠啪地拍掉了爪子。   “大哥。”   “四弟。”   比格胖崽在经过了小几年的礼仪规训之后,已然和宫中其他幼崽没什么两样了,此刻见到大阿哥也知问安,只可惜态度之敷衍,语气之平板,着实让人觉得还不如没有。   不过心大如盆的哈士奇阿哥到没在意这些,回复比格胖崽的话儿同样透露着三分敷衍和七分漫不经心。两个塑料兄弟打过招呼,哈士奇阿哥便在齐东珠的瞪视之下相安无事地落座了。   因为诡异天象相聚于此,各宫妃嫔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儿要讲,此刻已经三三两两作堆,也顾不上宫殿之别了。佟佳氏被惠妃、宜妃和双姐拱卫在其中,即便是担心景仁宫中的幼崽们,却也无暇看顾。不多时,延禧宫和景仁宫的幼崽们聚成一堆,乍一看恰似小狗开会,像一朵朵毛绒绒的云。   齐东珠在七阿哥奶母的允许下,抱了一会儿不太亲近自己兄弟的小金毛。这小金毛也是奇怪,虽然比较亲人,却对其他小狗都很不友好,对哈士奇尤甚。只有糯米团子萨摩耶偶尔在不惹小金毛烦躁的情况下能与他贴贴,像是伯恩山阿哥,那是边儿都不能沾,刚一靠近七阿哥的床榻,就会被小金毛哈走。   伯恩山阿哥天生心疾,他的奶母哪儿敢让小主子靠近小金毛,那是半点儿不敢再让两个幼崽靠近了。   虽说知道小金毛其实是个人类幼崽,但是他这样的习性,也当真应了金毛那“人都是好人,狗哪有好狗”的习性,说来也巧。   小金毛两只金色的小爪爪掌心长着巧克力色的肉垫,被齐东珠捏在手里把玩,而哈士奇阿哥坐在齐东珠旁的榻上,机警地转了转耳朵,问齐东珠道:   “这天象究竟是何事?爷刚在母妃处听了一耳朵,说是皇阿玛在京中大动干戈,甚至出动了巡捕营,令百姓离家。难不成就为这天边红光?”   大庭广众之下,齐东珠是不能伸手去摸大狗狗脑袋的,那也也太不给这当了大哥的大狗面子。而比格阿哥一双黑亮的小狗眼此刻也早锁定了齐东珠抱着小金毛的手,看得炯炯有神,眉心基础两道褶子。   他拖着怀里仍然在傻乐的萨摩耶阿哥,向齐东珠的方向缓慢移动着,在哈士奇阿哥说完话儿的功夫,他已经移到了齐东珠的身旁,暖烘烘的小胖屁股已经挤挤挨挨地蹭到了齐东珠的大腿边儿,眼巴巴地抬头看着齐东珠。   他怀里闲不住的萨摩耶幼崽左顾右盼,被他摁住小脸蛋,也只能朝齐东珠的方向看过去,四双小狗眼眼巴巴地看着齐东珠,险些闪了齐东珠的眼。   比格胖崽骨子里就有一种过分不依不饶的气质,齐东珠迫于无奈,只能将怀里的小金毛还给人家,抱起了自家养的两只小狗崽,转头看向哈士奇阿哥,说道:   “星象有变,天边红霞,确实不似往常。可要真论起来,这天灾之事,又是谁说得准呢?京城有此次大动干戈,皆因皇上心怀百姓,顾惜人命罢了。”   哈士奇阿哥晃了晃他头顶的三角形耳朵,毛茸茸的耳朵毛一抖一抖的,看得齐东珠十分眼馋,但只能搓了搓自家比格胖崽的软耳朵聊以解馋。   “皇阿玛乃是古今第一明君。”   哈士奇阿哥这个中二病蠢蠢欲动的年纪,自然非常崇拜他那高大勇猛的皇阿玛,言辞过激也不奇怪。齐东珠牙还酸着,就听他又说道:   “那若是此次虚惊一场,岂不影响皇阿玛威名赫赫?”   齐东珠抱着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挪了挪身子,正面对着哈士奇阿哥,正色说道:   “正因为皇上是明君,才重人命而轻威名,大阿哥日后也要以此为重,方可做得国之长子。”   被齐东珠突如其来的正色说得一愣,哈士奇睁大了他那看着就不太聪明的冰蓝色狗眼瞧着齐东珠,声音中带着一点儿诧异和不服气:   “言之有理,但你教本皇子做事?”   齐东珠深知哈士奇阿哥的秉性,自然也半点儿都不害怕的,本来互相揶揄几句也就算过了,可这时,齐东珠怀里的比格胖崽却突然开了金口,嫩嫩的小嗓音毫无起伏:   “大哥急了,好害怕哦。”?   他的胖脸上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平静,可看不出一星半点儿的“害怕”,哪怕是哈士奇阿哥这样的粗神经,也不能不察觉这个胖崽宣之于口的嘲讽。哈士奇阿哥的眉毛当即竖了起来,大爪子扣在床榻之上抓握着,看起来有点儿想揍弟弟了。   偏趴在比格胖崽胖肚肚上玩他的胖爪子的萨摩耶幼崽还在甜丝丝地傻笑着,毛绒绒的脑袋在比格胖崽同样毛绒绒的肚皮上蹭来蹭去,对哈士奇阿哥撒娇道:   “大锅,大锅,咯咯。”   他的“大锅”怒气值又攀升上了一个台阶。伸出大爪爪就将萨摩耶阿哥从比格胖崽的怀里提了出来,搁在自己的身前,用大毛毛脸拱翻了萨摩耶幼崽的小毛毛脸,让萨摩耶幼崽咯咯地笑,两只小毛爪抱住了哈士奇嘴筒子。   比格胖崽看了看自己爪子里消失无踪的萨摩耶幼崽,小胖脸儿上流露出了一丝疑惑,继而变成一抹委屈的神色,肥嘟嘟的嘴皮子向下一撇,胖崽生气了。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胖崽一怒,肥肉颤颤。齐东珠汗颜地垂脸看着猛地朝哈士奇阿哥方向蹬了蹬腿儿的比格胖崽,感受到他肚子上的小肥肉随着这“剧烈”动作而三摇三颤,将周遭的空气都扭曲——   ——那是当然没有的。比格阿哥和空气搏斗了几秒钟,旁边的哈士奇阿哥一无所觉,头也不抬,而落入“虎爪”的萨摩耶阿哥也依旧咯咯发笑,无人理会胖崽的愤怒。生气过后的胖崽抬起一张小胖脸儿,晶莹的黑瞳看着齐东珠,似乎是在确定齐东珠不会像八弟一样突然消失。   齐东珠哭笑不得,垂首亲了亲比格胖崽的小胖脸儿,柔声说道:   “看看你大哥,多健壮,每天能射出几百支箭呢!八弟喜欢强壮的哥哥,四阿哥要多多走动,否则日后怎么骑马射箭,成为最强壮的巴图鲁呢?”   “爷很强壮!佟母妃说爷很强壮!”   比格胖崽又伸了伸胖爪子,向齐东珠展示了他毛绒绒肥嘟嘟的手臂。齐东珠嘴角抽了抽,勉勉强强压下了笑意——五岁的幼崽也大概有些自尊了,不能笑垮了他的小胖脸儿。   “佟母妃爱你,才这么说,你瞅瞅旁的小阿哥,小公主,哪个和你一样,吃了就不动的?是不是数你最圆滚滚的了,嗯?”   比格胖崽胖脸震惊,看着口吐恶语的齐东珠,又伸着小脖子,当真去瞅了瞅别的阿哥和公主们。当然,这些小毛崽在齐东珠眼里,都是一个毛球连着一个毛球,除了短毛杜宾五阿哥和短毛黑猫四公主。   这两位看上去真的精神又精悍,瞧着未来就能一拳打死十个懒得动弹的比格胖崽。齐东珠引导比格阿哥去看太后身边儿那警觉立着耳朵的杜宾阿哥,小声pua比格胖崽:   “看看五弟,比你小几个月,看上去比你高了,是不是?你要是不动的话,只能横着长,都有人家两个宽了。你要动起来啊,宝。”   比格阿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现果然没有任何一个崽比自己更宽了,一时只觉得世界冰冷无比,竟没有胖崽的容身之处。他转头就将胖脑袋埋进了齐东珠的怀里,一动不动了,任齐东珠怎么逗弄,也不肯理会。   天边的红光渐渐散了,四下昏暗下来。宫灯被一盏一盏点亮,嫔妃话语声渐渐低了些,唯恐吵到太皇太后休憩。   各宫主位及妃嫔渐渐回到了自家宫殿所占据的地界儿,唯有佟佳氏和惠妃顾念着主持大局,伴在了身怀六甲的宜妃身侧。   宜妃月份已经很大了,生产在即,若不是今日出了这样的意外,理应是足不出户的。她本是极为娇憨美艳的一个人,可到了孕晚期,难免更恐惧这样天灾异象,也担忧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安危。   佟佳氏陪着她坐在一方围了床幔的小榻上,握着她的手,任由宜妃靠在她有些瘦弱的肩头。双姐在她们身前的蒲团儿上坐着,握着宜妃的另一只手。   她们过去是没什么交集的。后宫最美艳的宠妃,和侥幸诞下一个皇子的籍籍无名的贵人,可到了这样的关头,那些名份、尊位,反而成了最无用的附属品,只有相握的手心散发出来的热度,才是唯一真实可靠的温暖。   卫双姐若有所感地抬起眼,正对上齐东珠的视线,她对齐东珠笑了笑,清丽的面容上暖意融融,一如往昔。   齐东珠回以一笑。而就在这时,御花园东侧的路上明火执仗,金色的暗纹在明灭的灯火之中若隐若现。   康熙踏着夜色走进了御花园,身边儿还带着许多御前近侍。 第93章 地动   ◎齐东珠在黑暗之中猛地睁开了眼,而她怀里的比格胖崽也一样。比格胖崽天生缺乏恐惧这种感觉,此刻,他亮晶晶的黑眸之中也只有一派冷静,他看着◎   ——   齐东珠和她身边儿的崽一同起身, 准备俯身叩拜皇帝,被皇帝身边儿的太监高声制止。皇帝本人自去向御花园儿东北角休憩的太皇太后问安,留下宫妃皇嗣, 和他们身旁的宫女嬷嬷们又回到了原处。   皇帝驾临,天边儿的日光也黯淡了, 只余下一点儿令人心生忐忑的深紫。齐东珠此时该跟着哈士奇大阿哥和他叼在嘴里的小毛团儿八阿哥一道回延禧宫处去, 但是比格胖崽学起了萨摩耶阿哥的天赋技能,开始变得粘手又粘腿。齐东珠无奈, 只能抱着他暂时留在了景仁宫处。   天色渐渐完全暗了下来,往日里未经污染的, 澄澈的星空此刻变得有些浑浊, 让人看不清晰。宫妃们渐渐不再交谈了,各宫奴婢摆起了小榻, 又竖起了屏风做挡, 服侍各宫主子休憩, 但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 怕是没有什么人能真正安寝。   即便是迟钝如同比格胖崽, 也没有像往日一样, 在夜幕降临之后迅速入睡。他紧紧贴在最让他有安全感的怀抱之中,一双白色的小毛爪紧紧抱着齐东珠的手腕儿, 一动不动, 一双晶莹的小狗眼儿在夜里散发着微光。   宫灯尽数点亮了, 整个御花园虽说不是亮如白昼,却也算得上灯火通明。夜风发出轻微的呼啸, 送来了康熙与身边儿大臣交谈的声音, 齐东珠向他的方向看去, 目光扫过了几个算得上有点儿眼熟的身影, 曹寅正在其中。   可她的目光旋即被抬眼望过来的康熙锁住了。或许是被她大剌剌的目光所冒犯,或许是本就留意此处,康熙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她。   他面色并不算好看,但也在众人面前做出了十足的威严和镇定。他看着齐东珠,一时没有移开目光。那目光幽深,齐东珠看不出那有什么含义,可她没有像往日一样,故作恪守礼仪,实则逃避敷衍地垂下头去,她也在看着康熙,目光不躲不闪。   今日之事,齐东珠哪儿能不胆怯呢?事实上,她连后果究竟如何都不敢去深思。她和刚刚穿越来的她心境大有不同了,彼时,她虽也想着念着,愿意去看看这三百年前的山河,去寻访她自己未曾见过的风景,但她实际上是对这个世界没有半分留恋的,只因她清楚得很,这世界糟糕透了。骑在百姓脖子上的勋贵,旗人对汉人的打压,在一百多年后被撬开的国门,无尽的战乱、饥饿和贫困。   彼时的她有勇气懈怠学习宫廷规矩,有勇气顶着被杀头的风险自作聪明进献牛痘配方,也有勇气自在随心,活一日算一日,可是如今的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敢做那些事。   她和那时候不一样了,她有朋友,有幼崽,有她在乎到愿意放弃一部分自我去保护的人。   今日关于地动的猜测,她其实自己都不完全相信。整个京畿何其庞大,军民百万之数,她没有能力,也没有本事去负担差遣他们的后果,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康熙。齐东珠说出“我一力承担后果”那句话的时候,她自己都想笑,因为她知道以她区区一届奴婢的身份地位,根本承担不起。   她说这话儿,无非是笃定了就算皇帝真正采信了她的话儿,也不会让她来担责顶包罢了。   她也没想到,康熙竟然真的劳动紫禁城内外,去赌一个未知的灾祸。这不该是皇帝所为,倒像是一个真正将百姓安危放在心里的领导者的决策。这几乎让齐东珠产生了些许时空错乱的感觉,让她以一双晶莹的鹿瞳,定定与康熙对视许久,都没有像往常一样移开视线。   康熙率先移开了目光,带着刻意去扫视着他伴在各个宫妃身边儿的幼崽,胸腔里发胀,因某种不明缘由的满足感而饱胀得几乎炸开。这让他感到手足无措,心中泛起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却也明白自己正变得古怪且躁动。他把这归结于他作为真龙天子遇到天灾人祸时的天人感应,匆忙了压下心中涌起的荒谬之感。   纳兰东珠胆大包天,妖言惑众,但她说得不无道理。就算钦天监不知所云,纳兰东珠胡言乱语,但康熙相信自己作为一国之君总还是得天地庇佑的,今日他频感焦躁,定是上天降下感应,怜他们爱新觉罗氏的江山。   康熙在心中百般重复,以消除他这劳动京畿全境的政令带来的焦躁感。他勉力说服自己,他是正确的,若是钦天监所言的天象变故为真,皇家带领京城百姓逃脱大难,那这江山社稷,只会更加稳固,而他作为天子,定会被京畿百姓奉为真龙。   爱新觉罗氏需要这样一个异象,来填补入主中原造成的杀孽。   这不过是一场决策和赌局罢了,与那纳兰东珠的言语和妄想并无关系。   康熙这么想着,也这么信了。可只有他知道,因为在他发号施令的时候想到了纳兰东珠过分殷切的眼神,想到她话里话外对于人命的过分在乎,康熙令一向只追捕犯人、拱卫京师的巡捕营倾巢而动,挨家挨户地将百姓聚集到空旷处。   他令内务府为宫中最低等的杂役免去了差事,寻了一处空旷,也同达官贵人们一样,暴露在这暗淡的月光和寒冷的风里。   康熙沉默地站在原处,抬头看着天边暗淡且泛着诡异红光的圆月,沉默不语。他身边儿的太子抬头望向他,而后吩咐一旁的内侍为他皇阿玛披上一件大氅。   方才,他与皇阿玛去拜见太皇太后,见她老人家脸色并不算好看,即便是皇阿玛屈膝请安,也丝毫不见笑意,只淡淡让皇阿玛退下。   显而易见,太皇太后并不乐见这大张旗鼓的举动。即便是胤礽,今日一直在康熙身边儿见他接见费扬古和其他军务大臣,下了这劳动军民的号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他堂堂一国皇太子,和皇帝、太皇太后一道,挤在这人头攒动的御花园里,头顶之上便是天边那染着不详之色的暗淡圆月,这让胤礽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胸中隐隐升起焦躁之感。   可是他站在皇阿玛身边儿,必须表现出他宽和仁厚、镇定自若地一面儿,即便是对皇阿玛的决策多有不解,他也只能沉默不言。   夜深了,御花园渐渐安静了下来,因为皇帝大张旗鼓的举动而困惑惶恐的宫妃奴婢们,此刻也熬尽了精神和气力,昏昏欲睡了起来。齐东珠怀里的比格胖崽还没睡,但是他的毛毛眼皮也打起了架,紧紧搂着齐东珠手腕儿的小爪子打起了滑,不停地往下坠。   小白爪每坠一次,比格胖崽那几乎粘上的眼皮就会被强行撑开,又清醒过来。齐东珠发现这个胖崽出乎意料地倔,往日里到夜里就睡,到饭点儿就饿,比闹钟还要精准,今夜却死撑着眼皮,愣是熬上了劲,就是不肯睡,齐东珠怎么哄都没有用。   这胖崽该不会察觉到危险了吧?齐东珠心里有疑惑,但看着别人的小毛崽们都早早睡了,幼崽最是不能熬夜,作为大人的宫女或者奶母心中再焦虑不安,也要先把小主子们哄睡了,免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哭起来,扰了贵人休憩。   齐东珠哄不睡小胖崽,就只能任由这小毛崽熬大夜。佟佳氏身体太弱,如今在这冷嗖嗖的夜风之中裹了好几层毛毯和锦被,仍然被风吹得脸色苍白,只轻声细语地哄了哄从荣妃那儿回来的边牧阿哥,便闭着眼昏睡过去。   齐东珠看了看延禧宫那边儿,宫妃们大多都已经躺在了贵妃榻上,奴婢们三三两两蜷缩在一起,哈士奇阿哥在一群侍从的拱卫下,把萨摩耶幼崽放在自己前爪上搂着,自己的大毛脸挨在萨摩耶幼崽汤团似的小身子旁边,一大一小也都闭上了眼睛。而惠妃作为一宫主位,在屏风的遮掩下坐在了贵妃榻上,身边依偎着卫双姐。两道窈窕的影子在宫灯的映照下落在了翠玉屏风之上,将屏风染出一点儿缱绻的墨色。   大难之时,人总是会愿意亲近此生最在乎的人,谁都不能免俗。   齐东珠轻轻挑了挑唇角,也为她们开怀。自己则抱着比格胖崽又倔又暖的毛绒绒身子,依靠在比格胖崽的小榻上闭上了眼睛。   地动发生在深夜,正是齐东珠闭目休憩的时刻。最早先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御花园凉亭之上颤动的瓦片发出的脆响,接着是身体开始被迫摇晃的感觉。   齐东珠在黑暗之中猛地睁开了眼,而她怀里的比格胖崽也一样。比格胖崽天生缺乏恐惧这种感觉,此刻,他亮晶晶的黑眸之中也只有一派冷静,他看着齐东珠因为熬夜变得有些潮红的眼睛,将自己的两只又白又胖的小爪子环绕住齐东珠的脖颈,一只粉色的软乎乎的肉垫还在齐东珠的背后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慰齐东珠一样。   齐东珠眼眸一热,将他牢牢搂在了怀里,自个儿也缩成一团儿,护住头颈,做了现代安全防护中应对地震的保护性动作。她的余光之中,宫人开始此起彼伏的尖叫,康熙在一片慌乱的人流之中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大,众人一眼都能望见他。   佟佳氏惊醒了,她身边儿的大宫女慌乱地喊着她,可她脸色过分苍白,一时什么话儿都说不出,只睁大了一双琉璃似的,晶莹剔透的眼睛。边牧阿哥吓坏了,他身边儿的侍从年纪也不大,全都软了手脚,不知所措,一时也没人能顾及他,四下都是恐慌蔓延。   天灾之下,安有完卵。齐东珠蜷缩在地面上,镇定地想。即便是往日里生杀予夺,尽皆随心的天潢贵胄,在这撼动天地的天灾面前,也不过是妄想偷生的蝼蚁,恐惧是由内而外产生的,或许对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来说,这样的际遇尤为可怕,只因他们往日里尽掌旁人的生死,如今自己身处于这样无所适从、无可奈何的境地,自然比命如草芥之人的体悟更加深刻。   不远处,哈士奇阿哥也慌乱起来。他叼着也被震醒的,睡眼朦胧的萨摩耶阿哥,从地上站了起来,可是因为延绵不断的震感,后腿都在打着抖。   第一波震感大概持续了足足半分钟,等震感过去,四下里的宫人还未发应过来,仍然在哭泣和惊慌。康熙身边儿的侍从得了指令,高喊着让宫人镇定,皇帝在此坐镇,便将众人的视线聚集在了康熙那张岿然不动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雍正时期,北京是发生过大概六级的大地震的,情节需要改动啦。 第94章 劫后   ◎“会没事的,不要怕,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话音一落,比格胖崽大睁着的黑亮眸子就肉眼可见地缩小了一半,眼皮子又粘哒哒地糊在◎   ——   皇帝面色冷峻, 身披暗金色的大氅,身形高大地立在那里,对于这些习惯听从号令、奴性极强的宫人来说, 比什么都能稳定人心。   第二次余震来得很快,却比第一次要短些, 仍然震得人心生恐惧, 颇有天地即将倒转,世间不复存在的感觉。哈士奇阿哥叼着懵懂的萨摩耶幼崽, 颇有些惊慌失措,似乎想去找母妃, 但他到底自幼离开了惠妃, 担心母妃忧虑的念头压过了寻求母妃庇佑的本能,他摇着脑袋左看右看, 最终竟趁着地震的间隙, 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齐东珠的方向跑来。   齐东珠一把搂住了他, 在第二波余震到来之际, 她搂住了哈士奇阿哥的狗头, 与哈士奇阿哥一道, 将萨摩耶幼崽和比格胖崽护在了身下。她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都带着地震造成的颤抖, 但却温热如昔。   第二波余震大概只持续了十余秒。齐东珠看到康熙虽然也身形摇晃, 但仍然如同一根柱石一般伫立在原地, 而惠妃竖起的屏风骤然倒地,她和卫双姐相拥的身影暴露在了夜空下, 为这荒诞不经的一切平添一丝暖意。   “哥哥, 害怕。”   萨摩耶幼崽的声音细细弱弱的, 带着一点儿颤音。他向来是最擅长读懂情绪和环境的幼崽, 此刻依偎在大家怀里,感受到颤抖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耳边,对于一个敏锐的两岁幼崽来说实在是有些超过了。他雪白的眼睫眨了眨,琥珀色的小狗眼儿就泛起了泪光,哈士奇阿哥见不得弟弟这样,用黑色的鼻头粗糙地拱了拱他的小脸儿,企图安慰幼弟,而齐东珠则来不及腾出手抱住他。   倒是比格胖崽伸出一双雪白的胖爪子,将萨摩耶团子捞进了怀里。比格胖崽不善表达,但是萨摩耶幼崽此刻也不需要什么言辞,他缩在了比格胖崽软乎乎的肚子上,安静了下来,和比格胖崽一道依偎进齐东珠的怀抱里。   三次余震过去,御花园四下都极为安静,树木抖落下来的枝叶落了一地,新栽的海棠树歪倒了,根系大剌剌地裸露在外,散发着腥甜的泥土气味儿。四处的飞鸟虫蚁都没有发出半分窸窣响声。过了足足有两盏茶的时间,众人才恍然意识到,这天灾恐怕是过去了。   哈士奇阿哥到底是个精力充沛,适应力强的年轻幼崽,此刻已经腿脚麻利地跑了几步,转眼将自己转危为安的萨摩耶弟弟抛诸脑后,回头去确认自己母妃平安无恙了。   佟佳氏也脸色苍白地在大宫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齐东珠见她苍白的手仍然在微微颤抖,心下实在不忍,她摸了摸怀里看起来呆呆楞楞地,抱着奶耶团子的比格胖崽,亲了亲他小狗味儿的头毛,将他放到了佟佳氏的手边儿。   “和弟弟陪陪母妃,好不好?”   她轻声说着,将比格胖崽暖烘烘的小爪子搭在了佟佳氏的手背上。比格胖崽没有出声,只是睁着一双小狗眼儿看着齐东珠。   “会没事的,不要怕,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话音一落,比格胖崽大睁着的黑亮眸子就肉眼可见地缩小了一半,眼皮子又粘哒哒地糊在了一起。他的一只小胖爪搂紧了怀里的萨摩耶奶团子,肥胖圆润的小身子拱到了佟佳氏身边儿,啪地躺在了榻上,把那不大的贵妃榻震地抖了一抖。   他就贴着佟佳氏的腿,用小肚子驮着他的萨摩耶弟弟陷入沉睡,看得齐东珠即便是满心柔软,仍然抽了抽嘴角,而佟佳氏的苍白和恐慌因为幼崽毫无保留地亲近肉眼可见地消退了。她对齐东珠微微一笑,垂下眸子,伸手摸了摸比格胖崽的小胖脸儿和他肚子上小声哼哼的萨摩耶幼崽,面色柔软下来。   没有什么比毛绒绒和软崽崽更加治愈了,齐东珠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   康熙先是向受了惊吓的太皇太后请礼问安,他身边儿的仪仗远没有他镇定,此刻许多侍从还腿软脚软地瘫在地上,那仪仗稀稀拉拉地跟在他身后,便是此刻御花园内唯一的响动。   齐东珠站直了身,视线难免被那些响动吸引过去。她第一眼便望见了立在原处,一手握刀,脸色还有些苍白的曹寅,而曹寅也不知为何,正巧也望向了她。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齐东珠便见曹寅的目光变得柔软起来,他似乎有什么话儿想说,但齐东珠无法读懂。她知道曹寅此刻在宫中伴驾,曹寅的家人想来还在宫外,不知是否安稳,他内心一定是忧虑的。齐东珠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便也只对曹寅露出了一点儿安抚的神色,开口无声地对他说道:   “无事了,安心。”?   她哪儿知道,曹寅只是在仰望她罢了。曹寅作为康熙的近侍,自然知道康熙今日这大张旗鼓又荒诞不经的行为是受了谁的启发,他一直在为齐东珠忧虑。   天象有变,曹寅当然惧怕,但他却不觉得那是他能左右和改变的事,他放在心上的,唯有一个本可以事不关己,退居人后,却硬是挤进这漩涡之中,怀着一腔热忱的齐东珠。   皇帝一意孤行,不仅将宫人百姓驱逐出家门,更是劳动了太皇太后和宫中贵人、京中勋贵一道不许今夜入室休憩。曹寅一向不曾质疑过皇帝的命令,他自幼适逢皇帝,是为皇帝的伴读,对康熙刚毅果决的性格十分了解,知道他下达的命令,必然不会动摇。   可是这一次,他心中却升起了许多让他神色迟疑的犹豫。他止不住地去想,若是今夜无事发生,固然是天道庇佑,可是皇上这劳民伤财的命令,又会遭到何种质疑?   或许皇帝御极天下多年,又刚刚平定三藩,不会招致多大民怨,顶多被勋贵们含沙射影地诋毁一阵,也便罢了。   可是齐东珠呢?引发皇帝这年头的,无权无势,无人看护的齐东珠,又该如何自处?   他心中忧虑,破天荒地向皇上提出了质疑,而一旁胆小怕事,一向含糊其辞的钦天监官员也不敢捅这样的篓子,竟与他一道求皇帝三思。   皇帝沉默不语,直到曹寅咬着牙说常人怕是无法担此重责之时,皇帝才抬眼看着他,沉声道:   “朕之政令,不需尔等置喙。此皆朕之决策,与旁人无关,不必再劝!”   曹寅听闻,便叩首称是,再不置喙半句。他感受到皇帝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的身上一扫而过,只觉得面颊都发起红来。   他心里清楚,他这种违逆君主的心思来源是什么。他知道他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什么,那撕扯着他的心,让他再无旁骛。   地动之时,他心中悬挂的石头落了下来。他站在皇帝身后,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随着地动而摇晃,天空深不见底,似乎星子都倒垂下来,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震动是否就会使得地面开裂,天空倾垂,坠入深渊。   但是在这短粗又迷茫的际遇里,曹寅只看得到她。她真的很在乎四阿哥,即便是在这样的危机时刻,她仍然将四阿哥护在了怀里,蜷缩在了地上。那姿势是失礼的,也并不美观,但是却是他目之所及的全部。   他突然觉得,无论未来如何,她之所处,即为归宿。   等余震过去,她终于望了过来,一双盈盈鹿眸中含着清浅的水渍,那是心悸过后的余音。他的心脏瑟缩起来,眼瞳中只有纳兰东珠纤瘦的身影,在夜风的侵蚀之下,更显得纤纤弱质,   他不明白,如此孱弱的躯壳,为何孕养出如此强大的神魂?   她为何敢以孱弱无依之躯,往复去做无人敢做之事?   曹寅看到她眼底的神色,也看到她对他无声吐出的字。他的目光移到了纳兰东珠头上戴着的银簪,那簪子的珠花已经被缠绕进了她因为这动乱而散乱的发顶,邋遢极了。   可是他却笑了。他看得清她的眼神,知道她并不懂他的心,而他也确实配不上她这样的奇女子。无论是胆识还是家境,他都只是寻常而已。可曾经被他捧在心口的簪子落入了她的发间,而她那双眼眸全心全意地看着他,这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   而无论是曹寅还是齐东珠,此刻都没有意识到康熙已经与太皇太后问过了安,此刻在即将回身离开御花园时,目光不受控制地又扫过在一众宫人里显得出奇镇静的齐东珠。   自然也看到了齐东珠眼神汇聚的方向。   曹寅在笑。这在此刻显得十分不合时宜,像一根刺一般扎在了康熙的胸口。他在今夜都没什么变化的神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胸中涌动着难言的火气。   曹寅怕是对纳兰东珠有意。这个念头第一次闪过康熙的脑海,让他焦躁起来。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即便是在这种境遇里,也抓住了一闪而过的思绪。他的目光凝在了齐东珠墨发之间的簪子上,突兀地咬紧了牙关。   他知道那簪子是谁的手笔了。   “曹寅,”   康熙突然开口,那阴沉的声色几乎让他自己都觉得不体面,可他却无暇顾及了。此刻他只恨不得撕裂了曹寅和纳兰东珠相互纠缠的视线,也扯碎自己心里那莫名蔓延的憋闷。   “还不跟上?”   说罢,他迈步就向御花园外走去。今日变动颇多,想来地动过后,九门提督,和城外绿营将领都会前来觐见,他还要与内务府核算宫内坍塌的房屋和损失,统计紫禁城外的伤亡。   他用力去寻思这些杂事,将齐东珠抛诸脑后。   “臣遵旨。”   曹寅的声音一如往常,听不出什么端倪。康熙压抑住骤然升起的芥蒂,不再言语。 第95章 余生   ◎吸崽一上头,齐东珠开始肆意篡改故事结局,只想给怀里这全天下最可爱的萨摩耶幼崽一个最甜蜜的小美人鱼故事。幼小又无知的萨摩耶阿哥对此照单◎   ——   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 立志于鸡娃到寒暑不休的康熙终于给他的好大儿们放了假,还允了养在宫中的小幼崽们随意走动,看望母妃, 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也是变相的允许这些幼崽们去亲近安抚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哈士奇阿哥在延禧宫待得长吁短叹的。他和惠妃亲生母子, 当然不是没感情, 但也确实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讲。惠妃脸色冷,更不是溺爱孩子的类型, 哈士奇阿哥平日里在外虽狂,逮着齐东珠就是一通鄙夷太子的大逆不道之言, 可要让他拿这些话儿去惠妃面前讲, 那是给他三头六臂他也不敢的。   再说惠妃,身居高位, 协理六宫, 积威甚重, 往日里除了冷脸还是冷脸, 一点儿柔肠给了卫双姐, 一颗慈母心给了八阿哥, 轮到哈士奇阿哥这儿,那真的是不剩什么了, 顶多问两句他这几日课业如何, 吃食如何。   不过哈士奇阿哥也没有那个心眼儿去计较, 今儿一大早老老实实地去了惠妃殿中请安,又迅速被赶了出来。惠妃今日宫务很多, 昨儿刚经历了地动, 前朝修葺, 今朝弃用的宫殿坍塌几所, 昨夜值夜的太监宫女儿还有因为掉落的瓦片砸了头、被慌乱中踩了几脚的,各宫妃嫔受惊的不少,特别是怀胎十月,即将临产的宜妃郭络罗氏,哪儿哪儿都需要惠妃这六宫主事上心。   惠妃前脚刚离开延禧宫,哈士奇阿哥便来霍霍他睡得像个小狗饼的八弟了。这个年纪的青少年哈士奇完全闲不住,即便是昨夜刚经历了那样的变动,今日恐怕也没睡几个时辰,此刻已经精神抖擞,伸出毛绒绒的大爪子去揉他弟的肚子玩了。   齐东珠用一双死鱼眼看着这“兄友弟恭”的一幕,心中升不起半点儿拯救萨摩耶幼崽于水火的心思。倒不是她心里不想,但是身体实在疲惫啊!昨夜折腾了那么一宿,吹了一夜冷风,她不着凉不发热已经觉得自己表现得很棒了,至于像哈士奇幼崽一样精力充沛?   抱歉,心理年龄不允许。   再者说她心里还压着昨夜地动的事儿。灾难总是让人的心口沉甸甸的,即便知道京城因为康熙出乎意料的命令和举动,伤亡恐怕很少,但塌陷的房屋、财产的损失都是地震造成的余波。而他们尚且不知地震震心是否在京畿,若是不在,那还不知震源处是如何光景。   在烦人哈士奇持之以恒地霍霍下,萨摩耶幼崽不情不愿地睁开了小狗眼,睡眼朦胧地看着他,毛绒绒的小脸儿上写满了迷茫和委屈,小黑鼻头里溢出了一点儿可怜巴巴的哼唧。   那终于艰难地唤起了齐东珠未泯的良心,使她一把推开了烦人哈士奇的狗头,将萨摩耶幼崽抱紧了怀里。   困倦幼崽在她的怀里拱了又拱,没心没肺地再度睡去,独留齐东珠愣愣地抱着他,发起呆来。   “大阿哥,你可知前朝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哈士奇幼崽没弟弟好玩儿了,抬眼瞪齐东珠,又听闻她这话儿,当即哼了一声,黑鼻头翘得老高:   “后宫之人打听前朝是非,爷看你这奴婢是皮痒了。”   齐东珠额角跳了跳,伸手去揪他的毛耳朵,被灵巧哈士奇防备地闪开了,只好干瞪着他,出言相激道:?   “皇上今日如此繁忙,大阿哥今早去请安见着人了么?是不是大阿哥也不知晓其中内情呢。”   “你瞎说!”   青春期的幼崽被齐东珠轻而易举地拿捏,哈士奇阿哥的毛微微炸了起来,黑白相间的毛毛脸显得丰腴了几分,想来是气鼓了腮帮子,想要咬齐东珠一口却又咬不到。   “我乃一国长子,皇阿玛怎会不见我?我今早去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还让我代他接见殿外候着的传教士呢!”   齐东珠想听更多细节,但面儿上只是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表现出对于哈士奇阿哥所言之事可有可无的态度。   果然,这一招对哈士奇阿哥的拿捏炉火纯青,很快将哈士奇阿哥气得竖起了尖耳朵:   “皇阿玛如此忙碌,但怎会忽视本阿哥?他可没空搭理来请安的老三,就同侍卫一道出宫去了,皇子之中,独独见了我!”   “那皇上跟大阿哥说什么了?”   齐东珠见逗得差不多了,便给哈士奇阿哥一个台阶,可谁知哈士奇阿哥还是气鼓鼓的,焦躁地甩着大尾巴说道:   “皇阿玛忙得很,昨夜里塌了不少房屋,很多人家火塘还燃着,地动倒是结束了,可四处起火。皇阿玛又遣巡捕营去灭火,没空与我细说。倒是那些传教士经过昨夜之事,激动得很,扯着我问旗人是否有预测地动之法…”   齐东珠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心里寻思还预测地动之法呢,与其相信大清科技,还不如相信康熙野人般敏锐的第六感,问道:   “那大阿哥怎么说的?”   哈士奇幼崽扬了扬嘴筒子,以一种很没有必要的谜之自信大声说道:   “那自然是告诉他们,我大清天朝上国,自然受天地庇佑,皇阿玛万世名君,在动荡面前受到天地预示,岂非常理?再者这些传教士四处刺探,前些时日,沙俄还遣了使臣来讨要你献给皇阿玛的牛痘法子。”   哈士奇阿哥话音还未落,齐东珠已经把又睡成小狗饼的萨摩耶幼崽放在一旁,一手撑住了额角,不想抬眼了,只喃喃道:   “这也算好事儿,牛痘法传开,死于天花的人不就少了,于大清如此,于沙俄也如此。”   虽然齐东珠自个儿为了苟住小命儿,或是为了达成她自己的目的,也不是没有吹过康熙的彩虹屁,绞尽脑汁地吹捧过康熙,可亲耳听闻哈士奇阿哥如此没有边界感地吹捧他的“万世名君”皇阿玛,齐东珠的脚趾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施工了。转眼之间,一座小城堡已经落成。她有气无力道:   “然后呢,那些传教士怎么说?”   这回儿,哈士奇阿哥的表情变得有些郁愤起来:   “说来说去,都是半生不熟的汉话儿和拉丁文,来我大清,竟然不知学满文,何等不恭?”   齐东珠这回儿没忍住,迅速揪了一下哈士奇阿哥毛绒绒的三角耳朵,说道:   “人家远道而来,能学明白汉文实属不易,满语渊源不长,方外之境无人教授,如何学得?你不是学会拉丁文了吗,何苦挑人家短处呢?”   哈士奇阿哥的毛脸上写满不服,齐东珠也说不好是他后天发育出一身反骨,还是哈士奇血脉天赋所致,抑或是二者都有。齐东珠无奈,叹气道:   “况且,若你将预测天灾之事说成皇上一人之功,将来若是哪次天灾发生,你皇阿玛未曾来得及下达谕令,又该如何解释?皇上虽然是天子,但终究也是血肉之躯,既然是血肉之躯,就会有力所不能之事。天灾之所以是天灾,盖因人力难以预料,难以抵御,难以修复。传教士都是天主教徒,笃信他们的上帝,凡不能解释之事,皆诉诸神灵,你与他们置气什么?”   哈士奇阿哥并不服气,但他也不傻,自然听得出齐东珠话中的道理。这个年纪的皇子急于讨好他的父亲,却也知道懂得分寸的可贵了。他一双实在貌美,却透着几分清澈的愚蠢的哈士奇狗眼对齐东珠翻白眼,看得齐东珠额角青筋直冒。   “大阿哥若是闲着,不如回去睡个回笼觉。”   齐东珠冷漠道,实在不想给惠妃看这个满身反骨的大狗崽。哈士奇阿哥神经粗得很,没怎么在意齐东珠几乎宣之于口的嫌弃,冷哼一声后,甩着大尾巴便离开了八阿哥的小院儿,终于让齐东珠得以抱着软乎乎香喷喷的萨摩耶幼崽睡个回笼觉。   不过,齐东珠到底心中存着事儿,虽然小憩片刻,却也没能睡太久。   她喂饱了用雪白的小毛毛脸儿蹭着她讨食的萨摩耶阿哥,便搂着这个暖烘烘的萨摩耶幼崽,给他讲伊索寓言里狐狸和山羊的故事。   萨摩耶幼崽不像比格胖崽那样,总是一脸臭屁的表情。他毛绒玩具似得雪白小脸儿上嵌着一双琥珀色的棕瞳,可爱又乖巧,亮晶晶地看着齐东珠,两只雪白的小爪子抱着齐东珠的手,软绵绵的小脑袋枕着她的胳膊。   这大大激发了齐东珠作为内向社恐人为数不多的倾诉欲,使她变得陶陶然起来。可是她的叙事能力实在有限,脑子里又混杂了星球大战、哈利波特、指环王、三体、沙丘、漫威、dc等一系列大ip的主线剧情,当即开始胡言乱语,不多时便从伊索寓言串频到了小美人鱼,从维京海盗跑去了加勒比海。   可无论她的故事怎样天马行空,曲折离奇,萨摩耶幼崽仍然仰着一张小毛脸儿,充满喜爱和崇拜地看着齐东珠,琥珀色的眼底像是撒满了小星星,让齐东珠像漂浮在云端上一样。   被一个小毛崽全心全意信任和崇拜的感觉太过美好,以至于齐东珠心中关于昨夜的创伤和忧虑一点一点消弭掉了。她垂首对怀里的萨摩耶阿哥亲了又亲,让这个小毛崽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蹬了蹬后爪爪,小脸儿埋进了齐东珠怀里,只留下一双漂亮如同星空宝石的明眸,信赖地看着齐东珠。   “…然后王子认出了人鱼公主正是拯救他的人,两人彻底相爱,破除了海巫留下的诅咒。而后人鱼公主和王子联手除掉海巫,夺回了她的歌声,和王子有情人终成眷属。”?   吸崽一上头,齐东珠开始肆意篡改故事结局,只想给怀里这全天下最可爱的萨摩耶幼崽一个最甜蜜的小美人鱼故事。幼小又无知的萨摩耶阿哥对此照单全收,乐呵呵地吸吮起他自己的小爪爪。那小爪子被齐东珠从他的小嘴里扯了出来,好好擦了擦。   “好了,宝贝该睡了。明天再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呀,还是海里的故事吗?”   “嗯嗯……”齐东珠给他掖被角,一边承诺道:   “给八阿哥讲海王亚瑟和海后湄拉的爱情故事。”   俗话说得好,童年的经历需要人的一生来治愈。   很多很多年后,齐东珠看着雍正帝在奏折里对当朝廉亲王的家事明嘲暗讽,特别是对廉亲王福晋咬牙切齿的时候,她就开始后悔,或许在萨摩耶还是个只会说好好好的幼崽的时候,不该给他讲那么多歌颂爱情的故事的。   以至于让他长出了这种油泼不进水浸不破的,动一动能气死十个雍正帝的绝世恋爱脑。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说】   狠狠阳了,反应很大,我尽量保持住日更,如果实在写不完,会提前和大家请假的,实在抱歉。。。   大家做好防护呀!阳了实在难受呜呜呜呜qaq 第96章 宫妃   ◎康熙足下转了两圈,心思拐了八百个弯儿,而齐东珠对于他离奇的所思所想,仍然蒙在鼓里。她只觉得好烦,刚给萨摩耶阿哥做好的小兔子奶糕若是不◎   ——   地动后接连两日, 康熙并未停歇。不过半日,直隶来报,遭逢地动, 河工坍塌一半,春汛在即, 今年恐怕来不及休憩。   地动源头在直隶, 距京城还当有七十余里,直隶房屋坍塌更重, 死伤难料。康熙下旨令直隶官员统计伤亡之数,再诏户部拨款直隶作赈灾之用。   天灾过后, 民心向来是不安的, 朝廷往往要劳动官员举子传播锦绣文章以安民心。这回儿大抵是康熙预示及时,京畿附近并无过多百姓伤亡。更有皇帝大张旗鼓的护民之策在前, 倒算得上难得的安稳。   地动三日后, 朝会如常。康熙下朝后方得些空闲, 念及纳兰东珠此次也算有功, 理应同钦天监那些官员一同受赏才是。这论功行赏本是一纸诏书的事, 本不需要特特诏人来见, 可康熙却不知怎的,突然起了诏纳兰东珠于殿上的心思。   一思及她, 康熙便能想起她那双永远不知规矩的琥珀色的鹿瞳, 还有她乌黑如鸦羽的墨发间那显得格外突兀的珠花儿。   康熙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手里还拎着一根沾染着血色墨汁儿的狼毫。他垂首盯着手中的笔,在写满连篇累牍地请安折上落下几笔心不在焉的批文。   这些时日, 他将曹寅留在身边儿办差, 看着曹寅近乎忙得脚不沾地, 心中方才觉得畅快几分——繁忙至此, 曹寅恐怕是无瑕他顾了。   曹寅家如今在京城中虽然算不上高门大户,但因曹寅与他年少相伴的情谊,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又如何算不上朝堂上的新贵?即便是曹家门阀不高,娶宗室之女算高攀,但若是曹家或者曹寅本人来求个恩典,求娶高门贵女也无有不可。   可是这些年,康熙清清楚楚地知道曹寅并无攀亲之意。曹寅年少几岁,康熙只当他年幼无知不开窍,谁知他这窍开得也不晚,就是不往好地方开罢了!   思及此处,康熙心中又涌起一股来源不明的怒火,他将之归结于曹寅离经叛道和过分出格的举动。   若是有心,单凭曹寅一介外男向宫中送女子配饰一件事,便可揪他个欺君犯上,私相授受之罪了!即便是他私相授受的对象并非储秀宫的宫女或是宫妃,而是一个皇子奶母,也依然等同私通后宫。   即便如此,康熙也只是偶尔在曹寅来禀时,冷眼看着他,并未想过出声提醒。康熙将这归功于他作为一国之君的宽宏大量,是他和曹寅仍有君臣之宜的原由,等待曹寅自己恍然大悟,迷途知返。   可是康熙心里清楚,若是他当真出声点破曹寅与纳兰东珠的关系,他怕是要听到曹寅请旨赐婚的恳求了。曹寅是什么样的品性,康熙心里很清楚。若是曹寅当真知道自己所赠之物有碍纳兰东珠的名声——天知道纳兰东珠这种女人有没有闺名这种东西——定会为保纳兰东珠之名声而请皇上赐婚二人。   而莫说是要亲耳听这些离经叛道的话语,单单是这么一想,康熙都觉得浑身发麻,胃中翻滚,几欲作呕。   曹寅是他的近臣,也是他可信之人,若在京城,则为天子持刀兵,若临地方,则当得一方大员,为天子耳目唇舌。曹寅之妻,当是温良贤淑,落落大方,出身高贵,而纳兰东珠动辄得咎,全无半点儿风情仪态,如何做得一方官员之妻?   更别说纳兰东珠还是已嫁之身,女子所崇尚的品德半分没有,蹊跷手段、自作聪明倒是样样不缺,这二人如何算得上般配?   即便是曹寅此刻被纳兰东珠迷了神魂,康熙作为他的君王,也绝不能给他机会,让他作出为他和纳兰东珠请婚的蠢事!   康熙越想越燥,正逢此时殿外传来太监传唱的声响,是纳兰东珠领旨来到了乾清宫侧殿求见。   康熙冷着脸传了纳兰东珠,不久后果然见她半垂着一张脸,眼睛盯着殿内金砖的缝隙,慢慢挪了过来。   她头顶,还戴着那让康熙觉得无比刺眼的珠花儿。   康熙当即觉得火气又窜了上来,冷哼一声,扔掉手中沾着墨迹的狼毫,目光不善地盯着纳兰东珠看似老老实实半垂着的面庞。   “这次预知地动,功劳算你一份儿,你想要什么?”   齐东珠听他口气这么冲,当即就在想他又吃错什么药了。此刻虽然齐东珠不愿意承认,但康熙这一国之君,只在齐东珠的教科书里出现过的人物,确确实实成了齐东珠在这个时代的熟人。   当然,这份莫名其妙的熟稔是她百般逃避却避之不及的,可事到如今,当康熙那笼罩在他封建帝王身份之中的光环一点儿点儿被两人相处的际遇抽丝剥茧,她开始萌生了一点儿不该有的苗头。   在这次地动之事后,这样的苗头开始变得尤为明显了。或许它始于康熙将自己的饭递给庄子里的平民女孩的际遇,而在这次劳动京畿百姓避灾中到达了顶点。齐东珠开始对他升起了一点儿一个人对另一个血肉之躯会有的理解,不再单纯地将套着龙袍的康熙当作封建集权制度压迫百姓的邪恶化身,开始尝试用对待同类的方式去看待他。   虽然这种转变微乎其微,但总归是有所不同的。就比如今日康熙这在她一进殿便兜头袭来的狗脾气没有让齐东珠觉得自己小命休矣,或是觉得皇帝又在酝酿着什么戕害百姓和无辜的她的邪恶计划,而是觉得康熙又因为看不惯自己,在寻机犯病。   她当然知道康熙看不惯自己。说实话,这并不是很难理解,毕竟即使齐东珠脑子并不聪明,也知道自己在康熙或者这个时代的其他人眼中,浑身上下都不太对劲。一个人的行为可以遮掩,话语可以婉转,但是思维方式却是很难改变的。而齐东珠前两者做得都在一众穿越者里垫底,更何况后者了。她对自己的话中流露的关于人本的思想心里也有数,而那些话儿落到康熙这种集权皇帝耳中,只会是天大的冒犯。   也就是因为此刻欧洲的文艺复兴还没发展到顶点,法国大革命连萌芽都没有。据说被砍掉脑袋的路易十六还是乾隆皇帝的笔友,想来自己笔友人头落地,乾隆多少会受到点心理创伤吧,也难怪闭关锁国了。   这是怕人文主义的风刮得太猛。   当然,齐东珠应该感受到庆幸。因为人权宣言还没著成,齐东珠流露出来的大逆不道在这个时代还不成体系,难以被当权者有效地捕捉和定罪,以至于她逃过一劫。   至于康熙对她宣之于口的意见,齐东珠也只能选择在内心翻个白眼,视而不见了。她此刻寻思,康熙若是不想赏她,不赏便是了,大老远叫人跑一趟,打断了她给萨摩耶阿哥做小兔子奶冻的温馨时刻。她正准备开口说句“奴婢什么都不缺,也当不得什么赏”的时候,便听康熙口气恶劣道:   “做了延禧宫里的大姑姑,惠妃的赏银见天儿往你处送,怎么,连个簪花儿都只能买银的?要不朕赏你几幅头面,让你开开眼界儿,免得丢了惠妃的人去。”   听闻康熙提起发间的簪花儿,齐东珠一愣,继而本能地抬手去抚那软银制的簪子。簪花儿垂落的海珠蹭过齐东珠的指腹,而这一幕落在康熙眼中,则是齐东珠反手去护曹寅给她的簪子,见不得旁人置喙,哪怕是当着一国之君的面儿,也要故作姿态地维护那不值什么钱的破簪子!   这可立刻戳了康熙的肺管子,他本来就觉得自己与一宫中婢女谈论女子配饰实在是有辱斯文,可真当齐东珠做了这姿态,他那点儿大男人的斯文立刻被他抛诸脑后了,当即又气又怒地盯着齐东珠有几分呆愣的脸,以帝王之怒将齐东珠钉在原地。   齐东珠确实愣了。即便是她迟钝,此刻也清晰地察觉到康熙的怒火,这让她十分不解。她不明白自己佩戴什么簪花儿这等小事有什么值得康熙恼怒的,她平时压根儿不爱戴首饰,戴这簪花儿纯粹是因为和曹寅之间的友谊,也是因为曹寅选的这簪花儿极为淡雅,和她心意罢了。她虽过得比较粗糙,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鉴赏能力的!   况且,就算她当真衣着过分朴素,丢了延禧宫的脸,惠妃都没发话儿,康熙到底在急什么?她真搞不懂这些男的。   “回皇上,奴婢平日不爱簪花配饰,不敢劳动皇上。况且奴婢并非宫妃,皇上若是赐奴婢头面,恐怕不妥。奴婢所作所为并未解帝王之忧,算不上有功之人,皇上不必特特赏赐奴婢。若是奴婢在此等大事上也显了眼去,也是不妥,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齐东珠收回了手,蹙眉说完,便又垂下脸,不耐去看康熙的反应。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短短几句话里,康熙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凝固在一种混杂着些许轻蔑的若有所思里。   康熙从龙座之上走了下来,却只在桌案前徘徊几步,并没有向齐东珠的方向靠近——齐东珠被他免了跪拜礼,此刻正大剌剌地站在殿中。   他盯着齐东珠乌黑的发顶,起先因为齐东珠的“不爱戴簪花配饰”,却只戴曹寅送她的那一朵而升起的怒火消散了,他看着齐东珠,虽然仍像往日一样,难以移开视线,但心里想的却是她也不过如此。   不过挟功求宠罢了,这条路子前朝大臣熟练,后宫女眷也熟练。这齐东珠浸淫许久,不也学了些皮毛吗?   只不过她果然脑子不好使,使用的手段如此粗陋,竟然直说“非后宫之人不宜受赏”,这讨要后宫封位的手段,未免过分直白了吧!   不过也难怪,她早年嫁过,已非完璧,若是不明言想邀,以朕之身份,如何看得到她这样身份卑微的奴婢?她也只能另行险招,以如此胆大妄为的姿态寻求朕之关注了!   可就以她的身份,难免会让皇祖母想到那二嫁入宫,让皇考神思不属、荒唐行事的董鄂氏,想要入朕之后宫,怕是不易。   康熙足下转了两圈,心思拐了八百个弯儿,而齐东珠对于他离奇的所思所想,仍然蒙在鼓里。她只觉得好烦,刚给萨摩耶阿哥做好的小兔子奶糕若是不及时投喂小崽,怕是要完全化掉了。 第97章 再嫁   ◎齐东珠心中为自己默念富强民主,以抵消让她后颈寒毛直竖的阴气。她想自己一个入宫打工的奶母,皇帝对自己的监视尚且到了如此精细缜密的地步,◎   ——   过了半晌, 见齐东珠还是毫无羞涩之意,康熙凝眉驻足,盯着齐东珠造型有些抽象的把字头, 神色凝重。   太皇太后年高体弱,这些年在后宫之中坐镇, 劳苦功高, 康熙作为皇帝,更作为太皇太后的晚辈, 委实不该为她老人家徒增烦恼。   旁人或许不知,康熙作为福临亲子和太皇太后的亲孙, 对于二嫁入宫的董鄂氏究竟造成了何等风波一清二楚。福临自诩情深, 令董鄂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凡嫔妃染疾, 定然亲力亲为, 前往侍奉。即便是福临, 都说董鄂氏将自己活成了一位女使, 全无半点儿宠妃风范, 恐是镇日心中忧虑不安,惶恐难言。而到了董鄂氏诞下的皇子早亡, 董鄂氏也缠绵病榻, 驾鹤西去之时, 福临又要拔刀自刎,为董鄂氏殉情。   好一出绝顶荒唐的戏码。   福临要用来自尽的刀, 还是孝庄亲子与人上前夺下的。皇室不能见光的秘辛还历历在目, 康熙如何猜不到若是齐东珠这样身份不清白的女子入宫, 而他又看在齐东珠于国于民有功的份儿上晋她高位, 太皇太后的脸色该是何等难看了。   还是得从长计议。   康熙扬了扬下巴,挑剔地看着殿中站得腿都有些麻了的齐东珠,目光又落在了齐东珠发间的簪花儿上。   “既然起了攀龙附凤,入宫伺候的心思,你如何还戴着外男相赠的簪花儿?恬不知耻!”   齐东珠早已经飞回了奶呼呼的小萨摩耶身边儿的思绪又被康熙突然出声所打断。她没仔细听康熙在说什么,只单单听了个什么入宫,什么簪子,心里还想着自己现在不本来就在宫里吗?要是在宫外还好了,不用听莫名其妙的皇帝发莫名其妙的狗脾气。   她听了个大概,寻思康熙是看她不顺眼,顺便看她的簪子也不顺眼,就试探着抬手去,想把那簪子摘下来得了,也不知这梅花儿样式怎么就戳了康熙肺管子,难不成是因为去岁宫里的梅花儿嫌他晦气,不愿绽放,惹着他了?   齐东珠满腹牢骚,手刚摸上簪子,脑子突然像是被谁踢了一脚,方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话儿此刻终于把回音传进了齐东珠构造简单的大脑,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什么叫外男相赠的簪花儿,什么叫恬不知耻?外男是谁?曹寅吗?   这和康熙又有什么关系,他骂她干嘛?   但作为一个脑子转得绝对不比大肠转得快的国家一级保护废物,齐东珠此刻只维持着手指勾住簪花儿的姿势,一脸迷茫地抬眼看着康熙。四目相对,一时殿中落针可闻。   “皇上知道这簪花儿是旁人相赠?”   齐东珠面儿上戴着迷茫和呆愣,将那簪花儿从发间摘了下来,握在手里,语气中带着宣之于口的困惑。她想不通康熙如何得知这簪花儿不是她自个儿买的,而是“外男”相赠,这就让人有点儿毛骨悚然了。   皇帝圈养死士,监视妃子的言行举止,朝中大臣的言行举止,百姓民间的言论画本等等一系列民间传说一股脑儿地涌进了齐东珠的脑海里,关于锦衣卫、血滴子等等一系列杀人如麻的恐怖组织肆虐民间的传闻让齐东珠的汗毛一点儿点儿竖了起来。   她当然想不到这些在此刻还是统统不存在的。清初宫廷的管制相当松垮,就连妃子晋升、皇嗣赡养尚且不成体系,更何况程度恐怖的监视。她这簪子的由来,全靠康熙一双裸眼观测所得结论。   但齐东珠不知道啊,她只觉得好吓人。康熙在她心中的形象飞速地在阳间溜了一圈,回到了阴间的领域,在那色彩张狂,灯光幽暗的神龛之上落座了。   果然还是迫害无辜百姓的恐怖象征!   齐东珠心中为自己默念富强民主,以抵消让她后颈寒毛直竖的阴气。她想自己一个入宫打工的奶母,皇帝对自己的监视尚且到了如此精细缜密的地步,竟连头顶一个不起眼的簪花儿都能追根溯源,简直恐怖如斯。   齐东珠怂了。她想康熙可能在大清组织了一个kgb,如果她能活着出宫去,她一定要为后人留下一点儿记载,记录这暗无天日,毫无隐私,被肆意窥视的紫禁城打工人的生活。   “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与曹寅私——私——”康熙觉得有点儿恶心又有点儿生气,就像是怒火从胃里冒出来一样,“私相授受”四个字儿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在心中狠狠唾一句不知廉耻。   曹寅二字一出,齐东珠心中再无侥幸。她闭上双眼,脸皱在一起,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点儿崩溃的表情,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请皇上开恩,此事与曹大人无关…”   齐东珠吭哧了半晌,觉得这簪子到底是曹寅送给她的,若是说与曹寅无关,那也实在说不过去,只能一叩不起,快速说道:   “我二人不知宫规森严,这簪子只因我二人曾经共事,商讨牛痘之事留下的纪念,并非私心。况且我在宫外已有婚配,纵使夫婿亡故,无意再嫁,曹大人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亦无有此心,我二人只换过这一簪,并无泄露机密、秽乱后宫之意,还请皇上明察!”   齐东珠说了一通,心中又是恐慌又觉得荒谬,心中又难免升起一点儿火气来,寻思怎么什么糟心事都让她给碰上了。她与曹寅相交是朗月清风,没有掺杂半点儿旁的心思的,二人莫说是如此私密之事,便是彼此的家事、朋友都未曾谈及过,齐东珠半点儿不觉得曹寅对她有半分那方面的心思。   再者说,就算纳兰东珠的皮囊长得好看,让男人难免心生浮动,曹寅也是君子。当初曹寅赠与齐东珠这跟簪子的时候,就说是随家妹逛街随手买的,言语之中可没有半分暧昧之意。齐东珠绝对称不上纵横情场,也算不上经验丰富,但她也不是一片空白啊。   如果曹寅真对她有点儿情愫,那曹寅表达得可太隐晦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曹寅真有点儿情愫,齐东珠也对他有好感,二人相交几年,所换也只有手中这个簪子,其中没有只言片语,也没有传达任何信息,康熙作为一国皇帝,虽然他的紫禁城是他的后花园,但监视得细致入微到了这个程度,也未免太过头了吧!   这又不是什么地下当接头,这只是一个银色簪花儿!   齐东珠想明白这些,倒是没那么害怕了,愤怒的情绪占了上风,使她即便跪在地上,头上的呆毛却无法自控地竖了起来。   封建皇帝都有病。她心道。同时开始盘算怎么不连累曹寅,全须全尾地度过今日这道难关。   康熙先是被齐东珠突然下跪的动作惊得微微睁大了眼。论不愿跪拜皇帝、规矩马马虎虎,齐东珠算是他见过的翘楚,他哪儿见过齐东珠这么干脆利索地主动屈膝行大礼,想想便觉得不太对劲。   况且,他看齐东珠这样实在别扭。这种别扭放在一国之君身上确实有些荒谬了,但康熙确实不被齐东珠双膝跪地的模样取悦半分,还碍着他看齐东珠的神情,便准备抬手让她起来。   可是手抬起一半,便见齐东珠对他行了叩礼,口中还胡言乱语的狡辩起来。康熙的手僵在半空,蹙眉听她说完,心中又升起了旁的思量。   这纳兰东珠将曹寅这样的天子近臣迷得行事不端,她自个儿反倒高高挂起,好一句并无私心!若是并无私心,怎可随意收旁人的簪子,若是并无私心,怎现在攥着那簪子不松手?呵,就这样的伎俩,她难道以为自己能蒙蔽皇帝吗?   难不成她看不上曹寅?也是,这女人心大,光看她屡出奇策,就只知她非等闲之辈,即便是曹寅那样出类拔萃的臣子,也无法入她的法眼,竟然没有让她起嫁入曹家的邪念,果然是所图非小,眼光颇高了!   “起来说话儿!怎么,朕不过点破你和曹寅私…私换簪子之事,你就腿软了?这可不像你,往日里不是胆大包天吗?你既说你无意再嫁,可是心中另有其人,荒废曹寅对你之心了?”   康熙背过手去,刻意冷着一张脸,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睥睨齐东珠,等着她用拙劣讨好的话语,表露出她要入宫侍君的野心来。   既然到了如此地步,小奶母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已经被他悉数洞察,她一定想要跟他讨要一个恩准吧!毕竟她面圣的机会可不算太多,明年开春便是新一轮的小选,若是她能榜上有名,也算是能正儿八经地鱼跃龙门了。   她方才那一反常态的下跪,大概是心潮起伏所致吧。   齐东珠压抑着胸口升腾的怒气和怨气,感受着双膝传来的刺痛,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抬眼望向康熙,手里还握着那无辜的簪花儿。   “皇上明鉴,奴婢与曹大人唯有公事,绝无私心。奴婢自进宫后一心照料小阿哥,这簪子,皇上若拿去查,也只是一根银簪子而已,绝不妨害皇上内宫朝堂安稳。”   她摊开有点儿湿漉漉的掌心,将那簪子托在手上,递给皇帝。一旁侍立的梁九功宛若紫禁城门口的石狮子,如果不去看他自打二人开始说话儿就停不下来的冷汗以外,堪称一动不动。此刻,臣属若是有东西呈交御前,本该是内侍过来伺候帮忙的,可他眼观鼻鼻观心,让康熙垂眼看着那沾了一点儿齐东珠的汗水,显得更加晶莹圣洁,宛若裹雪的梅花儿簪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康熙并不迟钝,此刻他一双凤目移到了齐东珠的脸上,见那双鹿眼仍然美得惊人,莹白的面容不施粉黛,微微见一点儿濡湿的水渍,樱花瓣儿似的嘴唇紧紧抿着,在说出这样一句话儿之后,唇角下压,没什么血色。   那张脸上,绝对没有半点儿谄媚讨好,意有所图的意味。   康熙眉头笼了起来,伸手捻起了那簪子,一双凤目仍然落在齐东珠脸上。在他拿起簪子的时候,他看到齐东珠飞快地压了压眉峰,出声说道:   “奴婢自先夫过世,便没有再嫁之心,若是皇上担忧宫人与外男私会有辱内廷规矩,奴婢愿意立誓,此生绝不起再嫁之心。若是皇上不信,奴婢自请出宫,不敢妨害宫规。” 第98章 奶糕   ◎是柯基和阿拉斯加啊!◎   ——   齐东珠等了半晌, 不闻康熙开口,便抬眼去看他的神色,只见他手里捻着银簪, 眉目之间带着打量和一丝迟疑,看上去并不像是立刻就要发难, 将齐东珠大卸八块儿的样子。   这让齐东珠也有些发愣, 一时拿不住康熙究竟是何意。她垂头看了看康熙手指间捻着的簪子,又抬眼看了看康熙的面色, 心中还在迟疑,却见康熙的嘴唇狠狠抿在一起, 吐息之声都重了几分, 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脸上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恼羞成怒, 猛地把那簪子放回了齐东珠的掌心:   “朕要你簪花儿何用?难不成你一个小小的簪花儿, 还能翻出风浪, 坏了朕江山社稷不成?你当朕是要跟你讨这簪花儿?”   康熙胸口中升起百口莫辩的憋闷, 这种有火气却又无处宣泄的感觉他竟然已经十分熟悉了。他此刻是看懂了, 纳兰东珠这是防备着他, 以为他要以这簪花儿,落罪他们二人, 简直莫名其妙!   他明明以帝王之尊赐予纳兰东珠恩典, 对她论功行赏, 纳兰东珠不感念也就罢了,竟然以小人之心妄加揣测!   齐东珠听闻康熙的话儿, 忽略了他声音之中显而易见的气急败坏, 定了定神, 仔细看了看康熙的面色, 见他看上去情绪饱满,虽不知为何看起来恼羞成怒,但也像个正常人类,心中的芥蒂才消解些许,想到自己可能是有所误会。   齐东珠向来心大,意识到自己有所误会后,脑中的弦立刻放松下来,不怎么过脑子地开口问道:   “皇上如何得知这簪子是曹大人所赠?”   康熙怒道:   “曹寅对你有情,但凡朕长了眼睛,如何看不见!况且你——”况且齐东珠往日从不戴簪花儿,这鬓角突兀的银光过分碍眼。   但话儿说一半,康熙恍然发觉这话儿会显得自己一国之君过分留意纳兰东珠鬓角的配饰,实在不得当。况且此刻他也察觉了,纳兰东珠确实对曹寅无意,她说自己无意再嫁,听着也不像谎话。   “——况且你二人在地动那日隔空相望,呵,倒是旁人碍了你们的事儿。”   齐东珠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心中对康熙刚刚升起的防备和芥蒂消散大半。听了这种蠢话,方才她给康熙杜撰的kgb首脑、监视一切的大清情报局形象自然轰然倒塌,只留下一个过渡脑补浪漫的青年人。   他这么体察入微,怎么不去写画本子。   齐东珠心里翻着白眼,觉得自己刚才下跪的动作真的很没有必要。她将那倒手好几遍的倒霉簪花儿塞进衣袖里兜着,麻木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疲惫:   “皇上明察,奴婢与曹大人没有私心,皇上还是莫要再提此事,免得坏了曹大人名声。”   康熙见齐东珠恢复了她往日那风干咸鱼的模样,脸上神情舒缓,眼皮也漫不经心地耷拉着,便知她果然对曹寅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可是,这女人真的有情吗?康熙心中涌起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那甚至夹杂着一点儿对曹寅一厢情愿的惋惜。曹寅才貌双全,只可惜遇人不淑,便生看上了纳兰东珠这样油盐不进的女人。   她既然对曹寅无情,又不想再嫁,难不成只想入后宫?   康熙琢磨半晌,还是决心不主动提及此事。齐东珠身份特殊,要想入宫,倒是他的麻烦多些,若是纳兰东珠不主动来求,他又何必效犬马之力?既然是讨赏,还是得纳兰东珠亲自开口才行。   “闲话少说。朕说了,你既是有功之人,究竟要何赏赐?钦天监官员升官发财,你既无官可做,难不成只求金银器物?”   康熙意有所指,但齐东珠哪儿知道康熙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心想金银器物就很好,口中却还是问道:   “皇上,天灾过后,常有瘟疫横行。地动破坏地下水脉,井中之水恐怕苦不堪饮,若是皇上恩准,还请令灾区百姓饮沸腾过的清水,若有疫情发生,也好及时应对。奴婢没有什么功绩,无非瞎猫碰上死耗子,给奴婢猜准了罢了。皇上不必犒赏,若是有金银钱财,便送与灾区,为受灾百姓重建家园,尽一份绵薄之力吧。”   齐东珠话儿说得真诚。她并不缺钱,之前牛痘法的赏钱和宅子,和这些时日在宫中所受的大小赏赐,加起来都有近万两,这数目极为可怖,当朝王爷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万两,普通官员的年俸也只有几十两而已。齐东珠手中的家资,绝对称得上一笔巨款。   她在宫中,受到惠妃庇护,平日连打点宫人的银钱都用不上,也没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惠妃三天两头地给她赏钱,都被她包好,准备留着日后救济宫外的妇女和幼儿。以她存下的钱财,就算是往后出宫,她也能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而这对于她来说,已然足够了,她穿越而来,能捡条命就算老天庇佑了,封建主义的荣华富贵她不稀罕,免得背叛心中信念。   有了这样的底气,齐东珠对康熙说的话儿便更为高风亮节,一双鹿瞳再度毫无芥蒂地望进康熙的眼,那鹿瞳温和莹润,如同深林橡木,明明没有任何尖锐的棱角,却直直砸入康熙的心底,使他重心有些失衡,脚下竟退了半步。   这时,康熙心中对于纳兰东珠想要请旨入宫的猜测偃旗息鼓了。他静静地看着这双眼,自打齐东珠进殿便开始鼓噪的心慢慢缓和了起来,可那心脏砰然跳动的声音却在他的耳边越来越响,以至于他一时之能听到胸膛之中的声音。   他意识到,纳兰东珠的眼眸从来不是来自温顺的、只能被狩猎和驯养的鹿。她是深林中参天而起的橡木,而橡木,是不会攀附旁的树木生长的。   这一双眼,让他关于纳兰东珠心机和野心的猜测变得可笑起来。他再度烦躁起来,却不是因为纳兰东珠的不识好歹,而是为了他自己那点儿越来越明晰的,再也无法自我欺瞒的,上不得台面儿的心思。   更是为了纳兰东珠丝毫没有这种心思。   “你倒是清风霁月,高风亮节。”   康熙猛地背过了身,躲开那灼人的眉目,从牙关里挤出了这么带着嘲弄意味的字儿。   齐东珠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又突然犯病,内心真诚地觉得古代人情绪管理方面做的实在太差,在情绪的稳定性方面,就连她养过的幼崽都远超成年人康熙。当然,她绝口不提刚才自己被脑中的臆想吓得伏地不起的怂样儿。   “奴婢不敢当,只愿地动过后,百姓能快速重建家园。”   齐东珠轻声说,而康熙半晌不言,等到齐东珠站得脚疼,开始默默瞪康熙在她眼里故作深沉的背影时,他才声音低沉道:   “你若心系百姓,便诉诸纸上,朕叫工部和户部再议便是。若无旁事,滚回延禧宫。”   齐东珠觉得他声音里透着古怪的低落,但也没想太多,毕竟自个儿和康熙相处的时刻,他正常的时候很少,而齐东珠也并不太关心。她应了是,便转身离开乾清宫,心里盘算着怎么哄痛失小兔子奶糕的萨摩耶幼崽。   几日后,齐东珠在延禧宫得到消息,说皇帝昭告天下,言明地动那日劳动百姓的真相,言及钦天监之天象喻示,以及宫中女官纳兰东珠对地动之事的预测和御前进言。   纳兰东珠这个名字,再度流传在了朝野民间,很快就和之前那被广为流传、灭杀天花的神奇种痘法联系了起来,百姓之心最是朴实,也最是记恩,人人都道纳兰东珠是受神仙点化的仙女,下凡渡苦厄,救百姓,即便身为旗人,却救了江南那天花肆虐之处的万千汉人,实在可贵。   百姓口口相传的话题,往往是需要一个噱头的。这次地动之事,本是康熙下的令,若是百姓心怀感佩,也应该是感念皇上的恩德和仁慈,而不是将目光聚焦在齐东珠这样一个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宫中婢女身上。可偏偏那诏书用词字字句句凸显了齐东珠的功德和爱民之心,又言及她拒绝财物封赏,只愿助直隶百姓早日重建家园之意。   这是天大的荣光,却让齐东珠觉得有些惶恐。她婉拒财物封赏之事,只有康熙知道,这昭告天下的诏书,想来也只能出自于康熙,而不是旁人代笔。康熙如此烦她,竟然还写出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夸大言词,齐东珠只觉得他没憋好心思。   便是关照她的惠妃,也在百忙之中讲她叫到身前,细细盘问了一番。这个世道女子生存不易,虽然有名声是好事,但名声过盛,隐隐盖过了皇帝的治世之功,那便是需要格外留意,谨小慎微了的。   惠妃听齐东珠讲完事情始末,显然也没有什么头绪,但见齐东珠抱着八阿哥委委屈屈,不知所措的模样,便心软下来,轻声道:   “皇上既然亲自书就那诏书,便是对你心存善意,此事不必再提。近日宫中风声紧,你已然成了名人,切莫到处乱逛了。景仁宫处也不必去,虽然佟佳氏没有恶意,但她宫中到底还有旁人。你在延禧宫多待些时日,凡事莫出头,有本宫在呢。”   “谢谢娘娘,我知道啦。”   铁t救火,果然靠谱。齐东珠在惠妃那稳定包容的气场之中安下心来,当真老老实实地又度过了一个夏秋,将手中毛绒绒的萨摩耶团子又养大了一号,成了一个大号兔子奶糕。   延禧宫中又搬来两个新鲜的幼崽,一个是宜妃的第二子,被赐名胤禟的九阿哥,而另一个则是温僖贵妃钮祜禄氏所出的皇十子胤?。   这兄弟二人只相差几个月,刚入延禧宫时便深深吸引住了齐东珠的视线。   是柯基和阿拉斯加啊!   ——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继续养崽… 第99章 马场   ◎被提着晃来晃去,正在咧嘴笑的小萨摩耶听闻这话儿,啪得一下就不笑了,一截儿没来得及缩回去的粉色小舌头还露在外面,严肃着小脸儿吐舌头,想◎   ——   众所周知, 柯基腿短,但实在可人儿,阿拉斯加愚蠢, 但实在美丽。   不满周岁的小柯基被包在襁褓里,三角形的耳朵软软地, 不能完全立起来, 却也不软塌塌地贴在脑壳上。白棕的配色让他显得像一朵焦糖色的云,看着就让人想要爱不释手地讲他抱在怀里。   至于阿拉斯加, 那更是多重意义上的重量级。黑白相间的阿拉斯加天生便长了一脸憨相,本来就不是很大的黑色眼睛陷在他满脸蓬松的小狗毛里, 更是几乎叫人看不见了。可这丝毫不能减少他的萌感。虽然比柯基阿哥小了几月, 但他看起来比柯基阿哥还要大上一圈,毛发蓬松, 看上去也是实心的。   这两个崽都养的胖乎乎的, 想来他们的母妃一个出身高贵, 一个荣宠正盛, 两个崽都是千娇百宠养出来的, 宫中伺候的奴婢哪个敢有丝毫慢待?个个儿上赶着喂, 将他们喂得圆滚滚的,人类堆叠的肥肉想来不会太好看, 但放在小狗身上, 只会显得更加圆润可爱了。   齐东珠老毛病犯了, 当即就走不动道,她腿旁边套着月白色小锦衣的萨摩耶阿哥抱着她的裤腿儿立起来, 头上三角形的粉白小耳朵一抽一抽的, 唤不回齐东珠的半分神智。   萨摩耶阿哥十分疑惑, 一会儿拼命仰起小毛脸儿看着齐东珠, 一会儿又去看那刚来的两个弟弟,棉花糖似的小脸儿上带上了一点儿委屈。如果此刻比格胖崽在场,想来能共情萨摩耶阿哥莫名的伤感。   那是奶母见色忘义,跟着别的奶崽跑了的感觉。   索性齐东珠还是有点儿理智在的,没有冒昧地上前薅人家家养的小肥崽,只能把萨摩耶阿哥从地上抱了起来,按捺不住的双手拼命揉搓萨摩耶阿哥的柔软毛毛,聊以解馋。   萨摩耶阿哥不像比格胖崽,他是有痒痒肉的,被戳了戳小肥腰就会不由自主地蹬小后爪,痒得咯咯直笑,小舌头都吐了出来,心里却不乐意了。他打小儿就聪明,哪儿还能看不出来自己嬷嬷一颗心记挂在心来的弟弟们身上了,这委屈他八阿哥可不受。这打小被延禧宫上下娇养到四岁的小崽比公主还娇气,当即就要下来去寻下学来延禧宫请安的大哥玩儿。   齐东珠被他又抱又缠的,烦得没法儿继续对着隔壁的幼崽流口水了,只能把他放回了地上,看着萨摩耶哒哒跑远,去延禧宫门口迎他下学来延禧宫请安的哈士奇大哥。   萨摩耶不愧为雪橇三傻之一,运动天赋点满,此刻毛绒绒圆滚滚的一坨在地上贴地奔跑,速度可一点儿都不慢,齐东珠还得快走两步才能跟上他呢。近日延禧宫新接进来两个小阿哥,惠妃无法缺席,正在指挥众人安置两个幼崽,萨摩耶阿哥见无人管制,自然溜得很快,等着他大哥下了学带他出宫延禧宫去别处玩儿。   齐东珠因为去年那莫名其妙的诏书被迫成了红人儿,鲜少出延禧宫的门儿,更少像往日那样带他四处溜达了。最宠小狗儿的齐东珠尚且如此,良贵人生育八阿哥伤了身体,惠妃管她管得更严,也不会带八阿哥出去玩儿,惠妃又时常事务繁忙,虽然宠溺,但也不会纵容八阿哥到处乱跑。   哈士奇阿哥自此成了萨摩耶阿哥心中最有趣的人,日日都盼着他大哥下学来带他出延禧宫玩儿。在齐东珠不知道的时候,哈士奇阿哥已经一口答应带萨摩耶阿哥骑小马了,这让小萨摩耶日也盼望夜也盼望,恨不得哈士奇阿哥给他凭空变出一头小马来。   想着这样的美事,小萨摩耶将新来的弟弟们抛诸脑后,独留齐东珠在他身后诽谤,心想如今你对你九弟十弟爱答不理,日后他俩加上那还没出生的十四阿哥,可是你搅风搅雨最坚实的后盾!   眼看着白团子一路有惊无险地滚到了延禧宫门口,扒着漆红的门边儿眼巴巴地看着,没让他等多久,哈士奇阿哥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带着他的大皇子仪仗走了过来,正好搂住了像个小毛球一样冲进他怀里的弟弟。   “大阿哥吉祥。”   在外人面前,齐东珠还是得给哈士奇阿哥面子的,虽然敷衍,但好歹甩了甩手中的帕子,一人一狗互相看了看,眼中都带着一点儿做作的嫌弃。   是的,齐东珠现在非常嫌弃大阿哥。嗓门巨大、非常躁动的哈士奇外观只占了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最要紧的是她不觉得哈士奇阿哥对于萨摩耶幼崽有什么好的引导。   养过幼崽的人都知道,如果你家幼崽天天眼巴巴地盼着谁来接他,问去做什么也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八成是在作妖了。萨摩耶幼崽平日里嘴乖又聪明,齐东珠可不信他表达不清楚哈士奇阿哥带他去干什么,纯粹是不想说,或者哈士奇阿哥嘱托他不要乱说罢了!   狗子静悄悄,绝对在作妖。   相比之下,齐东珠更乐意已经开始去尚书房报到的比格胖崽带萨摩耶幼崽出去溜达。比格胖崽懒惰又喜静,那是真的雷打不动地日日重复同样的路线,如果他带萨摩耶阿哥出延禧宫,定然是去给几个母妃或者太皇太后请安,末了绝不多走一步路,按时按点儿在天黑之前把萨摩耶阿哥送到延禧宫的门口,甩下这个撒不成欢儿变得蔫哒哒的小宝贝,带着齐东珠给他准备的夜宵,溜达回景仁宫睡觉。   瞧瞧,多么让人省心的幼儿托管,多么稳重靠谱的哥哥,再看看这对着弟弟做鬼脸儿而显得眉飞色舞的哈士奇幼崽,齐东珠指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轻响。   萨摩耶阿哥敏锐地抖了抖白中透粉的小耳朵,非常乖觉地从哈士奇阿哥的腿后探出一张小脸儿,冲齐东珠甜蜜地笑了,粉嫩的小舌头都讨好地露在外面。他知道齐东珠无法拒绝这个,果然,齐东珠虽然冷着脸,但声音却缓和不少:   “惠妃娘娘近日接九阿哥和十阿哥回宫,特特嘱咐了大阿哥若无要事,不必入殿请安。大阿哥好容易下了学,被八阿哥缠累了,那就不好了,还是早些时辰把他送回来的好——大阿哥准备带他去哪儿玩?”   齐东珠敷衍地说了几句套话,就直接开口问起这两个小毛崽心中的盘算,可谁知那白色的小毛崽脸上笑容一顿,将自己藏在了他大哥的腿后面,而那没心没肺的哈士奇阿哥大包大揽地挑衅道:   “爷凭什么告诉你?”   齐东珠眉毛一竖,念及大阿哥带了一群哈哈珠子之类的随从,勉强把梆硬的拳头压了下去,偏过头对大阿哥身边儿垂着脑袋的小太监文顺说道:   “顺子,帮我看好八阿哥,知道吗?”   顺子苦着一张脸,小声叨扰道:   “姑姑,奴才…想拦也拦不住啊,姑姑您要不陪两位爷一道去马场。”   “马场?!”   齐东珠的声音高了八度,而哈士奇一只梅花状的“玉足”啪地踩在了顺子的脚上,顺子顺势哎呦一声,躲到后面儿去了。   “大阿哥长本事了?带弟弟去马场,还欺负顺子,快把八阿哥还给我!”   哈士奇阿哥一口叼起弟弟,绕着为他打扇的下人们就和齐东珠表演秦王绕柱,一边躲着齐东珠,一边叫嚣:   “爷答应了八弟,今日要带他骑小马的!爷特意寻了最温顺的一匹小马,是当年皇阿玛赐给我的小马生的,配弟弟正好,你休想让爷做出尔反尔的小人!”   “出尔反尔,出尔反尔?”   齐东珠和他绕了五六圈,又急又气,掐着腰骂道:   “有本事您到您母妃那儿讨论讨论出尔反尔?之前怎么说的,八阿哥才四五岁,您带他骑马?摔傻了怎么办,大阿哥把脑子借给弟弟吗?”   被提着晃来晃去,正在咧嘴笑的小萨摩耶听闻这话儿,啪得一下就不笑了,一截儿没来得及缩回去的粉色小舌头还露在外面,严肃着小脸儿吐舌头,想来对他大哥的脑子并没有什么期待。   即便是齐东珠心头火起,此刻看到兄弟俩这蠢样儿,也从胸腔之中挤出了一丝气音儿,却又被她故作严肃地压了回去,脸上表情因为又想笑又生气,憋得有点儿扭曲。   哈士奇阿哥还没有意识到无形中除了丑,见齐东珠不追了,便当自己更胜一筹,耀武扬威地将弟弟放在地上,斜了齐东珠一眼,刻意大声说:   “爷走了,八弟跟上。”   他身后的萨摩耶幼崽面儿上露出一点儿纠结的神色,看了看目露凶光的齐东珠,又看了看走得虎虎生风的大哥,最终哒哒跑到齐东珠的脚下,伸出两只小爪子搂住齐东珠的小腿,可怜巴巴道:   “嬷嬷,宝宝想去。”   他对这种手段娴熟极了,琥珀色的小狗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他有着遗传自双姐的天赋,这样遇光而耀的眼睛,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你便是世界之主,满天星河为你而明。   即便是百忍成钢,齐东珠也无法出口拒绝。萨摩耶幼崽身上承托了她对于卫双姐的友谊和怜惜,也倾注了她的母爱和真心,她怎么能拒绝的了呢?她能做的唯有故作生气,凶巴巴地说:   “嬷嬷跟你一道去,但一会儿天黑之前,我们必须回延禧宫,知道了吗?如果天黑之前回不来,嬷嬷晚上不给你讲故事了。”   拿捏萨摩耶幼崽最好用的方式,便是断掉他歌颂爱情的睡前故事。萨摩耶幼崽乖乖地点点头,在齐东珠忍不住伸手摸他脑袋时,十分懂事地用小脸蛋儿蹭了蹭齐东珠的手,还用小鼻子亲了亲齐东珠的掌心。   这么乖,谁教的?我教的!   齐东珠甜蜜又酸涩地想,看着前面走得横行霸道的哈士奇就更不顺眼,活像看一个拐带自家小公主出去泡吧吸烟喝酒的街溜子。   他真该揍啊!带这么小,这么软的宝贝去骑马,他真该挨揍啊! 第100章 马驹   ◎所以他缠着昨日接到遛弟弟任务,前来带弟弟去景仁宫请安的比格胖崽,非要比格胖崽叫他的新名字,爱新觉罗·黛安娜一事,也不足为奇了。齐东珠◎   ——   索性哈士奇阿哥也不是全然不担心摔坏了弟弟, 他给萨摩耶阿哥找的马通体血红,是难得一见的好品种,只是瞧着和他弟弟一样年幼, 跑是肯定跑不起来的,乖觉地站在地上吃草料。   这小马牵出来刚及腰高, 齐东珠就放心了, 抱着手臂看着哈士奇招呼顺子,将他高兴得直搓小爪子的八弟抱上了马背。   小马波澜不惊, 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草料,背上驮了一个兴奋地划着四只小爪子的白团子。哈士奇阿哥就在旁边儿叼着缰绳, 一边儿竖起耳朵享受着他嘴甜弟弟的恭维, 一边儿贴身看护着弟弟,免得他摔下来。   倒也像个哥哥样子。齐东珠的心软了下来, 看着哈士奇阿哥拖着缰绳, 缓缓引导着小红马走了两圈, 小红马背上的白团子兴奋得叽叽喳喳, 白色的小尾巴摇出残影儿, 两只肥肥短短的小爪子作出挽弓搭箭的样子, 幻想着日后驰骋疆场的样子。   最近齐东珠正在给他讲亚马孙女战士和神奇女侠的睡前故事,他对于纵马杀入敌军, 右手持刀剑, 左手挽真言套索的天堂岛黛安娜公主向往极了, 恨不得自己也是骑着白马,杀入敌营, 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所以他缠着昨日接到遛弟弟任务, 前来带弟弟去景仁宫请安的比格胖崽, 非要比格胖崽叫他的新名字, 爱新觉罗·黛安娜一事,也不足为奇了。齐东珠想到昨日比格胖崽生无可恋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又上扬了两度。   要知道,比格胖崽是个极为较真的崽。这或许和他不再那么明显的自闭性格有关,但无论如何,他都非常固执,坚守他相信的事实。而萨摩耶阿哥这样的举动,着实让胖崽头疼。可是胖崽是有底线的崽,即便弟弟缠人,也绝对不改口叫八弟黛安娜,甚至还企图给萨摩耶幼崽讲清楚“皇族子弟不得擅改姓名”的大道理。   那真是好无助,但看在齐东珠眼里,真的好可爱。   齐东珠心软软。   傍晚的皇族马场,除了洒扫的奴婢,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夕阳温柔地落在齐东珠的脸庞上,也照亮了她眼中毛绒绒的崽。她不知道的是,他们身后的不远处,一身杏黄的太子,和处理完政事,起了性质准备亲自考察太子骑射的康熙也在同一片夕阳下站着。   “前面,可是大哥和八弟?皇阿玛可要诏他们上前?”   太子看到康熙骤然驻足,默不作声地看向前方,便体贴进言道。他虽然不喜他这些如同雨后春笋,越长越高,越冒越多的兄弟,但到底是康熙最放在心上的儿子,帝国唯一的储君,这些兄弟对他并没有太大威胁,见康熙的目光停驻,自然愿做个孝顺儿子。   可康熙却声音淡淡:   “不必了。”   他站在那儿,目光所及却是齐东珠窈窕的身影。他许久没看见纳兰东珠了,想必是因为那诏书,纳兰东珠那谨慎胆小的性格,自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自然龟缩在延禧宫中,享受着惠妃的庇佑,销声匿迹。   而康熙即便是偶然莅临延禧宫,也并不会特意逗留。他如今已经鲜少去看八阿哥了,只因他并不想在八阿哥处看到齐东珠。   不过是一个没心思,纯粹到有点儿偏执的女子罢了。这样的女子虽然少,但不至于全天下只有纳兰东珠一个。他富有四海,没必要关注一个没心的女人。   康熙如此对自己说,也是如此信的。他还是会想起纳兰东珠,只因他那一纸诏书将纳兰东珠高高的捧了起来,两次救百姓于灾祸,齐东珠俨然成了京城乃至地方百姓心中特殊的存在。福建官员为她立了一座生祠,京城里的旗人笃信佛教者多,竟说她是菩萨转世,带着满身功德,来凡世救苦救难。   康熙对此嗤之以鼻,却也听之任之,不予理会。他不想再想齐东珠之事,无关紧要之人,不必在他心中大动干戈。他本以为淡忘这样一个人是很轻而易举的事,可谁知在意想不到的马场上遥遥一见,他却仍然移不开视线。   这几乎让他心中又升起火气,而那火气在看到纳兰东珠脸上舒展的笑容之后,变得有些萎顿起来。   康熙背在身后的手指捏紧了手上的扳指,转过身去,只留给太子一句话儿:   “朕还有些政事要处理,改日再授你箭术。”   他大步离开,带走了御驾和随从,只留下太子立在原地,神情由送别皇上的恭敬变得莫测起来。   “你说,是谁招惹了皇阿玛呢。”   太子褪去稚嫩的脸上已经初现锋锐的棱角,身姿也挺拔起来,虽然只有十来岁的年纪,却看上去健壮高大,尊贵傲慢。   他身旁的近侍何玉柱冷汗如瀑。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还没有太多城府,能跟在太子身边儿伺候纯粹是运道过人,遇到这样无论怎么答都不会落得好下场的问题,自然心中惴惴,喉中堵塞。   “太子爷,小的寻思八爷还小,想来是不可能招惹皇上的…”   未尽的话儿还未说完,太子一双和康熙极为相似的凤目已经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何玉柱寒毛直竖,在那目光之中更加瑟缩了起来。   “你倒是个聪明的,若是下次东宫调职,本宫便请皇阿玛,将你留在身边儿伺候。”   何玉柱听闻这等青眼,非但没有感激涕零,反倒吓出了眼泪。康熙与太子父子情深,但康熙正值壮年,与朝中重臣,太子母族中人索额图也不是没有嫌隙。康熙不愿重蹈覆辙,像历史上诸多皇帝与太子一样,生出嫌隙,将太子身边儿伺候的侍从半月一换,以防止侍从宫人引太子走上歧途。   这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太子年岁渐长,已经不如当年稚童时好糊弄了。而今他便觉得曾经康熙的许多偏爱和殊待,变得刺眼了起来。   他脾气日渐增长,毓庆宫的差事逐渐变得不那么好做,许多太监宫女开始想方设法地避开去毓庆宫中伺候,只因毓庆宫中时常传来鞭笞下人的声响。   何玉柱怕极了,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僵着一张脸,谄媚说道:?   “能伺候太子殿下,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胤礽无趣地移开视线,继续盯着马场之上言笑晏晏的延禧宫一行人。他的视线如有实质,直勾勾地盯着胤褆将那想要小马奔跑,却遭到拒绝变得不甚开怀的八阿哥抱到肩膀上,竟将自己充作了马,在马场之上小跑起来,只为哄那没牙的崽子开心的时候,胤礽的眉眼沉了下来。   他更觉得这一切都无趣极了,打消了在此刻去羞辱胤褆的心思。因为他莫名觉得,即便是他穿过半个马场走过去,让那群碍眼的延禧宫之流伏跪请安,他仍然占不了什么上风。   这想法让他烦躁极了。他是太子,理所应当占据最好的一切,没有任何事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他让他的兄弟嫉妒,让他的侍从恐惧,让他的臣属效劳,甚至连他的老师,都只能跪着为他授课。   可是他也只能远远看着胤禩那个牙都没有长齐的小儿骑着胤褆的脖子,看着胤褆这一身反骨的憨货心甘情愿的驮着胤禩的蠢样儿。他不能靠近,因为若是靠得近了,便只能等来这些人不情不愿下跪的头顶,和他们隐晦的怨念。   若是往日,他是享受这样的无可奈何的怨念的。可如今他却只觉得胤褆和胤禩刺眼,半点儿不想靠近欣赏他们的狼狈。   可就在胤礽准备转身离开时,胤褆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马场外围的太子銮驾。胤褆到底镇日行马打猎,以沙场将军自居,终究还是捕捉到了胤礽的视线。这让他敏锐地抬眼去寻那不甚友善的目光的来处,正巧与马场外的胤礽撞上了视线。   胤褆蹙眉,冷冷盯着胤礽,却半点儿没有按照规矩,前来行礼问安的意思。胤礽猜到他会如此,目光带着嘲讽,看着胤褆,心中寻思即便胤褆来问安,自个儿也一定转身就走,让他白来一趟。   果不其然,胤褆盯了胤礽半晌,似乎在斟酌他是否是来寻不痛快的,看不出什么端倪便收回了视线,还把趴在他脑壳上,也想回头去看看的八阿哥掰了回来。   “骑够了吗?骑够了赶紧下来。”   他状似不耐烦地说,余光见太子一行消失在了马场边缘,便压下看到胤礽的不悦,故意摇晃了摇晃肩上的软团子。   “够啦,谢谢大哥。”   小萨摩耶天生嘴甜又会打直球,专门克哈士奇阿哥这种嘴硬的傲娇。他在齐东珠的注视下用两只小白爪子搂住了他大哥的狗头,学着齐东珠往日的模样,用小鼻子亲昵地蹭蹭哈士奇的狗头,可把自诩硬汉的哈士奇腻歪个够呛,那双冰川蓝色的眼眸直接变成了斗鸡眼。   “宝宝该回去啦,等你和小马驹都大些,再来骑马。”   齐东珠怜爱地摸摸小狗头,又悄悄摸了摸大狗头,将软乎乎笑呵呵的萨摩耶幼崽抱进了怀里。   “好~”   虽然萨摩耶幼崽如今词汇量十分丰富,但他仍然很爱说好,说得齐东珠的心又软又满足。她一边嘱咐着哈士奇阿哥早点儿回去休息,免得每天睡眠不足,让狗眼周围的黑色毛毛持续扩张领土,一边儿抱着萨摩耶阿哥亲了又亲,听他说日后要像神奇女侠黛安娜公主一样,成为紫禁城最勇敢的公主。   齐东珠乐呵呵地应了,一人一崽完全忽视了哈士奇阿哥在他们身后大喊“是最勇敢的皇子!不是最勇敢的公主!”,在夕阳的余晖中向延禧宫的方向走去。   光之所及,指引着他们回家的方向。齐东珠抱着萨摩耶阿哥,耳边还传来哈士奇幼崽气急败坏的叫声,只觉得即便天下之大,宇宙之广,可她别无所求了。   她有她想要的一切。   愿时光在此停驻。   —— 第101章 毓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幼崽飞速滚成一团儿,那和萨摩耶阿哥差不多宽,却只有萨摩耶阿哥一半儿高的小柯基尾巴摇出花儿,贴着毛绒绒的萨摩耶阿哥软◎   ——   天光沉郁, 月凉如水。毓庆宫中,灯火通明。   胤礽手中把玩着叔公索额图送进宫的玉如意,凤目低垂, 落在那血玉雕成的物件儿上,嘴角挂着一点儿若有似无的讥笑。   殿中灯火葳蕤, 但往来奴婢噤若寒蝉, 行走侍立之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被内务府分来毓庆宫轮值的多半是宫中老人, 怎不知太子稍有不适,便要动辄得咎的道理。如今太子神色玩味, 手边儿还放着他那新制的鞭子, 奴才哪儿敢往前去凑。   太子手中的玉如意莹润如血,最外层隐隐浮现冰霜般的质感, 像是一包新鲜的血浆被一层薄如蝉翼的冰晶包裹, 精美极了。可太子略赏了片刻便意兴阑珊, 将那雕工精美的玉如意随手搁在桌上, 曼声道:   “何玉柱, 过来。”   何玉柱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上浸满了冷汗。不过几个时辰, 他就从太子身边儿一个毫不起眼的近侍,晋升为了太子的心腹太监, 可谓是一朝鱼跃龙门了, 也彻底绝了他调离毓庆宫的路。   可何玉柱还算机灵, 此刻心中知道他的命运已经回天乏术,但也迅速调整了神色。即便是身上还不由自主地出着虚汗, 眼下也不受控制地抽搐不止, 但声音却恢复了往日对待主子的谄媚。   “太子爷, 您有何吩咐?可是要奴婢将这宝贝收入府库?”   太子堕怠地抬了抬眼皮, 即刻便让何玉柱噤若寒蝉了。他此刻恨不得抽自个儿两个耳光。因为太过紧张,他嘴上就失了把门儿的,忘了这位主子爷有多厌恶奴才自作聪明,擅作主张。何玉柱的余光胆战心惊地掠过太子手边儿那精钢所制的鞭子,生怕下一瞬,那鞭子便刮掉自己后背的一层皮。   可出乎意料的,太子只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甚至没什么警告的意味,只是一片看死人般的冰冷。何玉柱如临冰窟,却听太子轻声说道:   “今儿皇阿玛当真是有折子没批完?”   何玉柱可不敢觉得太子爷在跟他讲话。皇上的行踪岂是他一个小小内侍能窥探的,除非——   何玉柱心头悚然一惊,想到了自个儿和皇上身边儿的梁九功也算同乡,受过梁九功几分照拂,难不成太子将他留在身边儿的原因是这事儿?   何玉柱的心沉入谷底,见周围奴婢皆缩首含胸,战战兢兢,只能轻声说道:   “皇上的事儿,奴婢实在不知,可若是主子想知,可找个机灵的打探打探。”   胤礽突兀地咧开嘴,做出了一副笑模样,眸光锁住何玉柱的面容,眼底可没有半分笑意。他今年方才十二岁,被紫禁城里的天家龙气养的肤色细腻,清俊白皙,端得一副少年郎俊郎无匹的模样。可当他笑起来,红润的唇角半扯开,黝黑的眼眸中眸光诡谲,却显出几分骇人的冷意。   “倒是个聪明人,不过这点子小事儿,就不必劳烦了。”   他声音慵懒,黝黑的眼珠子转了转,从何玉柱冷汗如瀑的脸上挪开了。正赶巧儿门外进来一个宫女,为太子奉上了一杯新茶。宫女双膝跪地,将拖着茶盏的木托举过头顶,何玉柱有眼力见儿,见状将茶盏取下来,放到了太子的手边儿。   胤礽看了一眼茶盏,又看了眼那准备起身离开的宫女儿,突然开口问道:   “内务府怎派这么老的人来伺候孤,再等两年,怕是要放出宫了吧?”   那宫女儿额头见了冷汗,轻声回道:   “回太子爷的话儿,奴婢二十有四,还有几月便离宫了。”   太子不再言语,抬起茶盏饮了一口,那宫女跪在原地不知所措,可谁知下一瞬,便突然兜头受了一鞭,当即惨呼一声,血水流了半边脸。   毓庆宫的侍从连忙上前,将那哀哀惨叫的宫女拖走,何玉柱吓得腿软,完全没想到这位爷突然发难,而毁了那即将熬出头的宫女半边脸之后,他竟然又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茶水,方才将茶盏放下。   白瓷碰撞木桌的声音使何玉柱一抖,引来了胤礽的目光,他笑着说道:   “茶水八分热,底下的奴才换来换去,愈发不知事儿了。日后你便给孤奉茶,记住了,茶水要七分热时端上来。”   何玉柱连连应是,汗水流进了眼睛里,让他的眼睛疼得很,只能抬袖去擦。一片惊恐之中,他听到太子轻声说道:   “这些人老珠黄的宫婢,倒也不乏有本事的。你道是今日皇阿玛厌了胤褆那蠢货,方才舍了孤,先行离去?孤倒觉得他是避着旁人呢。”   殿内无人敢接话儿,再度陷入了一片惊恐的死寂之中。   ——   齐东珠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正想方设法逗弄着延禧宫新来的两个幼崽。   柯基阿哥和阿拉斯加阿哥的奶母都是新来延禧宫的,齐东珠和人家又不熟,看得见也摸不着。就算她一贯在延禧宫里横着走,也不能去薅陌生人怀里的狗子,那多冒昧啊。   摸不着小奶狗的齐东珠只能双手抱着萨摩耶阿哥,眼巴巴地站在不远处看柯基阿哥和阿拉斯加阿哥的奶母带着崽崽出来晒太阳,揉搓着萨摩耶阿哥的软肚肚解解馋。   索性萨摩耶阿哥是个天生的社牛,看到其他小狗子,甭管大的小的,都会乐颠颠地凑上去打招呼,连带着齐东珠也有幸站近一点儿。   这日阳光正好,柯基阿哥和阿拉斯加阿哥又被抱到了庭院之中,萨摩耶阿哥便在齐东珠的撺掇下扭着雪白的小尾巴迎了上去。他是延禧宫里的小霸王,千娇百宠的心头宝,又是两个小阿哥的哥哥,照顾小阿哥的奶母们哪儿会阻拦?纷纷对这毛绒绒胖墩墩的小萨摩耶见了礼,便蹲下身来,容许小萨摩耶凑近看他的弟弟。   跟在后面儿沾光的齐东珠自然也满脸挂上虚伪的笑容,假作无法阻拦任性妄为的小主子,悄悄凑近看这两个小奶崽。   阿拉斯加貌美,像个漏了馅儿的黑芝麻汤圆,白白软软的毛发在夏日阳光之中显得格外蓬松,和那两个纽扣大的小黑眼睛相比,他的倒三角黑鼻头显得格外有肉感,靠近鼻尖儿的地方发着肉粉色,看上去上色不均,像个鼻头发灰的小猪。   宝宝,你是一只小猪。   齐东珠满脑子粉红泡泡,两只虚伪的手扶着萨摩耶阿哥肉墩墩的腰,眼珠子都已经掉到人家小奶崽身上了。小猪似的阿拉斯加看起来憨憨的,似乎被齐东珠那过分炙热的眼神吓到,打了一个小声的喷嚏,抱着他的奶母吓了一跳,连忙用锦被遮掩住他,生怕他着了凉。   齐东珠和萨摩耶阿哥见状,都只能被迫将视线从那小猪似得阿拉斯加身上撕下来,回身去看柯基阿哥。这一看不得了,那小柯基瞧着比阿拉斯加可精神百倍,此刻正竖着两只时立时不立,在风中忽闪忽闪的粉色毛耳朵,睁着一双琥珀色的小狗眼直勾勾地看着萨摩耶阿哥。   萨摩耶阿哥见弟弟正在看他,立刻兴奋地摇了摇白色的小尾巴,将白色毛毛的小狗脸儿凑近了弟弟,两张同样软萌稚嫩的小毛脸儿很快贴到了一起,蹭来蹭去,场面万分和谐,即便是抱着小柯基的奶母此刻都被这兄友弟恭的一幕萌到,嘴里发出细微的慨叹声。   齐东珠一错眼,便看这两只幼崽以一种前世定有不了缘的亲密贴在了一起,眼看萨摩耶长着黑色肉垫的小爪子就要摸上柯基的小肉脸儿,齐东珠还愣着,没来得及拉开萨摩耶阿哥的小毛爪,就见柯基阿哥的小毛脸儿已经被萨摩耶阿哥揉变了形,抱着柯基阿哥的奶母也惊呼一声,似乎想抱着自己小主子退开,可许是蹲下时间太久,腿脚都有些麻了,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八阿哥的没轻没重的小手为所欲为,将自家小主子不怎么白皙的小黑脸蛋儿都揉红了。   便生自家娇贵无比的小主子还乐意得很。往日里莫说磕了碰了,就连他自个儿亲兄长五阿哥多抱一会儿都不乐意,想来是觉得五阿哥的怀抱不如奶母的香软,精明得很,如今小肉脸儿都被揉红了,却仍然乐呵呵的,还一个劲儿将小脸儿往八阿哥手里凑。   齐东珠眼里是看不到小狗崽的泛红的肤色的,但她却能看得见小可怜儿柯基阿哥被搓圆搓扁的小毛脸儿,当即便心生愧疚,暗中提了提萨摩耶阿哥的后脖梗子,脸上愧疚地对柯基阿哥的奶母露出一个笑容。   萨摩耶阿哥是很听话的,见齐东珠不让他玩弟弟,当即仰起了小毛脸儿,兴奋地对齐东珠说道:   “嬷嬷,弟弟可爱!”   他乖乖地放下了胡作非为的小毛爪,但被揉搓的柯基阿哥却不乐意了。还不到两岁,却已经十分肥硕的小毛崽在奶母怀里奋力扭了扭腰,伸出两只雪白的小毛爪,脆生生地叫道:   “哥哥!”   天知道,他对他亲哥五阿哥可没这么热情,人家五阿哥还对他百依百顺,时常给他带太后身边儿才有的吃食呢。可五阿哥无论怎么逗弄,也没得他一声乖巧的哥哥。倒是八阿哥今日算是与他头次见面儿,却像相见恨晚一般。   齐东珠见柯基阿哥的奶母受不住这么肥硕一个崽在怀里翻腾,只能将年纪轻轻,屁股却看上去十分成熟的小柯基放了下来,便也不拘着尾巴摇成小花儿的萨摩耶阿哥亲近弟弟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幼崽飞速滚成一团儿,那和萨摩耶阿哥差不多宽,却只有萨摩耶阿哥一半儿高的小柯基尾巴摇出花儿,贴着毛绒绒的萨摩耶阿哥软乎乎地叫哥哥。   他甚至还会用蒙语叫哥哥!   齐东珠的心都化了。她看着这两个软乎乎的崽,心想这怎么不算一种命中注定的双向奔赴呢。 第102章 哥哥   ◎小萨摩耶哼哼应和着,圆乎乎的小身子在齐东珠怀里翻了个身,小爪子搂住了齐东珠的手。他到底知道哈士奇阿哥平日里对他最宠爱了,虽然哈士奇阿◎   ——   小柯基的热情激发了萨摩耶阿哥为人兄长的本能。   这倒也并不稀奇, 萨摩耶阿哥本来就是一个特别有同理心的崽,比任何其他幼崽都更懂如何讨人喜欢,如何关爱别人, 也更懂如何照顾旁人。他做了许久的幼子,倒不是说他之后没有别的幼崽, 只是他生在延禧宫, 而延禧宫中好几年没有新的小阿哥搬进来了,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最小、最需要受人照顾的幼崽看待, 如珍似宝地宠着。   他是头一回儿成了哥哥。   他做得很好,即便是齐东珠也看得心软如水。他会将齐东珠给他开小灶做的小点心留一份儿给弟弟们, 即便自己也有点儿嘴馋, 却也会看着弟弟吃完,再学齐东珠摸他的头一样, 摸摸弟弟的头。他会像四哥小时候对他那样, 用胖乎乎的小肚子驮着弟弟玩儿, 却因为他的弟弟过于重量级, 被压得肚子疼了半宿, 被齐东珠拎着小毛耳朵狠狠教育。   甚至在发现弟弟喜欢金色的小东西后, 萨摩耶阿哥过分大方的把惠妃这些年着人给他打的小金猪和小玉器全都包给了弟弟,这份宠溺之心, 便是齐东珠都替惠妃叹气。   惠妃面儿上倒是没说什么。她对柯基阿哥和阿拉斯加阿哥虽然谈不上上心, 但也绝对不会苛待, 毕竟看在钮祜禄家世和宜妃受宠的份儿上,她也会好好看顾这两个幼崽的。她只是又拿出钱财, 再度给八阿哥打了一些金玉的小玩意儿, 填充八阿哥的小府库。   这番对八阿哥没有底线的宠溺, 让齐东珠也难免心肠柔软。若不是八阿哥天生和他生母为双姐一样, 生得这般柔软肚肠,明眸善睐,她还真会担忧萨摩耶阿哥被宠坏了,宠成个无恶不作的小霸王,日日依仗着身份在紫禁城里横行霸道。   但大抵有些人天生便是明媚的。萨摩耶虽然受宠,但是他与生俱来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让他做不出欺凌旁人之事。他天生便愿意照拂旁人,即便是知道他和下人身分不同,但在下人表露出不情愿或者痛苦的神色后,他也会皱眉,与之共情,并企图提供帮助。   他让齐东珠在这规矩森严的紫禁城里看到了希望。更因为萨摩耶阿哥是齐东珠一手带大的,齐东珠才更加知晓他品质的可贵。那是极为现代化和人性化的一面,是齐东珠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的诉求和执着。   而这些,一一在萨摩耶八阿哥身上浮现出来。   这就像是齐东珠亲手捏造了一个未来的虚影,让她觉得胸口饱胀。她爱哈士奇阿哥,也同样爱比格胖崽,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都不会如同萨摩耶阿哥这样,给她这样的希望。哈士奇阿哥和比格胖崽终究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他们高贵、傲慢,他们会开始慢慢接触生杀予夺的权力,开始享受他们与生俱来的雍容和华贵。   或许齐东珠用爱和关心,软化了他们的棱角,但她却无法为他们对抗世界。他们眼中,这世界依然是等级分明和残酷的,齐东珠以奴婢之身取得他们的爱和尊重,但这样的例外也独独给了齐东珠一人而已。   萨摩耶阿哥这样心肠柔软的人生于皇家,是他的不幸,齐东珠深知这一点。这个时代不需要太多的柔软肚肠,还维持着野蛮的丛林逻辑。像比格胖崽那样冷眼面对这一切,方才是立身处世的正道,方才能让自己安然凌驾于规则之上。   可齐东珠不想让萨摩耶阿哥做出改变。他这样就很好,维持着他的纯粹和善良,将来自他母亲的一切美好在这个世道里传递下去。   而他们都会爱他,保护他的。他的母亲们,哥哥们,还有他未来的弟弟们。   齐东珠这么想着,伸手揉了揉窝在她怀里等着听睡前故事的萨摩耶阿哥的头毛。萨摩耶睁着晶亮的琥珀瞳,全神贯注地听着齐东珠与她讲述亚玛逊女战士的英勇无畏。他要将他听到的睡前故事记下来,明日将给九弟和十弟听。   十弟总是听一半就睡觉,不过没关系,九弟总是特别捧场的。   “…外面的世界爆发了战争,一位勇敢的士兵为了逃脱敌人的追捕,逃到了海面上。可谁知,他被敌人击落了,落在了天堂岛周围的海水里。天堂岛的公主,还未成为神奇女侠的黛安娜看到了这个落水的男人,将他救出了水面。他呢,就是史蒂夫·特雷弗,生活在只有女战士的天堂岛的黛安娜公主见到的第一个男人。”   “那黛安娜公主喜欢男人吗?”   小萨摩耶眨巴着小狗眼,雪水染就的眼睫扑扇着,引得齐东珠伸出手指,拨弄着他的小狗睫毛。   “她也不知道。”   “她会喜欢史蒂夫吗?”   “如果他是个值得喜欢的人,会的。”   “怎样才能做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齐东珠眨巴眨巴眼睛,本想说“长得像小狗狗一样可爱的人”,可旋即觉得她怀里是个半大狗狗了,过不了两年,也要一道去尚书房进学了,可不能再像糊弄小狗狗一样糊弄他了。   “值得喜欢的人…是关心别人,爱护和维护比自己弱小的生命,是真诚地对待别人,善良、忠诚、勇敢,就像我的小宝贝一样。”   她说着,附身亲了亲小白狗毛绒绒的额头,顺道吸了一口香喷喷的小狗味儿。小狗被她吸得害羞了,用一只小爪子捧住了自己圆乎乎的小毛脸儿,娇羞道:   “我要成为那样的男人,黛安娜公主会喜欢我吗?”   齐东珠哑然失笑,却还是认真的回答小毛崽每一个天马行空的问题:   “她当然会。不过宝贝儿不是一直想要成为最勇敢的黛安娜公主吗?”   “还想!还想!”   小毛崽叠声说道,嫩嫩的孩子音突然掺杂了一点儿委屈:   “可是大哥说我是皇子,未来要成为男人的,不能当黛安娜公主。”   齐东珠看着他梦想破碎后委屈的小模样,心里笑得打滚儿,面儿上却故作生气地骂大阿哥道:   “大哥坏,宝宝好!”   小萨摩耶哼哼应和着,圆乎乎的小身子在齐东珠怀里翻了个身,小爪子搂住了齐东珠的手。他到底知道哈士奇阿哥平日里对他最宠爱了,虽然哈士奇阿哥让他梦想破灭,却还是小声哼哼着为哈士奇阿哥说了句好话儿:   “大哥也没有很坏,他都没听说过天堂岛,大哥笨。”小毛崽软软地说着,在齐东珠温暖的怀抱里又恢复了一点儿活力:   “我要善良…勇敢,忠诚!等日后见到黛安娜公主,她一定会喜欢我的!”   齐东珠见他实在可爱,搓了搓他的小肚子,调笑道:   “等日后你的黛安娜公主出现,一定英武无比,提枪纵马,腰缠真言套索,成为你的大英雄。你可要记得对公主忠诚,成为她的骑士,知道吗?”   小毛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向齐东珠怀里缩了缩,齐东珠知道这是他小狗犯困的模样。齐东珠满心爱怜,嘴里四六不着调儿地胡说八道着,实则说话儿根本没有走心。什么公主和骑士,在这个年代的男女关系里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至于忠诚,那更是让人贻笑大方了。   她只当自己在哄孩子,谁知多年以后,当康熙和比格胖崽都被萨摩耶阿哥的恋爱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时候,齐东珠才恍然意识到,萨摩耶阿哥的伴侣确实犹如他们当年所描绘的那样,是个勇武非凡,不畏强权的奇女子。   而这个萨摩耶小崽也真如他儿时承诺的那样,博得了他的公主的垂青。   待入冬时,萨摩耶阿哥又窜高了几寸,惠妃开始忧虑起来,那倒也不为别的,只因萨摩耶阿哥来年便可能要去尚书房入学了,这也意味着他即将离开自己的庇护,前往景仁宫养着了。   虽说对于佟皇贵妃的人品和性情,惠妃是一千一万个心安,可是她到底没想过萨摩耶阿哥离开了延禧宫会是何等光景,虽然景仁宫还有其他小阿哥在,还是觉得膝下空空,十分荒凉。   更何况八阿哥若是搬去景仁宫,齐东珠也要跟着同去,即便惠妃与佟佳氏嘱咐多次,仍然担心佟佳氏性子太软,唯恐她护不住齐东珠这样惯常惹祸的祸头子。   这话儿齐东珠可不乐意听。她在延禧宫嚣张惯了,此刻和那被宠坏的萨摩耶阿哥一样,也胆敢将惠妃的话儿当耳旁风起来。听到不乐意听的,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还寻思着一会儿去小厨房开什么小灶。   惠妃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德行,便揉着太阳穴,把她和在殿内蹦蹦哒哒的八阿哥打发走,自个儿一字一句地对着桌上的名录,为八阿哥挑选起适龄的伴读来。   没心没肺的小萨摩耶快乐不起来了,被迫在惠妃的要求下上了学前班,修习满汉文字,熟读四书五经。齐东珠原本准备看在她和小萨摩耶深深的情谊上,与他一道进学,可听了一个时辰的四书五经,便退了,退得很快。   最终她只陪萨摩耶阿哥识文断字,若是等到小萨摩耶被迫背书的时候,便会在小萨摩耶眼泪汪汪的凝视里毫无同情地离开,享受自己不用被迫学习的成年人生活。   她多半时候在延禧宫里拈花惹草,偶尔去看望养在延禧宫的其他小崽,多半是失去了日日来陪伴他玩耍的哥哥的小柯基。小柯基快两岁了,生得圆润肥胖,两只大耳朵及其惹眼,棕色的眼瞳瞧着就机灵。他身边儿的嬷嬷也是健谈的,听说和宜妃家有点儿关系,清闲的时候也没有旁的奴婢那么紧绷,愿意让齐东珠往来走动,顺道唠唠嗑儿。   齐东珠就是从她口中听闻,这快化作望哥石,日日期盼哥哥来陪他玩耍的小狗崽,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他艳压四方的母妃,反而生得黑皮小眼,让他那好容貌的母妃有点儿嫌弃。齐东珠听得嘎嘎直乐,手上揉搓着九阿哥肥胖得如同小猪蹄的小短手,睁着一双大眼睛,坚定地说道:   “我瞧着九阿哥生得极美呀,这大眼睛水灵的,笑起来也可爱,有福气呢!”   九阿哥的奶母对她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刮目相看,安知齐东珠字字发自肺腑。她身边儿的九阿哥转了转眼珠,毛绒绒一坨凑到了有八哥味道的小奶母怀里,勉为其难地容许这慧眼识珠的奶母抱一抱他。 第103章 重病   ◎不过她也注意到了比格阿哥眼底的冷漠。对于比格胖崽这样共情能力比较弱的自闭幼崽来说,这个没见过几面儿的同胞弟弟实在算不上能让他放在心上◎   ——   冬日里, 六阿哥身子变得愈发弱了。惠妃与康熙请旨,请他允德妃入延禧宫陪伴六阿哥。康熙允。   又是一年春节,宫里张灯结彩, 好不热闹,齐东珠却觉得心下惴惴不安。她抱着裹着兔裘披风, 头顶毡帽还被齐东珠缝了两个兔耳朵的萨摩耶阿哥, 看着窗外飘雪,心中想着六阿哥怕是难熬过这个冬日了。   比六阿哥小几个月的七阿哥此刻已经搬到景仁宫去了, 也日日去尚书房进学,可是六阿哥的小院儿却宛如时光凝滞了一般, 几年过去, 仍然是同一批宫人,仍旧是同一个难以自行走动的, 身体孱弱的幼崽。   齐东珠抱着遛着萨摩耶阿哥路过六阿哥的小院儿时, 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她心中藏着同情和惋惜, 面儿上自然带了些许出来, 引得兔耳朵一颠一颠的小萨摩耶也驻足, 静静地望着六阿哥小院儿里被雪压满的枝头。   “嬷嬷,六哥怎还不出来?惠母妃处有新的糕饼。”   小萨摩耶声音清澈, 他身后的宫女儿连忙冲齐东珠摇头, 面露难色。齐东珠知道, 惠妃最放在心上的就是小萨摩耶了,如今六阿哥形势不好, 她自然早有嘱咐, 不愿让小萨摩耶接近六阿哥的小院儿, 甚至都不愿他听到六阿哥的消息。   说难听些, 惠妃怕他沾了将死之人的晦气。   这残酷极了,以至于萨摩耶阿哥至今也不知道他可能再难见他的六哥了。齐东珠虽然不信什么晦气,但也不想让小萨摩耶伤心。他是一个过于擅长共情的幼崽,齐东珠怕他小小年纪,懵懵懂懂,承受不住六阿哥小院儿里弥漫着的绝望死气,便压下心中难过,准备用惠妃处新出炉的糕饼引逗萨摩耶幼崽离开,可就在这时,六阿哥小院儿里走出一道身影,正是面色有些苍白疲惫的德妃乌雅氏。   萨摩耶阿哥本就探头探脑地往六阿哥门里望,此刻见到熟悉的母妃,当即脆生生地说道:   “儿臣给德母妃请安。”?   他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千儿,而德妃驻足,垂眼看着他。齐东珠等人也纷纷给德妃屈膝行礼,但四下众人皆低眉顺目,只因谁都看得到德妃面色实在不好看。   萨摩耶阿哥打完千儿,就扭扭小尾巴,凑到德妃身边儿去了。这并不是他没有眼力见儿,相反,他看得出德妃此刻心情低迷,也大概猜到八成是为了六哥。可他惯常讨人喜欢,往日里随四哥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德妃还偏爱他多些,时常把少言寡语的四哥撇到一边儿。   德母妃和四哥一样,面冷话少,处在一块儿也远不如寻常母子亲密,倒是劳累他,往往要装乖卖痴,讨德母妃欢心。   如今德母妃心思低迷,胤禩便起了安慰母妃的念头。他做这事儿做惯了,上来便仗着人小身子暖,搂住德母妃的腿不撒手,愣是让德母妃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母妃,儿臣想六哥了,母妃带儿臣见见吧。”   齐东珠眼瞅着萨摩耶摇着白色的小尾巴便贴在了德妃腿上,心下不由有点儿紧张起来。她不太了解德妃为人,只知道她面冷极了。那不是惠妃惯常表现出来的冷若冰霜的凌厉,而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淡漠。   齐东珠所见的德妃,和卫双姐口中的玛禄姐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齐东珠常常感到困惑,即便是她知道德妃至少对卫双姐是心存善意的,与宫中万硫哈氏也走得近,但她却总觉得德妃对于自己人心热是真的,对于旁人的心冷也做不得假。   惠妃很不喜德妃,这点儿齐东珠是知道的。倒不是因为卫双姐总是念着德妃对她旧日的照拂,让惠妃心生芥蒂和嫉妒,只是单纯不喜欢德妃这种性子。惠妃曾经形容德妃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被卫双姐从寝殿里赶了出来,愣是让齐东珠看了一出大戏,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她是知道萨摩耶阿哥会跟着比格胖崽去各个宫中请安的,也知道比格胖崽去给母妃请安,定然少不了他的亲生母亲德妃,但齐东珠确实不知道萨摩耶阿哥和德妃如此熟稔。她还是低估了她家萨摩耶的自来熟程度,此刻见到萨摩耶上来就贴腿的一幕,多少有点儿心惊胆战了。   “八阿哥,”   德妃声音清冷,带着一点儿冬日风雪侵蚀过后的沙哑:   “六阿哥不易见人,八阿哥还是莫要进屋去了,免得大过年的,徒增晦气。”   她这话儿说得实在不中听极了,让萨摩耶阿哥抱着她的腿,楞楞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才磕磕绊绊道:   “六哥怎么了,为什么不见我?”   齐东珠想要上前把他抱开。她虽然不认同德妃的话儿,却也能理解德妃现在的心情。幼子重病垂危,她怕是没有心思应付一个小幼崽的连番追问。可是萨摩耶幼崽这回儿不听话起来,扒在德妃的腿上,固执地仰着小脸儿,硬要从德妃口中问清楚六阿哥怎么了。   出乎意料的,德妃并没有因此动怒。她俯身摸了摸八阿哥的小脸蛋儿,虽然话语一如既往地不中听,却放缓了些许:   “你心肠软,命格也不硬,看不得这些。乖,下回儿你来永和宫请安,母妃给你备好你喜欢的酥酪,嗯?”   她一反常态的温和,倒是让齐东珠有些愣住了。她头一回儿在德妃面儿上看到些许温柔的神色,以前和比格胖崽同处一处的时候,她便是看自己亲生的胖崽,虽然关怀,但面色也冷。   萨摩耶阿哥过了年就五岁了,没那么好骗,可是他看着母妃温柔的神色和眼底的哀愁,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担忧,支支吾吾,半晌不放手。   就在这时,比格胖崽带着他的小太监苏培盛以及几个侍从,从延禧宫大门儿的方向走了过来。   齐东珠回头去看他,见比格胖崽肃着一张消了些婴儿肥的小胖脸儿,棕白黑相间的小脸儿上没什么表情,尖端雪白的小尾巴半翘不翘,和往日相比,更显一点儿凝重和萎靡。   “儿臣给母妃请安。”   他看了看齐东珠,对着德妃的方向躬身行礼。德妃脸上的温柔神情敛去了,她直起身,示意齐东珠过来抱走萨摩耶阿哥,冷声对比格胖崽说道:   “四阿哥来了,可曾向惠妃问过安了?”   比格胖崽的两只耳朵耷拉着,遮住了他的大半张小胖脸儿。齐东珠抱起了看起来有点儿忧虑的萨摩耶阿哥,和他一起看向比格胖崽。   “回母妃的话儿,儿臣还不曾向惠母妃请安。”   德妃的面色不变,眉心却轻轻蹙了一下,显然对比格胖崽的回复并不满意:   “来而不请,失礼于人,四阿哥做错了。”   齐东珠的眉头皱了起来,心中虽然知道德妃所言有理,但站在比格胖崽的立场上,实在有些忍受不了她的冷言冷语。比格胖崽果然沉默片刻,方才垂着头道:   “儿臣知错。还请母妃允儿臣看望六弟。”   德妃轻轻点了头,便轻声说道:   “随本宫来。”   这时,按捺不住的萨摩耶阿哥在齐东珠怀里微微挣扎了起来,他对着比格胖崽和德妃轻声嚷道:   “四哥能见六哥,缘何我不能见,母妃…”   他软着声音撒娇,但德妃不为所动。她摇了摇头,示意萨摩耶阿哥不要胡闹,声音轻缓道:   “四阿哥见得,你见不得。你出生时本就是夺天命,受不得这种冲撞。”   比格胖崽没说什么,只是瞪了伸着小爪子,还要撒娇的萨摩耶阿哥一眼。说来也奇怪,萨摩耶阿哥谁也不怕,唯独有些惧怕比格胖崽。或许是小时候被当作玩具搂多了,此刻比格胖崽一个眼神,就让这不安分的小崽偃旗息鼓地安静下来。   他委屈巴巴地看着四阿哥跟着德妃入了六阿哥的小院儿,也不惦记着惠妃宫中的糕饼了,就蹲在门口儿一动不动,像个毛绒绒的小石头兔子,头上的假耳朵都萎靡不振。   齐东珠知道这小崽心慌,也知道他没经历过死亡和离别,便也顺着他,立在墙根儿处等候。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比格胖崽从院内稳步走了出来,见到门口的石头兔子,当即冷了眉眼,小狗脸儿都凹出一个极为不善的表情,冷声道:   “胡闹什么?自己受冻也就罢了,还连累嬷嬷和你一道!”   还真别说,比格凶起来那是真的挺凶的。齐东珠小小地震撼了一瞬,想到自己怀里长大的那个萌萌哒小毛脸儿,竟然也会凶巴巴的哈弟弟了,不由生出慨叹之心。   “四哥…”   萨摩耶兔子怂了,可怜巴巴地缩着脖子,还抽搭抽搭小鼻子,把鼻水吸回去。之前齐东珠就知道他有点儿怕比格胖崽的,这并不明显,因为他看上去是特别勇敢特别社牛一个崽,但也确实会在比格胖崽生气的时候收敛很多。   而比格胖崽通常并不会生气。   不过萨摩耶阿哥怕归怕,他仍旧十分会拿捏讨好他周围的人。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水后,他果然得到了比格胖崽从怀里掏出来的帕子,在他脸上胡乱地抹,齐东珠真怀疑按照比格胖崽的擦法儿,萨摩耶的鼻水就快在脸上抹匀了。   “六哥…唔…肿么样了。”   小萨摩耶一边被□□着小毛脸儿,一边含糊地问道。比格胖崽抬眼看了看齐东珠,见齐东珠对他轻微摇了摇头,便知道萨摩耶阿哥还对他六哥的事蒙在鼓里。当即便没说什么,将沾了鼻水的帕子丢给苏培盛,他拉起萨摩耶阿哥,拽着他慢慢儿向外走去。   萨摩耶阿哥知道比格大魔王此刻心情不好,不敢多放肆,老老实实跟着走了,虽然一步三回头,但却不怎么敢停下来。不多时,他便听比格胖崽声音冷漠道:   “不必多想,日后便当没这个哥哥便好。”   齐东珠在他身后无助地捂住了脸,心想幸亏声音不大,旁人听不太见。她现在发现比格胖崽和德妃真的是亲生母子,这冷言冷语、恶声恶气的模样,实在是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不过她也注意到了比格阿哥眼底的冷漠。对于比格胖崽这样共情能力比较弱的自闭幼崽来说,这个没见过几面儿的同胞弟弟实在算不上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对于他兄弟的孱弱和死亡,他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感情。而他只有六七岁的年纪,也并不擅长说谎,他的话儿虽然难听,却是他的真心话儿。   六阿哥要死了,便当这个人不存在就行了。   可是萨摩耶阿哥不能理解,萨摩耶阿哥觉得委屈。他小声说着:   “为什么呀?我想六哥了。”   比格胖崽停下脚步,皱着比格大眉头看着他,似乎像是在看一块儿不堪雕琢的朽木:   “想他做甚?他不能陪你玩儿,日后也不能陪你上学,你才见过他几面儿,想什么?”   小甜豆不被理解的柔软心肠泛滥了,他有点儿想哭,但又有点儿怕四哥生气,便开始抽抽嗒嗒的,也还不知道怎么用话语解释自己的忧虑和伤心。   比格胖崽震惊地看着这无理取闹的幼崽,又抬眼看了看齐东珠,一副:“你管管他啊”的表情,见齐东珠无动于衷,便只能又伸爪子往怀里掏了掏,却发现帕子方才已经用完了,只能带着生无可恋的表情将萨摩耶阿哥抽抽嗒嗒的小脸儿按到自己并不壮硕还十分肥胖的小胸脯上,说道:   “四哥陪你玩,陪你上学,你别想他了。”   小甜豆萨摩耶熟门熟路地蹭到比格胖崽微微凸起的胖肚子上,毛绒绒的小耳朵贴上了比格胖崽肥硕且温暖的小下巴,贴贴蹭蹭,寻求安慰。 第104章 宠坏   ◎比格胖崽弹了弹小爪子,小毛脸儿上没什么表情,却悄悄搂住了齐东珠的手,用温暖的爪垫捂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有点儿开心。◎   ——   齐东珠将萨摩耶阿哥送到了惠妃处, 比格胖崽一路随行,顺道给惠妃请安。再怎么情况特殊,延禧宫仍旧是惠妃的地盘, 他与惠妃没有母子情分,往来确实要遵循礼仪。   比格胖崽对此心中有数, 绝不会因为这点子小事寻母妃们和自个儿的不痛快。   萨摩耶阿哥勉勉强强被哄好, 转身投入齐东珠的怀里,软着嫩嫩的娃娃音对齐东珠道歉。是他今日让宫人与他一道在六阿哥小院儿前受冻, 大年节的,实属不该。他小声跟齐东珠说, 用他过年发的赏银分给诸位宫女和太监。   伺候八阿哥的奴婢连声说不敢, 齐东珠却只是摸了摸萨摩耶阿哥毛绒绒的小脑袋,感受到他弹弹软软的小毛耳朵在掌心跳动, 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样是不合适的。萨摩耶阿哥作为封建时代的皇子, 不应如此在意下人的感受, 更没有拿自个儿的银钱补贴下人的道理。可她私心却很纵容她亲手养大的幼崽体贴又善良的一面, 只因她知道这种心思的可贵。   比格胖崽耷拉着眉眼看着这一切, 待齐东珠让萨摩耶阿哥去陪陪惠妃和他额捏, 白软的团子摇着蓬松的白尾巴颠颠离开时,比格胖崽才用娃娃音说道:   “嬷嬷将八弟宠坏了。”   比格胖崽再度发挥他的天赋技能, 一张胖乎乎的小脸儿上满是暗杀全世界的阴沉, 即便一出口还是未变声前的娃娃音, 但平白流露出一股子阴郁的气息。   齐东珠看着心里直乐,伸手搓了搓比格胖崽带着小暖帽的小狗头, 将比格胖崽软塌塌毛绒绒的脸皮子都搓变形了, 再也维系不住他阴郁的小表情。   “叽。”   比格胖崽被揉捏出了古怪的声音, 但他又没法儿拒绝齐东珠的摸摸, 只因他自小在齐东珠怀里被揉搓着长大,即便是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受到教化,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儿皇族的威仪来,仍然会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大耳朵小狗头凑到齐东珠的掌下任凭揉搓。   齐东珠看着比格胖崽,心里就喜欢得不行。虽然她自个儿也知道,这个崽绝对算不上符合现代标准的“好孩子”,但毕竟是从自己臂弯里长大成狗的,是她在这陌生的时代抱紧的,有温度的第一支船锚。即便知道比格胖崽本质冷心冷情的,性格也绝对算不上讨喜,她仍然会在比格胖崽身上体会到安心。   “合宫上下,谁不宠八阿哥?四阿哥专挑我来说,是什么道理?再者说,您不也喜欢弟弟吗。”   齐东珠好声好气道,和给惠妃简单请过安的比格胖崽一道向延禧宫的花园儿走去。本是落雪时分,延禧宫里却有寒梅盛开,梅花粉嫩,枝头堆雪,也是一派风雅景致。   这些梅树都是卫双姐搬入延禧宫后,惠妃下令拔了院内的秋海棠,新栽上的。都是惠妃亲自选的好品种,即便是在京城干燥的冬日里,仍然能年年盛放,给苍白的冬日平添一抹艳色。   只可惜卫双姐自打生育萨摩耶幼崽后,身子骨便不爽利,更难在凛冽冬日出门赏覆雪寒梅了。这满院儿的梅树失了主人,便只能在皑皑白雪中兀自盛开,又在寒夜里凋零。   比格胖崽和齐东珠一前一后走入花园儿内用竹帘围出的赏梅亭里,伺候四阿哥的苏培盛是个知机懂事儿的,自然招呼各位四阿哥的随从在亭外静候。   “我喜欢他,因为旁人都喜欢他。”   到了避开人眼线的地方,齐东珠故态复萌,蹲下身将比格胖崽揽入怀中,从头到脚搓了个遍。比格胖崽顶着浑身软肉都被捏圆捏扁的压力,认真地回答齐东珠的问题。   齐东珠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比格胖崽的意思。自闭症幼崽的共情能力很弱,感情是相对匮乏的,就比如比格胖崽对齐东珠有很深的包容和依恋,可齐东珠却明白,那大多来自于他幼年时期的本能和日复一日养成的习惯。   他对萨摩耶幼崽也很纵容,称得上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哥哥,抛却萨摩耶幼崽从小就被齐东珠以各种理由往比格胖崽怀里塞,让比格胖崽养成了习惯的原因,还有就是比格胖崽如今亲口说的缘由了。   因为旁人喜欢他。   这就是自闭症幼崽对环境的应对机制,一种将自己融入群体而付出的努力。他们会尝试着与旁人做同样的事,比如喜欢某种事物,某个人。   萨摩耶阿哥,或许就是比格胖崽效仿旁人的尝试。   齐东珠心中微微酸涩,知道比格胖崽骨子里仍然自闭,仍然是那个面对复杂的环境有些不知所措的幼崽,他只是更擅长伪装了。她抬手摸了摸比格胖崽仍然胖乎乎的小毛脸儿,吸了吸他软塌塌的大耳朵,轻声说道:   “他是个值得被喜欢的人,你日后要照顾好他,知道吗?嬷嬷和娘娘们把他宠坏了,你是哥哥,你要教会他该怎么做。”   她嘱托着比格胖崽照顾弟弟,其实也是想让萨摩耶幼崽有个机会,慢慢改变比格胖崽,让比格胖崽能更直观地接触人性中更美好的事物。他们生长的环境十分优越,但也十分残酷,处处充斥着对人性的打压,对旁人权力的侵蚀,充斥着冰冷的规矩和漠不关心。自闭的幼崽很脆弱、聪明且敏感,就如同比格胖崽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学会模仿和融入环境,齐东珠希望他能有一点儿更好的影响。   “我知道了,嬷嬷放心。”   比格胖崽在齐东珠面前是很乖的,那并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或是规避麻烦的乖巧,那是任何一个幼崽对于曾经无数次拥抱自己的臂弯本能地臣服和依赖。   “真乖…真乖。”   齐东珠抱着小比格肥嘟嘟的小身子,对他的小狗头亲了又亲,而后她盘腿坐在赏梅亭中的蒲团上,将比格胖崽抱上膝头,低声问道:   “六阿哥如何了?德妃娘娘可还好?”   比格胖崽瘫在熟悉的怀抱里,两只长着粉色肉垫儿的小白爪都是舒展的,安静地做个毛绒绒的小暖炉:   “六弟看着不好,额捏面色不好看,对我有气。”   齐东珠叹了口气,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比格胖崽这个德行是很难在他即将离去的胞弟身边儿表现出难过的情绪的。德妃不太了解比格胖崽这种类型的自闭幼崽,想来看到自己的头生子对幼子的病痛冷漠,心中估计是不会开怀的。   “胞弟生病,该是会伤心的。你看你八弟,会为兄长哭泣。”   “八弟被惯坏了,哪儿还像样子?哭有什么用,不如等到——”   比格胖崽感受到齐东珠骤然降低的气压,乖觉地把那句“等到六弟入陵再哭”咽了回去,齐东珠额角爆出青筋来,手上揪了一把比格胖崽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这回儿真情实感地替德妃体会到生气的情绪。   “让你哭你就哭,多哭几声你能累死?就算你和六阿哥没什么感情,他也总归是你额捏的亲生子,你就算为了你额捏,下次见六阿哥的时候,还是表现得悲伤些吧,体谅体谅你额捏。”   小坏狗托着被捏痛了的腮帮子,仰头看着齐东珠的面色,小狗眼黑黑亮亮的,和小时候如出一辙。齐东珠又心软下来,对比格无限心软大抵是忍人共有的天赋。她看着小狗儿在她怀里乖乖说着好,下次会记得哭的,便从怀里掏出一块儿给萨摩耶幼崽准备的奶糖,塞进了比格胖崽的嘴里。   比格胖崽本就肉嘟嘟的腮帮子鼓起一块儿,是有棱有角的奶糖形状,小脸儿却仍然是严肃的。他跟齐东珠处在一处,话儿可一点儿也不少,含着奶糖絮絮叨叨道:   “额捏更喜欢八弟,她想要个八弟那样的孩子。”   齐东珠瞅着他脸上也没什么悲伤的神色,但听一个几岁的孩子这么淡定地诉说着亲生母亲对他的不满意,齐东珠还是有些心酸,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安慰道:   “瞎说。额捏都喜欢自己生的孩子。”   比格胖崽仰着脸看着齐东珠,十分严肃地摇了摇头,两只大耳朵垂下来,一晃一晃的。这场面本来挺可乐的,但齐东珠听到比格胖崽的话儿,却有点儿笑不出来。   “额捏觉得我性子不好,六弟和七妹妹身体都不好。她更喜欢八弟,时常叫我领八弟过去请安。她又显怀了,她说她希望这回儿是个康健孩子。”   齐东珠其实比谁都清楚,孩子多了,一碗水绝对端不平。齐东珠用她宫斗剧和营销号学来的野史知识也大概能推断出,比格胖崽绝对算不上德妃最宠爱的孩子。   毕竟不久的将来德妃会得到她的最后一个孩子,一个让她十分满意,任谁都挑不出半点儿不是的完美孩子,康熙朝的大将军王,后期朝廷民间心照不宣的储君人选,皇十四子胤祯。   齐东珠搂紧了怀里的比格胖崽,又怜爱地亲了亲他的小毛脸儿,亲得比格胖崽微微眯起了小狗眼。齐东珠不再与比格胖崽讨论一母同胞究竟会不会有区别对待这个话题,因为她也不想欺骗比格胖崽。她只是轻声承诺般地说着:   “嬷嬷一直爱你,嬷嬷最爱你了。你额捏也爱你,即便她还有其他孩子,但是她对你的舐犊之情也不曾变过。”   比格胖崽含着渐渐变小的糖块儿,用小狗眼盯着齐东珠:   “最爱我?不最爱八弟吗?”   齐东珠嘴角抽了抽,想笑他怎么这般斤斤计较,却也没能笑出来。小狗崽是十分敏感的,更别提这样自闭的幼崽,比格胖崽今日看了奄奄一息的亲弟,看到了面色不好的亲生母亲温言软语地阻止萨摩耶阿哥“沾染晦气”,却对他言辞冷淡,透露不满,想来是心中不好受了。   可能自闭幼崽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不好受,但他本能地向齐东珠寻求安慰。他是清醒的,或许知道自己不太讨喜,在亲生母亲眼中不如八弟招人喜欢,可是小狗儿本能地想要讨要一个人心中“最喜欢”的位置。   即便他不知道那有什么用,但是他也想要。   “那不一样,”   齐东珠轻声在比格胖崽的耳边说道:   “八阿哥是我的希望,你是我安身立命的锚,你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最温暖的触碰。我最爱你了,宝宝。”   比格胖崽弹了弹小爪子,小毛脸儿上没什么表情,却悄悄搂住了齐东珠的手,用温暖的爪垫捂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有点儿开心。 第105章 丧子   ◎“佟家等不及了,若是我再不有孕,怕是要将妹妹送进宫了。佟家本就树大招风,若是家妹再进宫占一妃位,恐怕皇上心里会有疙瘩。”◎   ——   六阿哥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日。年节刚过, 他就在一个雪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延禧宫上下哀声一片,却因皇子过世时过于年幼,丧事不可铺张的规矩, 不能大肆操办。   德妃刚刚显怀,正在孕育她的第五个孩子, 横遭此祸事, 却也不愿惠妃替她主持,而是自个儿强撑着日日来延禧宫操办, 想来是半分不愿欠惠妃人情,或是落人口实。   康熙来了几次, 赏了德妃和延禧宫好些东西, 似乎想以此安慰宫妃们的丧子之痛。内务府日日往来不绝,这个年纪早逝的皇子是没有资格入皇陵的, 康熙下旨特赐六阿哥入皇陵, 被德妃苍白着脸驳了。   她说孩子福薄, 经不起这般厚葬。   齐东珠不太懂什么丧葬规矩, 她心里也半点儿不在意这个, 她只觉得有些难过。停灵的七日里, 她也随萨摩耶阿哥去拜别自己的哥哥,她看到棺椁很小, 里面卧着一只瘦削的伯恩山幼崽。   她上次见时, 还觉得他圆滚滚的一只呢, 转眼就被病痛折磨得没了形状。她怀里的小萨摩耶更是一直往棺椁里瞧,琥珀色的小狗眼里包着一汪泪。他这个年纪已经了解了生死的概念, 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一个哥哥。   比格胖崽要给亲弟扶棺, 齐东珠也心疼他, 和萨摩耶幼崽一道在宫门口等着他, 看着比格胖崽和小大人儿一样,送德妃和妹妹上了轿,方才回转。   萨摩耶幼崽像一团棉花糖,蹦进了比格胖崽的怀里,坚强小狗努力不哭,被比格胖崽疲惫地摸了摸头。齐东珠将两个崽领回房里,摆出一堆小孩子喜欢吃的点心和菜肴,轮番摸着两个小幼崽的脑袋。   “没事了,都过去了。”   她轻声说着。生离死别对于幼崽们来说还是太沉重了,即便是她自己,也是见不得这个场面的。她的系统杳无音讯,之前兑换的药品却还有些,但没有什么是能治疗先天心疾的。她也曾向惠妃表达过想为伯恩山阿哥做点儿什么意愿,而惠妃只问她可有把握。   她当然没有。先天心疾在现代也是九死一生的绝症,她哪儿有这个本事。她只是心有不甘罢了,毕竟幼崽的性命是无辜的。惠妃见她支支吾吾,便不需她去探看了,只说保全自己为上。   齐东珠知道自己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就像她对佟皇贵妃那样先天体弱也束手无策一样。可她天性善良,仍然觉得良心不安。有时候她也埋怨自己,终究是学医的,就算学的是宠物医学,那好歹也能治病救人吧。   可是没了系统的开挂,她好像真的寸步难行。   这让她不安起来,怀里搂着毛团子不肯撒手了,天快黑了才将比格胖崽放了回去,搂着萨摩耶幼崽在床上辗转反侧。   萨摩耶阿哥今日也不追着齐东珠央求她给自己讲爱情故事了,直闹着要去看弟弟们。今日这场面终究吓坏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担心起自己弟弟来,想要讲弟弟搂在怀里确认弟弟不会像六哥一样突然离开才好。   深更半夜,哪儿能跑到九阿哥院子里打扰人家。即便是九阿哥本人肯定不会在意,一千一万个欢喜他哥来盘他,齐东珠也拉不下这个脸打扰幼崽睡觉。她只能强硬地将不情不愿的小萨摩耶搂进怀里,将半张脸埋进小萨摩耶柔软的白毛毛里,商量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好不好?明天让你去陪弟弟玩儿,我跟惠妃娘娘说好,明儿允你陪弟弟待一天,不叫你去背书,好不好?”   小萨摩耶眼泪汪汪,仍然很担心他的胖弟弟们。齐东珠好容易说服他,胖弟弟明早一定等着他,不会突然消失和离开,才让这个小崽安心窝在怀里,忽闪着雪白的眼睫,听齐东珠讲述天堂岛女战士大战荒原狼的故事。   转眼到了开春,宫里又忙碌了起来。去岁佟佳氏身体不好,又怀了身孕,各种差事自然落在了惠妃头上。刚过了年节,六阿哥又殇,惠妃熬过了开春前几个月也病了,宫中差事便半数落在了荣妃肩上。   荣妃是个不怎么喜欢掌事的,不多时便撑不住,日日前往探看惠妃,恨不得亲自给惠妃侍疾才好,也不愿理会琐碎差事。她不敢去叨扰身子见风就倒,还马上临产的佟佳氏,也不敢去叨扰刚刚丧子,也被诊断有孕的德妃,只能来延禧宫溜达,只盼着惠妃早日康复,重新掌事。   齐东珠很担心佟佳氏。她那个孱弱身子总让齐东珠想起患了痨病的茶花女濒死的时候,姿容不再,形销骨立。可若真是肺结核还好了,齐东珠系统空间里还存着一些药物。这先天体弱之症,齐东珠真的束手无策。   她早先是随着比格胖崽去看过佟佳氏的。那时候佟佳氏刚刚有孕,却发起烧来。齐东珠串通比格胖崽,想尽办法将退烧药兑进了佟佳氏的药汤里,可谁知佟佳氏的肠胃太弱,恐怕是这些年日日灌药汤子,已经将肠胃腐蚀坏了。退烧药被她呕了出来,不仅没有帮上忙,还差点儿让齐东珠惹了大祸。   可能是齐东珠忧虑的眼神和泪汪汪的鹿眼太过无法忽视,她被佟佳氏叫往榻前,佟佳氏伸出一只冰凉苍白的手,握住了齐东珠的手指:   “这孩子,是我求来的。”   她似乎知道齐东珠在想什么。这个孩子来得多不合时宜,生育之苦,佟佳氏怎会不知,若是稍有不察,能将壮年女子的身体拖垮,更何况佟佳氏这样四处漏风,孱弱不堪的身体。   “佟家等不及了,若是我再不有孕,怕是要将妹妹送进宫了。佟家本就树大招风,若是家妹再进宫占一妃位,恐怕皇上心里会有疙瘩。”   齐东珠双唇弹动,却半晌说不出什么话儿。她不知道佟佳氏为何对她说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儿,或许是齐东珠那毫无威胁的气场和与四阿哥的关系,让佟佳氏对她毫不设防。   “您身子不好。”   齐东珠觉得好难过,声音闷闷的。她其实想说,若是佟佳氏撑不住这一遭,她的妹妹恐怕还是要入宫侍君,而她更是会香消玉殒。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没什么,比您的命更值得维护。”   她梗着脖子执拗道,感受到佟佳氏谨慎伺候的宫女儿目光直直刺在自己身上。   佟佳氏安静地看了她半晌,似乎没有听到她话中大逆不道的隐喻,只是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道:   “殿内药味儿重,你别在这儿受熏了,快去陪陪四阿哥吧,他见天儿盼你来呢。”   齐东珠闷头应了。她走出弥漫着药汁臭味儿的内室,内心再度涌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感觉。   和对这个朝代深深的怨怒。   索性佟佳氏母女平安地诞下了一个小公主。齐东珠去看过,是个漂亮的小狸花儿,灰白棕相间的一小坨,被裹在襁褓里,张着嫩嫩的小嘴儿喵喵叫。   皇上给了恩典,允许八公主被养在景仁宫里。虽然难以置信,但有了女儿的佟佳氏确实比之前活泛几分,像是重新与凡世有了牵挂。   见佟佳氏身体好些了,不管是康熙还是惠妃都松了一口气。八阿哥迁宫进学的事情被提上日程,即便是惠妃再忧虑,崽还是要上学的,总不能永远待在延禧宫当个软团子。   这些年与卫双姐终日相伴,惠妃很多心思都歇了,她也不求八阿哥日后如何有出息,或是大阿哥如何帮衬八阿哥,按照她对于大阿哥心智的了解,日后别坑害他弟弟已经算是上天庇佑了。她只盼着八阿哥平平安安,日后承欢膝下便也罢了。   齐东珠深以为然。她可是略微知道未来这些幼崽的命运的,八阿哥胤禩确实有出息,只可惜出息太大了些,运气却算不上好,最终落得凄凉下场。她当然不乐见这样,除了三番两次勒令比格胖崽好好看着弟弟,强行替比格胖崽养成爱护弟弟的好习惯以外,对萨摩耶阿哥更是快乐教育为主,既不让他讨好皇帝爹,也不让他过分琢磨君臣之道,只希望他保持内心的纯净,平安长大。   可这个崽是有几分天赋在身上的。萨摩耶幼崽五岁多时,他被康熙拎到满朝文武跟前儿背书,带着炫耀的意味。这小崽天生社牛,对于这样的尴尬场面也浑然不惧,信手拈来,口齿流利,侃侃而谈,让康熙长了脸,对这个儿子十分满意,当即给良贵人晋了良嫔,并下旨让八阿哥早日搬入景仁宫,往尚书房进学。   这可捅破了延禧宫的天了。惠妃好几日面色阴郁,好容易被她养回几分肉的卫双姐虽然成了嫔,也能当一宫主位,却要搬离延禧宫,去往永寿宫了。这虽然算不上什么分别,但确实不可能再朝夕相伴。   齐东珠在心里暗暗咬牙,恨上了康熙强拆有情人,仿佛谁稀罕他手里那点儿封位一样。即便是最没心没肺的萨摩耶幼崽也是不开心的,虽然齐东珠安慰他景仁宫有四哥照拂他,可他一想到日后和九弟十弟分宫住,就眼泪汪汪,哄不好了。   当然,主要是因为那个胖屁股柯基。齐东珠也是开了眼了,她就没见过这么会当弟弟的幼崽,莫说对萨摩耶阿哥言听计从,还特别大方,即便自己稀罕他母妃赏给他的小玩意儿,也全拿给萨摩耶阿哥取用,那一片对哥哥的纯孝之心,齐东珠看了都落泪。   更重要的是,在康熙难得来看他们的时候,胖屁股柯基可是一屁股将他那些小玩意儿全压进褥子里,看都不给他亲爹看的。但他亲爹赏赐的东西,柯基可是照单全收,来日再全摆给他哥,任他哥挑选。   好好孝的。 第106章 换宫   ◎在所有小崽里,萨摩耶阿哥和比格胖崽最熟,自然是贴着比格胖崽坐的。好久不见的小金毛和萨摩耶幼崽寒暄几句,便也神色自如的落座了,而身体已◎   ——   即便是大家心中再生怨怼, 良嫔还是被迫搬到了永寿宫去,成了一宫主位,而八阿哥也只能和齐东珠一道背着小包袱, 离开了庇佑一人一崽许久的延禧宫。   他们一离开,惠妃就心灰意懒起来, 往日里手到擒来的宫中差事此刻也懈怠了, 不知为谁而做,康熙都吃了两次闭门羹, 方才真明白了延禧宫这回儿不想养孩子了,皇子不要, 公主也不要。   康熙不明觉厉, 生了好一通气,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只能往荣妃处安排事务, 要荣妃准备收养年幼皇嗣。荣妃当即便生了病, 身子骨不爽利起来, 便是接驾都没法儿接, 三公主受着母亲, 哭个没完,康熙只能赏了一通药材了事。   皇子迁宫不是什么大事, 但齐东珠和八阿哥的到来却让佟佳氏喜上眉梢。她亲自领了两人入宫, 在景仁宫给八阿哥挑了位置好的小院儿, 正在四阿哥小院儿的隔壁。她还亲自给八阿哥挑选了几个随侍,年纪也与八阿哥相仿, 说得上话儿。   萨摩耶阿哥嘴嘴甜了, 很快就熟门熟路地贴着佟佳氏的腿, 滚到佟佳氏怀里, 去看佟佳氏生的妹妹。   佟佳氏喜欢他喜欢得紧,往日里四阿哥常带他来给佟佳氏请安,他降生之时,佟佳氏又在产房,自然对八阿哥有种天然的母子情。见他用小手扒着自己膝盖,非要去看妹妹,佟佳氏也纵容地命人将八公主抱了过来。   齐东珠看着萨摩耶阿哥好大一个毛毛脸就往襁褓里凑,几乎将那毛毛还没蓬松起来的小狸花吞掉了,连忙上前揪萨摩耶幼崽的后领子,阻止这个见了谁都过分热情的幼崽。萨摩耶幼崽收敛了点儿,但是肉乎乎的黑鼻头仍然在小狸花的襁褓上嗅来嗅去,用小鼻子去拱小狸花儿还没长开的小毛脸儿,当即就被小狸花用粉嫩的爪子糊了脸。   狸花虽小,脾气不小。即使在襁褓之中,仍然对着萨摩耶的黑鼻头就是邦邦两拳,给萨摩耶打懵了,琥珀色的小狗眼都看着涣散了不少,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佟佳氏看在眼里,连忙让奶母把狸花公主抱走,揉弄起萨摩耶懵懵的小脸蛋儿,心疼道:   “八阿哥疼不疼?妹妹还小呢,等妹妹长大了,再和八阿哥玩儿,好不好?”   “呜…”   萨摩耶阿哥鼻子有点痛,但襁褓之中的婴儿哪有什么力道,即便是萨摩耶阿哥被养的娇嫩,也不碍什么事。可有人哄他,萨摩耶阿哥觉得氛围到了,小脸儿就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妹妹不喜欢我。”   “没有的事儿,她也打四阿哥,咱不哭了噢。”?   萨摩耶阿哥根本没哭,拱到佟佳氏怀里撒了会儿娇,听到四哥也被揍过,当即露出一个笑模样,是十分没良心的小狗崽了。佟佳氏被他逗得直乐,怎还看不出他没什么大碍,还有心思憋坏呢,便着人去宫门儿等下学回来的四阿哥,让他们兄弟联络联络感情。   不多时,下学的三阿哥、四阿哥和七阿哥便回景仁宫了,因为今日八阿哥算得上乔迁新居,佟佳氏在景仁宫摆了宴,让小崽们正式见个面儿。   景仁宫居住的其他妃嫔也纷纷来见八阿哥。景仁宫妃嫔不算多,凑不齐一桌儿,齐东珠便被佟佳氏要求和她们一道用膳,齐东珠有些不自在,一边儿吃着半凉的餐食,一边儿看着围桌吃饭的小狗崽们。   在所有小崽里,萨摩耶阿哥和比格胖崽最熟,自然是贴着比格胖崽坐的。好久不见的小金毛和萨摩耶幼崽寒暄几句,便也神色自如的落座了,而身体已经开始抽条的边牧三阿哥已经脱离了圆滚滚的幼崽范畴,安静地进膳,目不斜视的,瞧着与其他弟弟半点儿不亲近。   小时候挺可爱的呀,怎么现在这么高冷了。   齐东珠内心诽谤。通过小狗崽们比人类明显十倍的肢体语言和齐东珠算得上专业的养宠知识,齐东珠自然看得出这几个被养在景仁宫的半大幼崽之间微妙的关系。边牧三阿哥和比格胖崽关系平平,互相都看不太上对方,比格胖崽按照长幼有序,对边牧阿哥有几分面儿上的恭敬,但他天天臭着一张比格胖脸儿,想来边牧阿哥对他循规蹈矩的恭顺也并不买账。   小金毛七阿哥的跛足实在不算明显,正常走路也看不太出来,但他走路不太快,想来若是提升速度,还是会暴露他的跛足。他是很在意他的跛足的,因为这缺陷让他和其他幼崽不太一样。幼崽自尊心很强,面对这些健全的、不会担忧自己会被过继的兄弟,他态度温和有余,亲切不足,唯有萨摩耶幼崽带着无法拒绝的强硬与他贴贴的时候,他才流露出半点儿真实的情感来。   想来是性格沉稳,隐隐自卑的一个崽。佟佳氏说他往日里习文习武都是极为努力的,经常深夜还笔耕不缀,齐东珠听着都有些心疼他。   席上,他与萨摩耶幼崽说了几句话儿,像个兄长那样,问了萨摩耶幼崽的身体和学业,在萨摩耶幼崽撒娇与他亲近时却表现得有点儿不知所措,显然修炼没有到位。小金毛和比格胖崽的关系想来也是平平的,但也说不上不好。齐东珠知道比格胖崽是有点儿傲慢的,怕是没把这个跛足的弟弟放在眼里,所以金毛七阿哥见萨摩耶幼崽和比格胖崽熟稔得很,便也没有过分亲近萨摩耶阿哥,只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用膳了。   齐东珠观察了一会儿,心想四个幼崽八十台戏,今儿可真是涨见识了。饭毕,她没有同萨摩耶幼崽的侍从一道去安置摆件儿,收拾屋子,而是被佟佳氏叫到近前叙话儿:   “东珠,八公主自幼身体孱弱,不知熬不熬得过头一年。若是她福大命大,我想将她托付给你,你可愿意?”   “娘娘,何必如此自苦?您身子瞧着好多了,这都是公主给您带来的福气,您自个儿就是她最大的庇佑,何必指望我呢?我自然是愿意照顾公主的,只是盼着您也长命百岁,庇护着我们,庇护着景仁宫中的小阿哥们才好。”   佟佳氏握住她的手,轻声笑了:   “哪儿有生产后比往日更健壮的道理?东珠擅医道,还能不知吗,我知你心善,但也甭说这些子话儿来安慰我了。”   齐东珠心向下沉了沉,不甘心地咬住下唇,手指不规矩地握紧了佟佳氏有些冰凉的手指,不肯松开。她这个模样惹得佟佳氏失笑,揶揄她道:   “东珠说起来许是和我同等年岁,怎么还如此炙热心肠?倒显得我苍老市侩了。”   “我是运气好。”齐东珠话中带着一点儿哽咽。生在现代,长在现代,流落清朝,仍然遇到许多值得的人和事,是她运气好极了,不必在搓磨中变得心冷如铁。   佟佳氏微微一愣,继而说道:   “我出身如此,怎就不算运气好呢…只是运道终有尽时。”   “不会的…”   齐东珠喃喃道,与其说是安慰佟佳氏,不若说是安慰她自己。佟佳氏是很难得的人,她和双姐还不一样。若是说双姐是天生地养的纯粹,佟佳氏就是不蔓不枝的善意。   “你呀…”佟佳氏没有反驳齐东珠,只是轻声叹道:   “我放心不下你。我养的这几个孩子,各有各的打算。三阿哥如今和太子走得近,他是个极为孝顺也有数的孩子,有时候有些过分循规蹈矩,但这不是坏事儿,如若遇明君,他定为贤臣。四阿哥…我心偏他,但也知道他性子有些左。不过你把他养得很好,是不是?这孩子吃不了亏的,他聪明擅忍,若是他想要做的,便定能得偿所愿。”   “七阿哥…我甚为心疼。这孩子总是怕皇上将他过继出去,怎么劝也不听。但他心思正,性格耿直,勤学上进,将来也会有出息。”   “八阿哥甚是讨喜。他有惠妃护着,只要不强出头,出不了什么差池。你将他养得很好。”   “我女儿比旁的孩子身子弱些,若是能撑过去,皇上定然不会薄待她。你若能陪她长大,她也会庇护你,我方可安心了。”   齐东珠胸腔紧缩,心脏抽痛,她扶住因为走了几步路,微微有些气喘的佟佳氏,说道:   “娘娘,八公主我定会好好照顾,可您膝下这么多孩子,如何就安心了?您就算放心那些孩子,总得担心担心我吧,我这么能闯祸,若是公主日后嫌弃我了,我可怎么办?”   佟佳氏被她逗笑了,伸出纤细的手指戳她的额头:   “你知不知羞?”   “我什么德行您还不知吗。”   齐东珠嘟囔着,勉强将心中的难受压了下去。她最是听不得这种类似托孤的话儿,更何况对象还是她放在心上的佟佳氏。这宫中或许太多宫妃看不上佟佳氏,看不上她的软和性子,看不上她手握着泼天的富贵却一点儿也抓不住,看不上她有母家和皇上表哥做靠山,最后却只生下一个病怏怏的女儿,自己的身子还如此孱弱。   可这宫中,没有人厌恶佟佳氏。她是春日里融碎坚冰的一抹阳光,她温暖、和煦,除了无可救药之人,谁人会抗拒那一抹阳光照拂呢?   齐东珠抗拒不了。她只觉得这时代,这宫廷配不上佟佳氏这样的人,这样高洁的灵魂。   “罢了,我在一日,你便不必忧虑。你去看护八阿哥吧,明日可得让他起来进学。” 第107章 婚配   ◎想来也是,她自打穿越来之后,晚上睡觉怀抱从没空过,先是肥嘟嘟的比格胖崽,被她搂着睡了几年,再后来就是暖手暖心的小毛球萨摩耶阿哥。每晚◎   ——   齐东珠没有立刻接近八公主, 一来是因为狸花幼崽刚出生几个月,主要靠身边儿的奶母照顾,而齐东珠失去了系统的加持, 如今也是没有奶瓶和奶水可以喂给幼崽的。二来则是齐东珠论理还是八阿哥身边儿的人,其中调度还需要内务府安排。   当夜, 齐东珠回到八阿哥小院儿时心情有点儿低落, 她抱着软乎乎的萨摩耶阿哥,对他说道:   “日后, 我就不能陪八阿哥睡觉了。八阿哥是个大宝宝了,明日就要去书房进学, 不能在奶母怀里撒娇了。”   小萨摩耶突然听闻这等噩耗, 当即用琥珀色的小狗眼儿包了两包泪,小黑鼻头委屈得一抽一抽的:   “嬷嬷还叫我宝宝, 怎就不能和宝宝一起睡了。”   齐东珠心疼了, 对着小狗头一阵猛吸, 末了叹气道:   “都要上学了, 你也不能当宝宝了。如今学堂里你最小了, 要乖乖的, 嗯?”   小狗儿委屈极了,抽抽嗒嗒地将自己云朵般雪白的小身子挤进齐东珠的怀抱里。不过他自小就不爱哭闹, 即便是心下委屈, 也不会胡搅蛮缠, 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开始和齐东珠讨价还价了:   “嬷嬷日后送我进学, 好不好?”   齐东珠其实并不想, 景仁宫和尚书房所隔不算太远, 但也不是比邻而居, 她若是日日去送萨摩耶阿哥上学,还不知道要见多少生面孔。齐东珠觉得自打穿越以来,被迫生活在紫禁城这个人流非常多且关系复杂的环境里,她的社恐症状已经大有好转了,但她仍然是个内向人,若是能规避和陌生人接触,她仍然会想方设法逃避的。   更何况虽然过去了一年有余,但是她还记得自己去年因为康熙一纸诏书而社死的际遇,她也不觉得宫中无人记得这事儿了。   但是看着萨摩耶幼崽可怜巴巴的模样,齐东珠还是心一软,咬牙答应了下来。   是夜,齐东珠给萨摩耶幼崽讲了睡前故事,就狠心挣开萨摩耶阿哥挽留的黑色肉垫小爪子,在小萨摩耶泪汪汪的注视里去外间睡了。说实话,不只是萨摩耶阿哥难以适应,齐东珠自己躺在空荡荡的榻上,也是辗转难眠,觉得怀里空荡荡的。   想来也是,她自打穿越来之后,晚上睡觉怀抱从没空过,先是肥嘟嘟的比格胖崽,被她搂着睡了几年,再后来就是暖手暖心的小毛球萨摩耶阿哥。每晚抱着香香胖胖的暖□□子睡,和如今的孤枕难眠,实在是天上和地下的差距,让齐东珠都想落泪了。   可是人家不是真的狗子啊,也不是她家养的。   齐东珠心中蔓延出一种类似于空巢老人般的寂寞,翻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入眠。   次日,齐东珠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接迷迷糊糊的萨摩耶幼崽上学。等两人磨蹭到景仁宫门口时,一脸阴沉的比格胖崽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三哥先去温书了,嬷嬷留步,我给八弟引路便是了。”   齐东珠抬头看了看一片黑暗的天色,心中将鸡娃到没谱的康熙骂了八百个来回,她揉了揉困到四个小爪子各走各的,半个身子已经倚在比格胖崽身上的萨摩耶阿哥,伸手摸了摸比格胖崽的头。   “我答应他了,今儿送你们去进学。我们出发吧,别耽搁了时辰。”   比格胖崽听闻,拎了拎萨摩耶阿哥的后脖颈儿,让弟弟站好,然后像往常一样向尚书房走去。他走得还算稳当,想来是习惯了每日这个点儿起的生活节奏。他直直一条小狗尾巴的白色尖尖儿时不时扫过萨摩耶幼崽的脑袋,小狗眼也会回过头来看看他迷迷糊糊的弟弟有没有跟上。   好乖的小狗哥哥。   齐东珠撑着眼皮心想。到了尚书房门口儿,内殿只有小主子们和哈哈珠子能进,雪白小狗儿恢复了一点儿神志,一颠一颠地跑过来蹭了蹭齐东珠的腿,又被齐东珠摸了摸头,才追着比格胖崽进入了内殿。   尚书房虽然是皇子学府,但在尚书房进学的并非只有皇子。旗人养幼崽的习惯相当古怪,除却将皇子皇女送给宫外大臣抚养的惯例,还有将宗室子弟收养宫中的习惯。   此时,尚书房便有许多宗室幼崽,和比格胖崽他们一道上课。齐东珠顺着敞开的殿门朝内望去,便看到好几个挤挤挨挨的小萝卜头,也分不清是哈哈珠子还是小主子,唯有她见过的几个小狗子在其中格外显眼。   小狗儿上学了,好可爱。   齐东珠笑了笑,正准备回转。她昨日托出宫的太监捎了一些话本儿来,正准备读来聊以解闷儿。她这两年也开始模仿纳兰东珠的字体,学习满文的书写方法,和原身的兄嫂通起信来,将她的一部分钱财置办了一点儿实业,并请嫂嫂替她开一间善堂,帮扶走投无路的女子和幼童。   虽然在宫中诸事不便,她又人微言轻,力有不足,可有些微末小事,她还是做的了的。不仅如此,惠妃和双姐听闻她开善堂的打算,也给了她一些钱财,特别是在宫中没有什么花用的双姐,更是将自己的大半饷银都给了齐东珠。齐东珠推拒,生怕她日后无银两傍身,她倒是看得开,说这些钱若不是拿去帮扶受苦女子,也会被她用来供给佛祖,用香烛钱求些心安,与其供奉泥塑镀金的神像,不若用来帮助同为血肉之躯的凡人。   齐东珠大为触动。她知道卫双姐通透,却也怜惜她这份过度的清醒。在这样的世道里,在紫禁城这样于女子而言有进无出的牢笼里,卫双姐这份通透,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自我折磨。   心里寻思着这些事儿,齐东珠还惦念着晌午时分给小狗儿们做点儿他们爱吃的糕饼果子做加餐。这些小狗儿往往下午要去马场骑射,那可是苦得很,齐东珠虽然知道萨摩耶阿哥一定热衷于体育课,但想到他被娇生惯养的前五年,齐东珠当真有点儿担心小毛团子吃不消。   晌午,齐东珠和四阿哥院子里的翠瑛一道,拎着食盒向尚书房去了。她和翠瑛占了一会儿小厨房,给幼崽们做了杏仁儿酥饼,樱桃肉和甜奶茶。翠瑛伺候四阿哥多时,对于他们每日上学的时辰把握还是很准的,两人来时,尚书房的殿门大开了,里面儿陆陆续续走出来三五成群的哈哈珠子和被他们簇拥着的幼崽。   尚书房是有内务府供餐的,是按照皇子份例给餐,样式倒是很足,但送过来早凉了,一汪油飘在菜上,委实让人瞧着没胃口。齐东珠往那一站,果不其然就见一个白色的小毛团儿挣脱了人群,颠颠儿向她跑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哈哈珠子。   不远处,一个看上去老成持重的比格也在靠近,虽然脚步慢慢悠悠,但往日竖起的尾巴却在高频率地微微摇摆。   “嬷嬷,今儿我认识了好多堂兄弟!”   西伯利亚雪橇犬到底精力旺盛,早上刚起还昏昏欲睡的模样,此刻见了人,又咧开小狗嘴开始笑了。齐东珠有时候真觉得卫双姐基因强大,否则她这样的内向人,是绝对养不出萨摩耶阿哥这样的外向狗的。   齐东珠把食盒递给萨摩耶幼崽身边儿的哈哈珠子,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道:   “里面有你喜欢吃的点心,记得分给你堂弟吃。四阿哥,我给你的那份儿多加了糖,吃完记得顺几口茶水,知道吗?”   比格胖崽肃着一张小脸儿点了点头,若不是他的小尾巴摇晃着,齐东珠都不知道他开心得很。幼崽上学被家长探视总是开心的,比格胖崽比较端着,不想萨摩耶阿哥那样喜形于色,想来是他不算这堆进学的幼崽里最年幼的了,得有点儿兄长的气场。   齐东珠挨个摸摸自家的小狗头,却见尚书房的另一侧有喧嚣声,翠瑛连忙上前打听,说是皇上来了。   皇上莅临尚书房,和齐东珠她们走的门儿自然不是一个,所以侥幸没有正面撞上。齐东珠头皮发麻,也顾不上嘱咐小狗子们几句,就得看着两只小狗跑去拜见他们的皇阿玛了。   皇帝莅临尚书房,皇帝仪仗铺了一片,到处都是刺眼的黄色,齐东珠她们侥幸在偏门,也没有那个身份上前行礼露脸儿,但也走不脱,只能缩在角落里等皇帝抒发完他的间歇性父爱,才能寻机离开。   齐东珠和翠瑛等了小半时辰,便见内殿的人缓缓散开了。想来是皇帝考校完了皇子功课,放这些幼崽去马场骑射了。齐东珠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挪动挪动腿脚,便见一个侍卫打扮的官员正向她走过来。   是曹寅。齐东珠眼神儿不好,那人走近了才认出人来,当即对对方露出一个笑容。两人许久未见了,自打康熙让齐东珠被迫成为名人,齐东珠龟缩深宫不出,便没什么能见面儿的机会。如今见到曹寅,也算是故人重逢。   可谁知,曹寅看到齐东珠明媚的笑意,却失去了往昔的坦荡,反倒是唯恐眼睛被灼伤一般,移开了视线。齐东珠对此一无所觉,她本就没心没肺惯了,自然是察觉不到曹寅这些小动作,她只是觉得曹寅似乎并没有很开怀,笑得收敛了些。   “许久未见,曹大人风采依旧。”   曹寅虽然内心早已明了齐东珠对他绝无心思,听闻这话儿还是觉得内心有些苦涩。他明白齐东珠在他的一厢情愿里扮演着绝对无辜的角色,虽然他面对齐东珠总有些狼狈,但他好歹还有些高傲风骨在的,不愿流露出他的惋惜,只是声音如常道:   “东珠姑姑,许久未见。”   他抬起眼,看着她仍旧莹润的脸。想来如今的日子她是很满足的,这让几年岁月在她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依旧美丽,大方,潋滟,目光中包含着让他见之忘俗,念念不忘的勃勃生机。   她仍然收时光眷顾,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她摧毁和改变。   “今日一见姑姑,曹某便想斗胆上前与姑姑作别。皇上已任命我为广储司郎中佐领,任苏州织造,不日便要离京了。”   齐东珠唇角的笑意微僵,继而真情实感地为曹寅高兴。她心想,曹雪芹肯定得在人杰地灵的江南长大呀,才能完成他的传世名作,而曹寅作为曹雪芹的爷爷,那得早去江南积累一份富贵家业。   但旋即她又有点儿伤感。她是欣赏曹寅,将他当作自己的朋友的。虽然她一届奴婢之身与朝廷命官结交实为不妥,但她能感觉的到,曹寅同样尊重她、重视这段情谊。   如今曹寅要去奔赴他的前程,齐东珠虽然心存祝愿,但总归有点惋惜二人日后恐怕难以相见了。   “曹大人,江南人杰地灵,早晚会再度繁荣,成为朝廷的仓储。此去曹大人前途无量,我甚为曹大人欣喜。”   齐东珠笑着说道,可谁知曹寅听闻却垂下了头,似是不想看她一般。齐东珠觉得古怪,这番行径绝非曹寅往日情态,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齐东珠虽然心大,也知道不戳人痛脚的道理,正踌躇着是否要开口相询,便听曹寅道:   “家中这些年已为曹寅数次说亲,此番动身前,曹某恐会遵循父母之命婚配。” 第108章 猜中   ◎齐东珠嘴角抽搐,额角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好半晌才咬着牙说道:“皇上您人还怪好的,对臣子真是体贴入微。”◎   ——   齐东珠骤然听了这样一番话, 心中有些懵,她寻思难不成曹寅恐婚?却见曹寅抬起了一双眼,往日温润的眼眸正泛着红, 一向平和持重的面色复杂难言。   可把齐东珠吓了一跳,她连忙问道:   “曹大人, 你怎么了?”   曹寅忍了又忍, 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总又咽了回去,她心惊胆战了半晌, 正准备开口再问,却听曹寅声音低沉道:   “纳兰姑姑听闻我婚配之事, 心中就无半分杂念吗?”   齐东珠愣了, 心想你婚配又不是我婚配,我能有什么杂念呢?她虽然知道不妥, 但还是企图冷静地劝慰明显情绪不稳的曹寅:   “曹大人, 您父母爱子, 定然为您寻了一门好亲事。婚姻一事, 只要对方人品过得去, 和谁过也无甚区别, 您君子端方,只要真心相待, 姑娘定会对您日久生情的。曹大人也别太忧虑了。”   齐东珠这话儿说得十分违心, 嘴上说着无甚区别, 内心想的是凑合不了。她是现代人,主张一个婚姻自由, 恋爱自由, 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封建包办婚姻, 还有年轻人一定要走入婚姻的窘境。况且大清所谓的婚姻并非两人结合, 而是女方嫁,男方娶,绝不是所谓的平等关系。   这和齐东珠所信所为大有不符,但她也能理解这个时代人的思想局限,更何况曹寅的身份地位,若是他举大旗搞婚恋自由,那估计能成为一奇景。   她摇摇脑袋将脑子里的奇思妙想甩了出去,心想曹寅是自己的朋友,虽然他是老封建,但自己也最好别撺掇他,让他原本顺遂的人生风雨飘摇了。   谁知,她这虽然违心但也好心的劝慰却似乎让曹寅大受打击,他竟后退一步,泛红的双眼看着齐东珠,眼里几乎要渗出泪来。齐东珠越看越觉得古怪,正想上前扶住他细细相问,却听到他喃喃道:   “与谁人过…无甚区别,好一个无甚区别。罢了。”   曹寅低下头,躲开了齐东珠伸来相扶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做工粗劣的素帕,放回了齐东珠手上。   齐东珠不认识这方帕子,因为那是内宫之人最普通的帕子,上面还带着一块儿洗不掉的污渍。她拿着那块儿帕子,费劲用脑子思考曹寅、她和这块儿帕子之间的联系,便听曹寅解释道:   “曾经姑姑为我准备吃食,赠予我净手的。曹寅这些年怀着上不得台面的真心,不曾还给姑姑。日后曹寅身负婚配,再拿这帕子,怕是不妥了。多谢姑姑多年真心相交,曹寅在此与姑姑别过。”   曹寅对齐东珠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他腰间的佩刀随着他的动作叮啷作响,而齐东珠木楞的看着曹寅离开,手里握着那一方带着温度的素帕,惊诧得有点儿合不上唇。   她再蠢,也听得出曹寅最后一番话是摊牌自己对她有意,是那种男女之间浪漫的情谊。而等她反应过来后,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竟然真让康熙给猜准了。   不是,怎么让康熙给猜准了呢?曹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之前表现过对自己有意吗?难道是那簪子?   齐东珠突然觉得那簪子有些棘手了。她感激曹寅的善意,欣赏曹寅的能力和他的温柔,但她确实对男女之事没有心思,更没有嫁给一个清朝男人的意愿,即便是曹寅这样万里挑一的君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维持着握着帕子的姿势,看着曹寅消失在视线之中,身体像僵化了一般久久不能动,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方面开始清算这些年和曹寅相处的际遇里到底释放了什么错误信号,一边想着自己能不能睡一觉把这件事忘了当它没有发生过,还分出心思在想为什么康熙看出来端倪。   她寻思,他们的君臣关系是不是比自己想象的要亲近,这种她作为当事人之一都不知道的事,为什么康熙能猜中,是因为曹寅跟他倾诉了吗?   那不能吧?那她多社死啊!   不知僵立了多久,曹寅的身影彻底在齐东珠的视网膜上消失,她才浑浑噩噩地握着帕子回身,准备往回走。翠瑛方才见二人交谈,不便叨扰,此刻不知道哪儿去了,齐东珠只好闷头往前走。   还没走几步,视线里便出现了一些金黄的纹路,她抬眼向上看,正对上康熙面色冷凝的一张脸。   齐东珠缓缓跪在地上,脑子还因为方才的事转得很慢,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康熙离她和曹寅交谈的地方只有转角之隔,怕不是什么都听见了。   他最好只是路过!   齐东珠自欺欺人地想,生怕下一秒康熙就摆出一张得意的嘴脸,来一句“朕早就告诉过你”,让她社死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   “起来,请安的话儿都不说,装模作样干什么?”   康熙语气不好,但齐东珠习以为常。她站了起来,下一秒却见康熙突然靠过来,伸手抽走了她手里松松握着的素帕,然后将之丢弃一旁。   “皇上万福金安。”   齐东珠慢半拍儿道,康熙瞥了她一眼,倒也没有计较。齐东珠觉得他亲自来抽走帕子丢掉的行为当真是莫名其妙,但那帕子对于她来说也有点儿烫手山芋的味道,于是便也装作一无所知,扮起了木头,等康熙离开。   倒是康熙腾挪脚步,晃了片刻,竟然出口嘲讽道:   “往日怎不知你这女人冷心冷肺?罔顾曹寅对你一番深情,一方素帕存了多年,多次为你抗拒父母之言,不肯成婚,你倒有本事得很,使朕的朝廷命官心醉神迷,便是一年不曾见,仍旧念念不忘。”   齐东珠听罢他这番阴阳怪气之言,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心中大骂他有病。莫说齐东珠这样自认浪漫绝缘体的人听到别人用形容狐狸精的言辞来形容自己有多难受,就这话儿出自康熙之口有多古怪,齐东珠已经不敢深想了。   她轻轻抬了抬眼,飞速扫视了一下四周,见康熙这回只带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梁九功和寥寥几个侍从,没有那前呼后拥的皇帝仪仗一起观摩齐东珠的社死,这多少让齐东珠好受了些,再度垂下了眼。   对,曹寅一年未曾见她,怎今日突然如此开口,实在太过古怪了。之前二人因种痘之事经常在西四所相见,后来出宫或是休沐,齐东珠也能收到曹寅邀约,半月一月,总能见上几面,可这回儿确实实打实的一年余未见了。   她不知道康熙在其中起到的阻隔作用,更不知曹寅也曾企图压抑过自己不会被回应的心思,今日在尚书房伴驾时的偶然一瞥,却是让之前种种前功尽弃了。   “皇上可莫要败坏曹大人的名声了,他还年幼奴婢几岁,一时情急,算不得数。”   齐东珠嘴硬得很,心想越到这样社死的时刻,越不能让康熙猖狂。   “一时情急,算不得数?你倒真是妙语连珠,只是不知这地上帕子,头上簪子,是否也见证你二人的君子相交?”   齐东珠一句“干你屁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是到底人在屋檐下,勉勉强强将暴躁的脏话咽了回去,梗着脖子说道:   “难为皇上还记得奴婢的簪子,那都是一年前的旧事了,皇上贵人多劳,此等细节还如此清楚。”   “呵,那自然是难以忘怀,更何况曹家反复请旨赐婚,曹寅百般推拒,说要与心上人做个了断,否则你当朕今日来尚书房考校功课,为何带他一外臣?”   齐东珠嘴角抽搐,额角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好半晌才咬着牙说道:   “皇上您人还怪好的,对臣子真是体贴入微。”   康熙被她的阴阳怪气刺得也青筋直跳,面儿上却露出一点儿冷笑:   “如今离了延禧宫,朕看你倒是猖狂依旧。看来倒不是延禧宫有歪风邪气,而是另有其人。”   听到延禧宫,怕连累亲近之人,齐东珠的气焰低迷了些,满怀不情愿地低声迅速说道:   “皇上恕罪。”   这四个字儿烫嘴似的,飞快地从齐东珠嘴里溜了出来。康熙见她总算说了句奴婢该说的话儿,可是心中却突然觉得不愉起来,反倒开始回味纳兰东珠片刻前的生龙活虎和张牙舞爪。   真是奇怪了。   他心想,本来今日便是看在曹寅百般相求和齐东珠迟钝蠢笨的份儿上,允了曹寅与齐东珠相见,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曹寅的一厢情愿被齐东珠这等蠢人弃如敝屣,莫说是曹寅,便是一墙之隔后的康熙都听得眉头紧皱,觉得这女人所思所言真是冷心冷情,无比荒谬。   他当然只是为了谨防秽乱宫廷之事发生,才恰巧路过罢了。   若她不是奴婢,怕是气焰会更嚣张些。   康熙心中莫名冒出这种想法儿,一年前那些莫名的骚动再度席卷而来。他突然开口,旧事重提道:   “一年前,朕曾金口玉言给你赏赐,至今仍未兑现,若是你心有所求,哪怕是入宫为妃,朕也不是不能允。”   齐东珠低垂的脸都扭曲了,心想他是不是有病,入宫为妃?她大肠和大脑反着装也不会做出这种决定,这算什么赏赐?怕不是恩将仇报吧!   心中虽然如此想,但面儿上却不能这么说,齐东珠压下脸上的扭曲,嗫嚅道:   “奴婢早嫁之身,担不起皇上信重,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康熙料到会是如此,他盯着齐东珠纤长的眼睫,突然觉得自己如今的沉默和曹寅的狼狈离去倒也没什么两样。   思及此处,康熙冷嗤一声,转身离开。 第109章 病重   ◎一时间,她竟然不知是感慨比格胖崽这样的自闭幼崽竟然也会为了爱他的人而守诺,还是生气佟佳氏似乎自始至终都将她和狸花公主一起,放在被保护◎   ——   转过年去, 齐东珠的善堂开得如火如荼。因着她两次救世人,被皇帝亲口夸赞,百姓心怀感念的缘故, 她的善堂时不时有善信来捐赠钱财,更是有被救济的女子以工代赈, 互相帮扶, 倒也让京城街童少了不少。   纳兰东珠的嫂子是个人物,虽然出自普通旗人之家, 却将经营善堂之事做得井井有条,除了刚开头的半年花用了齐东珠不少银子, 后期竟也能让善堂自给自足, 给善堂女子寻到了不少差事,有些是缝补军需被褥, 有些是编织篮子, 总能想办法填补善堂救济苦难的窟窿。   这些女子命苦, 大多都是汉人女子。这个时代旗人女子的生活其实非常自在, 旗人马上打天下, 在很多方面维持着一种野性, 对女子的拘束远不如汉人。旗人妇女在早清时期,不仅出入自如, 行马打猎也照旧, 和男子别无二致, 绝对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她们的肆意和自由,和被裹脚的汉人小脚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齐东珠嫂嫂在善堂收留的女子很多, 大多流离失所, 朝不保夕, 即便刚开始花销沈巨, 但齐东珠也绝无二话,唯有一点,便是请自愿留在善堂的女子放足,若是不放,也可自愿离去,并不强求。   这对于没有缠足的女子形同虚设,却也当真阻挡了一些缠足者,或给女儿缠足的女子。齐东珠的嫂嫂作为女子,是能理解齐东珠的做法的,但也曾写信劝慰齐东珠,她们旗人不必掺合汉人之事,想当年康熙即位时也曾严令女子缠足,可政令受汉臣阻挠太过,竟无法推行,最终只禁令旗人女子不得缠足。   皇上受到阻力尚且如此,齐东珠何必自找麻烦呢。   齐东珠心道这是旗人男子还没被扬州瘦马,弱柳扶风的审美风气荼毒,但男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已经有不少旗人勋贵在暗中养缠足的汉女了。妇女之失权,从不只是满汉之分,即便此时满人妇女看似高人一等,自由洒脱,可若心中不清明,只沾沾自喜,早晚会有如更为失权的汉人女子一般,沦落到糟糕的境地。   因此,齐东珠写信与嫂嫂,坚持若想长期留于善堂,女子必须放足。她心知自己在时代面前无能为力,但总归想要顺应自己的心。   当善堂女子越聚越多,甚至在直隶也开了分堂的时候,齐东珠开始琢磨怎么给这些女子和她们的孩子寻找更好的出路。她开始寻思弄一台效率更高且构造简单的纺织机,可没了系统的帮扶,她实在对于机械和图纸一头雾水,闭门造车对她来说难度太大,可是她不想放弃,仍旧在闷头冥思苦想。   又一年春,萨摩耶阿哥彻底脱离了糯米团子的模样,变成了一只小猴脸耶。这个时期的萨摩耶处于尴尬期,不仅身体抽条,不复幼时的小熊模样,脸上的毛发更是新毛和旧毛胡乱叠加,失去了萨摩耶犬的五分美貌。   以至于齐东珠每次看他的猴脸都想叹气。   他心心念念的柯基弟弟和阿拉斯加弟弟也在他入景仁宫两年后搬入了景仁宫,可佟佳氏在那阵子生了一场病,实在是精力有限,这两个幼崽便在景仁宫逗留一会儿,转而和宜妃的幼子十一阿哥和定嫔之子十二阿哥一道,被塞到了荣妃处养着。   这回儿荣妃也没再装病推脱。她将四个幼崽纳入羽翼之下,没有给惠妃和佟皇贵妃添一点儿麻烦,因为她知道,佟佳氏身子是越发不好了。   齐东珠怀里抱着暖烘烘的小狸猫崽八公主,轻轻摸了摸小猫的头毛。   猫猫公主特别乖,当即便奶声奶气地咪了一声。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焦糖色眼睛,虽然猫科动物的眼睛瞧着都不太温柔,但她的看上去却是暖的。齐东珠将她抱在怀里,心中想的却是她又在缠绵病榻的母亲。   狸花公主不满一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险些就香消玉殒了。也是齐东珠在旁人都束手无策,不敢妄动的时候,把这个孱弱的小猫崽纳入怀中,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五日,方才在缺医少药的环境中让幼崽得以存活。   那时,齐东珠都心中绝望了。她隐约想起康熙的第三任皇后佟佳氏好像膝下无子也无女,那这个八公主原本的命运可想而知。   可她到底不信神佛,忍着心中的恐惧和悲伤日日守着小狸花儿,一遍遍用烈酒为小狸花儿散热,擦拭她黑粉相间的小爪垫,将之前在系统中兑换给萨摩耶幼崽的婴幼儿药品掰碎喂给小狸花儿,祈愿她能承受得住药性。   万幸的是,小狸花儿恢复了过来,佟佳氏却在小狸花儿好转之后病倒了。齐东珠睡了几日,摇摇晃晃地和比格胖崽、萨摩耶幼崽一道进主殿看望佟佳氏,两个崽被佟佳氏安抚地摸了头,齐东珠也被温柔地摸了摸额头和手,得了佟佳氏轻声细语的一句:   “东珠,谢谢你。”   齐东珠有点儿想哭,但是她还是秉持着成年人的操守,将两个黏腿的崽子赶了出去,而后在佟佳氏的榻边儿一屁股坐下,闷声道:   “八公主好了,娘娘怎就病了呢。”   佟佳氏笑了笑,嘴唇毫无血色:   “若是能用我一命换她,我也心甘情愿。”   齐东珠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给佟佳氏掖了掖被角,转身出殿寻思究竟怎么才能给佟佳氏续命。   可是她没有办法。古代缺医少药,她去哪儿寻良药良方呢?如今莫说是齐东珠摸不着底细的中医了,便是西药,哪怕是最简单的退烧药,佟佳氏的身体也无法承受。她像一只残破的瓷器,满布细密的裂痕,被人为强行粘合在一起,却早已摇摇欲坠,濒临溃散。   她养的孩子们每日都回来看她,逗留的时间却越来越短。那并不是因为仓促,只是因为佟佳氏不愿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这让她觉得有失体面。   她骨子里还是皇妃,是贵女,是他们的母亲,而他们仍然是她的幼崽,她不愿在幼崽面前如此失态。   齐东珠总会在小厨房里想办法给佟佳氏做点儿她能下咽的,不会吐出来的东西,即便是收效甚微,也从未放弃。这夜她看着佟佳氏咽下一点儿食物,陪她说了点儿宫中的趣事儿,便沉重着一颗心走出了内殿。   她在月色下看到一坨沉默的比格,正站在庭院中的月桂树旁边。   比格胖崽的侍从站的远。齐东珠便向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比格胖崽身边儿。庭院中冰凉的石头硌着齐东珠的腰臀,但齐东珠恍若未察。   她心中疲惫不堪。那并不是来源自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乏累。比格胖崽九岁了,已经是老大一坨崽,那张幼年比格的小萌脸儿长开了,越看越阴沉。他凑到了齐东珠身边儿,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了齐东珠身边儿,过了一会儿,他又翻了个身,将垂着两只大耳朵的比格脑袋塞进了齐东珠的怀里,在齐东珠腿边儿翻出小肚皮来。   齐东珠没有拒绝他难得的亲近。自打狗子长大了,他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想亲近就亲近。齐东珠已经很久没有抱比格胖崽了。   再抱进怀里时,齐东珠发现他没以前那么胖了。往日哪怕是每天骑射也无法消除的小肥膘,在佟佳氏卧床不起的几个月里销声匿迹。   齐东珠有点儿眼热,她没有指出比格胖崽今夜出格的行为,只是轻声问道:   “是不是累了?明日跟尚书房告个假,好好歇歇吧。”   比格胖崽在齐东珠怀里摇了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齐东珠,压低他还未生出棱角的娃娃音问道:   “佟母妃不在的话,我们去哪儿?”   他看齐东珠微微愣了愣,又补充道:   “我,你,和八弟。”他眨了眨小狗眼:“还有八妹。”   齐东珠听懂他话中含义,反射性地说道:   “娘娘不会有事的,她会好起来的,不要担心。”   她还没说完,就见比格胖崽一双黑亮的小狗眼定定看着自己,那双眼里没有太多起伏的情绪,却倒映出齐东珠宣之于口的狼狈。   比格胖崽的小狗脸儿变得模糊,齐东珠发现自己流泪了。她想伸手去擦,却先被怀里的比格胖崽粉色的小肉垫蹭过了脸。小狗热呼呼,毛绒绒的爪子搂住了齐东珠的脖颈,在一片朦胧之中,齐东珠听到比格胖崽的声音:   “嬷嬷,别难过。六弟当年也是如此,生老病死,便是皇阿玛也无法阻止。”   他的小肉垫在齐东珠的肩膀上拍拍蹭蹭,安慰得有模有样,齐东珠掀起他的毛耳朵,用他的小毛脸蹭掉了眼泪,在小狗震惊的眼神里收了泪水。   “你出宫建府前,你们去哪儿都不会出了这紫禁城的。”   齐东珠拍拍他的小狗脑袋,让他的比格大耳朵摇了又摇。小比格皱起了眉,摇了摇头,说道:   “我得照顾八弟、八妹还有嬷嬷,住太远照顾不到了。”   “你自己都这么小一个,能照顾谁呀?”   齐东珠很不给面子地揶揄道,可谁知等来的是一脸正色的小狗脸儿。他在齐东珠腿上仰起头,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答应了佟母妃,要照拂你和八妹,我也答应了嬷嬷,要照顾好八弟,言而无信,小人也。”   齐东珠愣住了,她看着仍然带着一点儿胖嘟嘟的小狗脸儿,突然意识到比格胖崽是认真的,而他从来不对她说谎。   一时间,她竟然不知是感慨比格胖崽这样的自闭、寡情的幼崽竟然也会为了爱他的人而守诺,还是生气佟佳氏似乎自始至终都将她和狸花公主一起,放在被保护者的位置上,等着还没长成的小狗们的守护。   他们怎么这样啊。齐东珠刚刚压抑回去的眼泪又漫了出来,将她怀里的满脸正色的小狗抱紧。 第110章 狸花   ◎熟睡的小猫咪更是甜到了人心坎儿里。齐东珠趴在榻边儿,手指轻轻揉搓着小猫咪在熟睡之中露出的黑白花色的肉垫儿。她心里藏着事儿,手上就搓个◎   ——   齐东珠夜里回到了八公主的院落, 与轮值的奶母打过招呼,便进了内殿,坐在榻边儿看那圆头圆脑的小狸花儿。   小猫咪将将两岁, 是实打实的景仁宫掌上明珠。往日里性子很文静,乖巧又黏手。猫咪的长相本来就在人类的审美上卡bug, 圆脸儿大眼小鼻子小嘴儿, 任谁看了都心肠绵软,更别提齐东珠这种没有下限的毛绒控。   但俗话说的没错, 猫猫和狗子是处不来的。小狸花儿公主最大的天敌就是她那些处于人憎狗厌年纪的哥哥们。尚在襁褓的小狸花儿就能暴躁地对着萨摩耶的黑鼻头梆梆两拳,现在更是不得了, 让人见人爱的小猴耶缕缕受挫, 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实际上每次出了八公主的院落都委屈得直哼哼。   熟睡的小猫咪更是甜到了人心坎儿里。齐东珠趴在榻边儿, 手指轻轻揉搓着小猫咪在熟睡之中露出的黑白花色的肉垫儿。她心里藏着事儿, 手上就搓个没完, 小狸花儿在睡梦之中咪呜一声, 一只漂亮的小猫眼睁开一条缝儿, 认出了齐东珠的模样, 用小爪子将齐东珠的手指往嘴里扒拉了扒拉,张开小毛嘴儿含住齐东珠的指尖儿, 又把小猫眼闭上了。   齐东珠看着她不多时又睡熟过去, 心中软乎乎的, 将手指抽了出来,亲了亲她头顶的小猫耳朵, 继而也在小榻上闭上了眼睛。   她无数次祈祷, 希望佟佳氏明日能好些, 哪怕不能彻底痊愈, 也能精神些,让小狸花儿有机会多见几面自己的母亲。   “东珠。”   突然,齐东珠听到脑海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这让齐东珠蓦地睁开了眼,凝视着黑暗的寝室。可转瞬间,她的头脑清明起来,突然意识到了那是消失了好些年的系统。   “你回来了?你之前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出现?”   还没等系统回复她,她又忙不迭地说:   “能给我兑换一些医疗器械吗?如果不成的话,多给我一些药品也好,还有药膳方子、工具书籍和器具,我想要——”   “东珠,我要离开了。你要的东西我能兑换的都帮你兑换好了,就在你的仓库里。等我消失之后,你的仓库也要消失了,你定要在之前寻个合适的落脚处,将这些东西存放好。”   “你是什么意思?”   齐东珠本来欣喜和激动的情绪骤然退去了,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可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坐在了榻上,认真和脑内突然出现的系统对话。   “…你知道我是谁了,是吗?”   系统沉默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说道,而齐东珠心中一痛,轻声说道:   “妈。”   齐东珠在现代时也多年不曾见过她妈了,她对于她的记忆停留在高中前的那个暑假,她的弟弟在她看护时意外坠楼,她站在老旧楼房的阴暗过道里,看着母亲歇斯底里,指责所有无辜的人,却从不指责她那失职的父亲。   齐东珠觉得很累。她提前几天搬进了寄宿高中,从此只在年节被迫离校,回去见她将自己生活过得一团糟的母亲一面儿。她不懂她的母亲,明明是那个年代罕见的大学生,前途无量的建筑师,却非要将自己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困在一座死气沉沉的边城。   甚至为了挽回这乱七八糟的婚姻,拼死生下第二个孩子。   后来,齐东珠连年节也不愿回去了。她听说她的父亲酒后坠湖死了,正在大学里准备保研的她也没有回去参加葬礼。她想她的母亲应该更厌恶她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听到母亲沉默,不由自主地收紧手指,揪住了榻上绵软的被褥。她想要一个答案,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她濒死之前构造的一个幻境吗?为什么她穿越之后,她的母亲成了她的系统?   “这不是幻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这种玄之又玄的事,你打小儿就很排斥。你能穿越,是我的一场机缘,所谓的奶母系统也是我骗你的。你在这个时代活下去需要沾染因果,而只有皇家的因果才有效力,能让你的神魂在这个时代稳固。”   “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做皇帝的妃子,你什么性子我最是清楚…我只能寻了纳兰东珠这样一个未来皇子奶母的身份,之后的事,也全靠你自己造化了。”   齐东珠在黑暗中无声地眨了眨眼,问道:   “所以,我死在了那场车祸里,而你救了我?为此,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脑中系统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方才说道:   “时间不多了,我给你留了一封信,你若是…不想看也就罢了,烧了吧。我从前没尽好一个母亲的责任,但你现在长大了…比我想象的好得多。你与皇家因果已深,可以好好活过这一辈子了,未来的事,都听你自己的。我走了。”   “等等!妈妈!”   齐东珠睁大了眼睛,一句“妈妈”也脱口而出,可是却只得到了脑海中一片空荡荡的安静。小狸花儿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吵醒了,伸着两只小爪子哼唧起来,被心中空落落的齐东珠抱进怀里拍哄着。   她抱着小狸花儿,看着系统空间里堆叠的药品、食物和工具书,愣愣地坐了一晚上。怀里的小狸花早就窝在她的怀里睡得香甜,而齐东珠在破晓的阳光里轻声叹息:   “妈妈…”   隔了几日,她请佟佳氏给了她出宫的腰牌,特意回了皇帝赐给她的京城住宅一趟。宅子里本来配有仆役,都被齐东珠驱散了,毕竟她常年住在宫里,也不习惯有什么仆役伺候。   她将她母亲为她购买的药品、衣物、食物和书籍一股脑儿放进了堆灰的仓库之中,只为佟佳氏选了点儿可能用得上的药物装进瓶子里,贴身放在身上。此刻她知道所谓的系统兑换,不过是她母亲在现代购买的物品,并非真的能凭空出现,因此也不对大型的治疗设施抱有幻想了。   堆满了半面墙的工具书上,有一沓厚厚的信纸。齐东珠将之捏在手中半晌,终究没有打开,而是将之重新夹进了书籍里。   系统的开诚布公,让齐东珠心里那些逃避的、低迷的情绪一股脑儿的找了回来。让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常年赖在学校,即便是周末放假也不肯回家的寄宿生,那个不愿与旁人多说一句话,时常踽踽独行,只愿和学校里几只流浪猫狗玩耍的自闭少女。   她转身离开了落灰的仓库,将仓库大门落了锁,揣着药物和一本关于制造纺织机的工具书,重新回到了宫里。   可她不知道,在她离开的短短半日里,尚书房也闹出了大事儿。   ——   胤禩这半月情绪都很低落。佟佳氏身体不好了,恐怕熬不过今年,这事儿合宫上下都传遍了。   佟佳氏身子不好之后,三阿哥胤祉和七阿哥胤祐便尊圣旨搬离了景仁宫,是为了不让佟佳氏遭了吵闹。四阿哥和八阿哥留在原处,许是还没寻到合适的去处,但胤禩知道,是佟母妃与皇阿玛求了情。   如今皇阿玛但凡入后宫,便时常来看佟母妃,可没人是欢喜的——即便是胤禩这个年纪,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缠绵病榻的贵妃和与给予求的皇帝,任谁也盘算不出一个好结局。   胤禩想向皇阿玛请旨,给佟母妃侍疾,可这事儿刚和胤禛一说,就被他驳了。如今四哥日日看管着他来尚书房点卯,便是告假都不准,让本就忧思难解的胤禩更加萎靡,即便是九弟胤禟和堂弟保泰变着花样儿哄他开心,他也没精打采。   遭逢这样的大事,他的课业自然是落下了。只是庆幸皇阿玛也知晓佟母妃的情况,对他们的懈怠难得不加以苛责,可这只让胤禩更觉压抑。   他只希望佟母妃好好的。   这日,皇阿玛并未亲至,考校皇子功课,倒是皇太子胤礽独自前来,说是要替皇父考校弟弟们的功课。   胤禩因着胤褆的缘故,本身就很不喜胤礽。他好容易下了学,本想先去给额捏请安,而后赶回景仁宫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和佟母妃说几句话儿,哪怕听母妃声音温和地唤一声八阿哥,他也能在今夜安心入眠。   可偏偏胤礽在尚书房下学之后来堵人,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当真让胤禩觉得厌烦极了。   他捏了捏衣角儿,还是在四哥的瞪视里和其他皇子和宗室子弟一道对胤礽行了半君礼。胤礽那双狭长的凤目里眸光森冷,总是让胤禩想到画册中的草原狼。   胤礽替康熙考校功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学问是康熙亲自教授的,在皇子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往日里康熙也乐见自己亲自教授的皇太子和尚书房里顾八代等老师教授的皇子讨论学问,以彰显皇太子的独特和博学。   胤禩对此厌烦得紧。学问一事,胤禩虽然做得也不错,却不是刻板之人。他总觉得章节释义可以有很多种,古人在写一段话的时候,也未必将其作为毕生所信,至死不渝。胤礽是承接康熙的教诲,自然和尚书房的老师体会不同,胤禩他们便时常要听胤礽带着满脸高傲,说着“皇阿玛有云”,并不把他们这些进学的皇子和宗室子弟放在眼里。   这日果然又是如此,胤礽似乎也能察觉胤禩对他的厌烦,就逮着胤禩考校个没完。胤禩本就因母妃的事儿心乱,哪儿还有心思放在考校上,屡屡答错,倒是让胤礽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眼神儿却越来越冷。   “八弟可是心不在此?”   胤禩再次答错,胤礽没有纠正他,而是把手中的折扇转了转,扇柄上的血玉坠子在他指间滑落,在黄绳的牵引下弹动着。 第111章 讨罚   ◎胤禟机灵着呢,他说这话儿倒也不全为了刺激他那老古板三哥,更是要拿母妃压太子的气焰。太子就算是半君,母妃们也比他高一辈分,荣妃性子温和◎   ——   胤禩暗中咬了咬牙, 迅速说道:   “臣弟不敢。”   他不屑于去跟胤礽辩解。胤礽心高气傲,从来没把他们这些人当作弟弟妹妹,也从来不把庶母当作母妃, 这点儿以胤禩的聪慧,他怎么会察觉不到?更何况他和胤褆走得近, 深知胤褆和胤礽之间的矛盾, 知道胤礽恶劣傲慢的品性,使大哥时常吃哑巴亏。   胤禩其实也知道, 他大哥也不是什么好脾性,但人有亲疏远近, 大哥这些年待他如何, 胤禩怎会体会不到?在胤礽这样的外人面前,自然会体谅大哥的难处。   佟母妃重病, 他听说皇阿玛都准备册佟母妃为后, 以此为佟母妃冲喜, 盼她痊愈。这样的体面在这个时候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真正亲近佟母妃的人可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胤禩不信胤礽不知道此事。   知道却又乘机拿住自己的错处不放, 无非是不体谅、看热闹罢了。对于这等冷酷心性之人,他胤禩不屑与之为伍, 今日若是将愁绪和忧虑剖开, 也只能让胤礽暗中嘲笑, 又是何必呢?   “八弟,尚书房乃是皇子进学重地, 你在此日日与兄弟厮混, 却不知研究学问, 又是什么道理?皇阿玛日前可说了你字写得不佳, 今日孤瞧你那股子机灵劲儿也丢了大半,可是旁人孤的聪明弟弟带歪了?”   胤禩握紧了拳头,这回儿知道胤礽为何来找茬儿了。几月前,皇阿玛钦点了他与裕亲王之子保泰,四哥一起学算学。他和保泰一见如故,本就是嫡亲的堂兄弟,如今也算形影不离,他还常带保泰和九弟十弟一道去给额捏请安。   他和尚书房进学的大半宗室子弟都合得来。来尚书房进学的基本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嫡脉,他们的父兄大多位高权重,母亲也出身高贵,胤禩讨人喜欢,身上没有半点儿皇子高人一等的盛气凌人,很得这些宗室子弟的喜欢和拥护。   胤禩人又聪颖,如今已经能接触政事的皇长子胤褆时常对外人美言,再加上这些进学的宗室子弟往来总会对家人提及夸赞,竟也让胤禩一个八岁的皇子名声不算小,招了胤礽的眼。   他瞧不起他这些庶弟是真,但也不会真的只将他们当些锦上添花的小玩意儿。而更让他在意的是皇阿玛竟也和皇伯福全夸赞过胤禩。   胤礽日渐长大,他能感受到皇阿玛虽然不明显,但已经对他在朝堂之上接触朝臣之事有所抵触。胤礽凭借着皇太子的身份,参政甚至比大皇子更早,可是他如今能收拢麾下的,也唯有索额图之党而已。   因康熙的芥蒂,他无法在宗室之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而胤禩却如鱼得水。皇阿玛对胤禩和其他皇子接触宗室子弟毫无防备的态度,让胤礽觉得格外不安。   而今,他的眼神扫过胤禩有些发白的脸和隐隐咬紧的牙关,心中也为自己的草木皆兵嗤笑起来。不愧是胤褆那个蠢货养出来的蠢货弟弟,这般岁数就长出了一身反骨,脸色也不知收敛,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无论是牙尖嘴利还是爪牙未成,幼狼对未来头狼的挑衅都是不被允许的。胤礽脾气极大,往日里对着老师乃至于宗室子弟,也是动辄鞭挞,但他也知道对幼弟动手还是欠妥,便半垂下眼皮,神色怏怏道:   “主子学问不佳,便叫伴读来领罚吧。”   胤禩微微睁大了一双琥珀瞳,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他身旁的胤禛一把薅住袖子,什么话儿也没说出口。站在胤礽身边儿的胤祉抬眼看了他们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又垂下了眼。   太子身边的侍从都是千挑万选,个个儿看起来高大极了。胤禩这边儿的哈哈珠子不比他大几岁,胤禩往日里很聪慧,除了字不太好,学问不差,他们根本没捱过手板,如今见高壮侍从拿起木镇便向他们走过来,一个个都脸色苍白。   可他们对胤禩是极忠心的,都惠妃亲自筛选的,家世清白的少年人,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个人会求饶,给主子丢了脸面。   胤禩的脸倒是比他们还苍白。他自幼顺风顺水的,还没经历过这种刁难,脑子里有些发懵,本能地就去看他最信任的哥哥,可胤禛面无表情,只是握着他的手腕儿,阻止他冲动行事。   胤禩咬着唇,眼见胤礽身边儿的那些侍卫都开打了,木镇和皮肉相击的声音在尚书房的殿内十分刺耳,胤禩向胤礽的方向转过身子,想要上前几步分辨,却被胤禛一把拉了回来,几乎要出口的话儿又咽了回去。   “太子哥哥,八哥往日里和我们厮混最是多,要真论起来,怕不是我和十弟带坏了哥哥,你说是不是,十弟?”   胤禟冲胤礽的方向懒洋洋地打了个千儿,顺便给了他旁边傻愣愣的胤?一脚,自己也晃了晃身子,差点儿摔倒。   倒不是别的,只因他生的实在有些胖,圆咕隆咚的脸上顶着俩眼睛,倒是晶亮,只可惜放在他黝黑的一张胖脸上显得实在有点儿小。胤礽每次见着他,都得在脑海里想想宜妃的长相,正常人绝对不会把这对儿母子对上号。   胤禟和胤?向来对胤礽不算太恭顺,不过太子不会把他俩当回事儿,只当他俩是逗趣儿的小玩意儿。胤禟生得丑,学问也不佳,有些小聪明罢了,至于胤?,那更是唯一一个被康熙特意嘱咐老师不用对他过于苛求的皇子,绝不是因为他母妃出身高,只是因为他实在驽钝,让康熙都不得不承认,即便是逼迫他进学,也绝不可能赶上旁人的进度。   可如今,这两个弟弟倒是在胤礽处置胤禩的时候站出来显眼,倒是让胤礽有些意外了。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倒是胤禩先站不住,甩开了胤禛的手,对胤礽屈膝行礼道:   “九弟和十弟孩子话儿,还请太子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臣弟自知学问不佳,实在辜负皇阿玛和太子殿下的栽培。臣弟的哈哈珠子也曾劝诫,但臣弟不予理会。如今太子殿下要罚,罚臣弟一人便是。”   他说完这话儿,竟对着胤礽翻开了掌心,一双琥珀瞳也不知避退,直勾勾地盯着太子,绝对算不上什么恭顺的神色。胤礽的心里蓦地升起好大一团火气来,顷刻之间蔓延了全身,让他的手指都微微抽搐,忍不住要去摸腰间的鞭子。   他年纪越大,越是难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往日时常伴驾,要将这日渐增长的暴虐藏得无影无踪才行,可若是离了皇阿玛的视线,这些情绪便再难遁形。此刻便是如此,胤礽看着胤禟和愚痴的胤?都在回护胤禩,在看胤禩那忤逆犯上的视线,怎还不知他们兄弟是互相袒护。   倒还有一人敬他这太子半君?   他几乎要握住鞭柄的手迟缓地挪开了,挥手阻止了侍卫继续打那些手心红肿流血的哈哈珠子,一双阴鸷的凤目盯着胤禩:   “八弟可是自愿领罚?”   他声音轻缓,带着一点儿少年人刚过变声期的沙哑,胤禩瞪着他,即便自己知道马上要捱皮肉之苦,但眼里半点儿畏惧都没有,只说道:   “臣弟自愿领罚。”   胤禛蹙起眉,他身边儿的苏培盛在他的示意下消失在人群里。   “太子哥哥,若八哥也算学问不好,我和十弟那学问就更别提了,太子哥哥今日莫非要连我们兄弟几个一道处置了?”   胤禟一见太子真要打他八哥,当即就急了。他年纪小,母亲又是宠妃,和胤?这个贵妃之子一道长大,早就横行霸道惯了,心里还真没有太子这个半君。当即就跳起来,旁边儿的胤?也懵懵懂懂,只知道跟着九哥。   三阿哥胤祉蹙起眉头,瞪向胤禟和胤?,冷声喝道:   “放肆!胤禟,你眼里还有半点儿尊卑之分?”   胤祉倒也不是恶意,他是真觉得这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胡闹。身在皇家,尊卑意识刻进了骨子里,胤祉学问好,脾性好,对太子极为恭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几个弟弟怎行事如此混账。   胤禟才来进学几个月,往日里也是得过且过,即便有几分小聪明,但他也就六七岁的年纪,知道自己说不过学富五车的胤祉,扁了扁嘴,竟在地上滚了起来,还拽倒了被胤祉吓得缩起脖子的胤?。   “三哥何故凶我?我学问不好,给自个儿讨罚还不成,我今日一定要去母妃和三姐姐那儿告你一状!”   他口中的母妃和三姐姐自然是现在养着他和胤?的荣妃和三公主,也是胤祉的亲额捏和亲妹妹,胤祉哪儿见过有人胆敢在他面前作这泼皮模样,当即额角的青筋都爆出来。半大少年被弟弟气得不行,小时候口吃的毛病又显了出来,指着胤禟“你…你…”个不停,说不出话儿。   胤禟机灵着呢,他说这话儿倒也不全为了刺激他那老古板三哥,更是要拿母妃压太子的气焰。太子就算是半君,母妃们也比他高一辈分,哪怕荣妃性子温和柔弱,不会管这事儿,他母妃宜妃、十弟母族、和八哥养母惠妃可不是好惹的!皇阿玛虽然偏疼太子,但对他们这些儿子也不是不管不顾了,哪有皇子挨打的道理?   太子若真打,看他不去各个母妃宫里滚一圈儿,就算太子能跟皇阿玛转圜过去,他还能讨着什么好处不成?   胤禟小算盘打得精,却半点儿没想过太子是真的情绪不稳,他这种吵闹的行径只会让太子头脑更加昏胀,当即便夺了侍从的镇尺,啪地落在了胤禩掌心。   胤禩惨叫出声,反应过来才猛地将嘴合上。可声音包得住,泪却包不住。他打小儿就爱流眼泪,这回儿更是止不住了,即便他自己觉得丢脸,也控制不住泪珠子直往下砸。   他可真是小看了这皮肉苦。他打小儿没受过半点儿疼,对皮肉之苦的理解浮于纸面,当镇尺真落在了自己身上,方才体会到这疼的滋味儿。但他性子倔,即便眼泪啪嗒啪嗒掉,也本能地不肯服软,抬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太子。   【??作者有话说】   一点儿辅助性史料(不感兴趣的不要看啦!属于作者为了写好狗子们四处搜罗的史料:   太子经常打人,也确实踢晕过一个弟弟(但不是老八,后面会写   他对有铁帽子王和宗亲也是说打就打,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导致真没什么大臣信服他,索额图一党除外   他和老大老八关系非常差,简单来说他两次被废(特别是二废,都是八党为主力,索额图落马也是八党出力。老四早期和老八一起长大,也是八党,和老二关系也不好   老二和老大关系差,但没有他针对老大的记录,只有一废后老大发疯一样追着他咬,当然老大脑子不太好使,不仅自己被老三爆破,还把他弟老八拖下水了,过早暴露老八的野心。老八和老二关系很差除了老大的原因,还有老二是真的很针对老八,从老八很年轻,十几岁就开始了,两人一直扯头花到老二倒台,老八彻底和康熙闹掰,自己也没什么戏了,转而扶持十四   但是,咋说呢,太子虽然很疯很凶,但康熙负主要责任。太子年轻的时候看到老师跪着授课,觉得老师年纪太大,跟老师说不要跪了,康熙把老师打一顿,说老师不敬储君   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吧,他可能也正常过,不是天生秉性暴虐,变疯康熙是主要责任人。永远不要相信一个封建男人的教育水平,处处踩雷哈哈,太子被教疯了先不说,老大精神也不稳定,上头了就不管不顾,砍麻子派来的工匠,老四在康熙临终前围了畅春园,送一碗参汤(他自己承认的,但他说没下毒,我信,下不下康熙急病都会噶),老八和康熙闹到当众下康熙面子,康熙死后没有任何悲伤的神色(老四说的),老九老十平时逗乐还行,关键时候肯定找不到人,十三在一废后也没什么记载了,康熙好像对他成见很大,十四倒是和康熙关系很好,特别会哄虽然子孙满堂但内心空虚的老人家,但十四更听老八的,这事儿康熙骂了打了都没用   唯一可能给康熙养老送终的,大概是老三,老三和他妹可能像荣妃,忠君孝顺,属于汉化程度很高的旗人了   康麻子的故事告诉大家,少生少育,优生优育,不会教育,趁早结扎 第112章 倔性   ◎“太子殿下越过皇父教育皇子,未免也太越俎代庖了吧?”◎   ——   太子见他收不住泪的狼狈样儿, 手上倒是停了,纡尊降贵地扯过胤禩红肿发紫的掌心,用镇尺点着他的肿胀处, 一双凤目好整以暇地扫过胤禩白皙面庞上滚落的泪珠子,乱颤的眼睫和泛着盈盈水光的琥珀瞳。   他长得不像爱新觉罗家的人, 倒是像了良嫔七八成, 圆脸弯眉,是个天生的美人相。   只可惜是个糟心的孽种。胤礽垂下眼眸, 镇尺重重点了点胤禩掌心破皮处,果不其然见他指尖儿都颤抖起来。胤禩的狼狈多少填补了胤礽的空洞, 让他体内的邪火暂时偃旗息鼓, 他轻声细语问道:   “奴才生来便是用来给主子挨罚的,也就八弟心肠软, 年纪小, 什么人都随心结交, 可这镇尺落在自个儿身上, 滋味儿不好受吧?”   他想着, 这般娇嫩皮肉, 怕是一下就改了。他方才正在气头上,可没收住气力, 胤禩怕是骨头都得疼好几日。也罢, 给个教训也就是了, 胤禩有几分小聪明,恐怕是能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   摆正他的位置, 离那些宗室子弟和臣属远些。   胤禩身后的哈哈珠子和侍从见主子受罚, 早就跪了一地, 几人甚至主动向侍从请罚, 自愿替主受过,可谁知,胤禩这倔骨头当真和胤褆那夯货如出一辙,竟不知避退,仍然用一双琥珀瞳盯着胤礽,说道:   “臣弟学问不佳,太子殿下问责,臣弟认了便是,若是旁事,便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   胤禟在胤礽真动手时,已经吓坏了,继而他发现满殿主子侍从,除了理所应当,就是无动于衷,更加心有戚戚。胤禟很聪明,他立刻明白了太子是有权力罚他们这些皇子的,而这位太子是真不怕他去告状,也不怕这事儿传开。   他们没有什么把柄。这让这个顺风顺水的肥胖幼崽胆怯了,他一个翻滚,灵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胤禩身边儿,伸出又短又胖的手搂住他哥的腰,小眼睛紧闭,一副要与亲哥同生共死的模样。   其实他此刻对太子殿下害怕得紧,肥胖的黑脸蛋儿都埋进亲哥怀里,不敢冒头,也不敢再顶撞太子了。和胤禟从小穿一条裤子的胤?此刻也凑近九哥,三个幼崽挨挨挤挤地滚成一排,刺着太子的眼。   胤祉离太子很近,见太子眼白冒出血丝儿来,便知二哥大为动怒,他是聪慧之人,纯孝之心很讨皇阿玛喜欢,也得了皇阿玛的金口玉言,日后辅佐太子,成一段佳话。他把这话儿记在了心里,侍太子如侍半君,但以他之聪慧机敏,如何看不出太子日渐增长的戾气?   他其实知道太子有不妥,若是齐东珠在,一定能笃定地告诉他那是康熙的教育出了大问题,以至于太子幼年期和青春期过得万人之上,但十分压抑扭曲,导致出现了一些心理疾病,还有可能发展为精神类疾病。   胤祉此刻便上前拖拽死死抱着胤禩腰不肯松手的胤禟。胤禟肥胖健壮,但总归不是半大少年的对手,和胤?像两个串在一块儿的糖葫芦,被胤祉拉开。胤?反应有点儿慢,这时候才想起来哭,他的侍从连忙膝行过来捂住他的嘴。   而胤礽手中的木镇又落,这时,院中窜进一个人来,身高腿长,不多时便迈到了殿内,满面霜色,无人敢拦。   胤褆心中怒极,上前一把捏住了胤礽拿着木镇的手,胤礽自然吃痛,可他正在气头上,一双泛着血色的凤目看过来,他身后的太子侍卫的手都落在了刀柄上。   “大哥来了,怎么,准备亲身教几个弟弟如何违逆储君,犯上作乱吗?”   胤礽的声音阴测测的,压过了胤禩含着颤音和委屈的一声“大哥”。他受了伤的手被太子甩开了,没多时便感受到背后传来一股力,他回头一看,是四哥在拽他。   “太子殿下越过皇父教育皇子,未免也太越俎代庖了吧?”   胤褆怒极,声音低沉。他比胤礽大两岁,身量已成,比胤礽高些,但身体在过去几年抽条太过,不及胤礽精壮。两人暗中较起了劲儿。   “快走。”   胤褆一来,胤禛便知太子绝对无暇他顾了。胤褆这些年岁数到了,在朝堂上领了差事,对胤礽的威胁和敌意,绝对不是他们这些还在尚书房里厮混的皇子可比的,他若出头,胤礽定然看不到他们。他趁大千岁的随从也渐渐聚集在院子里,按着胤禩的头行了礼,便将胤禩强行拽了出来。   殿内不知发生了什么,胤禩只看到七哥、九弟和十弟都陆陆续续撤了出来。他其实有心留下等大哥,但被四哥一句“你还嫌今日找的麻烦不够多?”压了回去。   他知道自个儿今日招祸了。大哥大概是四哥放出风声才寻来的,若是大哥不来,今日他还不知道要捱几手板。   四哥年岁渐长,在他面前话也多起来,数落他一路,直到到了景仁宫,盯着他的手被包好了,才撇开他去给德母妃请安。   胤禩心神不宁,手包成这样儿也无法去给母妃们请安,便只能在院里等,左等右等,等来了齐东珠。   “怎么了?”   齐东珠一进来,便看到她的小猴脸萨摩耶坐在院子的石椅上,包着爪子,还握着一支笔正在习字,他的小太监闫进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   齐东珠本来想往狸花公主院儿里去的,见此情形便停了下来,走过来看小萨摩耶被包成小粽子的爪子。小太监闫进正准备开口,被小萨摩耶瞪了一眼,闭了嘴,齐东珠盯着伤处,没看到主仆二人的眉来眼去,就听萨摩耶阿哥声音蔫蔫儿道:   “这几日荒废进学,被尚书房的师傅罚了。”   这可给齐东珠心疼坏了。她哪儿知道尚书房的师傅又十个胆子也不敢体罚皇子,闫进在一旁欲言又止的神色被她看漏,竟真信了萨摩耶阿哥的说法儿。   “这师傅真是的,不知道景仁宫出了事吗?哪儿还有心思学学学,这破之乎者也读了有何用?”   像每一个熊孩子遭罪先骂别人的家长一样,齐东珠心疼地将已经七岁大的小狗狗搂进怀里,小心掀开他包着纱布的爪子查看,见那爪子肿两个大,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开始埋怨老师下手太重。   只字不提小萨摩耶荒废学业之事。   萨摩耶阿哥看着齐东珠,轻轻靠在了齐东珠不算有力的肩上。熟悉的温度透过衣衫,让他动荡的心重新安宁下来。齐东珠白皙的侧脸落在萨摩耶阿哥的眼里,成了他的世界最温暖的光景。   “我没事的,嬷嬷。”   他知道他今日坏了规矩,不顾尊卑挑衅了太子,也知道自个儿出的这个丑早晚会传得人尽皆知。他想他大哥会多一条痛恨太子的理由,四哥会变着花样儿数落他好几日,他额捏会温柔地告诉他不要违逆储君,惠母妃会冷声警告他不可再犯,而后想办法在皇阿玛那儿替他讨个公道。   佟母妃,他们不会敢告诉如今的佟母妃的。   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胤禩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他其实并不后悔,哪怕伤口仍然疼得钻心。   因为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觉得胤礽这个储君是值得尊敬的。所以他不后悔,也不想改。他看着温和,往日里都不曾与奴婢高声,更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可他骨子里是个倔脾气,和大哥很像。   他知道,只有齐东珠会站在他这一边,因为这世上只有齐东珠不信尊卑伦常,也教会他,奴仆的血肉之躯和主子的血肉之躯,没有谁更矜贵。   但他不愿说出真相,让齐东珠为他担忧。他靠在齐东珠身上,任由齐东珠叫闫进取了冰块儿来,给他敷上。冰水融化,淋了他一袖口,但他视若无睹。   “嬷嬷,我今儿本打算去看额捏的,但手伤成这样,我没脸去。”   齐东珠听罢,搂着他,轻声哄道:   “你额捏不会怪你的,等你好了,再去与她请安,如何?”   齐东珠温柔的声音让萨摩耶阿哥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他心头被他的清明和理智压抑的思绪翻腾上来,让他的眼睛渐渐泛起了水色。   “我其实…不敢见额捏,她会问我佟母妃的事,我不想说…我害怕她…”   齐东珠听闻幼崽吞吞吐吐,似是难言,心里一紧。   “她是担心佟娘娘,你额捏向来心慈。”   “是…她是担心佟母妃,可…她说,’唯有这样,方才能解脱’。”萨摩耶阿哥哭了出来,累日积压的恐惧和心慌终究融化在了齐东珠的怀抱里:   “我是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额捏要这样说,我不明白,我…”   齐东珠一时难言。她知道卫双姐心里有结,这结自打她入宫,永远失去了自由之后,便难以消解。   哪怕她的爱人,她的孩子和她的挚友都在身边陪伴,也无法消解这样的渴望。若为自由故,万般皆可抛。或许宫外的自由根本不算真正的自由,只要人□□没有消弭,还被困于世间,就永远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但离开紫禁城牢笼的想法,早就根植在了卫双姐的心里,日日吸吮着她的血浆,啃噬着她的心脏。对于她来说,这种渴求伴随着一呼一吸,充斥了她的大半人生,拔除它和死亡一样,拥有着独特的诱惑力。   可是宫中妃嫔自戕乃是大罪,祸及全族。   “你没有做错什么…”齐东珠苍白无力地说着,呆呆抱了萨摩耶阿哥半晌,方才哑着声音说道: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过那只有女战士的天堂岛,和她们所向披靡的半神公主黛安娜的故事吗?”   “我记得。”   “那并不完全是真的。”   齐东珠露出一丝苦笑:   “就像…西游记,那是外藩的神话传说。真正的女战士并没有一座没有男人可以到达的孤岛。她们生活在一个国度,那个国度叫达荷美。生活在那里的人皮肤黝黑,能歌善舞,可是他们却遭到了远渡而来的侵略者的觊觎。”   “侵略者有着白皙的皮肤,和达荷美人有着显著的区别。他们有枪炮,有战马,但达荷美人只有刀和剑。为了维护国度统治,达荷美人允许这些皮肤白皙的人在他们的国度将达荷美人贩卖为奴。有些达荷美人漂洋过海,去了别的国家,但只能成为奴仆。”   “有些达荷美人心甘情愿,因为贩卖自己人可以得到财物,可以使用当地没有的器皿和武器,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有些达荷美人宁愿继续生活在泥屋和草鹏之中,吃着他们自己的果子和食物,也不愿意贩卖自己的同胞,不想要体验更好的,但是成为下等人、为奴为婢的生活。”   “达荷美女战士便是如此。她们屠杀了远道而来的侵略者,拒绝与他们交易香料和枪械,拒绝贩卖自己的同胞。她们之中很多人都倒下了,还有很多被贩卖,被践踏。最终,达荷美女战士在世间消失了,因为血肉之躯和粗糙的兵器无法抵挡战马和刀枪的践踏。”   “天堂岛的半神,所向披靡的神奇女侠,只是后人编造的神话,用来祭奠这些顽抗者的魂魄。”   齐东珠垂下眼,看着萨摩耶阿哥愣愣看过来的眼睛,轻声说道:   “对不起,宝宝,之前你还小,我骗了你。你看,这才是女战士的真相。你的额捏很勇敢,她是孤身一人走进全然陌生的紫禁城的,她也很爱你,可是她心里有她的顽抗,她也是一名战士。”   “宝宝,你要懂她。是她九死一生将你诞下,这世界上人人都可以背叛她,唯你不能,你知道吗?”   萨摩耶阿哥没有说话,他将自己毛绒绒的脑袋埋进齐东珠的怀里,哭得浑身都在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第113章 捅破   ◎“东珠,只要你愿意,我向你保证,你就是景仁宫的主位。”◎   ——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 齐东珠开始日日守在佟佳氏的病榻前。她想尽了所有办法,不顾来景仁宫问诊的太医的排斥和漠视,甚至开始偷学中医药方。   可是佟佳氏的身子仍然每况愈下。如今谈不上寻找病灶, 只因佟佳氏的身子已经千疮百孔,太医用药更加谨慎, 小厨房每日送来的药汁儿只是带了一点儿草药味的清水。齐东珠知道到了这样的关头, 没人胆敢承担责任,即便心中有良策, 也不敢用药了。   齐东珠浑浑噩噩地和端着药碗的宫女回到佟佳氏的病榻之前。殿内不敢开窗通风,三伏的天气, 榻上还围着纱帐, 佟佳氏今日精神难得还不错,靠坐起来喝了药水, 一双因久病而不再清亮的眼眸看向齐东珠。   “东珠, 过来陪我说说话儿吧。”   齐东珠忙不迭握住了她的手, 将她在三伏天仍然冰凉的手指攥进自己的掌心:   “娘娘, 您昨夜睡得不好, 再歇一会儿吧。”   佟佳氏躺回软榻之中, 蹙了眉,埋怨道:   “你怎么不听劝, 昨夜又来给我守夜了?”   齐东珠没说话儿, 只是低下头去, 看着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指。佟佳氏见她如此,对一旁侍立的宫女颔首示意, 宫女默默福身, 离开了寝殿, 将寝殿的门也带上了。   “东珠, 有件事儿我压在心里很久,今日难得还有些精神,东珠可愿听我与你说几句知心话儿?”   这倒是出乎齐东珠意料之外了。佟佳氏与卫双姐并不相同,卫双姐虽然是旗人,家人在内务府也有差事,可说到底就是个小官儿的女儿,家里人口不复杂,只有父母哥哥,不算大富大贵的人家养出的女儿,倒很像美满的现代小康家庭养出来的女儿。齐东珠和她交好,因眼界心胸都贴合,自然无话不谈,引为亲故。   可佟佳氏却并不相同。她其实和卫双姐齐东珠都差不多年纪,但是因为出身高门大户,身上自有一种将门贵女端庄大方的气场。齐东珠在她面前也总是放不开的,即便佟佳氏对她也颇有照拂,但齐东珠不觉得佟佳氏有什么知心话儿会与她讲。   她们因阴差阳错的际遇贴近,是两个善良的灵魂相依取暖,却算不上是知己故交。   “娘娘说的,我自然愿意听,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帮娘娘了。”   佟佳氏莞尔,但她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齐东珠的心头:   “是关于你的事,东珠。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可你日后有什么打算,你可想过?”   日后的打算,齐东珠其实想过,即便是她再不愿意去面对佟佳氏的结局,她又怎么不知道佟佳氏如今的每一日都很难熬?她在景仁宫还不知能有几个日出和日落,她作为成年人,总不能半点儿打算都不做。   她如今已经不是孑然一身了,就算比格胖崽和萨摩耶幼崽已经半大了,又是出身高贵,前途无量的皇子,但她总得想办法照顾只有两岁多点儿的小狸花公主。   “我会照顾八公主长大,娘娘。皇上给她赐名宝珠,自然是视她如珍宝般的。她年纪还小,需要一个额捏,后宫主位嫔妃都人品上佳,想来德妃、宜妃、惠妃宫中,都是可以收养幼年皇女的,我跟着八公主,定然好好照顾她,看着她长大成人。”   “我知道她跟着你,总会被照顾得很好,就像四阿哥和八阿哥一样。”   佟佳氏勉强笑了笑,又轻声说:   “宫中姐妹人品和德行,我都是相信的,无人会为难我一早逝之人的女儿,”她声音一顿,伸手打断了因为听到“早逝”二字而变得焦躁不安的齐东珠:   “可那终归是寄人篱下,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有你。若是能侥幸回延禧宫倒还好,若是去了德妃、宜妃或是荣妃处,东珠,你要明白,你不能像在景仁宫和延禧宫里一样受人照拂,你也只能伺候主子,你知道吗?”   齐东珠张开口,一时却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儿。她知道佟佳氏所言是真。她没了照拂和情谊,便只是一个宫婢而已,往日里见了主子和贵人要屈膝行礼,言行之间不得有半点儿冒犯。   失去了一宫之主的照拂带来的便利和优待,她也只是主子们的奴才。寄人篱下四个字,很好的诠释了她未来的境遇。只要她还在宫中一日,她便只能谨小慎微地保护自己和公主。   即便以她在宫中的资历和与一些小主子、宫妃亲密的关系,她的性命总是安稳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能规避麻烦。或许未来她会遇到太多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只能等惠妃和长成的半大幼崽来替她出头,而这并不是她的错,只是这等级森严、尊卑分明的世道里,奴婢天生便是失权的。   这些,齐东珠都知道。但她没法儿留□□弱年幼的八公主在宫里,也放不下自闭的比格胖崽和未来十分坎坷的萨摩耶幼崽。   她也放不下卫双姐。她本可以早就出宫离去,但那宫门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东珠,如果你能成为她的额捏,带着她留在景仁宫,你愿意吗?”   就在她沉默的时候,佟佳氏突然开口问道,而齐东珠因为这话儿更加愣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确定地轻声问道:   “娘娘这话儿是何意?”   佟佳氏停顿片刻,她被齐东珠握在掌心的手指蜷缩起来,圈住了齐东珠的指尖儿,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安抚着她,缓声说:   “三年前地动过后,我又生了一场病,那时你还来看我和四阿哥,你记不记得?后来我向皇上,为佟家求了一个孩子,可身体太不争气,刚怀上便病得厉害。”   “皇上忧虑我的身子,时不时来探望。他和我有表兄妹的亲缘,相处起来和与旁的妃嫔是不同的,常与我说一些佟家的事,宗亲的事。他早知道你得了景仁宫的令牌,也说起过你。”   “他说你若想入宫,因是二嫁,得个封位定然会遭太皇太后的眼。我是那时便知道他对你起了心思,想纳你入宫为妃。想来也不足为奇,且不论你牛痘法和预测地动之功,但论你的至纯至善的性子,这天下女子,恐怕难寻到第二个了。我了解表哥,他若对你动情,也是人之常情。”   “什…啊?”   齐东珠睁大眼睛看着佟佳氏认真的神色,后脖颈儿的汗毛和鸡皮疙瘩全部起立。她不太明白佟佳氏为何能得出这么丧心病狂的结论,她有心解释,可康熙确实提过“赏赐”她入宫为妃之事。   两次这样的际遇,齐东珠都因为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太“美”而迅速将之抛诸脑后,如今被佟佳氏这么一说,她的掌心都发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寻求一点儿安全感。   可佟佳氏却用了力气,握了握齐东珠蜷缩起来的指尖儿,继续说道:   “我如今这副模样,皇上定然对我与给予求。东珠,你若肯,便能得一封位,我请皇上将你封在景仁宫,你就在这儿,看着四阿哥和八阿哥长大,看着我们的小女儿长大,好吗?日后,宝珠就是你亲生女儿,让她喊你额捏,好吗?”   齐东珠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却还是本能地排斥道:   “不…娘娘,不行。我不想入皇帝后宫,也不想做这个妃子。”   额头上的汗水滑进了眼里,齐东珠勉强压抑心中慌乱,定下神来,看着佟佳氏认真说道:   “娘娘,我从来没有攀龙附凤,入宫做主子的想法儿,我愿意照拂四阿哥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主子,而是因为我心里喜欢他们。或许这有些太自不量力了,我是个奴婢,说到底,还是四阿哥他们照拂我多些…”   佟佳氏打断她:“可是你若只是个奴婢,在这宫中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照顾旁人呢?我知道,你心中最是澄澈,瞧不上攀龙附凤的行径,可是我是真心希望你日后有所依仗。这宫中虽然眼明心亮的人更多,但总少不了不轨之心,无论是你的性子、四阿哥的性子还是八阿哥的性子,都算不上老实本分,我只担心惠妃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   齐东珠心知她说的都是真的,可她不敢与这样的佟佳氏争辩,生怕佟佳氏岔了气,只能僵坐在那里,听佟佳氏说话儿:   “皇上起了纳你入宫为妃的心思,是因为他心里惦念你许久了。我了解表哥,因为先皇和董鄂氏的事儿,他即位后对于女子之事循规蹈矩,也注重名声,生怕如同先皇一般,带累亲族,声名扫地。双姐她只因貌美,便得不了表哥的宠。而你却是二嫁之身,他还能起这般心思,且经年不变,你可知其中分量?”   齐东珠明白佟佳氏的意思。董鄂氏是二嫁之身,其丈夫原本是一内廷侍卫,而福临为纳董鄂氏入宫,杀其夫,方才将董鄂氏收入宫中。   董鄂氏本无辜,可福临对她堪称一厢情愿、自我感动的爱意却让她陷入难堪的境地。董鄂氏亡故后福临拔刀欲随之的闹剧,宫中老人现在都还历历在目,更别提为了去拦住福临的刀,还落了疤痕的太皇太后。   康熙避讳自己生父的荒唐行径,是情理之中的。而佟佳氏觉得康熙如今为了齐东珠起了心思,不顾前朝之祸,想将二嫁女收入宫中的行径,是齐东珠的改变奴婢命运的机遇。   见齐东珠不肯作答,佟佳氏又说道:   “他若肯为你破例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东珠,我定会留书于我父兄和弟弟,让他们多多照拂你和孩子们,只要你愿意,我向你保证,你就是景仁宫的主位。东珠,你好好想想。我知道你信任其他妃嫔的品性,可无论她们如何正直,她们都不是你和八公主的亲族,你们寄人篱下总好不过独据一宫。我和我女儿缘浅,我只希望她能有个像你这样的额捏,看她长大,无论未来遇到什么样的事,都能和你一样勇敢真诚,不退不悔。”   齐东珠垂头沉默,不肯回话儿。而佟佳氏气力有些耗尽了,一时殿内安静下来,唯有药味儿绵延不去。   齐东珠面儿上的汗水渐渐干涸,她不知道佟佳氏是否又昏睡过去,但她知道她的沉默和固执已经让佟佳氏明白她的选择了。她轻声开口道:   “娘娘,给八公主留下些信件儿吧,跟她说几句真心话儿,让她经年以后,还能存着她亲生额捏对她的惦念和爱,知道您是什么模样。您才是她的额捏,和她的骨肉相连,无论是我还是别的宫妃,都不会代替您,成为孕育她的额捏。”   “我待在宫里这些年,其实什么都没做好。我想照顾四阿哥和八阿哥,却发现反倒让这些孩子照料我多些;我想要让双姐过得开怀些,可明明她心中憋闷,却总是笑着对我,想办法让我开心;我想救您,可是我真的黔驴技穷了。”   “或许我有一份儿出身和尊荣,我的日子和他们的日子,会轻松些吧?娘娘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可是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紫禁城,究竟是什么身份,或者要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但是我不想做奴才,也绝不是谁的主子。”   她喃喃说完这些,又稍坐了会儿,便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她身后,佟佳氏睁开了一双疲惫的眸子,半晌叹了口气。   —— 第114章 皇后   ◎“我听嬷嬷的。那时我被嬷嬷交到皇额捏怀里,第一次去听她的声音,她说——”“她就是和不想与你分离的我说了那句,‘四阿哥,你别哭◎   ——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 上册封佟佳氏为皇后,次日,皇后崩。上大恸, 追忆佟佳氏为孝懿皇后,累谥“孝懿温诚端仁宪穆和恪慈惠奉天佐圣仁皇后”。   满宫上下皆为佟皇后守孝。齐东珠在伤心之中甚至感到一丝麻木, 连着好几日说不出话来。   她没经历过这样亲近, 几乎朝夕相处的人过世。曾经少年时期纠缠着她的心理问题一股脑儿的找了上来,将她彻底淹没其中, 整日只知抱着小狸花儿,在景仁宫里浑浑噩噩地坐着。   景仁宫中, 另一个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儿的人是比格胖崽。佟佳氏临终前, 八阿哥在殿外已经哭得直打颤儿,佟佳氏临终前却不见他, 只见了四阿哥。   齐东珠抱着还不知事儿的小狸花公主, 头脑昏沉地靠在床柱上, 看着比格胖崽站在佟佳氏的榻前垂着头, 也不言语。   齐东珠想让他说点儿什么, 那是他的养母, 是临终前还要看他一眼,爱着他的母亲, 可是她和比格胖崽一样,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呆呆愣愣地垂着头,耳中一片嗡鸣。   佟佳氏对比格胖崽说了些什么, 齐东珠没有听清。或许是让他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弟妹, 老调重弹的话了, 可齐东珠还是觉得心脏绞痛。   而后,她便看到比格胖崽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了佟佳氏的被褥上,将青色的床褥染成了深蓝。   齐东珠第一次见比格胖崽这样哭。这可不是他小时候了,自打比格胖崽过了三岁,齐东珠就没见他哭过,而即便是他小时候哭泣,也大多数以表达不满的嚎叫为主。她不知道他还会这么哭,没有声响,面儿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也对自己的眼泪和陌生的情绪感到茫然,只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   齐东珠的心太疼了,她伸手蒙上了狸花公主懵懂落泪的眼睛,将她交给了身后的宫女儿,让她将公主抱走,自己则瘫坐在了比格胖崽身边儿,摸着他毛绒绒的后颈。   齐东珠知道他心里是迷茫的。在佟佳氏之前,死亡对于自闭和情感疏离的比格胖崽来说,可能只代表一个无关紧要、没什么用处的人从身边儿消失了,代表一个恼人的噪音停滞了。可如今看着比格胖崽表情空白地落泪,她知道他懂了死亡真正的含义。   死亡是永恒的失去和无可挽回的诀别。   “四阿哥…”   人在弥留之际,唇舌像是粘在了一块儿,齐东珠看着佟佳氏迷茫浑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忍不住去最后一次握住了佟佳氏枯枝般的手,感受到她细微的回握。   “四阿哥,”佟佳氏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像一阵拂过的气流,只落在床榻边的一人一崽耳中。   “你不要哭。”   齐东珠手中握着的手指怎么都捂不热,她头脑中充斥着喧嚣的杂音,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蹭过她的手,她颤抖不止的手指蓦地一松,佟佳氏的手指从她手心脱离,轻轻落在了榻上,没有惊起一丝半点儿的声响。   她垂首,见比格胖崽紧紧贴着自己,四只白色的爪子都在用力,似乎想用自己肥嘟嘟、还未长成的小身子将她绵软的四肢托举起来。她搂住了他的暖烘烘的小狗头,脚步踉跄着站起身来,外界的声音再度灌入她的耳中,让她心脏重新搏动,泵出新鲜的血浆来。   她几乎茫然地回过身,正看到康熙站在他们身后,离佟佳氏的床榻两步之遥。他背着手站着,身着龙袍的高大的身影像一座被供奉的庄严、阴郁的神像,那几乎骇了齐东珠一跳,直到她看到他的凤目中落下一滴泪来,沾湿了他卷曲的下眼睫。   那给了他一点儿温度。大敞的门外,齐东珠瞥见惠妃的身影,和她紧紧按在身边儿,不让活动的萨摩耶阿哥。她见惠妃对自己使眼色,可是她脑子太乱了,一时竟连这么简单,让她快些离开的眼色都看不懂。   “皇后崩逝,是朕命格太硬,妨害妻子,非景仁宫上下之过。景仁宫大小阿哥,以及八公主暂留原处,一切照旧。另使内务府备皇后丧仪,一切开销出内务府。”   康熙低沉的声音传来,齐东珠仍然在大悲之中懵懵懂懂。四阿哥在扯她的手,她方才回过神来,跪伏在地,和景仁宫上下主子、奴婢一道接旨谢恩。   皇后仙逝,景仁宫处处挂起白帆,人人带着麻布守孝,上到来跪拜皇后仪容的宫妃和皇子皇女,下到景仁宫中的洒扫太监宫女,无不悲声不止,泪水涟涟。这宫中出不了第二个心慈如佟佳氏的主子了,人人都明白这回事儿。   佟佳氏在景仁宫停灵七日,比格胖崽和萨摩耶阿哥便日夜不停地守了七日。比起总是哭着颤抖,难以自抑的萨摩耶幼崽,齐东珠其实更为担心自打亲眼送别了佟佳氏,便一语不发的比格胖崽。   他以一种让齐东珠极为忧虑的速度瘦了下去,原本身上那些弹弹软软的肉圈圈不见了,狗崽细软毛皮包裹着的地方,渐渐显示出半大狗崽的骨架和轮廓来。   到了第七日,萨摩耶幼崽又在守了几个时辰后昏了过去,往日舒展的小毛脸儿在昏睡中也皱成一团儿,凹出个悲伤模样,往日肉感十足的黑色小鼻头此刻已经彻底干燥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浑浊而茫然,是对小狗来说极为不健康的预兆。   齐东珠叫已经长成一只成年大狗的哈士奇阿哥将他带走了。她自个儿跪坐在比格阿哥身旁,和那一点儿也不胖了的幼崽安静地呼吸着。   四下无人,门外挂起的寒风吹起梁上坠落的白纱。齐东珠连熬几日,也发起了热,实际上没比比格胖崽好到哪里去。昏沉之中,她听闻比格胖崽有些喑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还记得我刚进皇额捏宫里的时候,满心都想着嬷嬷,那时候她逗我,我从没理会过。”   “我盼着嬷嬷来看我,不知道嬷嬷为什么不再来陪我了,即便是我伸手,也不见嬷嬷出现回应我。后来——”   他接连几日没有开口,又缺少食水,日日苦熬着跪灵,说了几句话儿便难以为继,像被桃核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齐东珠干涸的眼睛又开始发胀,竟然又渗出水渍来。她看着在她身前端正跪坐灵前的半大小狗,突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将近十年了。   而对于眼前的小狗来说,十年,让他从一个聪颖得有些古怪的小奶狗变成了如今结实严肃的半大狗崽。   而她,彻底因为这些斩不断的感情牵扯,被束缚在了这个时代和这座宫殿。   “——后来我就去看你了,我让你听她的话儿——”   “嗯。”   肃着脸,面儿上没有半分表情的小狗崽抻了抻脖梗,咽下了口中带着一点儿血腥味儿的肿块儿:   “我听嬷嬷的。那时我被嬷嬷交到皇额捏怀里,第一次去听她的声音,她说——”   “她就是和不想与你分离的我说了那句, ‘四阿哥,你别哭了。’”   “我自那以后,就不怎么哭了,嬷嬷。”   小狗垂下头来,两只软乎乎的大耳朵耷拉下来,盖住了脸。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近乎无辜的茫然,而那顷刻间使齐东珠本就悲恸难忍的心千疮百孔。她不顾大敞着的宫门外熙熙攘攘的守灵宫人乃至皇亲宗室,倾身将比格阿哥抱进了怀里。   “我们听她的话儿,都不许哭了。娘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比格阿哥没有回答。他这个年纪,再加之是这副性子,是没可能和萨摩耶阿哥一样,相信这种“人死后还会在天上看着他们”的美好祈愿了。他沉默地等待殿中一道香燃尽,香灰被风刮过,零落得尽兴,方才用长大了一圈的白爪子拍拍齐东珠环绕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道:   “嬷嬷,我们回吧。过一会儿今日守灵的人便要到齐进殿了。”   他说的自然是那些前来给皇后哭灵的皇子公主,还有嫔妃宫人。这新晋的、短命的皇后七日停灵已经到了最后一日,人人都得表现得悲痛万分才得当,免得遭了眼,落了不是。   齐东珠没想到几乎连轴在灵前跪了六天六夜的比格阿哥突然提出要离开,一时心里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打算。但她也并不多么在意,便是比格阿哥随性而为,心中半点儿打算也无,只是不想和那些发出真假参半哭声的人混为一谈,那也是不妨事的。   因为齐东珠知道佟佳氏的孩子们有多爱戴她,而佟佳氏又有多爱她养的孩子们。她是多么善良包容的一个人,心里只愿他们平安顺遂,怎么会苛责一日半日璀璨他们身心的守灵。   齐东珠和比格阿哥相继爬了起来,默默向殿外走去,许多并不隐晦的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特别是她身前稳步前行的比格阿哥身上。   齐东珠知道,比格阿哥这几日不言不语,不哭不泪的模样已经足够招眼了。有些人面儿上是同情比格阿哥失去了皇后养母,人变得愣怔又呆滞,不会哭不知礼了,可眼里却透着赤裸裸的嘲弄。   谁人不知,景仁宫这位本是没有封后的福分的,也就是看在与先太后沾亲和身娇体弱的份儿上,方才得了皇上怜悯,施舍了一日皇后的尊荣。可就这天大的福气,她却是承受不住,而四阿哥和八阿哥等被景仁宫养过的小阿哥本该因为皇后养母而水涨船高,如今却只当了一日皇后养子,便失了靠山,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话儿。   只怪那位蹬腿蹬得太干脆,再看四阿哥这哭都哭不出的呆愣样儿,那些有心人心里早就猜测了个七七八八,描绘出景仁宫母子之间往日里莫须有的龌龊桥段。   他们想着,这四阿哥虽然哭不出来,却也连装了六日,到了这最后一日,却走得洒脱,也不知是他自个儿更没脸儿些,还是躺在棺椁里的佟佳氏更没脸儿些。   齐东珠对于周遭的恶意还是相当敏锐的,而她知道比格胖崽对此的敏锐程度只会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用手轻轻抚了抚比格胖崽毛绒绒的脑袋,无声地催促他走快些,却在即将离开院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十分陌生却又莫名有些眼熟的青年。   齐东珠还在愣怔,比格胖崽倒是执了晚辈礼,对青年道:   “舅舅。” 第115章 打量   ◎况且比格阿哥也只是个孩子,她怎么舍得他在前面顶着一切。◎   ——   隆科多向比格阿哥行礼, 礼数是半分不落,却也没有推诿比格阿哥对他的“舅舅”称呼,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应下了。   按常理来说, 即便他确实是皇后亲弟,但到了大清朝, 国舅这职位绝对不算个什么香饽饽。倒不是说和皇帝成了连襟不值得夸耀, 但在皇权高度集中、女子地位低微的清朝,皇宫里上到皇后下到嫔妃, 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无非就是谁更得皇帝的宠些。   君臣和主奴之别如此鲜明, 皇子作为皇家血脉, 即便是庶出,也是君, 而隆科多即便出身佟家, 位高权重, 又有皇后亲姊, 也是臣。   这般应下了皇子的一声舅舅, 实在是有些托大了。齐东珠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二十多岁的青年, 心中渐渐将佟佳氏口中的弟弟和眼前的隆科多对上了号。   在佟佳氏口中,隆科多是胆气十足, 不安于室的, 总让家人感到忧虑。齐东珠其实很难想象按照佟佳氏的性子, 如何会有个性子截然不同的弟弟。可当她当真看到隆科多的时候,她就明白佟佳氏没有半分虚言。   隆科多行完了礼, 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和佟佳氏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来。可即便是他和佟佳氏都生着一双杏眼, 可他眉眼中的散漫和评估的意味太浓, 完全不似佟佳氏的温和和包容,让他的眉眼显出几分凌厉和威势,平白让人不愿与他对视。   可齐东珠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齐东珠。比格阿哥挪了挪脚步,站在齐东珠身前,似乎是想要隔绝隆科多对于齐东珠的打量,但他身量未成,终究是不能如愿。倒是隆科多久经世故,率先垂下了眼,出声道:   “久闻家姐提及东珠姑姑,今日一见,果然当得起京城百姓口口相传的救世菩萨之称。家姐重情,即便身染重病,仍不忘嘱托家人照拂姑姑。我虽是外臣,但照拂宫人之事,也并不为难。还请姑姑放宽了心,好生照料八公主便是。”   齐东珠方才被隆科多一番打量,其实有些发毛。她是有些社恐,但她对于人的恶意和善意,并不算迟钝。她方才可没有在隆科多的目光中感受到什么善意,她只觉得被一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明算计的目光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那目光似乎想将她的价值看个透彻。   想来,那目光的主人得出了什么结论,已经兴致缺缺地垂下了眼。齐东珠抿了抿唇,正准备点头应是,随便糊弄过去算了,她身前的比格阿哥却突然僵硬了尾巴,肩膀微微压低——齐东珠对于狗崽这样的肢体再熟悉不过,这是防备、攻击的前奏。   “今日是皇额捏停灵的最后一日,皇阿玛特许舅舅入宫探望。皇额捏抚养我们兄妹多人,想来今日都是想要拜会舅舅的,舅舅若是有心,不必在我和嬷嬷这儿耽搁时辰。”   这话儿说得不仅不中听,而且十分意有所指。齐东珠眼看着隆科多神色一顿,礼数周全的与比格阿哥道了别,端着不变的哀切面色进了庭院,但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眼神变得很冷。   “他觉得我不堪为伍。”   他走后,比格阿哥也回身,甩了甩小爪子,将他的那些随侍驱远些,慢慢和齐东珠向他的小院子里走。   “那你为何要突然发起火来,说那样的话儿?”   齐东珠是真的不太明白,脚步也放得很慢。这些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常陪着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一道守灵,脑海里还总是有佟佳氏的音容笑貌,实在是疲惫不堪,脑子转得很慢。她走得慢了,比格胖崽便也慢慢地走,时不时用毛绒绒的小身子,轻轻蹭过她的腿,像是确认她还在。   “是他先说了污糟话儿。他不过一奴才,不过凭借皇额捏的庇佑,才有了几分脸面,却胆敢说些什么照拂嬷嬷,驱使嬷嬷的话儿——他这是把嬷嬷当他佟家的奴才?真是狗胆包天了。”   比格阿哥似乎还心绪未平,说话儿速度很快,连珠炮似的,但是每个字都很清晰。他这突如其来的刻薄让齐东珠脚步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一阵风突然刮过来,卷起了齐东珠褶皱的衣角。   她蹙起了眉,眼神里却还是茫然,她看着也随着她而停住脚步的比格阿哥,看着那毛绒绒的大耳朵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而后听到小狗一声叹息,转过身来,看向齐东珠。   他的小狗脸儿一如往常,看着严肃,没什么表情,一双小狗眼有几分刻意地和缓下来,看不出方才有些急怒的样子。   可齐东珠就是能想象到,在他口称佟佳氏的亲弟弟是奴才的时候,脸上定然带着说不出的傲慢和刻薄,那种浑然天成、天潢贵胄才能驾驭的理所应当。   他就是把隆科多当成皇家的奴才,或许在他眼里,除了佟佳氏,佟家的其他人都是奴才,和佟佳氏的血脉相通改变不了这一点。   即便他和佟佳氏有母子情谊,又真心爱戴佟佳氏,于他而言,佟家的其他人,也仍旧是奴才而已。   可不是如此吗?主子、奴才,皇帝、臣子。这才是这个朝代和皇权的本质。   齐东珠几乎有些迷惑不解地看着比格阿哥熟悉的小狗脸儿,但那也只是几乎——她在那一刻有一种顿悟,在那张毛绒绒的小狗脸儿上看到了那个写在史书里的雍正皇帝,一个完完全全为这个时代的皇座而生的皇帝,一个被时代和机遇选择的赢家。   一个对权位关系极为敏锐的政治家,一个天生就有着高人一等的自信和身份,洞悉这个时代规则的玩家。齐东珠第一次意识到,比格阿哥的自闭和情感疏离似乎并不一定是他的掣肘,而是将他和绝大多数的竞争者区分开的利器。   “可我也就是奴婢,”   齐东珠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顿悟里不知所谓道,有些焦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倾诉:   “不是吗?对于你们来说,我也是奴婢,我就是奴婢而已——”   “嬷嬷,”她不知所云的话儿被比格阿哥打断了,他歪着小狗脑袋,小狗眼蔫哒哒地下垂着,似乎有些愧疚,又有些怅然,看着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你是我和八弟的嬷嬷,这怎么就一样了?方才是他冒犯嬷嬷,我一时生气,说了些气话儿罢了,嬷嬷何必放在心上?他如此轻怠养育我的嬷嬷,嬷嬷却不当回事,干让我着了急,动了气…”   小狗探出爪子,轻轻碰了碰齐东珠有些冰凉的手,小狗脸儿完全恢复了平静,除了守灵的疲惫,看不出与往日一丝一毫的差别来:   “我只是气不过而已,羔羊尚且跪乳,嬷嬷便永远是嬷嬷,怎会成了奴才呢?他佟家不识抬举,我定是会好好看顾嬷嬷的。”   齐东珠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她看着比格阿哥的火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如今竟然看不出一丝发过火,出言刺激国舅的端倪,又完全是那个被她时常揉在怀里的小狗了。   齐东珠觉得四肢有些发凉。她知道比格阿哥的意思,也明白他对于她的感情——他并不把她当作奴才,这是真的。   可这不妨碍他将其他人理所应当地看作天生的奴才,而齐东珠不过是一个例外。她脑子还是有些混沌和纷乱,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那就是比格阿哥在哄她。那并不是什么哄骗,而就是无奈的拍哄,像是母亲对待孩子。他想让她忘掉这茬儿,不惜变了个脸色,变了套说辞。   比格阿哥长大了,齐东珠突然清醒的意识到这一点。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比格阿哥柔软的小狗头毛,又缓缓挪动了脚步。她知道有些事需要她好好想清楚,想明白,但此刻却根本不是个好时机。她太累了,他们都太累了。   比格贴在她身边儿,一行人进了院子,用了些食水,齐东珠守着昏昏欲睡的比格阿哥,突然开口问道:   “来日我们若分离,你可有打算?”   比格阿哥的小狗眼都半合了,听闻这话儿又重新睁开,肃着一张小狗脸儿笃定说道:   “嬷嬷不必担忧,我已长大了,八妹和八弟的去处,我也会照管着,无论如何,绝不会让嬷嬷受委屈。”   齐东珠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儿来。她俯下身,向以前那样亲了亲小狗毛绒绒的额头,转身离开了比格阿哥的寝殿。   *   待佟佳氏入葬,又入了冬,齐东珠也没等到皇上关于景仁宫滞留的小主子们和奴才的任何旨意。   日子照样过,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又开始进学了,但景仁宫里空了许多院子,大多是曾经别的嫔妃和皇子用过的,显得十分空寂。比格阿哥一如往常,倒是萨摩耶阿哥时常带着他贼闹挺的弟弟们和一些堂兄弟来景仁宫,有时央求着齐东珠给他们做点好吃的点心。   是小柯基九阿哥的一句无心之言让齐东珠了解了原委。必是他正吃得开怀,又见八哥正在教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生得十分高壮的十弟布库,八哥白皙的脸上沾了黑灰,看着有点儿滑稽,这让这胖屁股小崽嘎嘎开心,不一会儿问起来四哥呢,可是还在抄经?   他嘴快,等萨摩耶阿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堵他的嘴之前,又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   “还看不出四哥如此有孝心呢,侍养母如侍生母,皇阿玛倒也夸得没错。”   小萨摩耶板起了脸,没多久便寻了由头,将这些闹挺的弟弟们驱回了别处,自个儿让闫进给他擦干净脸和小爪子,小心翼翼地哄起了被放在榻上玩儿毛绒玩具的小狸花儿。   “你四哥去求皇上了?”   齐东珠冷不丁问道,小萨摩耶的爪子一僵,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是四哥侍先皇后至纯至孝,皇阿玛特允我们暂留景仁宫,一切照旧。”   似乎是见齐东珠久久无话儿,小萨摩耶用自己的小爪子蹭了蹭齐东珠的手背:   “嬷嬷,没事儿的,惠额捏会看护我们的,四哥也会,他可有主意了。”   齐东珠轻声“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为养母戴孝期间,阿哥不得剃头,齐东珠觉得掌下的小狗毛更柔软好摸了,小猴耶似乎也正在恢复颜值。可是她心想,你四哥主意确实大,你却没长大。   况且你四哥也只是个孩子,她怎么舍得他在前面顶着一切。 第116章 抄经   ◎胤禛一双血丝未退的漆黑眸子看了他一眼,胤禩缩了缩肩膀,被胤禛伸手履平翻起的围领子:“恐怕没那么顺利。你安生些,别拿这些事儿去烦◎   齐东珠抓住比格阿哥刺血抄经这事儿, 让景仁宫乱了大半宿。   胤禩又心虚又委屈地躲在齐东珠身后,一双琥珀瞳巴巴看着他脸色漆黑如墨的四哥,心里知道等四哥捱过这回儿, 自己铁定遭老罪了。他本是被四哥三令五申,不能让齐东珠知道他刺血为先皇后抄经一事。   胤禩也不敢不允, 他打小儿不怕别人, 唯独有些怕自己这个四哥。虽说胤禛也只比他大三两岁,但皇宫里重规矩, 即便是大三个月的哥哥,见面儿论理讲也是要行礼问安的, 这做弟弟的天然就比做兄长的低一头, 更别提他四哥从小将他管到大,往日里比惠母妃和他亲生额捏管得还要多, 他早就被管习惯了。   可四哥为佟母后刺血抄经这事儿, 他却看得有些心惊胆战的。四哥在佟母后过世后, 本就瘦了一大圈, 脸上都露出一些少年人的棱角来, 看着不再像个孩童了, 脸上也时常带着阴郁,瞧着更不好招惹, 哪怕是心思大条如九弟, 心思纯质如十弟, 见了他也本能地绕道走。   他知道四哥在佟母后停灵第七日,去求了皇阿玛, 求他给景仁宫的大小阿哥和八公主一个恩典。八阿哥被管着, 留下牵制齐东珠的心神, 并不知四哥与皇阿玛求了些什么, 但次日他四哥便告诉他,四阿哥和八阿哥年岁渐长,不需有宫妃抚养,仍留景仁宫便是了。   “可是嬷嬷和八妹的去处,仍没着落。”   胤禛阴着一张脸,胤禩心中有些犯怵,但还是走到四哥身边儿,小声说道:   “我已经去求了惠母妃,她会与皇阿玛说收养八妹之事。嬷嬷若是能回延禧宫,也是一件好事,母妃会好好照料她们的。”   胤禛一双血丝未退的漆黑眸子看了他一眼,胤禩缩了缩肩膀,被胤禛伸手履平翻起的围领子:   “恐怕没那么顺利,我观皇阿玛之神色,像是另有打算,我总觉不妥。你安生些,别拿这些事儿去烦嬷嬷。”   胤禩应是。他虽然年岁小,性子也倔,但他并不是娇气,更不是没有主意。他被齐东珠抱在怀里长大,也是受齐东珠影响最深的幼崽。他对齐东珠的性子知之甚详,自然知道齐东珠的偏好和逆鳞,因而,在四哥日日刺血为佟皇后抄经以表孝悌之心的时候,他本是没同齐东珠讲的,哪怕他并不赞同胤禛的做法儿。   在他看来,惠母妃俨然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妃子,哪怕九弟的母妃宜妃受宠,十弟的母妃钮祜禄氏份位高,可她们都不比惠妃老成持重,简在帝心。惠母妃若是开口向皇阿玛求收养八公主,想来皇阿玛不会不允。   他不明白四哥为何还要如此做,也有些担忧四哥身体熬不住。这日尚书房里,因皇阿玛两次夸赞四哥纯孝,太子已经开始在言语上为难四哥了,胤禩这才坐不住,当晚赖在八公主的小院子里支支吾吾,甚至坐坏了两个八公主的玩具,让脾气本来不算太差的八公主嚎哭起来。   齐东珠虽然不太明白萨摩耶阿哥在她面前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儿,但她对小狗脾性和肢体语言是耳熟能详的。她看着萨摩耶阿哥的粉白耳朵一会儿支棱起来,一会儿又因为提起比格阿哥而怂成飞机耳,便猜到症结所在。她蹙着眉,好好儿哄了哄小狸花儿公主,才让咪咪尖叫的小猫收了声。   小狸花儿其实被养得很好,往日里没什么坏脾气的,只是她似乎和萨摩耶阿哥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熟稔,具体表现为她会在萨摩耶阿哥来的时候变得十分躁动,也十分能闹,可以毫无顾忌地嚎哭起来,等待她哥哥笨手笨脚地讨好和拍哄。   萨摩耶阿哥凑近小狸花儿公主,轻声跟她道歉,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儿。他是最像齐东珠的幼崽,脾气和耐性比齐东珠还要好上不少,往日里面对闹挺骄纵又脾气古怪的弟弟们都能信手拈来,这回儿也在捱了小狸花儿的几下猫猫拳之后,安稳地将小狸花搂进了怀里。   齐东珠见白色的毛绒绒小狗将小狸花儿圈在了怀里,便想着要去比格阿哥院子里走一遭了。可走到门口儿她又觉得自己若是只身前去,恐怕走到门口儿,比格阿哥的侍从便会进去通报,比格阿哥已经开始学会哄她了,到时她进去看到的便是个严肃乖巧的幼崽。   齐东珠想了片刻,便勒令萨摩耶阿哥去叫门儿,自个儿借着昏黄起来的夜色,混在萨摩耶阿哥的侍从里。雪白的半大小狗耳朵怂成了飞机耳,心道今晚怕是不会好过,日后四哥的教训也不会好捱。   果不其然,看到纸上的血渍后,齐东珠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闫进和苏培盛将门口的奴婢全都驱远了些,免得自家主子丢了丑去。   在萨摩耶阿哥软乎乎的“诶诶”声中,齐东珠扯住了比格胖崽宽大的衣襟,有些不知所措地抱了他一会儿,而后两巴掌就落在了比格阿哥身上,惊得原本想要开口解释的比格阿哥楞楞地张着嘴,露着白色的小狗牙和粉嫩的牙床。   萨摩耶阿哥也看呆了,没想过自个儿一向冷着脸,生人勿进的四哥也有捱打的一天,更没想到过他温柔善良的嬷嬷有一日也会扬起巴掌。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连忙背过身去,生怕晚一秒,他脾气不算好的四哥便会记恨起他这围观之过。   齐东珠落了软绵绵的两巴掌,多是因为气愤和心疼。她亲自养大的狗子,为了这种封建迷信的事损害自己的身体,她怎会不生气?可即便如此,她落在比格阿哥背上的两巴掌仍然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声音倒是挺大,吓得闫进和苏培盛都跪在了地上。   还真没见过奶母打自个儿小主子的场面哩。   皇子乃天潢贵胄,谁伤了皇子之躯,那可是大罪!即便是他们的亲生母妃动手,也要请过皇上才行的,这成什么事儿了?   比格阿哥倒是冷静,过了最初的惊诧后,他伸出白色的小爪子搂了搂齐东珠的脖颈儿,对苏培盛和闫进道:   “下去。”   闫进虽然是八阿哥的奴才,但两位主子相熟,即便是自家主子也要听四阿哥的话儿,他自然也得听四阿哥的吩咐,麻利儿地跟在苏培盛身后退了出去,留下萨摩耶阿哥在书房里垂着脑袋,怂着耳朵,感受着四哥落在他身上冷冽的目光。   “嬷嬷,皇阿玛对太皇太后纯孝,对养育子女也最重孝悌,我是佟母后的养子,自然要为母后祈福,以此在皇阿玛处留下些好印象。我不比大哥擅长骑射,也不比三哥能文能武,总还是得想写法子出头。”   比格阿哥一脸冷静地说着一些自我贬损的话儿,让萨摩耶阿哥蹙起眉,抬头看向四哥,可只得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其实知道四哥并非为了搏名声或是出风头才做这些事。他四哥不爱说心里的盘算,可他也不傻,知道四哥多半是为了庇佑照拂景仁宫的人,才做这种吃力的事,只为在皇阿玛心中多增几分重量。让失去主位,注定会变得空寂起来的景仁宫多上几分帝王的留意。   萨摩耶阿哥在心里替四哥觉得有些委屈,但他也不敢在齐东珠身边儿乱说,徒增齐东珠的忧虑。他其实和四哥没几分默契,即便是说来有些不敬,他还是越长大越觉得四哥脾气和性子有点儿古怪,不过四哥是为了他好,他自然不能觉得四哥不好。   但这处事方式南辕北辙的兄弟俩在对待齐东珠一事上,是难得默契的——他们都不愿意让齐东珠忧虑,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齐东珠被比格阿哥的白色爪子搂住安抚,听着他声音冷淡的话儿,心中的怒火消散了,只觉得有些难过和无力。她知道比格阿哥并不对她说谎,可他会说一半留一半,或是只挑些意味不明的话儿来说,让她顺着他的心意走。   而她明知道放血抄经这种摧残人身心的做法儿是多么愚昧无知,可她又没有办法和权利去消除这种风气,她只能沉默地抱着比格阿哥,半晌才哑声道:   “皇后娘娘在天上,绝对不会乐见你做这种事。你明明知道,知道她最心疼你,你还刻意让人瞒着我,你既担心我忧虑,又何故做这种事?你——”   她的声音哽住了。若是旁人在此,定会震惊于齐东珠作为一个奴婢的胆大妄为,竟然勒令主子报备他的所做所为,并予以解释。   齐东珠还没彻底意识到,即便是她在慌乱中会对比格阿哥说那些赌气的话儿,会说自己也不过是个奴婢,可她所做所为早就和奴婢没什么关系了。   “我不会再做了,嬷嬷别生气。”   比格阿哥不管心里怎么打算,嘴上却是从善如流。这个让齐东珠如此放纵行事的罪魁祸首之一声音平稳地说道,声音里全是不符合身份的驯服和乖觉。   齐东珠有些习惯了比格阿哥这种刻意的乖顺,可她心里也不确定比格阿哥是不是拿些面儿上的话儿来哄她。等养大的狗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心思之后,齐东珠才发现自己的那有些空洞的脑子是多大的掣肘,这些生在皇家的几岁孩子已经开始用些她听不太懂的话儿来安抚和敷衍她了。   她胸口堵着一口气,熟门熟路地翻开比格阿哥的马蹄袖,去看他白色爪子上的血痕。即便是被处理过了,仍能看见几道血痕隐藏在白色毛发里。她闷声将比格阿哥的爪子包成粽子,让他的腕骨几乎都无法移动,更别提找地方刺血了。而比格阿哥沉默着纵容她做这些,末了才问道:   “嬷嬷不生气了吧?”   萨摩耶阿哥也顶着齐东珠的低气压凑了过来,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齐东珠的手臂。萨摩耶的粉白色耳朵又软又弹,划过手背的触感好得出奇,齐东珠没有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那软乎乎的毛耳朵,堆积起来的怒气散了大半。   “你们主意都这么大,我哪儿敢生气!”   齐东珠冷着脸说道,被一脸无辜的萨摩耶趁乱拱进了怀里。萨摩耶眨巴着他得天独厚的琥珀瞳,两只厚实的小白爪搭在齐东珠的膝盖上,暖烘烘沉甸甸的。   齐东珠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和两个幼崽温存起来,絮絮叨叨地将刺血被感染致病的风险讲了个遍,还反复强调了这种事像披麻戴孝一样,除了伤害自己,让亡者不安以外全无意义,助长这种风气的人眼界狭窄,不安好心。   因刺血抄经被康熙称赞了两回的比格阿哥在齐东珠身边乖巧点头,萨摩耶阿哥更是连声应和,两只孝顺崽像是全然听不见关于他们“眼界狭窄,不安好心”的皇阿玛被点名似的。   【??作者有话说】   养崽千日,用崽一时,到了该被崽崽们护着的时候了,各个幼崽(除了小狸花)准备就绪,为东珠荡平天下! 第117章 敌友   ◎“做都做了,做到一半前功尽弃算得什么?等皇阿玛亲临制止我继续刺血,这事儿才算是善了。”?◎   ——   又捱过了两日, 齐东珠等来了惠妃和卫双姐的消息,说是延禧宫收养八公主之事,被搁置不提了。   齐东珠心里泛起不安来, 寻了个机会前往卫双姐所在的永寿宫去见了她和惠妃,刚进门儿便见惠妃神色有异, 不似往常亲近, 反倒带了一丝斟酌和打量。   齐东珠虽然察觉,但心中压着事儿, 急迫地询问起来,让卫双姐搂着她好一阵安抚。惠妃坐在上首, 神色未动, 目光却是一直落在齐东珠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齐东珠道:   “如今你可还想出宫去?”   齐东珠不知她为何有此问, 还未等她回答, 便听双姐急道:   “东珠在外也有家业, 若是能走, 为何不走呢?”   她说完, 便用一双琥珀瞳看着齐东珠, 那双眼里有太多压抑的渴求,让齐东珠的心浸在了酸涩之中, 久久难以平静。她知道卫双姐是自己淋够了身不由己的苦雨, 生怕旁人与她一样遭这种不得自由的罪。   “我…”   齐东珠呐呐难言, 心里五味杂陈。她是可以出宫去的,惠妃能帮她, 哈士奇阿哥能帮她, 或许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也能。这些主子们都有自己的亲信, 安置齐东珠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信手拈来的事, 只要做得不扎眼,一切都会顺理成章的。   可是齐东珠答应了佟佳氏,要照顾好已经磕磕绊绊喵喵说话的小狸花公主。虽然齐东珠还是做不到像佟佳氏说的那样,成为小狸花的额捏,但是她是想照顾好她的,照顾好这个粘人乖巧,又有自己小脾气的小狸花儿,让她长成所有她亲生母亲想象过或是没有想象过的美好模样。   想要履行承诺,她就只能继续做奴婢——如果皇上真搁置了惠妃的提议,那便是不准备让八公主去延禧宫了,八公主作为嫡出的固伦公主,她可选的母妃人选并不太多,想来五成会去贵妃钮祜禄氏处,还有五成会去宜妃或德妃处。   无论是这其中的哪一位,齐东珠都并不熟悉,也会面临和她在宫中的依仗分离的情形。   寄人篱下,即便是能留在八公主身边儿,她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宫妃抚养皇后之女,是一定会尽心竭力,在公主身边儿安插自己的人手照料的。即便齐东珠是先皇后的心腹,未来八公主的事,还真轮不到她来做主。   说到底,她也只是伺候主子的奴婢而已。   她真的能照料好八公主吗?   就在她心思烦乱,呐呐难言之际,惠妃却不再看她,转而去看脸色不太好的卫双姐去了。她总是见不得卫双姐有半分委屈和难捱的,也知道出宫这事是卫双姐的逆鳞,心里只会埋怨自己说错了话儿,惹了卫双姐不快。   惠妃轻声细语地哄了卫双姐许久,又亲自将人扶到内室去,只给了齐东珠一个静候片刻的眼神儿。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惠妃独自一人走回了主殿。她将身边儿伺候的宫女都逐了出去,坐在齐东珠不远处看着她,也没有开口说话儿。   齐东珠即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惠妃今日古怪的态度。不过齐东珠心思单纯,不懂什么弯弯绕绕,也不会对惠妃设防,只问道:   “双姐她好些了吗?”   惠妃冷锋一样的目光直刺齐东珠眼底,像是想从其中找寻着什么,但也只迷失在一片澄澈之中。她轻轻“嗯”了一声,全作回答,语气和缓了些许,又恢复了往日的熟稔:   “今儿个是我失言了,知道这事儿是她的心结,不该当着她的面儿提,而该私下问你的。”   齐东珠听到双姐无碍,心中总算定了定神,开口道:   “我答应了佟皇后,要照顾八公主长大成人,我不能食言。况且双姐和小阿哥们还在宫中,我实在…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说得情真意切,却也掩盖不掉她神情之中的迷茫和惶恐。人越是有所牵绊,越是心生忧怖,对于齐东珠来说正是如此。   惠妃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指摘她作为一个奴婢,一个宫廷之中微不足道的下人反倒去担忧主子的古怪行径。只是声音平稳地指出事实:   “皇上驳了我养八公主的请求,便是对八公主抚养一事早有章程。不是那几个生育过的妃位,便是他有旁的打算。而我观其神色,后者可能性还大些,你心里可有数?”   惠妃虽然没有将话挑明,但几乎已经将意思喂到齐东珠嘴里了。她得知皇帝对齐东珠的心思后不是不惊讶,但那惊讶的情绪也很快就消弭掉了,毕竟她与齐东珠相处日久,那些曾经齐东珠“运气好”逃脱惩戒的际遇,肆意妄为的举动她还历历在目。   想来若是皇上有心,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皇上想纳妃,这并不是什么奇事。但奇就奇在纳的人是齐东珠这种性子的人,更奇在皇上认识齐东珠并非一日两日了,这事儿能拖到数年之后方才浮出水面,实在令人免不了猜忌其中蹊跷。   齐东珠于延禧宫有恩,惠妃这些年也竭心尽力地照拂齐东珠,可惠妃本身作为宫中资历最老,最有权势的嫔妃,心里难免会想多些。她倒不觉得齐东珠刻意隐瞒了本性,但若是齐东珠的立场改变,她必须先行确认齐东珠是敌是友。   不过今日一见,她看得清齐东珠眼里的迷茫和纠结,也看得清她对于卫双姐不变的善意,这对于惠妃来说也就够了。   “我心乱得很,娘娘…我刚入宫时也是孤身一人,彼时并不觉得如此忧虑,如今我在宫中有了照拂,反而更加难捱了,这又是为何呢?”   齐东珠其实心里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她当时只有她自己,而且刚刚在现代死过一回,在这陌生的宫廷之中没有什么活着的实感,身无牵挂,只有一条命而已。如今她身上却坠着三个放不下的幼崽,还有许多牵挂的人,心态早就今非昔比了。   她想要的太多了,而她能力却有限,到头来也只能忧虑。   惠妃是个面冷心热的,齐东珠这般萎靡可怜又坦诚的模样,她是受不住的,神色立刻变软了下来。她知道齐东珠是对入宫为妃无心了,在经过卫双姐的事后,惠妃对她们这样的人有了几分了解,叹息着将话儿挑明:   “你即便是只做奴婢,留在八公主身边儿,尚且要看皇上的意思。我今日问你是否想要出宫,是因为如今是你最好的机会了。我本没什么善心,但双姐她不同,我当年不懂她,硬逼着她侍君,生下八阿哥,如今她落成这副模样,全是我之过。”   齐东珠看着惠妃暗淡下来的眸子,知道她终究是想明白了。她爱的是卫双姐,是落在宫廷之中的一只毛绒绒的白雀,可她却将这亮色私藏,致鸟雀折翼。   齐东珠像往日一样安慰了惠妃几句,又与她说了些八阿哥的事儿,绝口不再提她自个儿的选择和命运。惠妃也不再提及,只是目光中难□□露出一丝悲悯,似乎是看懂了她的惶恐不安和举棋不定。   回到八公主的庭院时,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都还没有回景仁宫。萨摩耶阿哥贴心,若是到了下学的点儿还没有回到景仁宫,总是会差遣一个小太监提前回来,给齐东珠带个消息,让她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不至于担忧。   今儿来的小太监跟齐东珠说四阿哥和八阿哥去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请安,齐东珠也就放下心来,走进内殿抱起了又长大一圈的八公主。小狸花儿有个叫宝珠的名字,生得胖乎乎毛绒绒,一双猫眼明亮又澄澈,可人儿极了。   她开口也早,刚刚一岁的时候便整日咪咪个没完,可后来她母后生了大病,景仁宫上下开始魂不守舍,齐东珠照料她的时候也有些三心二意。   小孩儿本就敏感,更别提小狸花还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在齐东珠给她讲故事时变得魂不守舍,她便开始变得话少了。有时整日不会咪咪几次,似乎是知道照顾她的大人有旁的事烦心,不会将精力分给她了。   这只会让齐东珠更加心疼她。她知道小狸花公主的奶母奴婢恐怕不会敢逗小狸花公主说话儿,便时常叫萨摩耶幼崽去陪小狸花儿说话儿。这也是为什么小狸花儿公主后来在萨摩耶阿哥面前是最放松最敢闹的。   佟佳氏亡故后,即便是对未来充满忧虑,齐东珠还是竭心尽力地陪伴小狸花儿,终于让这个过分懂事的小公主变得开朗了一点儿。   陪小狸花儿玩了一会儿,齐东珠将吃滚了肚皮的小狸花儿抱到了外面,去景仁宫门口守着马上要回宫的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她往日不会这么做,但这些日子她心里太过不安了,晚一秒看到幼崽都很心焦。   *   在永和宫到景仁宫的路上,胤禛和胤禩一前一后走着,胤禩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   “四哥,你为何不与德母妃解释一二?只因为你放血抄经一事,太子就当着皇阿玛和其他兄弟的面儿说你有意做皇后嫡子,好歹毒的心思——这话儿已经传到德母妃耳朵里了,还不知道被传成了什么样子,你今日一句都不解释,让德母妃怎么想?她怕是会以为你不想做她的儿子——”   胤禩话儿还没说完,就被胤禛开口打断,噎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你怎知我无意做皇后嫡生?况且,背后非议储君之事,我说过你多少次,屡教不改。”   “你还说!德母妃今日脸色如此难看,你偏偏一句话都不解释,你还有理了?况且嬷嬷已经知道你刺血一事,你满口答应不再做,可你分明还在抄!”   胤禛嫌他吵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继续步履平稳地向前走:   “做都做了,做到一半前功尽弃算得什么?等皇阿玛亲临制止我继续刺血,这事儿才算是善了。”   胤禩也知道是这个理儿。这紫禁城里很多事儿讲究的并不是真相如何,而是呈现在皇帝和旁人眼中是什么光景。四阿哥刺血抄经之事已经传遍了宫廷,皇阿玛于佟皇后有愧,见儿子有此纯孝之举,自然不会阻挠,而是会大肆表彰。   可刺血一事终究是损害身体,四哥遭受的苦楚,皇阿玛心里也有数,届时等事情传开,定然会制止四哥行径,以表皇父慈爱,也算一段佳话了。待到那时收手,才是最合适的结果。 第118章 安置   ◎“皇上后宫佳丽如云,人人品行端正,气质上佳,皇上还嫌不足吗?”◎   ——   “那你也该同德母妃解释一二, 你并非有意让皇阿玛将你过继给佟母后。”   见胤禩不依不饶起来,胤禛脑仁儿都在突突跳动,见马上走到景仁宫门口了, 他放缓了脚步,回身瞪着胤禩:   “往日里在那群弟弟里称王称霸, 如今管到你哥头上来了?我还没跟你计较去嬷嬷身边儿乱说的事。我好容易把景仁宫上下奴婢笼络了, 就怕有人跑到嬷嬷跟前儿嚼舌根,偏你能耐!你这么能耐, 八妹和嬷嬷日后去哪儿你有章程?”   胤禛瞪人的时候,那双本就黝黑的眼眸看起来更加深不见底, 这双眸子放在一个十岁余的幼崽身上, 实在让人觉得有些邪性,也难怪在胤禛烦躁的这几日, 九弟十弟都不敢与之亲近。   哪怕胤禩生来就是个胆大的, 此刻也是硬撑着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可声音却已经被吓软了不少:   “惠母妃没能要到人, 我确实没有想到。可德母妃处还有几成把握, 就算再不济, 宜妃和温僖贵妃也不像是刻薄之人。况且…”   胤禩看了一眼胤禛的面色,小声说道:   “我与大哥和保泰都说过了, 大哥如今在外有几处宅子, 也有亲信, 保泰身后的裕亲王府也能替我们照看嬷嬷,她在宫中处处受制, 不如将她送出宫去, 日后我们出宫建府, 为她颐养天年。”   胤禛听闻, 停顿片刻,冷声道:   “她不会离开的。若是她想走,当初也不会去做你的乳母。”   胤禩咬了咬唇,心里也知道齐东珠放心不下他们。   可若是让他们看着养育自己的嬷嬷去别的宫中做奴婢,他们不仅是放心不下,更是难以接受齐东珠受制于人,日日要对旁人屈膝行礼。   “行了,”   胤禛看着胤禩白皙的脸上露出难色,习惯性地放软了声音。这种对于幼弟的照拂其实有违他的本性,让他更加烦躁,但是经年养成的习惯成了本能,让他没法儿抗拒:   “把脸上的神色收一收,这些事儿都不要跟她讲。若是实在没法子,我自会劝她出宫过活儿,八妹的事另讲,毕竟是佟母后唯一的孩子,皇阿玛不会不顾。”   眼看着胤禩收了神色,又露出他惯常做的那种无辜明媚的样子来,胤禛才收回了目光,继续向景仁宫走去。   等到了景仁宫里,齐东珠见两个幼崽都和往常别无二致,心情才微微好了些,又指使萨摩耶阿哥去陪他满床爬的狸花妹妹玩闹,自个儿坐下来,盯着比格阿哥悄无声息地往嘴里塞夜宵。   比格阿哥前些日子瘦得太快,齐东珠这几日非要看着他一日用五顿,过了晚膳还要睡前再添一次餐食才行,连带着萨摩耶阿哥这几日也是日日扶着椅背下桌,吃得直打嗝。   比格阿哥小时候很是贪食,可也没尝试过吃饱了硬塞的感觉,此刻都开始寻思起打着吃斋念佛的名头少吃一段时间的油水,但又想起齐东珠对于神佛之事莫名排斥的态度,想来佛祖的名头怕是也不管用。   比格抻了抻脖子,将浸泡在鲜甜牛乳里的芋头块儿咽了下去。蒸烂的芋头被牛乳和淡淡的果味儿浸得甜丝丝儿的,红豆给牛乳染了一点儿淡淡的红色,又香甜又让人觉得有食欲。比格阿哥虽然不如萨摩耶阿哥那么喜欢乳味儿,但也觉得这糖水味甘。   若不是在他吃饱后享用,便更好了。   比格艰难地刮干净碗底,暗中捧着毛绒绒的肚子,从椅子上溜了下来,正准备与齐东珠道别,便听到殿外传来尖锐的声响:   “皇上驾到——”   比格阿哥抖了抖耳朵,与和小狸花儿腻在榻上,伸出胖爪子让小狸花儿啃咬的萨摩耶阿哥对视一眼,彼此都蹙起眉来。   “嬷嬷,我和四哥去前殿参见皇阿玛了。”   说着,小萨摩耶就从榻上跳了下来,用两只小后爪蹬上鞋子。比格阿哥已经竖起了小尾巴,走到门口儿了。   可谁知苏培盛为小主子打开门,便见康熙的一身墨黑绣金纹的龙袍,立在殿外。   众人只得伏地行礼。比格阿哥心思重,暗中扫了一眼皇阿玛身后的仪仗,见那可谓是轻车简从。   若是为了刺血抄经一事,合该在尚书房说道。   萨摩耶阿哥也想不明白皇阿玛来此意欲何为。他是比四哥更亲近皇阿玛些,但说到底,除了太子以外,皇阿玛看重的儿子是年长的大哥和三哥,落到他们这些年幼些的阿哥们身上,就只算得上有些宠溺了。   他们往日看到皇阿玛的机会很少,除却在尚书房考校功课之时,也没有太多私下里的交集。他课业出众些,得了许多赏赐,四哥马术不精,课业也不算出众,更是与皇阿玛不算亲近。   谁知,今日康熙却是过问了他们的课业和在景仁宫的起居,难得问得细致,萨摩耶阿哥心中渐渐升起一点儿孺慕之情来,难得对高高在上的皇阿玛生出一点儿儿子对父亲的憧憬和亲近。   比格阿哥有问便答,面儿上适时露出对君父恩泽的感激,可那过犹不及,反倒显出几分刻意和虚假。康熙蹙了蹙眉,倒也没说什么,只道他孝悌之心已尽,莫要放血自损,免得让佟皇后的在天之灵不安。   比格阿哥谢恩,又要俯身叩拜,却让康熙蹙眉制止了。他令两位阿哥回宫休息,自个儿却还没有移驾的意思。   齐东珠从始至终并未抬起头来,直到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离去,她才感受到萨摩耶阿哥有些忧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门边儿一闪而逝。   内殿少了两个小主子,狸花公主又昏昏欲睡,纯粹是因为齐东珠还没给她讲睡前故事,才撑到现在,半睁着朦胧的猫猫眼,用小爪子勾着齐东珠的手。齐东珠飞快地瞄了一眼康熙,将小狸花的小爪子拂掉,拍了拍她的小肚皮,让小狸花儿在几息之内睡了过去。   小狸花儿的奶母欲言又止,并不想让自家小主子错过与皇帝亲近的机会,故而想暗中摇醒小主子,可康熙却起身,无声地看了会儿酣然入梦的女儿,吩咐奶母道:   “公主累了,将她抱下去。”   那奶母得了皇令,连忙抱着公主出去。连带着殿内侍从也不知得了什么指令,很快散了大半,齐东珠慢半拍,等她意识到该抬脚走了的时候,却听到康熙突然开口:   “纳兰东珠。”   齐东珠脖颈儿上的寒毛竖了起来,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对康熙福了福。她此刻并不想面对康熙,经过佟佳氏与她说的那番话之后,她更是觉得万分尴尬,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   “坐。”   齐东珠眼角抽了抽,就近坐在了方才小狸花休息的小榻上,僵着脖颈儿一动不动。   殿门是半敞的,夜风刮进来,多少给齐东珠透了透气儿。   “表妹生前跟朕讨了一个恩典,此事你可知晓?”   齐东珠倏尔抬眼,看向康熙,见他一双凤目幽深,脸上没露出什么神色,便轻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   康熙轻轻颔首,半合起眸子,片刻又睁开眼,目光毫无遮蔽地落在齐东珠身上:   “她求朕好生安置你。若是你不愿留于宫中,便让你不必计较照顾八公主的誓言。”   齐东珠心神大恸。她抬手,用颤抖的手指盖住了眼睑。她如何看不出佟佳氏的用心良苦,看到佟佳氏对她的尊重和保护。她亏欠佟佳氏太多了。   “我意欲留于宫中,照料八公主,还请皇上成全。”   “唔。”   康熙站起身来,在齐东珠身前踱步。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在皇帝起身的时候站起身来弯腰随侍或者跪伏在地了,可齐东珠仍然坐在那儿,半盖着眼眸,企图将眼角半凝不凝的泪憋回去。   “这宫中的妃嫔,一个个待你倒是情深意重。表妹在弥留之际还惦念着你的去处,惠妃明知朕有意纳你入宫,还没有半分章程,这是准备抗旨护着你?”   齐东珠眼角的泪珠子被吓了出来,啪嗒砸在了她的掌心里。她从旁人口中听到几次康熙意欲纳她入宫的话儿,但却并没有什么实感。康熙对她什么态度她是看得到的,自觉其中没有半分欲望和旖旎的心思,她只觉得康熙是想要拿她的特别之处寻乐子。   “为什么?”   她几乎有些愣愣地问,秉性里较真儿的部分占了上风,声音里满是困惑:   “皇上后宫佳丽如云,人人品行端正,气质上佳,皇上还嫌不足吗?”   康熙停住脚步,紧紧蹙眉,回身盯着她,说道:   “你和她们如何一样?”   纳兰东珠自然是不同的。她太不讨喜,太过固执,没有半点儿心思,空有一副美貌却邋里邋遢。她的缺点数不胜数,不端庄、不聪明、不体面、不温柔,她在这后宫之中像是一盒珍珠里混进了一颗鹅卵石,分外的惹眼,分外的突兀。   可偏偏就是这颗卵石,硌在康熙心口硌了十年。   比她聪明的没她固执,比她漂亮的没她纯质,比她柔顺的没她动人。她确实没有心,可流露出的一点儿迷思般的柔软就能让人念念不忘。   康熙开始时是不屑的,即便是他隐约知道自己想要纳兰东珠,可也止步于此。他是一国之君,想要得到他垂青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他不屑于在男女之事上强迫于人。   曹寅起了心思,他头一回儿生出幽怨,在看到那簪子的时候行事出格,贻笑大方。可他并没有做什么,一方面他莫名笃信纳兰东珠不会嫁与曹寅,另一方面觉得如果嫁与曹寅,纳兰东珠便会南下,彻底将那块儿硌人的卵石移除了。   他给过她很多机会,纵容她在这宫中偏安一隅,即便是与旁人格格不入,也没有受到半点儿苛责。可是她偏不走。   康熙沉沉的目光让齐东珠更觉得颤栗,康熙的话儿落在她耳中变成了“你自然不配与其他妃子相提并论”的意思。她倒不觉得这是什么羞辱,因为她确实不想和其他嫔妃攀比。   但这不代表她对于康熙有意的羞辱心里没有火气。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辽知道辽感情线过于拖沓了dbq…我是想让康熙把九子夺嫡的成员凑齐了,日后好群魔乱舞(。   这就在狂赶进度了,走个大剧情就入宫。由太子殿下做一个剧情小推手   女主入宫直接封妃,就在景仁宫根据地不搬家了! 第119章 诱惑   ◎她几乎就被说动了,想要摇摇尾巴,眼巴巴地问一句“那皇上能给我什么?”,可话到嘴边儿了,说出口的却是“那要我用什么来换?”◎   ——   “若是寻乐子, 皇上并非一定要将我纳入后宫。”   齐东珠实事求是道。对于皇帝来说,她们这些奴婢的命并不金贵,是可以随意摆弄的。没必要大费周章地收入后宫摆弄, 让彼此都觉得恶心。   “乐子?”   康熙气笑了,暗中磨了磨牙齿。他不觉得齐东珠配被称为一种乐子, 反倒是一种磨练他忍耐力、使人烦躁的病灶。他没办法拔除她, 只是想一想摆脱她的念头,都让他觉得即将发病, 才出此下策,做出这种迫人之事。   但他还是要脸面的, 纳兰东珠这种态度已经让他觉得颜面扫地, 再多怕是不能明言了。   “表妹曾与朕明言,若你肯入宫, 便将景仁宫封给你, 允你成为八公主的额捏。景仁宫紫气萦绕, 是风水绝佳的宫殿, 朕曾与皇兄居于此处。”   若是只寻乐子, 用得着大费周章做到如此地步吗?康熙盯着纳兰东珠还有些湿漉漉的眼睛, 心莫名敲上了胸腔,又泛起了痒。   他总是会在辗转反侧的夜里想起这双眼。   而显然, 齐东珠并没有明白他的这些别扭的隐喻, 而是蹙起眉, 说道:   “我只做八公主的姑姑,也能完成娘娘所托, 照料八公主长大。”   她油盐不进的模样令康熙一阵咬牙, 但却没兴起半点儿用皇帝权势压迫齐东珠, 令她改换说辞服软的念头。   他已经知道了, 那样做并不会让他得偿所愿。   康熙在地上踱了两圈,像是在寻找她的破绽,等他再次停顿在齐东珠身前,借着灯光落下的阴影,将她笼罩在身下。   “朕以前并不懂你想要什么,以为你是无欲无求的圣人,或是胆大包天的狂徒。曹寅也不懂,所以直到他离开京畿,也得不到你的半分青眼。”   齐东珠因他这突兀转开的话题而感到疑惑,她蹙眉抬起眼,看向康熙半掩在阴影中的面庞。   他并不算年轻了,但常年身居高位,保养极好,皮肤细腻,不留鬓须。相比二十冒头的青年人,他的眼底带着岁月沉淀出的深沉,凤目晶亮,在灯火微弱的照耀下闪烁着光。   “我自然也有想要的东西。至于我与曹大人之间,则是我无心男女之事,未曾尽心,不愿牵扯。”   “是吗?”   康熙的声音带着一点儿细微的气音,像是一点儿未曾宣之于口的轻嘲,让齐东珠莫名心头火起。她本就对皇帝没有什么心理上的敬畏可言,又久日受到佟佳氏等人的纵容,不光是心理上对于主奴之别不屑一顾,便是面儿上的功夫也越发敷衍起来。   她开始暴露本性,哪怕是在一国之君面前,也能因为被冒犯而涌起怒火。   “人生在世,并非只有人伦之事,绵延子嗣。就像皇上没必要因为一时寻乐,将我这等人纳入后宫,届时两厢不愿,贻笑大方。皇上若说我之所愿,无非照料好友亲朋,完成先皇后的嘱托,看着八公主长大成人。如此浅显,何人看不出呢?”   齐东珠语气不好,一双眼却在康熙投下的阴影之中亮得惊人。她那双眼带着一种古怪的热度,几乎顷刻间让康熙血沸,却还能柔化他出口的言语:   “你真想止步于此?”   他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胸腔之中发出的细微嗡鸣,只在一站一坐的二人之间流转。齐东珠这会儿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过分了,而她的小腿肚贴上了床塌下缘,除了躺倒在床上,几乎退无可退。   她不觉得恐惧或是暧昧,但确实因为康熙过分高大的身形和透过空气传来的若有似无的热度而烦躁。   “东珠,若是你仅仅想做四阿哥身边儿一个安分的乳母,如今绝不会是这样一副光景。你献牛痘法,救八阿哥,救京畿百姓,照拂宫中之人。”   他再次压低了身形,暖帽之中有发尾垂下来,带起一阵龙涎香诡秘的气味儿,让齐东珠的神志微微一晃。   “你想要更多,而这些朕可以给你。”   他胸腔中的嗡鸣诡异地随着他散发出来的龙涎香震动了齐东珠的胸膛,她的神志模糊一瞬,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可很快,康熙肩头金线折射出的一丝灯光映入了她的眼睛,让她回过神儿来。   “我做那些事,只因为我力所能及。人有力所能及,亦有力所不及,凡人还妄想得到成仙呢,我辈并非何事都可以肖想。”   齐东珠转开视线,略有不适地躲过撞入自己视线之中的康熙的脸。她第一次离这么近看一个男人的脸,即便那张脸尚有几分姿色,但抵不过她对于封建皇帝天生的恶感。   可距离这么近,她即便是移开视线,余光也能精确地描摹康熙眼尾细微的纹路。他天生凤目,眉目深邃,本来看上去十分凌厉,可当离得近了,便能发现他睫毛很浓密,下眼睫蜷曲着堆成簇簇,在他均匀的麦色皮肤上落下一抹重色。他身上并不刺鼻却有些诡秘的香气扑面而来,让齐东珠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快。憋气到了极点,齐东珠反而放开了吸入两口暖热的空气,眸子再度清明起来。   她带着大学时候入党宣誓的坚定,让摇摆的目光平定下来,半点儿不愿露怯。封建的奢靡就如同资本的糖衣,都是迷惑视线的敌人,不可轻忽,不可胆怯。   齐东珠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在心里哄了哄自己,平复了因为失去私人空间而骤然失控的心跳。   “你可以做更多,不是吗?”   康熙喑哑磁性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齐东珠呼出一口气,盯着康熙下巴看,似乎想从他刮得平整干净的下颌上找到一根胡茬。   “朕知你城外开了善堂,养着妇孺孩童。你可以做更多,惠妃她们给不了的,朕可以给你。你真当这些年你在宫中肆意妄为,朕不知晓吗?你并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你所思所求,曹寅不懂,即便他懂,他也给不了你,而朕则不同——”   康熙说着,微微退开了些,让烛火的微光再次落入二人之间,给了齐东珠大口喘息的空间。她喘着气,猛然发现自己的目光和康熙的搅在一起,从他的凤目之中看到自己半个燃起微光的眸子。   她认出了那种东西,是被挑起的欲望。   齐东珠不是圣人,她当然想要更多。她想要照顾好她的幼崽们,免于他们未来的苦楚和灾祸,让他们变成更好的人。她想要救更多的民众于水火,让人间少些惨剧和野蛮。她想要帮助卫双姐,想要让她重新开怀,去寻找自己的自由。她想要在这个黑暗野蛮的时代里寻求一点儿人性的光亮,即便找不到,她也愿意焚烧自己,换一抹星辉。   她想要很多。她只是力所不及,得不到罢了。齐东珠这个人说来也可悲,从小即便与亲生父母关系都不算和睦,除了生活费,她没从父母那儿得到什么像样的,可以拿来炫耀的东西。   长大成人后也是如此。她终日与小动物为伴,只因她心知肚明,小动物才是她最有可能得到温暖的地方。至于同类间的温度,她并不敢奢望。被亲人背弃的滋味儿太过刻骨铭心,她不愿再经历一次。   这也是为什么,当齐东珠落入了这个她万分抵触的朝代,这个黑暗得透不出光的地方时,哪怕是卫双姐一个真心的朋友,比格胖崽一个爱她的幼崽,都能牵制住她的全部神志,让她甘愿自囚于她百般排斥的皇宫,哪怕以奴婢的身份也要陪伴在他们身边儿。   像齐东珠这样的人,是不会为自己主动争取什么的。她向来只敢拿别人送到她面前的东西,无论那些东西是旧的还是破的,也不会去奢望太遥不可及的事物。她早就学乖了。   在今日之前,她当真是觉得自己欲求淡薄。到了她眼前的事儿,她能做的便做了,只求无愧于心。若是她看不到或者够不着的事儿,她也只能一边折磨自己,一边眼睁睁地看着。   她几乎就被说动了,想要摇摇尾巴,眼巴巴地问一句“那皇上能给我什么?”,可话到嘴边儿了,说出口的却是“那要我用什么来换?”   康熙眼眸一沉,那几乎就是一个未成形的恼羞成怒了。他自降身份,百般引诱,这女人还是半点儿都不为所动,简直岂有此理。   她怎么就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乐子能让一国之君折身低语,做这种循循善诱的姿态。   可这已经是康熙最接近她内核的一次了,蛰伏已久的草原狼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猎物,他盯着她眉眼中仍然澄澈的眸光,只盼那微不可查的欲望之火能燃得快些。   “你想要的很多,比庸人所求的功名利禄,要稀奇的多,”   康熙没有回答齐东珠的话儿,而是直起身来,蔓延着龙涎香的阴影再次笼罩住了齐东珠:   “你想救人,你想渡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你都想帮,但是奴婢救不了奴婢,也救不了主子,你唯有成为朕的妃子,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这些皇族之人作威作福惯了,话中当真带着一种天然的笃定,几乎让齐东珠觉得那就是无法动摇的真理。但齐东珠毕竟在现代活过一次,现代互联网发达得很,什么pua话术她没见过,迟疑片刻,还是精准捕捉了他话中的漏洞。   妃子有什么权力?被几个奴婢当作珍稀动物侍奉的权力,还是伺候皇帝主子的权力?亦或是永生永世被困在紫禁城里的权力?   归附于男人,归附于帝王,本就是剥夺了自己最后做人的权力,从此要么对同类同室操戈,要么成为无法飞翔的金丝雀。   当然,女人通过男人得到的权力虽然不纯粹,但权力本身并不打折扣。惠妃便是如此,若是妃子做得好,也能拥有可观的体面和威势。可齐东珠却并不觉得自己有那种本事。   有些妃子带旺全族,有些妃子能诛连九族。齐东珠很有自知之明,自认是后者,她虽然对纳兰东珠的家族没有什么太多的情感,但也记得兄嫂对她的好,做不出这种“孝顺”举动。 第120章 私藏   ◎她不愿,那便再等等,左右在懵懂和迟疑中已经耽搁多年,不差一时半会儿了。◎   ——   “我想要的皇上都懂, 那皇上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齐东珠仰着脸,眨着一双鹿眼看着康熙,澄澈的眸光如同湖水, 湮灭了所有躁动的野望,只留下浮动于湖面的微光, 拱卫着湖中生灵生生不息。   康熙胸腔之中泛起涩麻, 陌生的不甘再度袭击了他。他坐拥天下,极擅制衡, 将朝堂做棋盘。他并不记得不甘是什么滋味儿了,或许年幼时被外祖母收养, 生长于市井泥淖中时会有时受挫, 但那些记忆太过渺远,早就被生杀予夺的权势所遮盖了。   康熙的嘴唇微微抽动, 他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富有四海, 但绝不会找到第二个纳兰东珠这样纯粹的人了。   他想将她私藏, 但又不想将她扼死。   “朕要什么, 你日后便知晓了。”康熙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到了此刻, 他秉性中冷酷精明的部分占了上风, 摆脱了面对纳兰东珠时的不知所措,已经学会拿捏纳兰东珠的心思, 果然见她听了这话儿后蹙起眉头, 微微歪了一下脑袋, 不解地看着他,满目都是困惑。   康熙心中泛起细微的骚动。他心道纳兰东珠却是出人意表, 顽石一块儿, 但她并不是没有软肋。只要洞悉她所求, 拿捏摆布她就变得手到擒来。   她像是一个山林之中心生的精怪, 心有执念却懵懂无知,一双鹿眸澄澈如水。但只要将她的野望和欲念勾动起来,那她便会无处可去。   “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也不擅长打理我的外表,恐怕难以让皇上开怀,还请皇上三思。我对皇上确有所求,若皇上能应允,我自然感念皇上恩德,若是…”   齐东珠咬了咬唇,心下有些烦乱。康熙意味不明的话儿和他身上源源不断的龙涎香都在扰动着她的神志,让她时不时心生恍惚。   “若是朕不允呢?”   康熙好整以暇道,落下的目光刚好见齐东珠扁了扁嘴,双唇之间挤出半颗红润的唇珠来。   齐东珠手指蜷缩起来,仿佛想要留住狸花公主方才在她指尖儿留下的触感。她不敢去想与小狸花儿分离的情形,眼里又泛起了潮红,这让她迅速垂下了眼眸,只给康熙留下一个倔强的发旋。   “凡事都在皇上一念之间。”   “先前你倒还知道说几句恭维之词,你心有所求,不应该有所表现吗?”   齐东珠愣愣地再度抬起眼来,正赶上康熙后半句更为意有所指地话儿:   “你知道朕想要什么。”   齐东珠心想,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脑子里一片嘈杂,轻轻晃了晃脑袋,竟准备同康熙讲讲道理:   “有些事不能成为交易,皇上莫要为难于我。即便心意向善,可为了达成目的为恶,违背本心,那也愧对自己。”   康熙懒得同她计较将“讨好君主”等同于“为恶”的忤逆之言,只冷声道:   “难不成以往你之叛逆行径,少了朕在其中推波助澜?彼时不见你懈怠央求,谄媚君王。而今却看着朕对你百般宽容,竟想要空手套白狼了?你不愧对本心,怎不觉得你如此行径,愧对朕之善心?”   道理讲不通了,齐东珠瞪起一双鹿眼,双颊因为憋气而微微泛红。她怎就想不通康熙为何脸皮如此之厚,明明他们权力如此不对等,他竟也好意思在一些微末小事上讨要下位之人的报酬,还要得如此理所当然!   可就在齐东珠绞尽脑汁想与他说道说道时,康熙突然附身下来,一双凤目因为她眼中灼烧的怒气而闪着光芒,薄唇勾起一丝笑意。齐东珠被他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后颈。   虽然隔着层层衣物,但是那手却恰好落在了后颈这种要命的位置,掌心渗入的温度让齐东珠立刻打了一个冷颤,寒毛全都起立,只觉得一阵诡异的热流从被抓握住的后颈直接流窜下来,让她的四肢都升起热度。   “朕说了,朕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最想要的,就是你的手干干净净的,比起高高在上的圣人,你更想做泥草堆砌的菩萨,你想要朕手里的权力,以此接济天下,反哺万民,可你又不想亲手来握这权柄,觉得那脏了你的手,是也不是?”   齐东珠浑身僵硬,扑面而来的龙涎香再度让她喘不上气,康熙磁性的声音像是一把套索,仅仅缠绕住了她的血肉,让她挣脱不得,只能被迫睁大双眼,听着这些莫名的话儿,心神都因此而颤抖:   “我不是——”   “你怕什么?”   康熙不给她说完话儿的机会,他的凤目在黑暗之中格外灼亮,几乎让齐东珠的心脏跳出了胸腔。   “朕富有四海,不吝啬给你一点儿权柄,你可以用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是你敢拿么?”   “我不是嫌它脏,”齐东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不知道自己面儿上被戳穿的惶恐几乎可以破茧而出了。她从不知道康熙会有这样的洞察力,几乎顷刻间戳穿了她的包裹在平庸和拘谨之下的恐惧和胆怯。   是的,齐东珠的善良和宽容不是没有止境的。她不是一个圣人,最多只是一个纸壳做成的假面,远远做不到为了旁人零落成泥。   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并不是她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而无能为力,而是被这个时代所侵蚀和同化。   说来也可笑,大清的中央集权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权力几乎集中于一人。旗人看似风头无两,盘踞京畿,压迫汉人,但他们却有宗室无诏不得出京的严令,这让马上得来的霸权成了拔了牙的老虎,绝无可能复制祖先的荣光。   而无论是做奴才,臣子,还是宗亲,唯有一点是不变的,那便是他们的命运都全然掌握在皇帝一人的手里。在集权做到极致的封建王朝,前朝臣子和后宫嫔妃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他们只有一种功效,便是讨皇帝欢心。   皇权之下,皆为奴才。但这也让复杂的争权夺势变得简单明了起来,想要掌握权力的第一步,便是走进皇上眼里。   齐东珠自知莫名其妙地做到了这点,或许是她的不守规矩和出人意表过于惹眼了,很难不被封建时期疑神疑鬼的上位者所堤防。她已经在懵懂之中摸到改变命运的钥匙了,只要她尝试着旋转手中的钥匙,便可能通过康熙,带来更多改变。   可她不敢,她恐惧在旋转钥匙的那一刻,她已经变成了这个肮脏时代的剪影之一。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变得高高在上,像踩着淤泥一样踩着旁人的骨肉,还觉得理所应当。   “朕以前觉得你愚笨,但从不觉得你是个懦夫,”   康熙收了唇角的笑,目光紧紧锁住齐东珠的惊惶失措,嘴角却一点一点儿撇了下来,棱角锋利的面容平白显得有些孩子气:   “难不成朕看走眼了?”   齐东珠本就心绪不平,本性毕露,又听他三言两语之中全是意味深长的嘲讽,又急又气,眼都有些发红了。她并不聪明,嘴巴自然也笨拙,一时之间只能呼哧呼哧喘气,被气得红润的嘴唇嘟出来,无辜又委屈,让康熙心口灼热,半点儿都移不开视线。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过分。到了如今的光景,他深知纳兰东珠绝对不会主动贴上来,知机识趣地奉上他想要的一切。她没有这种心思,更没有这种智慧,他只能出言拿捏。   “我没有!”   齐东珠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上手去推康熙的双肩,想让他离自己远些,柔软的掌心贴上了紧实的肌肉上,被那硬度唤醒了一点儿点儿神志。   真的打不过。   康熙从善如流地直起身来,放下了握着齐东珠后颈的手,甚至后退半步,让齐东珠得以笨手笨脚地从榻上爬起来,站在他面前。   可起身后齐东珠才发现,因为身量的缘故,她就算站起来也会被笼罩在康熙的阴影里,但挺直的脊梁多少给了齐东珠一点儿底气,使她勉强抽了抽酸涩的鼻头,励志于将被戳穿的泪花儿憋回去:   “我没有恐惧。”   当然是谎言,她已经吓哭了。康熙漫不经心地想,目光几乎黏在齐东珠那双朦胧的鹿眼里迸发出的源源不断的生机里。那种横冲直撞,生涩笨拙的灵动毫不费力地牵扯住他的神志,让他几乎迷失其中。   “这就是…不正当的,况且皇上嘴上允诺,如何算数。月有阴晴圆圈,人又何尝不是,君心难测,保不齐我今日的痴心妄想,就是我明日的石碑黄土了。”   齐东珠说着,一双鹿瞳更加灼烧起来,像是摇曳坠落的星子。康熙不明白,琼枝玉叶他见过多少,顾盼生辉也不算稀奇,可他没见过这样一双越看越难以自拔的眼眸,一个从不会空洞和虚伪的魂魄。   “所以,你连试都不敢试?想都不敢想?这可不像你,纳兰东珠。你可以以你力不能及做借口,但朕如今给了你允诺,若是来日你有心无力,那便是你今日胆怯所致,你难道不会心生愧疚?”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唾手可得的星子,可却很快落下了。他想私有纳兰东珠,但不想让她熄灭,更不屑强迫。   她不愿,那便再等等,左右在懵懂和迟疑中已经耽搁多年,不差一时半会儿了。   齐东珠没有留意康熙变换的神色,只觉得被激得银牙咬碎一口,半晌回不过神儿来,等康熙转身走到门边儿了,那句“怎么不敢”也没能从嘴里吐出来,反倒是泄了气,坐在榻上捂住了脸,沉默许久。   “朕给你时间。”   门扉大敞时,康熙的话儿随着夜风吹进了齐东珠的耳朵,让她再度打了个无声的激灵。 第121章 流言   ◎“四哥,嬷嬷性子跳脱,不适合留于宫廷。”◎   ——   齐东珠在殿内坐了半晌, 没敢回狸花儿公主的寝殿去陪小猫咪睡觉。狸花儿公主敏锐,齐东珠怕自己嘈杂的心声扰乱了小公主的睡眠。   可她没想到,在康熙移驾后, 萨摩耶阿哥却摸了过来,神色凝重, 面儿上不带半点儿笑意。这对于小萨摩耶来说是很罕见的, 若是往日,齐东珠定然追根究底, 生怕自己家养的微笑天使出了什么差错,可这会儿她却心事重重, 只听萨摩耶阿哥与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儿, 就催他快去歇息,明日还要进学呢。   她自始至终也没有发现, 萨摩耶阿哥并未询问她康熙在殿内与她说了什么。   胤禩不问, 自然是因为胤禩不仅知道了大概, 还因此和胤禛吵了一架, 此刻正心神不宁着。   他和胤禛紧张齐东珠, 又心知齐东珠规矩不佳, 怕她得罪皇阿玛,被迫跪安后发现皇阿玛不曾移驾别处, 齐东珠也不曾走出内殿, 自然惴惴不安。   胤禛倒是面儿上端得住, 胤禩却是个急性子,张望一会儿后, 便叫闫进他们提了几个暖手炉和热茶, 笑眯眯地走向了康熙侍立在门口的近侍。   他是皇子, 即便侍卫不许他靠近, 也不会说重话儿。胤禩自然也不为难于他们,只是对着梁九功满脸堆笑,亲手奉上了一个手炉,温言说道梁公公值守辛苦,这手炉借与公公,切莫被寒风侵了骨头。   他生得唇红齿白,弯眉笑眼,又是个八九岁的小童,话语温和体贴,进退得当,梁九功自然不会与他难堪。不多时便弯了腰,仔仔细细与他讲话儿。胤禩有这种本事,能让任何与他攀谈之人都觉得宾至如归,如沐春风,半点儿皇子架子都没有,半晌才步入正题。   他跟梁九功谈起了齐东珠。   这当然就是他原本的目的。梁九功是皇阿玛亲近之人,他处自然有胤禩这些小皇子不知道的消息。胤禩紧紧盯着梁九功的面色,果不其然见梁九功在提及齐东珠时,神色有一丝细微的变化,即便那很快被遮掩过去,胤禩还是明白皇阿玛举动果真和齐东珠有关。   这让他觉得不安,在梁九功几次岔开话题后,又变着法儿的将话题引到八公主、佟后和齐东珠身上。他倒还没学会以势压人,但以他的身份,本就不需要说些不体面的话儿去胁迫旁人,他的身份天然就是让旁人卑躬屈膝的利器。   果不其然,梁九功时不时朝内殿张望,面儿上渗出了一点儿汗渍,半晌后无可奈何道:   “八阿哥别为难杂家了。纳兰姑姑与皇上是旧交,彼时您还没出生呢。您就放一百个心,景仁宫有两位阿哥,又有纳兰氏和皇上的照拂,败落不了!”   这话儿给胤禩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滋味儿来,让他细细与梁九功话别后,留闫进在殿外观望,独自领着下人先去寻了胤禛。   胤禛听了他转述的话儿,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颔首,说了句“难怪”,便继续握笔去写字。他的字越发精进,一手草书也写得笔意风流,大气磅礴,和胤禩那手对不齐的狗爬字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得想法子把嬷嬷送出宫去。”   胤禩心里急躁,在胤禛这儿灌了几口茶水也坐不住,就要往外走,被胤禛一句话儿喝住了:   “坐下把茶水喝完。嬷嬷惯得你越发没规矩。”   兄长所令,莫敢不从。胤禩即便心中不愿,却还是落了座,将手中温凉的茶水重新喝过。   “茶水半凉,叫苏培盛进来给你添杯热的。”   门口的苏培盛弓腰进来,重新上了一杯热茶,胤禩接过来,盯着手中的茶盏,心中有些火气,却也只是在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时弄出了比往日大点儿的声响。   在胤禛这儿,他还不敢作乱。即便他这会儿明白,胤禛对于嬷嬷入宫之事恐怕和自己立场并不相同。   “四哥,嬷嬷性子跳脱,不适合留于宫廷。”   胤禛神色不动,并未反驳,平稳地落下了最后一笔,书成了一幅字:   “如果嬷嬷是皇阿玛为八妹寻的归处,那至少是个妃位,留于景仁宫,日后你我大可照拂。皇阿玛顾念旧情,即便是日后无宠,也绝不会薄待。”   “可她若想入宫,也不至于拖到此刻。”   胤禩心中不服,捏紧了手中温热的茶杯,嘴唇抿紧,有什么话儿几乎要冲口而出,又重新被他咽了回去。   胤禛从书桌旁走开,坐在了他的对面,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胤禩到底年幼些,对胤禛又并不设防,不多时耷拉下眼睫,颤声说:   “我额捏她都…嬷嬷不能是那样子。”   “那是因为良额捏无宠。”   胤禛冷冷道。他和胤禩又一同长大,往日里对胤禩的母亲也口称额捏,除却良嫔和他母妃的关系好之外,还有便是良嫔对他也是体贴关怀,态度如同对待亲生孩子。   “这便与嬷嬷不同。嬷嬷二嫁之身,若是入宫,定然是皇阿玛下定决心,入宫是身负君恩,自然与选秀得来的妃子不同。况且嬷嬷为了八妹不愿离宫,难不成真要让她去别宫做奴婢?这本就是最好的安排,日后嬷嬷若是做了母妃,我们侍奉尽孝也名正言顺。你莫要耽搁嬷嬷前程。”   “可她不愿意!”   胤禩犯了倔性,从梨花木椅上跳了下来,闷头往外走。胤禛皱起眉,为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发了火儿,将手中的茶盏掷于地面,发出好大一声响儿,让胤禩的脚步微微停顿。   “你今儿个出了这门儿,惹了祸事别指望我给你兜底儿。”   胤禩攥了攥手指,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儿,辫子下垂的红色绦子在夜风里划出一个弧度来。刺得胤禛连连吐出几口气,方才把火儿压下来。   苏培盛深知主子的脾性,知道他其实也是个脾气暴烈的主儿,这些年不仅在皇上宫妃面前藏,即便是私下独处,也渐渐将本性压抑起来。让他失态的事儿日渐减少,这八阿哥偏偏能占一半儿去。   也真是被迫共处的冤家,偏生自家主子年岁长些,处处都要照管着隔壁那位,这些年吃了不少气。   “他真是翅膀硬了,脾气也涨了,我看是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他想去找谁帮他?胤褆,胤禟还是胤?那个废物——”   “哎,哎,主子,这可不兴说嘞!”   苏培盛苦着脸。重新给胤禛添了茶水。胤禛也知道自己话儿过了,老十确实驽钝不堪,但作为兄长,出言贬损还是过了,即便心里当真这么想。   “盯紧了他,甭让他惹出祸来。嫔妃入宫是皇阿玛安排,哪儿能轮得到皇子置喙?旁人都知道的道理,偏他别扭。”   “是。”   涉及皇上,苏培盛不敢再插话儿,只闷头退了下去,给下边儿的小太监递了信儿,让他们盯紧隔壁那位小主子。   这些年,他们家主子照管八阿哥,那是真的事无巨细,从贴身侍从到库房钱财,大小事物无不过问。便是给各个长辈的年礼,兄弟之间的往来,都是他们主子在备礼单,什么活儿都做了,反倒养得隔壁八阿哥镇日里亲近别的兄弟和宗室子弟,遇事儿也不肯听话儿了。   苏培盛是真为自家主子叫屈,却也全然不去想四阿哥在八阿哥院子里上下都安插人手,事事过问的行径若是放在旁人头上,多令人难以忍受。   *   胤禩心里压着事儿,次日便去同九弟和保泰商议,又准备隔日去射箭场上寻大哥,便也没留意胤礽看向他时阴翳的面色。   景仁宫——   胤礽的目光扫过景仁宫的侍从,唇角勾起一点儿似笑非笑的弧度,冷冷转开了眼。   这些时日里,朝堂上动荡不断。江南道御史郭琇上表参了靳辅和户部尚书佛伦,致使佛伦降职,靳辅革职查办。   靳辅是明珠一党,而参奏他的江南道御史郭琇,则是索额图一党。两党相争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而这次,康熙是准备顺应索额图一党的心意,一举查办明珠了。   这本是索额图和胤礽乐见其成的,可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自然不会因为一时潮涨潮落而心绪难平。明珠倾颓之势,昭示着康熙的制衡之术开始有所偏移,索额图效忠皇帝多年,对康熙的手段知之甚详,怎会不懂康熙绝无可能放纵索党一家独大。   可身在局中,有时只能顺势而为。胤礽策马,射出一只正中靶心的箭,又慢慢驱马小跑起来。   久经马背的人都知道,这马急跑起来的时候其实并不算颠簸,小跑的时候反而能颠散了骨头架子。胤礽心里想着朝中的事儿,不经心被马背颠了几次,金玉做成的马鞍边缘隔着衣物划了他的皮肉,他面儿上不显,眼神却更冷了几分,转眼就见胤禩策马从他不远处跑过。   朝堂之上,弹劾靳辅者与靳辅当庭对峙。按照胤礽原本的猜测,靳辅本是众矢之的,得罪太多治河官员,处处被人落井下石,这场辩解本应是走个过场。即便他治河有方,但那又如何?于成龙之辈就算不如他,也不是不可用。   可谁知,皇阿玛愣是将处置他的折子留中不发,还诏皇子前来问其看法。老三老四老五循规蹈矩不说,老八偏要为靳辅说话儿,说其治河有方,多年来功绩累累,又说儿臣虽不懂治河,但却知道功臣不可辜负云云。   如此不知所谓,偏生皇阿玛赏了他。思及此处,胤礽又是一阵火气翻腾。佟家的女人死了,老四在明面儿上作事母至孝之态,皇阿玛大加赞赏,本就让胤礽浑身不适。他身为太子,比旁人更知道自己这独一无二的地位究竟来源自什么。那是子凭母贵,是他未曾谋面的皇额捏的皇后尊荣。   而今胤禛区区嫔妃之子,却反复以皇后养子自居,就是触及了胤礽的逆鳞。虽说皇阿玛单独与他说过,不会将任何皇子过继给佟佳氏,但这只让胤礽更觉羞辱,只因自己的念头被皇阿玛尽数洞察了。   而他对景仁宫生出的芥蒂,还远不止如此。   景仁宫里那个婢女,昨日与皇阿玛共处一室,上久不出。而后传到毓庆宫的消息便是上甚喜,赦靳辅,仍令其督河工。 第122章 跑马   ◎“传教士新进贡的火铳,做得比旁的短,射程也不远,给拉不开宫的人防身用吧。”◎   ——   因为靳辅之事, 胤礽一早打着请教的名头探过康熙的口风,想要为叔公索额图打探消息。康熙针对明珠一党的意图已经宣之于口,索额图一党做了马前卒, 但若是还未卸磨就要杀驴,或是对明珠一事又心慈手软, 那叔公也必须有所应对。   康熙像是看穿了胤礽的心思, 若是往日,定然不吝啬对胤礽的教导。他向来是热衷于培养胤礽的帝王心术的, 不会吝惜时时刻刻让胤礽明白,自己是这个王朝唯一的继承人。可这回儿, 大抵是心情极佳, 康熙并未点明胤礽的刺探,话里话外仍然透露出严惩明珠一党的意思。   可说道靳辅, 他却说“黄河百姓难得安居, 靳辅纵然执拗迂腐, 总归治河有方, 旁人无可取而代之。”   胤礽眼瞅着康熙神色微微一顿, 又说道:   “为君者, 当心怀慈悲。奴婢庶民之命也并非草芥,无可再生。后宫之中, 不乏心慈正气之辈, 你身为太子, 不可落人口实。”   胤礽先是渗出了一些冷汗,凉津津地挂在他的额头上。他知道自己在毓庆宫的行事不可能瞒过康熙, 但康熙从未对他如此明言过。   如今毓庆宫有三位主子, 他作为太子居于主殿, 胤褆和胤祉居住偏殿。胤祉老实不提, 胤褆却不是个安生的,胤礽知道胤褆不止一次与康熙进言过胤礽在毓庆宫的所作所为,但都被康熙搁置不提。   胤礽有恃无恐。他并不觉得苛待责打奴婢是什么大事,为君为帝,不吝这种小节,即便是康熙都从未因此责难过他,只因即便是私下里嗜血暴虐,也绝对不影响他成为一国储君。   可如今,康熙却破天荒地提及此事,这让胤礽额角见了汗。而旋即涌上来的却是愤怒,所谓“后宫之中心慈正气之辈”,不会是景仁宫攀龙附凤的奴婢吧?   胤礽出生便丧母,让他从无母后管教。他有皇阿玛亲自抚养,对后宫嫔妃也并不亲近,即便是深受宠爱的宜妃,与皇帝沾亲的佟佳氏,他也并不放在眼里。他知道他的皇阿玛即便对后宫女子有所偏好,但后宫管制有序,无论是嫔妃还是她们的子嗣,都无可能动摇他在皇阿玛心中的地位。   景仁宫的那个女婢,却头一回儿让胤礽焦躁起来。他是康熙亲手养大的孩子,自然也了解康熙的性子,事到如今他如何看不出来,从来不会置喙他私下作为的皇阿玛,如今为了一个女人的偏好,指摘到他一国皇太子的头上来了!   他躬身应是,不敢抬起脸,泄露出眼底的扭曲。索性康熙仍然沉浸在他少有的欣然情绪里,竟在朝廷动荡之时仍然面带笑意,无心计较皇太子片刻失仪。这无疑使胤礽更加灼心,退出乾清宫后,便舍了等候许久的老师,径直去马场跑马。又向索额图府上递了牌子,准备亲至索额图府上一叙。   *   胤褆接连开弓二百余次,箭箭正中靶心,拉弓的右臂如同火烧一般灼痛,他方才觉得舒服了,正准备调转马头再跑上一轮儿,便见胤禩骑着一匹狮子骢,跑到了他身边儿来。   胤褆知道胤禩是来寻他要庄子上的信物的,便也懒得多说,随手摘下腰间的一只环佩,扔给了胤禩。胤禩马术精湛,在还未停稳的马上双手离缰,稳稳接住了那只青玉环佩。   “阿哥,”   他笑得很甜,带着一点儿对兄长撒娇的稚气。胤褆知道他是从胤禟那儿学的,连大哥也不好好叫,有求于人或是得了好处,便一口一个阿哥地叫着,说是比叫大哥显得更亲近。   “我今儿就带嬷嬷离宫去了,九弟一会儿便从宜妃那儿拿了出宫腰牌给我们。”   “嗯,”   胤褆答的漫不经心,驱动着胯下骏马再次小跑起来,又开始一支接一支地射箭。胤禩也驱马跟上来,和他的黑色骏马并排跑着。   “怎求到宜妃处去了?母妃不肯给你腰牌?”   “倒也不是,惠额捏让我再等等,我心慌着,有些等不及了。”   又射空了箭匣,胤褆勒马停住,转头对胤禩说:   “你慌什么?她入宫本也不是坏事。若是有宠,对你难道不是好事?她年岁不小,谁知道会不会有亲生子,你便是她的亲子。”   胤禩一听,便知道胤褆和胤禛差不多的想法儿,对齐东珠入宫一事并不排斥,只不过胤褆宠他,即便是心中不以为意,却也会顺着他的意,胤禛却是直接闹翻了脸去。   “阿哥,这话儿也不能这么说,嬷嬷那种性子,如何是个伺候人的?未来若是嬷嬷得罪了皇阿玛,我等如何保她?况且谁知皇阿玛是否是一时兴起——”   胤褆刚扯开唇角,想嘲讽一句“男人若是一时兴起,恐怕难对纳兰东珠这样的一时兴起”,就见圆滚滚的胤禟骑着一匹矮脚马,带着他的两个侍卫轰隆隆地跑了过来。   胤禩的声音也止住了,只回身看了一眼胤褆,说了句“多谢阿哥”,便驱马转向胤禟的方向。他心里其实也是有些担忧胤褆的,自打胤褆搬入了毓庆宫,性子也变得越来越阴鸷,胤禩原本觉得是因为胤褆作为皇长子,却只能屈居毓庆宫偏殿,让他觉得不快了,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太子暴虐,此事也并不算宫中秘辛了。大哥素来和太子不和,这种不和因为大哥性子坦率的缘故,是摆在明面儿上的。而太子对于大哥却并没有明面儿上的刻意针对,即便是被大哥刻意冒犯,仍旧岿然不动。   虽说太子是嫡子,但大哥身为长子,于情于理,太子也该对兄长有几分面子上的情分。胤禩本以为胤礽是因为胤褆的长子身份对他不予计较,谁知他是寻了别的法子来磨人罢了。   毓庆宫中,胤褆的奴婢时常被寻了错处,用铁链索拿,关在侧殿柴房里,若是胤褆不开口领人,便再见不到人。   这事儿胤礽做得光明正大,看似无可指摘,胤褆咬着牙索要过几次他被关押的奴婢,胤礽也无有不允,可奴婢往往囫囵一个人进去,不过一晚便只能被抬出来。   柴房里的惨叫还能传到胤褆所在的偏殿里。久而久之,胤褆性子愈发阴郁不定,数次在朝堂之上当面顶撞太子,被皇阿玛训斥。   这种暗亏,胤褆这些年吃了不少,对着胤禩却连提及也不曾提及,让胤禩忧虑又无可奈何。他挥了挥被马缰磨红的小手,挤出个笑容同胤褆道别,却见胤褆将脸撇到一旁,从腰间取下一把短筒火铳,丢给胤禩。   “传教士新进贡的火铳,做得比旁的短,射程也不远,给拉不开宫的人防身用吧。”   他说完便率先打马离开,留下胤禩接过火铳,心中明白这是大哥赠给齐东珠。   “阿哥!”   矮一头的小马停在胤禩身前,胤禟递过来两块红木腰牌,自己腰间还挂着一块儿。胤禩瞥见,板起脸来:   “你挂上干什么?这回儿不带你去。”   胤禟一听,这可不乐意了:   “阿哥怎么不带我?我可听说了,大哥那个庄子建得可是江南景致,还从杭州运了湖石过来,我可得去看看!”   胤禩被他缠得没了法子,走到景仁宫门口儿允诺了一堆好处吗,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了回去。   胤禩跟门口值守的太监打探过,听闻四阿哥还未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直直往八公主的小院儿里寻去了。   *   “嬷嬷,大哥新建了一座庄子,我今儿跟尚书房告了半天假,想和嬷嬷去看看。大哥在那儿养了许多匹马,都是蒙古新送来的好品种,我教嬷嬷骑马。”   齐东珠刚听到脚步声,还未起身,便被一个不轻的白色团子腻歪进了怀里,她反射性地揉着萨摩耶阿哥的小狗头,听着萨摩耶阿哥软软的童音。   “怎么,你大哥的庄子,你做起了东?”   齐东珠软下声音,点了点萨摩耶阿哥黑乎乎肉嘟嘟的小狗鼻头。小狗觉得痒,蓦地打了个喷嚏出来,继而不好意思地又将头埋进了齐东珠的臂弯里蹭蹭,催促着:   “嬷嬷与我一道去吧,大哥邀嬷嬷去给他看看呢。你瞧,他还托我给你带了礼物。”   眼瞅着萨摩耶从衣摆里掏出老长一杆手铳,齐东珠眼珠子剧震,有一种掏出手机报警的冲动,勉强压抑下去后抖着手将那杆手铳放在一旁,没忍住拍了萨摩耶阿哥的脑袋两下,骂道:   “走火了怎么办?怎么什么都往衣服里塞!”   萨摩耶头上的粉色耳朵委屈地耷拉下来,变成了一只爆毛小海豹,他仰起小狗脸,央求道:   “嬷嬷收拾收拾包袱吧,大哥的庄子建得雅致新鲜,嬷嬷多在那处待一阵子,就当是歇息歇息了。”   这话儿一出,齐东珠的手指微微一僵,心中大概有了一点儿猜测。她嗫嚅着嘴唇,什么都没说,只看着这个日渐长大的幼崽,又回身去看了一眼抱着她的小玩偶拨弄的小狸花公主。   “嬷嬷,”   萨摩耶阿哥挪过身来,又将白乎乎的脑袋拱进齐东珠的臂弯里,不让她去看榻上的八公主。像他这个年纪的皇子,早就不该做这样的举动了,但他是被母亲们爱着长大的,做起这样撒娇的事并不觉得难堪,只想多亲近他的母亲们。   “我们能照顾好自己。八妹有我和四哥看着呢,你别担心。”   小萨摩耶知道齐东珠大概猜到了他送她出宫的意图,只用一双澄澈的琥珀瞳看着齐东珠,目光之中满是孺慕和信任。   齐东珠的心揪紧了,一时有太多的话儿要说,可那句“我不能走”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两日前与康熙的对话终究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阴翳,被看穿的姿态过于狼狈,以至于她对自己产生了动摇,也对宫廷产生了更深一层的恐惧。   她心里有一种声音告诉她,或许这样才是对的。萨摩耶阿哥想要保护她,不想让她困在宫廷之中,这也是她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愿,不是吗?宫墙外的自由,她可以做很多事,可以慢慢画出更高效的纺织机图纸,可以制造一些利民的工具贩卖,可以积攒一点儿财富,用来接济更多的女子和孩童。   这些事情都很艰难,她可以一点一点去做。她可以成为她自己本身的样子,哪怕所做之事在这个黑暗的时代是杯水车薪,也绝对不用担心自己因为狂妄自大和急功近利变得面目全非。   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做不成什么大事。她只想要保全自己本心。   可那夜康熙低沉磁性的声音似乎又萦绕在她耳边,似乎在一遍遍说服她,只要肯去求一求,要一要,她就能得到更多,她就能做更多。   两股力量在她脑海中拉扯,她的神志模糊起来。萨摩耶阿哥急的不行,令闫进去帮齐东珠收拾细软,自个儿扯着齐东珠的手,就将她往外引。 第123章 侮辱   ◎比格阿哥这话儿说得何其歹毒,就差没直指太子的鼻子说他打小儿没妈。◎   ——   为了躲避比格阿哥, 萨摩耶阿哥带着齐东珠绕了道。齐东珠麻木地随着小狗迈步子,心里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喧嚣。   她至少应该试一试的,对吧?她齐东珠头脑不机灵, 身体不灵活,心机不深沉, 但她却并不是没有胆子。   如果说康熙并不是心血来潮在寻乐子呢?如果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 他愿意听她所言,哪怕只是短短一段时间, 她是不是可以做更多的事?   她是不是可以去救更多的人,远到那些还在被迫缠足的汉女, 近到——   她垂眸看着身前支棱着小耳朵, 机警地望向四周的萨摩耶阿哥,心中泛起酸涩来。宫廷之中的权力倾轧何等残酷, 在这些猫崽和狗崽长大之后, 他们的结局却是大多惨淡, 尤以萨摩耶阿哥为首。   齐东珠不通史料, 但这个在后期与雍正帝闹掰导致结局惨淡的八贤王, 从来都是学者和作者的焦点。他少年时繁花似锦, 满朝文武争相举荐,后期他的生母被康熙责骂离世, 他与皇父离心离德, 在雍正帝上位之后更是动辄得咎, 妻离子散,手足不保。   如果萨摩耶阿哥对齐东珠来说只是一个皇子, 一个活在史书中的人, 她不会因为这些记载觉得难过。享受了皇家雍容的皇室子弟有什么值得百姓同情的呢?   可如今萨摩耶阿哥并不仅仅是历史上的八阿哥, 他也是齐东珠亲手养大的幼崽, 是爱她的,想要以还未长成的身量保护她的狗子。   她不能就这么看着历史上演。   齐东珠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已经隐隐看到了西华门的一角,宫外熙攘的一切突然灌入齐东珠的耳朵,这曾让她心驰神往的一切突然失去了那种魔魅的诱惑力。而她内心蒸腾而出的,是一种极为陌生的野心。   她救下了八公主,不是吗?这个历史上叫宝珠的女孩儿,本该在一岁多时香消玉殒。她还提前在大清推广了牛痘法,救下了无数连名姓都无法在史书上留下的黎民百姓。她已经给这个时代带来了切实的改变,不是吗?   那她为什么不去做更多呢?康熙给她递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橄榄枝,只要她肯去握住,她的足下就会生出一条路,哪怕前面可能是万丈深渊,但那条路是通向前方的,没有让她原地驻足。   哪怕康熙的话有百分之一的真实,哪怕未来有百分之一的变数,她都是赢。   齐东珠这辈子没这样赌过,她几乎浑身发起了抖,却还是在萨摩耶阿哥投过来的焦急催促的目光里,握住了那块儿出宫令牌。   “八阿哥,我不能出宫。”   萨摩耶小狗回过头来,一贯带着笑意的脸凝重起来,过了片刻才咧了咧嘴,有些僵硬和紧张道:   “嬷嬷,你不想吗?你不用担心我们,我和四哥都长成了,八妹有这么多人管照着,等以后我们出宫了,一定将嬷嬷接到府上荣养。”   齐东珠的目光柔软下来。她知道在她养的这么多幼崽里,也只有萨摩耶阿哥是最懂她的。   只有他,会仔细辨别一个奴婢的“能否”和“想要”,去尽力做让齐东珠开怀的事。   可是有时候,人的想要并不纯粹。他们本就是贪婪的物种,在想要和想要之间,他们要做出取舍。   “我想留在宫里。”   齐东珠半蹲下身,摸了摸萨摩耶阿哥的头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递上那块儿腰牌。   萨摩耶垂下脑袋,没有伸出爪子去握那块儿腰牌,一时之间也没有言语。齐东珠心中泛着软,知道自己愧对了萨摩耶阿哥的一片好意,正想说些什么哄他,却听他轻声说道:   “那嬷嬷能不能不要像额捏一样,日日面儿上笑着,眼睛却像是在流泪?”   齐东珠打了个冷颤,眼角蓄的一滴泪落了下来,她想抱紧面前这个低着头的萎靡小狗,告诉他不要再担心她们这些大人了,他自己还是个幼崽,可是还未等她说出口,眼前便闪过一片杏黄。   皇太子的仪仗在他们不远处停住了。齐东珠抬起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去看,正对上一双野兽的眼瞳。   那并不是浮夸的说法儿。之前齐东珠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远远瞥见过皇太子,知道他在她眼中是一只蓝湾牧羊犬,一个和西伯利亚狼在外貌上极为相似的犬种,皮毛靛蓝,眸子是冰冷的姜黄色,充斥着野性。   可如果说彼时齐东珠看着那半大的蓝湾牧羊犬觉得稀奇,如今再看到太子时,心中却陡然生出一丝恐惧——那是人看到大型掠食者的本能反应,几乎不需要蓝湾牧羊犬向齐东珠展示他锋利的爪牙,只单单一个眼神,就能将齐东珠钉在原地,浑身僵硬,血流加速。   她还瞥见了蓝湾牧羊犬身旁的比格阿哥。比格阿哥已经长得很大只了,可是在长成的蓝湾身旁,显得格外无害且弱不禁风。齐东珠生怕自家的狗子被狼咬了,有些害怕得几乎想将比格阿哥召回身边儿。   萨摩耶阿哥附身行礼的动作打断了齐东珠的念头,让她也赶忙俯下身去。   “八弟带着出宫腰牌,是准备去哪儿?”   蓝湾牧羊犬踱步下了轿子,一双狼眼盯着齐东珠面前的小萨摩耶,下垂的尾巴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晃动,昭示着他的攻击欲望。这让齐东珠几乎吓坏了,她身前的小萨摩耶看起来根本没有长成,半个蓝湾牧羊犬的体型都没有长到,偏偏还在那里气定神闲的晃着尾巴,不卑不亢地答道:   “臣弟出宫去大哥庄子上取新制的马鞍,此事臣弟已与尚书房请过假,劳烦太子殿下费心。”   齐东珠眼看着那身形巨大的狼形太子掀起了一点儿嘴皮子,闪着寒光的狼牙在阳光下一闪而过,她拼尽全力才没有冲上去拽着她家两个一看就不能打的狗子夺路而逃,拼命说服自己这都是她的认知错乱,太子是个人,不是狼,不会咬人的。   “八弟年纪小,倒是先学会说谎了?奴才便能去办的事儿,劳烦你亲自领着景仁宫的宫人出宫,还得四弟守在宫门口劫人?你们景仁宫倒是阵仗大得很。”   萨摩耶阿哥抬眼看了一眼比格阿哥,便垂下头说道:   “四哥是不惯着我寻机躲懒,出宫玩闹,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太子轻声哼笑,压着声音道:   “八弟如今与孤如此生分了,连二哥也不肯叫,可是因为那日孤打了你手板,心里还有怨气?”   这话儿一出,齐东珠没能忍住,率先抬起头来看向太子。萨摩耶阿哥那肿成两个大的爪子齐东珠还记忆犹新,两个星期才消了下去,爪心的瘀伤让齐东珠掉了好几次眼泪,总是觉得尚书房的老师下手太重,可每每当她追问此事,萨摩耶阿哥只说是他读书不尽心,日后不再犯了。   他从没说过那是太子打的。   齐东珠的心揪起来,抬起的目光却被那蓝湾牧羊犬抓个正着。她硬生生感受着那野兽般凌厉的目光死死锁住她,让她带着一点儿惊恐僵在原地,直到太子的目光被走过来的比格阿哥隔开。   “回太子殿下,八弟往日里有些顽劣,却绝不敢因这些小事记恨太子殿下。兄长管教弟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臣弟今日也是看着他想要借母妃疼宠出宫玩闹,方才来西华门截他。”   比格阿哥垂头说着,小身板儿将齐东珠掩盖在了身后,却并没有隔绝太子的目光。那阴鸷的蓝湾弹动了一下耳朵,锋利的爪子从爪垫儿之中弹了出来,刺进石砖里。   “孤恰巧要出宫拜会叔公,八弟若是想要出宫,便随孤一道吧,免得年纪小,出了差池。”   “不敢劳烦太子殿下。”   比格阿哥还未想到法子推了,萨摩耶阿哥已经朗声说道。太子当然并非真心邀约,可是此刻听闻这般直白的推拒,心中火气更旺。他的目光依次扫过面前的老四、老八和景仁宫那个女人,倏尔笑了。   “景仁宫也确实养人,能将四弟和八弟都养得这般钟灵毓秀,就连一个婢女,都能勾得皇阿玛流连忘返,孤倒是有些好奇了,这未来的小母妃是个什么国色天香,引得四弟八弟争相维护?”   齐东珠眼看着她面前的比格绷紧了身子,尾巴也僵直了起来,便又听到太子那低沉的声音:   “若孤所猜不错,八弟这是要将她带出宫去?也是,她这个年纪,和那些玲珑多姿的秀女混为一谈怕是不美了,也难为八弟,小小年纪为了帮景仁宫固宠,不仅将自己的奶母送上龙床,还准备替皇阿玛将人养在宫外么?”   这话儿说得着实下流极了,即便是有些急智的萨摩耶都听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儿来,而齐东珠只觉得荒谬,却不如何生气。说到底,她和太子也不熟,太子如果觉得她是那种爬床求宠、觊觎他家财产的小妈,好像也无可厚非?   但她不知道,这样的话儿对于她的幼崽们来说是多么大的羞辱。辱母是人所不能忍的奇耻大辱,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都真心爱护齐东珠,对于萨摩耶阿哥来说,即便是他的君父也不能随意羞辱齐东珠,将她当作奴婢摆弄,更何况太子用一些莫须有的污名羞辱齐东珠,他如何能忍?   可在他不管不顾发作之前,他一向老成持重的四哥却先一步发作了。   “臣弟等不比太子殿下简在帝心,自幼不需母亲固宠,只凭资质出众,独具圣心。景仁宫如今失去主位,我和八弟失去母后庇佑,自然无法稳坐泰山,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比格阿哥这话儿说得何其歹毒,就差没直指太子的鼻子说他打小儿没妈。   【??作者有话说】   下午四点有二更,这个情节不拖拉叻! 第124章 昏厥(二更)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景仁宫必不敢忘——”◎   ——   齐东珠其实见过比格阿哥被激怒的模样的, 就是那回隆科多将她作奴婢驱使的时候。比格阿哥发起火儿来,说话儿就和连珠炮似的,愣是没人来得及打断他, 等他话音一落,一群人鸦雀无声, 不仅是景仁宫的奴婢抖得直不起身, 就连毓庆宫的侍从也满面惶恐。   太子一张脸扭曲得骇人。在齐东珠眼中,他一张狼似的脸上凶性毕露, 尖锐的狼牙根根裸露,在日光之下闪烁着冷光。齐东珠害怕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拦在她身前的比格阿哥不害怕, 她伸手去扒拉他,被太子那野性的凶暴面容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那就是带着崽逃跑。   可她还没扒拉几下, 便见那高壮骇人的蓝湾牧羊犬扑到了近前, 她吓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伸手就要扯开比格阿哥, 却被比格阿哥按在了身后。   她眼睁睁地看着比格被蓝湾牧羊犬踢中了胸口, 不比蓝湾牧羊犬强壮的身体扑到了地上,半大的狗崽子看上去那么轻, 竟然从一旁的几台石阶上滚落下去。   “四哥!”   她耳畔传来萨摩耶阿哥的惊呼, 余光见雪白的萨摩耶合身扑到了蓝湾牧羊犬强壮有力的腿前, 可他还赶不上人家腿高,只能做个伴腿的小玩意儿, 也险些挨上一脚, 齐东珠一边叫他回来, 一边扑到阶下, 一把抱住看起来小小一只的比格。   齐东珠抖着手,将一动不动的比格从上到下摸索了一番,见他呼吸平稳,只是昏厥过去,终于不再忍耐,呜地一声哭出来。   齐东珠曾经救助过很多受了伤的宠物幼崽。城市之中不是没有阴霾,很多人尚且活得蝇营狗苟,更何况孱弱的宠物和流浪动物了。她救过很多小狗,有的就活了,有的竭尽全力也没能救下来,可没有哪一个让她如此肝肠寸断。   没有哪一个像比格阿哥这样爱她。   周遭乱作一团,萨摩耶阿哥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双小狗眼里全是心有余悸,他来不及安慰齐东珠,大声叫着:   “去请太医!去请太医!”   景仁宫只来了寥寥几个人,此刻被皇太子仪仗围得满满当当,闫进和苏培盛拼命往外挤,却总是被高大的侍卫拦住去路。   方才满脸狰狞暴虐之态的皇太子此刻竟然狠戾全无,眉梢带笑,面目平和,除却一点儿充血的红润,半分看不出片刻之前的癫狂。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衣摆,缓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声音轻慢道: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的皇太子仪仗此刻才给景仁宫的人留出了空缺。闫进和苏培盛连忙率先窜了出去,急迫地去请太医。齐东珠把比格阿哥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哭得浑身都在打颤,一双鹿瞳却隔着眼底的泪水,带着她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愤怒盯住了缓步走来的蓝湾牧羊犬。   她身旁的小萨摩耶压低了肩膀,呲出了还未长成的尖牙,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呜咽,却半分没有让蓝湾牧羊犬止步。他那狼似的脸上带着笑意,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很是享受眼前的一切似的。   “四弟无碍吧?可要请皇阿玛来看一看?”   他靠得更近,垂眼看着形容狼狈的一人两崽,而后瞥过了脸,对着他身后的何玉柱斥道: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四弟都昏厥了,还愣着不去请皇阿玛来?如此蠢笨不堪,真是丢了毓庆宫的脸。”   他说着敲打奴婢的话儿,语调甚至微微上扬,似乎带着说不出的闲适,目光却是冷的。齐东珠本该感到恐惧,她见识到了存在在史书中的戾太子,见识了那种嬉笑间习以为常的暴虐和转瞬便能重新戴在脸上的假面。   她肉眼便能见识他的强壮和冷酷,他能轻而易举撕裂她咽喉的利爪——那并不是真正的野兽利爪,她理智上是明白的,但那丝毫改变不了他能即刻扼断她喉咙的事实。   而那或许不会给太子带来任何一点儿负面的后果。   就像此刻,在亲自动手将比格阿哥踢到晕厥的时刻,他竟然还能气定神闲地差人去请皇上。这种坦然和不屑,这样的底气和放纵,绝不是一日两日之宠溺而形成的。齐东珠心里蓦地下沉,气得抱着比格阿哥的手臂都微微发起了抖。   她的幼崽,她精心照顾了好多年的狗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踢晕,甚至得不到什么公正的说法儿。   “景仁宫的姑姑,纳兰氏,是吧?”   太子低沉的声音从上首传来。齐东珠停止了发抖,抬起眼睛直视太子阴沉的兽瞳。   “姑姑倒是四弟忠仆。孤一时气急,并无责难景仁宫的意思,八弟和姑姑倒也不必如此防着孤。”   齐东珠听到自己牙齿紧咬在一起咯咯作响的声音。她不再害怕眼前野兽似的太子,或许他本就是野兽,暴露在齐东珠视线里的才是他的本相。残暴、嗜血、裹着一层高高在上的、华美的外衣。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景仁宫必不敢忘——”   萨摩耶阿哥低声说。他年岁小,声音本是清澈灵动的,齐东珠还是头一回儿听他把声音压得这么低,满是压抑到极点的憎恨。可这憎恨却只换来太子毫不避讳的笑意:   “八弟可是生孤的气?气性这般大,倒和你那入宫多年却晋不了妃位的额捏有些像了。可惜了你额捏一张清丽出尘的脸。”   萨摩耶阿哥浑身僵直,并未长成却已经拔高的毛绒绒的小狗四肢几乎痉挛起来,齐东珠胃里翻江倒海地泛起了恶心,实在难以想象为何一国太子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亵渎地谈及他生父的妃嫔,以此来刺激他的亲生弟弟。   “太子言语如此污秽不堪,又是师承何处?!”   齐东珠知道此刻自己实在不该开口,如今她只是一个奴婢,被两个崽连番庇护在身后方才保全,可是她实在愤怒难耐,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将一只十岁的比格从地上稳稳抱了起来。   萨摩耶阿哥在急怒之中,仍然是想要保护她的。他的爪子拽着她的衣物,又将毛绒绒的小身子塞进了她和太子之间的缝隙里。可他到底身量未成,拦不住齐东珠与太子对视时目光中的刀锋。   “动辄责打,仗势欺人,言辞污秽,这便是一国太子的气度,我今日还真是受教了。”   太子睁大了眼睛,似乎对眼前这一幕感到困惑。他难以想象竟会有奴婢胆敢如此直面他,也惊讶于她一张在盛怒之中显得格外艳丽的面容——那双眼亮得惊人,里面饱含对与他明目张胆的厌恶。   这感觉着实让太子感到新奇,他歪起了头,沉吟了片刻。若是齐东珠的认知没有被篡改得如此彻底,她就会发现太子和康熙是极为相像的,特别是当他们那双凤目微微亮起的时候。   “谁给你的胆子,皇阿玛,还是四弟和八弟?”   他轻声问道,声音之中真情实感的困惑呼之欲出,而齐东珠却看得到他墨黑皮毛下的指爪上筋肉堆起,那是想要攻击的征兆。   萨摩耶幼崽也弓起了背,已经准备去扑那个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敌人。就在这时,康熙的身影出现在了拐角处。   他面色阴沉,没有带他那明黄色的皇帝仪仗,只带了几个贴身侍从,恐怕是想家丑不外扬。萨摩耶阿哥却是心下一沉,浓浓的失望蔓延上来:皇阿玛如此行事,他怎么看不懂这是要包庇太子之意?   这倒也不稀奇。太子这些年对于朝廷命官,宗室大臣甚至军中之人也是动辄打骂,毫无顾忌,哪怕铁帽子王也照打不误。他本以为他和四哥至少也算皇子,皇阿玛对他们有养育之恩,总还是要怜惜自己的血脉,给他们一个公道的。   太子是皇阿玛的儿子,难道他们就不是吗?!   雪白的半大小狗仰起脸,拼尽全力才压抑住心里的失望,却看见太子在对皇阿玛行礼之前瞥了自己一眼,目光里全是讥诮。   是了,太子胆敢在行恶后派人去请皇阿玛,本就算好了皇阿玛定会包庇他。如今自己流露出的失望,恐怕是正中他下怀吧!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太医此刻也赶到了,上前给四阿哥诊脉。齐东珠抱着四阿哥,任由太医翻弄着比格崽的眼皮和脉搏,耳畔隐约传来太子身边儿的侍从对康熙复述前因后果。   她抬眼看着康熙,正撞上康熙的视线。他挥退了眼前的侍从,几步靠近齐东珠,似乎想查看齐东珠怀里的四阿哥,可齐东珠却是本能地后退几步,避开了他的手。   她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说什么也不愿放开怀里的四阿哥。她像一只应激了的雌鹰,拼命展翅护住巢穴中的雏鸟,当众就不明所以地落了皇帝的面子。   她身旁的太医本想将四阿哥引入阴凉室内,可皇上亲自上前,他们就不敢再动,让本想跟他们离开的齐东珠也不得不钉在原地,脚步踌蹰,无处可去。   赶紧松开手。她对自己说。一道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讥笑的、嘲讽的、忧虑的。她几乎就要做到了,眼泪却先一步落了满脸。   真恶心啊,这权势迫人、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这个出身决定正义的地方。   “你太让朕失望了。滚回毓庆宫。”   康熙的声音裹挟着怒气,一个带着人体温的大氅落在了齐东珠的肩头,熟悉的龙涎香再度裹挟上来,短暂地驱散了她从骨头缝儿里冒出的寒意。   她被一只温热的手托住了腰背,被推着迈开了步子,浑浑噩噩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老四确实被太子一脚踢晕,滚落台阶。   而且当时康熙完全没管,不了了之。 第125章 教育   ◎康熙什么教育水平她算是看明白了,太子如今除了一副金玉锦绣的皮囊,内里是什么血型暴虐的模样齐东珠不敢细想。宝珠是她的小猫咪,是佟佳氏的◎   ——   眼前的轿子唤起了齐东珠的神志, 她耳边传来萨摩耶阿哥的声音:   “皇阿玛御辇,臣等不敢坐,儿臣为四哥备了轿子, 还请皇阿玛允准嬷嬷和四哥同乘。”?   齐东珠脑子清醒了。她侧过脸看到身旁趴着一只倔强小狗,随着小狗说话儿的声音, 他的耳朵一抖一抖, 分明是忍着委屈和怨气。   齐东珠怀里的比格也轻轻动了动,似乎是要苏醒, 齐东珠觉得没空耽搁,看到了一旁的青色小轿, 连忙将比格阿哥放了上去, 轻声催促抬轿子的奴才起轿,自个儿提起衣摆, 准备跟着轿子小跑回景仁宫。   康熙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竟也挥退了奴才, 迈步跟上了齐东珠。齐东珠知道康熙就在她身后不远处, 抬着四阿哥轿子的奴才有些腿抖, 但却也不敢停顿。他们都是景仁宫的奴才, 虽然惧怕皇帝,但也顾念自家小主子的身体。   到了四阿哥的院落, 比格阿哥已经清醒了。他面色如常地拍了拍齐东珠的手臂以示安抚, 被齐东珠身后的皇阿玛免了礼后, 便平静地仰躺在榻上,等着太医的解衣查看。   比格阿哥的人类年纪也有十岁了, 齐东珠被他用眼神安抚住, 又听太医说并无大碍, 只需将瘀血推开, 便只能退了出来,在外殿坐着,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康熙一眼。   她无声地深呼吸着,想将方才那难以控制的情绪压下去,可谁知却听见康熙说道:   “你在与朕置气?”   齐东珠闭了闭眼,发现胸口中的火气又迅速蒸腾起来:   “奴婢怎敢?”   她说着就想往外间走,今日比格阿哥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总得请人去同德妃报一声平安,再想办法养好比格阿哥的身体。太子那一脚踢到了心口处,恐怕这几日都要谨慎小心才是。   她不能发火儿,也不配觉得委屈,因为她是奴婢,因为行凶的是太子,包庇的是皇帝。   齐东珠实在没力气应付康熙,她的全身力气都在安抚自己和担忧比格阿哥,实在是无暇他顾了。她惹不起这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儿父子,还躲不起么。   可她的手臂却被一把扯住了。她咬着牙拼命挣了挣,但她那点子力气怎么和十三力半的臂力相比?火气蒸腾而上,她猛地转过身,冷声道:   “皇上还想如何?今日四阿哥是为了护我,若是皇上晚点儿再来,或许躺在床上的还要多一个八阿哥。您是不缺儿子,但他们也不止是您一个人的孩子。您想在我身上寻乐子,您的宝贝太子可不觉得开心!”   康熙的凤目微微睁大了。他抬眼,用眼神驱走了侍从,又转而盯着齐东珠:   “四阿哥今日也不敬储君,朕…”   齐东珠听不进这些话儿,她只觉得分外可笑。她拼命挣脱着康熙的手,想将他手中的胳膊抽出来,可是半晌过去也只是让自己气喘吁吁。   “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朕会罚太子禁足。朕与你之事,还轮不到太子来置喙,你不必忧虑,四阿哥之事,不会再发生了。”   齐东珠额前的发丝落下来,发尾扫过了她的眼睑,让她彻底冷静下来。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再引人发笑地胡乱挣扎。康熙见她如此,轻轻松开了握着她手臂的手,脚步腾挪,转到了她面前来,盯着她泛红的眼睑。   “这是朕第一次禁足太子。”   他说道。这话儿是半点儿不掺假的,康熙宠溺太子,此事本朝人尽皆知,往日就算太子暴打铁帽子王平郡王,殴打宗亲,鞭笞大臣,康熙也并不责罚太子。   在他心里,太子是储君,君不可有错,若是君行径不得当,那定然是为臣者引诱所致,其心当诛。   齐东珠张了张干裂的唇,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她不讲话,康熙也一反常态没有出言相逼,想来今日之事,两子相残,恐怕对于康熙来说也不是幸事。   “奴婢自请出宫。”   殿内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齐东珠突然开口道。   她当然不是在拿乔,她只是看明白了。今日,她的两个幼崽争相护着她,而她什么都不能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幼崽受难,而那只因为太子看她不顺眼。   太子是储君,是康熙亲手带大的嫡亲孩子,可以在伤害皇子后全身而退。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势,这就是不可动摇的地位。齐东珠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发现,主子与奴才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或许人就是有这样的天赋,将同类分出个三六九等,由一小部分人看着一大部分人受苦受难才觉得合适。   她在宫中帮不了任何人,因为她已经被太子盯上了。在太子从未被皇帝责罚的情况下,因她而禁足,日后太子的报复可想而知。   而她有什么?康熙心血来潮的兴趣吗?不,她有的只是爱她爱到以身相护的两个幼崽,可这两个幼崽如今只是幼崽,或许日后能呼风唤雨,改天换日,但如今在太子面前什么都不是,能轻而易举地被针对和打压。   她不能拖累她的幼崽们。   康熙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她几乎能感受到那目光之中有火气在灼烧,她不以为意,正准备下跪行礼,却突然被康熙扼住了肩膀。   “你当真要跟朕置气?”   齐东珠并不抬眼,只低声说:   “皇上说笑了,奴婢不敢。”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恭顺,却令康熙的胸腔里起了燎原大火,几乎让他的心肺都灼烧起来:   “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奴婢,你如今做的事和奴婢有半分关系吗?”   齐东珠不想与他纠缠。她泪腺浅,这时候又开始渗出新的水液,这让她失去了她想要的那种气势和果决。   泪水让她的外表变得虚弱,她不想这样。   “我也不知是什么了,我也不是与皇上置气。”她顿了顿,压下喉咙中的哽咽。   “皇上心血来潮,我反倒给景仁宫招了祸患,我不能留下了。”   康熙看着她眼尾的红晕,又听她这哽咽的话儿,心中也是重重一颤。他心里想着对纳兰东珠好些,却见她这般委屈模样,只觉得有点儿难堪。即便她的泪水让她的脸比往日更为熠熠生辉,他的心仍然瑟缩起来。   “太子从未为难于朕的嫔妃,朕亲自教导于他,一国储君,岂会做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齐东珠的帕子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不过她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抬起袖子便去擦脸上的水渍,精神虽然勉强从方才的惊恐之中走出来,身体却还是打着冷颤,   似乎在系统离开她之后,她的魂魄和这具躯壳融合得更好。她灵魂的喜怒哀乐直接影响着她的身体康健,如今在这大恸之中,她的身体承受不住,仍然无法控制地发着抖,头脑眩晕,双足难以支撑。   “皇太子做事,我们无权置喙,只希望皇上看在血脉相连的份儿上,不要让四皇子他们受伤了。”   齐东珠声音虚弱,若是往日,她或许会较真起来,言语之中冷嘲热讽,可如今在她彻悟之后,她反倒觉得没有那种必要。皇太子两废两立,都是在二十年后了,如若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八皇子胤禩将皇太子拉下马,自己也彻底成为了康熙的眼中钉。   针对皇太子,就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涯献祭。这道理想来大家都明白。   康熙伸手扶住她的肩,摸了一手细密的惊颤,心中也觉得不好受。他知道今日景仁宫受了委屈,他是想要补偿他们的,可是八皇子方才在轿子前就开始给他摆起了脸色,纳兰东珠又是这样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实在不知怎么开口。   “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他再一次允诺,掌心的温度渐渐渗入齐东珠在失去佟佳氏之后同样变得有些瘦弱的肩膀。   “皇上能不能也疼疼其他孩子?八公主降生后,您没陪过她几回。日后景仁宫没有了主位,四阿哥和八阿哥年岁还小,皇上能不能多记挂着他们点儿?”   勉强憋回了泪水,齐东珠小心说道。她自己也不喜欢这样,觉得卑劣可鄙,但她想利用康熙对她那点儿来源不明的兴趣,为她的孩子们多加一层保护的筹码。她知道自己无能,只能做这么多。   “他们都各自有母妃看护,只有皇太子,他从小只有朕了。你安心便是,朕定然不会亏待了景仁宫的阿哥皇女,若是你肯留下,朕——”   他话说到一半,便见齐东珠摇头,握着齐东珠肩头的手紧了紧,将她的身子拨弄过来,蹙眉问道:   “为何?”   “我开罪了皇太子,不敢留于宫中。”   康熙声音变冷,低声问道:   “那八公主呢?朕还真当你慈母心肠,如今你连八公主都不顾念了吗?”   齐东珠的眼睫又开始颤抖起来,抬起一双带着水光的鹿瞳直视康熙:   “太子是失祜,皇上如此爱护,八公主也失去了额捏!皇上便对她置之不理了吗?”   “你——”   康熙因齐东珠如此放肆的言辞心头火起,猛然转身踱了几步,心中挫败和无奈交错缠绕。他大声说:   “好,你不顾念,朕这就将八公主接入乾清宫,亲自抚养!”   “不行!”   这话儿一出,齐东珠心中更急,当即大声吼出来,让康熙都因震惊而停住脚步:   “你说什么?”   齐东珠额头上急出了汗水。康熙什么教育水平她算是看明白了,太子如今除了一副金玉锦绣的皮囊,内里是什么血型暴虐的模样齐东珠不敢细想。宝珠是她的小猫咪,是佟佳氏的延续,是景仁宫的明珠,绝不能落在康熙手里!   见齐东珠眼中又冒出了泪水,眼睑已经有如桃仁儿般肿胀,康熙终于心软了。他重新折返回去,握住齐东珠的双肩,稳固她瑟瑟发抖的身躯。   “你到底想要朕如何?”   他轻声问道,也并不指望齐东珠给他一个答案:   “你总是说朕心血来潮,一时寻乐,可你怎不想想,朕认识你十年之久。满宫妃嫔花枝招展,风华正茂,你呢?你就是这副倔性,一块儿难啃的骨头,若不是——若不是朕当真心悦于你,朕何必自讨苦吃?”   “这些年,朕总在琢磨你想要什么。巡视河工,朕想你要百姓安居,顺江南下,朕又想你会喜欢江南景致,重新为你铸了一个簪子,比曹寅的要好百倍。”   “朕不觉得这是心血来潮,只是从没机会给你。” 第126章 欲擒   ◎你且等着,太子头一回儿在皇阿玛眼前吃了挂落,绝对会将此事捅到太皇太后面前,届时姑姑若留在宫中,绝对不安,还是暂时将她送出宫保护为妙。◎   ——   齐东珠静静听着, 心中却并没有什么波动。她的教养让她做不出在别人袒露心事时出言嘲讽或是打断,但她同样对此不以为意。   她不懂康熙口中的男女之事是真,但她却明白一个道理, 那就是再悸动的浪漫心思恐怕也抵不过康熙和太子之间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她自己也算好几只小猫小狗的妈妈,她还能不明白吗?   她这样温柔和气的人, 若是今日手中有刀, 也会恨不得将行凶虐狗的太子捅个对穿。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童声:   “儿臣胤禩求见皇阿玛。”   康熙愣了愣, 转身对殿外说道:   “进来。”   “皇阿玛,四哥醒了, 想求皇阿玛一见。”   雪白又毛绒绒的小萨摩耶恭敬地趴在地上, 小毛脸儿半分都不抬,整个小身子刻板到毕恭毕敬。康熙何等敏锐, 知道八阿哥是心中生了怨气, 就像方才纳兰东珠上轿时他口称不敢僭越一样。   他心道一国之君行事, 如何要和几岁孩子解释, 但心中莫名有些愧疚, 没有出言敲打八阿哥隐晦的不恭顺, 只“嗯”了一声,便抬步向内殿而去了。   萨摩耶幼崽没跟去。在康熙走后, 他从地上利索地爬起来, 走到齐东珠身边儿, 用小爪子牵她的手,又掏出一块儿带着他身上冷香的帕子, 塞到齐东珠手里。   “嬷嬷别哭了, 四哥没事儿的。”   齐东珠附身抱住他, 眼泪又偷偷流了出来, 全都蹭到小萨摩耶白软的头毛上。她饱含愧疚,心想都是我的错,可喉咙里堵着肿块儿,什么都没说出来。   萨摩耶是一种陪伴犬。古代萨摩耶人培育出萨摩耶这个犬种,其实主要是为了在冰天雪地之中给小孩子们保暖用的。萨摩耶性情稳定,被抱住时也会一动不动,更何况是被他爱的人抱着。   萨摩耶阿哥一动不动地扮演了许久合格的毛绒玩具,而后轻声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齐东珠说道:   “嬷嬷,我一定会让太子付出代价,此生此仇,胤禩一定会报。”   齐东珠抱着小狗的手臂更紧了些:   “无论是惠妃娘娘,你额捏还是我,我们不求你出人头地,只希望你活得轻松快乐。我知道你是个极好的幼崽,对爱你的人掏心掏肺,但你记住了,有恩我们要回报,有仇,我们不一定要深陷其中。你人生中有太多风景要看,有太多人要相遇,有太多书和故事要听,我不在乎你能有多位高权重,我只希望你有勇气,在每一次跌倒的境遇里爬起来,重新开始。”   “我希望你有一个很长很长的人生。嬷嬷真的好爱你。”   萨摩耶阿哥也落了泪,但泪水背后却是一双更坚定的眼。他还年轻,也更无畏,他在齐东珠的爱意里很快弥合了伤口,引齐东珠回到了八公主的小院,而后便在齐东珠安稳下来便离开了。   他并未回自己的小院歇息,反倒是改道去了胤禛的院子。   他到时,胤禛正在床上仰躺着,睁着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着垂下绦子的穹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胤禩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儿,守夜的奴才见八阿哥来了,只当小主子之间有话要讲,便退了出去。   胤禩见胤禛没怎么留意自己,便在榻边儿坐下,将手伸进被子里,去摸了摸胤禛的手。   “四哥,胸口还疼吗?”   胤禛并没接茬儿,仍然用他那双黑沉得几乎不太透光的眸子看着穹顶。等不到胤禛回答,胤禩又小声埋怨道:   “今日你明明早就醒了,还不肯睁眼,害嬷嬷担心好久。”   “太子如此行事仍不受罚,是我算错了。我道明珠一党倾颓,索额图一党势大,皇阿玛或许会借机敲打他们一番,可没成想皇阿玛倒是舐犊情深。嬷嬷如今开罪太子,宫中不能保,你在两日后沐休时将嬷嬷送出宫去。请大哥派人看护她,断然不能离了人去。”   胤禛突然开口道,胤禩抬眼,窗外熹微的光线映进来,落进他一双遇光而耀的琥珀瞳里。   “四哥答应了?也是,如今皇阿玛对景仁宫有愧,就算我们将嬷嬷送出宫,他也做不得什么,还能不要脸面了不成?我唯一担忧的便是八妹,她和我小时候一样,离不得嬷嬷——”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胤禛不耐道:   “你真当入不入后宫是嬷嬷有选择的事儿?皇阿玛是皇帝,他想要嬷嬷入宫,嬷嬷就得入宫,他想要她留在景仁宫,她就得留在景仁宫!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能摆布所有人的性命,包括我,包括你。你如果把他当成阿玛,那你才是真的蠢货!”   胤禛伤了心口,说话儿不如往日一样中气十足,却仍然说得很快,说到后来气虚了起来。胤禩看得心焦,笨拙地替他拍了拍胸口,却被胤禛不耐烦地拂开。   “之前不让你做,本就是因为你放她出宫也没有意义。你当前朝董鄂氏想要入宫不成?”   “可是皇阿玛他不是——”他不是顺治帝。胤禩想这么说,但这话儿显得对皇祖父实在不够尊敬。胤禛侧过头来看他这副满面纠结的模样,便知道他是孺子不可教。   胤禩和他不一样,这点儿胤禛是知道的。胤禩是齐东珠在他幼年时候给他讲述的故事里,一切正面的形象。他是王子、骑士,是想做英雄的少年,是心怀天下的侠士。他总能看到每个人美好的一面,总能期待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因为所有人都爱他,他便有了这种底气。   可是胤禛不同。他打小就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齐东珠,恐怕没什么人会爱他这样的人。他不讨喜,即便是他的亲生母亲,也没能全心全意地接受他的性子。   不过没关系,他有齐东珠。他虽然年岁不大,但他早就学会了在人前将自己真实的念头尽数藏起来,因为他也知道那在世人眼中是不善的,过分锋利的。可唯独面对齐东珠时,他心里只有保护和柔软,从来不用刻意隐藏,是表里如一。   “可是皇阿玛终究是我们的阿玛呀。四哥,你别生气,皇阿玛被太子蒙蔽,早晚有一日,他会知道太子暴虐,不堪为君。今日之耻,我记得呢,一定要太子百倍偿还!”   胤禛冷冷打量着胤禩在黑暗之中仍然灼亮的眼睛,心中想着不知自己何时会被这样一双眼睛刺伤。是的,他嫉妒胤禩,不仅是因为他分走了齐东珠的爱,因为胤禩被齐东珠宠成了这样一副愚蠢、盲目、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更因为即便是齐东珠给了胤禛同样的爱和宠溺,他也永远不可能像胤禩一样长成这样散发着光芒的模样。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天生就精于计较,玩弄权术。   沉默了许久,胤禛终于压下心中翻滚的念头,眼神也重新归于平静。他像往日一样看着在今日变动之后变得有些苍白的胤禩,低声说道:   “嬷嬷出宫后,一定要大哥派军中之人看护方才妥当。不求将嬷嬷看护得滴水不露,却一定要在出了差池时将声势闹大,让皇阿玛派去的人知晓。”   “四哥的意思是,皇阿玛并未死心?”   “你若是坐上那个位置,想要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多等几日已经是极限了,绝无可能袖手旁观。”   胤禛冷笑,看着胤禩还带着一点儿懵懂的、稚嫩的脸,心中对他的幼稚充满不屑,浑然不知他自己双颊的婴儿肥还未完全消退。年龄上半斤八两的两个幼崽都肃着一张脸,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四哥,这话儿太僭越了。”   胤禩小声说道,用他暖烘烘的小手去握胤禛放在被子下面的手:   “那我们把嬷嬷送出去,岂不是做无用之功?”   “你懂什么,”胤禛一脸深沉道:   “留宫等封便落了下下成,嬷嬷心思纯质,用一点儿欲擒故纵的手段,才能更加刻骨铭心。况且你真当太子今日过后会消停下来?”   “如今朝廷之上明珠被围剿,索额图正到了风光无限的时候,太子突然被罚禁足,他们坐得住?嬷嬷身份特殊,被强纳入宫绝不是无可指摘,你可别忘了,宫中还有一位,对二嫁女入宫深恶痛绝。你且等着,太子头一回儿在皇阿玛眼前吃了挂落,绝对会将此事捅到太皇太后面前,届时姑姑若留在宫中,绝对不安,还是暂时将她送出宫保护为妙。”   头几句“欲擒故纵”,胤禩听得云里雾里,后面的话儿他却是听懂了,不仅听懂了,他脸色还更白了几分。太皇太后和董鄂氏,或者说和痴迷董鄂氏的顺治帝的恩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年顺治帝的癫狂和太皇太后的无可奈何还历历在目,如今太皇太后虽然年高,但还神志清醒,若是闹上这么一次,齐东珠当真无法自处。   显而易见,不止是齐东珠,胤禛和胤禩也从没把康熙的举动解读为对齐东珠的真心,都只当他是一时兴起。他们深宫内院中长大的孩子,自己的母妃如何过活,宫廷之中隐藏的规矩如何运作,没人比他们懂得更多了。皇帝的一时起兴对他们而言,再是轻贱不过。   “我晓得了,都听四哥的。”   胤禩将两只小手都伸进胤禛的被子里,握住他的手,小声说道:   “那日是弟弟错了,给四哥陪不是,日后弟弟全听四哥的,再不忤逆四哥了,四哥仍然像以前一样,不要不管我,好不好?”   他声音放得甜软,用得是他惯用的哄人伎俩,胤禛对他摆布长辈的手段心知肚明,心中不屑,可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压根儿就没准备放手不管胤禩。他答应过齐东珠,这辈子都会照管胤禩的一切。   管到胤禩入土为止。   【??作者有话说】   东珠发动召唤术!比格大魔王和萨摩耶天使准备就绪! 第127章 高歌   ◎齐东珠不知道,她半张白皙的脸面向窗外,被冉冉升起的朝阳柔和的阳光放肆地抚弄着,描绘着她在吟唱之中开合着的,线条柔和的双唇,描绘着她挺◎   ——   接下来的两日里, 齐东珠足不出户,只在景仁宫里陪伴比格阿哥和狸花公主。   她想要同惠妃和双姐道别,可是她却不敢出宫。景仁宫出了这样的事, 放在宫中算不上光彩和体面,旁人也不便上门, 她便只给双姐和惠妃留了信, 让萨摩耶阿哥日后将信送给她们。   比格阿哥的心口瘀伤看起来很严重,但他却总说不疼。齐东珠不信, 那日都昏厥过去,如今再说不疼, 八成是为了安慰她的。可她也知道, 他们相处的时间或许不太多了,不想用眼泪和苦水淹没他们相处的时刻。   比格阿哥跟尚书房告了假, 萨摩耶阿哥却整日里往宫外跑, 问是去哪儿了便说是去进学, 每每到了傍晚才回来, 将毛绒绒的小狗头拱到齐东珠的怀里, 一副被累惨了的惨兮兮模样。   齐东珠问不出小狗子去哪儿了, 便也不去追问。她陪着她的三个崽又看了两场日升日落,到了第三日, 萨摩耶阿哥小心翼翼地过来说, 出宫的轿子备好了时, 她并没有惊讶。   她怀里正抱着不到三岁的小狸花儿。小猫头上被她戴上了春日里采来的干花儿,像极了昔日里佟佳氏旗头上盛放的牡丹。   小猫带着一点儿小兽的天性, 头上戴了花儿和漂亮的小珠串, 便不怎么活动脑袋了, 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此时, 紫禁城的宫门刚刚打开,小狸花儿往日里被齐东珠纵容,这个点儿两个人都不会起床。可今日里小狸花儿却是格外安静和专注,一动不动地窝在齐东珠怀里,眨巴着一双暖棕色的小猫眼。   齐东珠撒不开手,抬眼请求般地看了一眼萨摩耶阿哥。萨摩耶阿哥抵不住她这样的眼神儿,主动出了殿门儿,去偏殿等着,给齐东珠时间与八公主道别。   齐东珠眨着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她轻轻摇着暖烘烘,还带着奶香味儿的小公主,在她安安静静地注视里揪心着。   小狸花太安静了,她本可以不这么安静。可在佟佳氏缠绵病榻的大半年里,在小狸花儿到了语言能力成长的关键时候,齐东珠太过心绪不宁。她在幼崽面前藏不住悲伤和难过,任由自己的负面情绪感染了这个敏感体贴的幼崽。   小狸花儿在一岁多的时候开始少言寡语。她感受到齐东珠日渐增长的疲惫和焦虑,为此她所做的便是不再频繁地出声,不再给齐东珠添加负担。她用她笨拙幼稚地方式保护着齐东珠,在一个过分幼小的年纪学会了关怀。   可这也让齐东珠无比愧疚。她总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小狸花,亏欠了她的母亲佟佳氏。   “公主再睡一会儿好不好?睡醒了,你哥哥就会来陪你。”   睡醒了,她也不会在宫里了。   若是换了别的幼崽,像是三岁的比格胖崽和三岁的萨摩耶幼崽,此刻早就泪水涟涟,哭声震耳了。可是小狸花不会这样。她被放在了熏着梅花香气的柔软被褥里,像是带着白手套的小猫爪乖巧地蜷缩在身前,甚至没有勾着齐东珠的手,不放她离开。   她太乖巧了,不愿给她爱的奶母添一点儿麻烦,可这最是让齐东珠心疼,疼得面色都有些扭曲。   真正爱幼崽的人,永远不会想要让孩子这般乖巧和安静。她们生来就是属于喧嚣的风和清香的草坪,属于跃动的生命和旷野。齐东珠只希望小狸花闹腾一点,不要懂事得让人心疼。   “以后不要这么懂事了,八哥哥对你不好,你就打他,好不好?四哥哥和他都会照顾你的,你未来若有一位母妃,她也会对你很好,但你要记得,遇到不好的事,你就要闹,要喊出来,要让他们知道,不能这么对待你,记住了吗?”   小狸花安静地点点头,齐东珠忍住眼泪,又说道:   “你要爱自己,记住了吗?”   “我知道了,额捏。”   齐东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坠落下来,她连忙撇开脸,却没来得及去纠正小狸花儿的一句“额捏”。过了好久,她才伸手轻轻抚上小狸花温暖柔软的毛毛肚皮,轻轻拍哄着,为她唱了一曲苏格兰民谣:   “我是我母亲野蛮的女儿,   我赤足狂奔,诅咒着尖锐的石块儿划伤我的脚;   我是我母亲野蛮的女儿,   我不会剪短我的头发,   不会停止我的高歌……”   这个时代,虽然来自西方的传教士已经不算稀奇,但是上流社会广泛学习法语和拉丁文,大清由于靠近沙俄,宫廷之中或许也有教授俄语的师傅,但英文却并未如何传播。   因此,齐东珠放肆地轻声唱着。她知道小狸花儿听不懂,但她相信她会记得这样自由的声音,即便日后她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仍然有一颗放纵跳动的心脏。   齐东珠不知道,她半张白皙的脸面向窗外,被冉冉升起的朝阳柔和的阳光放肆地抚弄着,描绘着她在吟唱之中开合着的,线条柔和的双唇,描绘着她挺拔如秀美峰峦的鼻梁和温柔缱绻的眉眼。   康熙站在窗外看着,就像多年前的深夜,他站在西四所的小院里看着纳兰东珠袒露胸脯,眉眼低垂着哺乳四阿哥一样。彼时他便觉得纳兰东珠身上有一种蓬勃、纯质的美和生机,那在紫禁城里太罕见,太稀有,让他突兀地觉得自己置身异域,想起了传教士进贡来的圣母相。   他那时候太过气盛,心音如此嘈杂,他不明白那一瞬的感觉是心动。这世间的美有千万般,或许他作为一国之君,早就为千万种的美心动过。可那些美,那些被裹着精致的衣裳,缵上珍珠和宝石献给皇帝的美,只会让康熙登峰造极的尊贵和精致锦上添花,而纳兰东珠不同。   她的美生来便是打破,便是顽抗。她和紫禁城的繁华盛景格格不入,她哪怕只是站在那儿,便能轻而易举地吸引住康熙的全部视线,因为她是一根刺,是一棵藤蔓,轻而易举地穿刺了紫禁城和皇族累世堆砌的宫墙,蔓延到宫外蓬勃生长的草木之间,蔓延到连接着天边的无尽海里,蔓延到人不可攀附的无限云端。   她的美,是生命最原始的模样。   康熙的眼底再次熏出过分灼热的掠夺欲。只可惜,过分纯粹的美诱发的便是再质朴不过的野兽本能。脱去一层层礼义廉耻堆砌而成的华美外衣,康熙再度感受到自己的血烧了起来,就像驰骋在草原和牧场,像先祖一样用弓马逐杀猎物,再原始不过,再纯粹不过。   但他什么都没说。屋内温柔悦耳的歌声还在骚动着他的耳和心,他转过身去,看向一旁看似低眉顺目,实则满身都是紧绷的八阿哥。   康熙自然看到了院内都准备好了的轿子,景仁宫如此胆大包天,私送宫中奴婢出宫的大罪并没有被他宣之于口。他瞥了一眼轿子,只对八阿哥留下一句话儿: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她坐轿子?”   说罢,他便如来时一般,不许奴婢出声惊扰地无声离开了。留下八阿哥站在原地直起身来,咬了咬下唇,在闫进浑身打摆子似的发抖时低声吩咐道:   “皇阿玛带来的赏赐,搬到四哥院儿里去,我的那份儿给嬷嬷包上,一并带出宫。”   闫进脸上的汗还没擦干净,就被迫去办差,走的时候还心道主子果然是主子,被撞破了这般阴私之事还如此不动声色,竟是半点儿都不恐惧。   *   齐东珠是和萨摩耶阿哥一道走出宫的。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大哥的庄子上备了好马,其中一匹黑色骏马,头上带一搓白毛的,那是他请人为齐东珠训好的马,央求着齐东珠一定要去骑骑看。   齐东珠本来有些沉重的心情被他这不间断的孩子话儿渐渐抚平了,她垂头看着这个絮絮叨叨的白色毛球在她身前身后动来动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精力旺盛,半点儿都闲不住,果然是西伯利亚来的,运动神经过分发达的雪橇狗子。   旗人重骑射,皇家子弟尤甚。这些年齐东珠见过的崽一个个成了弓马高手,在这方面康熙是一视同仁的,即便是公主,也各个弯弓搭箭,许多公主骑射本事不输皇子。   特别是像比格阿哥这种在骑射方面疯狂泄洪的存在,这宫中恐怕只要是个六岁以上的幼崽,弓马本事可能都比他好些。   像萨摩耶阿哥这种运动达人,马背上的天选之子,就极其热爱骑马运动。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会因为骑上一匹矮脚马而欣喜,记得齐东珠在他身旁陪伴着他,可宫廷之中规矩繁重,齐东珠作为奴婢,碰不得弓马。萨摩耶阿哥喜欢骑马,也爱齐东珠,就见不得齐东珠不能骑马。   几年过去,这事儿几乎成了他的心结了。一只念叨着要给齐东珠找一匹好马来,让齐东珠也在马背上与他一道享受这种乐趣。   “我请大哥找了师傅,是蒙古人,一定能教会嬷嬷骑马!”   小萨摩耶信誓旦旦,齐东珠不忍打断他,毕竟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是佳期。待到了西华门,她便看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肃着脸站在门口儿,身后呜呜泱泱跟了好多人。   仔细一瞧,那黑白灰的配色,是好久不见的哈士奇阿哥没错了。   “嬷嬷,我今儿出不了宫了。请大哥带你去庄子里安置,你听我的,先在庄子里骑一骑我准备的马,好不好?”   齐东珠哪儿能说不好,碍于大庭广众,她只能忍耐着心中不舍,搓了搓他的小狗头,便转身走向那只冷着眉目看向这里的巨大哈士奇。 第128章 火油   ◎齐东珠这夜辗转半宿,在夜里突然闻到一股火油味儿,她猛得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提上了萨摩耶阿哥给她的那把火铳,◎   ——   齐东珠坐上马车, 掀起车帘,看着穿着月白色小袍子的萨摩耶阿哥变成一团朦胧的白色云朵。   齐东珠平了平心绪,方才抬眼看向正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的大阿哥, 出声道:   “大阿哥。”   哈士奇的黑色耳朵轻轻一颤,倦怠地用一只爪子勾了勾马缰, 马儿识趣地放缓了脚步, 成年哈士奇那张狼似的面孔从马背上转了过来,一双冰川蓝色的眸子摄人魂魄:   “怎了?担心八弟?”   齐东珠从他三角形的毛耳朵看到他健壮有力的白色巨爪, 即便心中正压抑着,还是难免生出一丝感慨。曾经能够将自己团起来窝在她怀里的哈士奇已经变得如此健壮, 眉眼锋利, 显露出西伯利亚狼的血统。   “我不担心他了,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 是不是?总能平平安安长大的。”   至少在历史上是这样。   哈士奇冰蓝色的眼睛在她脸上扫过, 而后嗤笑道:   “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 如此忤逆皇阿玛的心意, 又招惹了胤礽, 怕是要先担心担心自个儿。”   齐东珠哑然。车轮声辚辚, 从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陷入了泥泞里。齐东珠望了一眼京城中鳞次栉比的官宅,小声嘟囔道:   “我得在大阿哥的庄子里待多久?”   “待到皇阿玛厌烦这种追逐忍让的戏码, 请人把你接回宫为止。用不了多久吧。”   哈士奇阿哥漫不经心道, 散散勾着缰绳的狗爪子抖了抖, 让马儿鼻痒似的打了个响鼻,将齐东珠惊得睁大了眼眸:   “你说什么呢?我都出宫了, 还会回去不成?”   哈士奇的俊朗狼脸又对着齐东珠转了过来, 刻意压低了眉眼, 额头上三把火似的白毛灵活地抖了抖, 吓唬齐东珠道:   “你以为呢?你天天和八弟混在一块儿,他少不经事,你也异想天开?皇上看上的人还能有跑了的,你们景仁宫玩儿一手欲擒故纵固然是好,可别到时候大好机会被胤礽搅黄了,没处说理去。”   “你——”   齐东珠一张脸气得有点儿发红,瞪着哈士奇阿哥,提高了一点儿声音:   “什么欲擒故纵?你第一天认识我还是第一天认识你八弟?你皇父一时兴起,避开风头也就算了,谁有心思在这里胡闹!”   哈士奇阿哥闲闲看了会儿齐东珠憋气红润的脸,见她脸上的悲伤神色退了大半,被新鲜的火气和生动所取代,便掀了掀哈士奇黑色的嘴皮子,露出一点儿尖利的雪白犬齿,嘲讽道:   “你懂什么叫男人。皇阿玛若是真让你跑了,我这刚修好的庄子送给你。”   “我不懂,你懂?”   齐东珠头上的呆毛都竖起来,半个头都探出去跟哈士奇阿哥吵架:   “我入宫前嫁过,你呢?结亲了吗就如此大放厥词。”   齐东珠说这话儿毫不脸红。她承认她是没什么感情经验,但是纳兰东珠有啊,而且那对儿小夫妻看上去琴瑟和鸣,一道游山玩水,逍遥得很,若不是意外降临,就是一段良缘。   “我过几月就结亲了,我一十有七了,你看不出来我是个男人了?”   哈士奇阿哥呛声道,让齐东珠一愣,继而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位妙龄少女牵着哈士奇阿哥的狗绳将他带走的模样,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狗子另寻主人的不舍。   “哦,那你好好待人家。”   齐东珠吵架的欲望消退了,头也从马车里缩回去,安安静静地抱着包裹坐了一会儿。后知后觉今日手里这包袱有点儿沉。   她打开包袱,入眼便是手铳的握柄。   齐东珠知道那肯定是萨摩耶阿哥让闫进给她塞进来的,心中又泛起酸涩和不舍。她伸手握住那枪柄,闭眸感受了一会儿冰冷的触感,而后将包裹着手铳的皮套挂在了腰上。   庄子离京城不远,齐东珠一行赶到时,还不过午。在庄子里用过午膳,齐东珠便被引到一处精致的院落,四个婢女对她福身,将她骇了一跳。   “我不需伺候,多谢你们。”   齐东珠连连摆手,让那些小姑娘面面相觑。不多时,一个胆大点儿的便上前来说:   “我们主子吩咐了,让我们听姑姑安排。姑姑若是不需我们伺候,便让我们帮姑姑做些别的。我们都是这庄子里的家生子,还请姑姑给我们个营生吧!”   齐东珠推拒不过,叹一口气。这回儿哈士奇阿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想来若是没旁的事,是会赶回紫禁城的,毕竟他是皇长子,这回儿能送齐东珠前来,不知背后做了多少安排才能成行。   可就这种罕见的护送规制后,齐东珠没来得及跟他道一声谢。她心里清楚,即便这大多是萨摩耶阿哥的央求,其中也有哈士奇阿哥的纵容和默许。其中不止是对幼弟的宠溺,更是对齐东珠的保护。   齐东珠好生劝慰这些小姑娘去休息,自个儿进屋将包袱放下,又换下了宫装,换了件素净衣服。可不多时,她便听到院子门口一阵声响,出门一看,就见在四阿哥身边儿当差的翠瑛也换下了一身宫女服饰,此刻正站在院子门口对她笑。   “你怎么来了?”   齐东珠又惊又喜,连声问道:   “宫里当差规矩可多,我年岁长了,应付不来,听说你出宫了,来投奔你。”   翠瑛笑道。她是典型的旗人家的姑娘,笑容爽朗,面相大方。她所言当然不真,这点儿齐东珠也大概猜到了。翠瑛在宫中待得好好儿的,她是本土人,自然适应能力比齐东珠好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觉得宫中规矩多,继而离宫。   齐东珠猜到那八成是比格阿哥的安排。这让她抿起了嘴唇,感到有些羞愧:   “我在这儿挺好的,你跟四阿哥说,不必忧虑,也不需你们照顾我。”   “嗨,甭多说了。这庄子守卫还挺严密,我进来可是一路点头哈腰的。快将我着行囊放进去。”   后句话是对小院儿里的小丫鬟说的。那小丫鬟眼巴巴地看了好久,终于得了一个差事,抱着翠瑛的行囊就忘院子里跑,齐东珠有点儿不知所措,就被翠瑛按住了肩头,将她朝屋内带。   “小主子一片好心,更何况也和我心意,这宫外的风吹着都比宫内的香,我欢喜着呢。”   翠瑛当然没跟齐东珠明言四阿哥对她的吩咐。她如今是彻彻底底四阿哥的人,她主子什么性情她比齐东珠知道得更清楚——这些年她在四阿哥身边儿有这样头一份儿的地位,绝不仅仅是因为她当年和齐东珠的交情。   与齐东珠的交情能让她在景仁宫得个油水厚的闲差,却绝对做不到四阿哥身边儿头一份儿的大姑姑。   她是来照顾齐东珠的。按照四阿哥所说,再照顾齐东珠一段时日,齐东珠便会被接进宫当娘娘。四阿哥说做一宫主位身边儿得用的姑姑,也不算辱没了翠瑛在宫中的这些年。   翠瑛彼时便跪下对四阿哥表忠心。她虽然对齐东珠有往日的交情,但她心里的主子可只有四阿哥一个。四阿哥颇有些驭下的手段,这些年她虽然仗着与齐东珠的关系和在宫中的老资历,并未亲身受过,但她却没少见过。   四阿哥的院子里能留下的,全是对四阿哥忠心耿耿之人,即便是隔壁八阿哥的院落里,也大半是四阿哥的人手。年仅十岁便有这种手段,翠瑛浸淫宫中权术多年,她知道什么样的主子是绝对无法得罪的,哪怕一句半句话说得不对,都不能再久存于宫中。   果不其然,在她表忠心过后,四阿哥久久没有开口,再开口时语气却平滑许多,只让她好好侍奉齐东珠,让她记得齐东珠的喜好,别露出端倪,让她不快。   而后他又不轻不重地敲打她,说齐东珠日后是主子娘娘,无论如何与齐东珠相处,但切莫忘了主奴之别。   翠瑛额头上落下一滴汗水,再度对小主子叩首应是。方才得了小主子的赏赐,收拾了几日包袱,就等待齐东珠出宫之日尾随而去。   *   翠瑛终究还是留下了。齐东珠虽然知道她大概是受了四阿哥的吩咐,但她总没法子将翠瑛重新送回宫中去。   宫外的日子是全然不同的光景,即使齐东珠心里想念小狸花儿他们,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离开了紫禁城的宫墙,她的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庄子很新,院子里栽种的奇花异草还没长起来,大多还是被泥土盖住大半的苗。齐东珠早起推开窗便能呼吸到泥土特有的气味儿,看着春日将至,藤蔓和窗外成片的桦树林一起发了芽。   萨摩耶阿哥真的给她找了个蒙古骑射师傅。那蒙古人生得壮硕,圆脸风眼,穿着皮袄,仿佛一堵墙似的。齐东珠在马厩里认领了萨摩耶阿哥给她挑选的马,是一个腿不太长,但十分温顺的枣红色蒙古马,额头上带着一抹白色。   很没有文化的齐东珠给她起名枣泥。花了几天时间,已经能娴熟地纵马跑上几圈。   哈士奇阿哥的宅子在看过了园林艺术的齐东珠看来,建得实在潦草。并不是说不精致,只是整体格局不伦不类,又带点儿江南的婉约,又带上了京城讲究四方对仗的特点。但无论景致如何不伦不类,庄子里有个不小的草场,足够让枣泥带着齐东珠跑几个来回了。   清晨跑马,过了午齐东珠便关在院子里闭门造车。几个婢女被她挨个发了银钱,请她们帮忙寻些木头,或是上街采买些木工的器具来。过了好几日,齐东珠终于顶着满头的木屑,按照书中的图纸和对外行人不怎么友好的讲解造出了比当前纺织机效率高三四倍的纺织机。   齐东珠知道这并不算什么,毕竟若是对比旁的穿越者,她对着图纸都做不出来的技术,简直让人贻笑大方,堪称穿越者之耻。但她还是有点儿小小的雀跃,和庄子上的小婢女一道将她们新做成的纺织机化成几份图纸,寄给了纳兰东珠的嫂子。   有了这种纺织机,齐东珠开的善堂定然能多一大份进项。   夜里,齐东珠点灯熬油,又给她的兄嫂写了信。她在信里点明了这些纺织机的用途,并且对兄嫂说让木匠造出来后,给那些被善堂庇护的女子使用。女子织出的布料拿去售卖,换取钱财运转善堂,但女子每织出一尺布,便可换成工分,记在女子名下,等功分足够,便可让女子换一架纺织机带走。   毕竟授人以鱼不必授人以渔,齐东珠希望这些女子日后也有些安身立命的能力。如果一些女子不愿离开善堂,那等工分足够,日后织出的布匹也可自行买卖,不必上交善堂。   在信中跟嫂嫂详细讲过工分制度,齐东珠才在信的末尾简单提及了自己已经离宫,如今借住大阿哥的庄子,等过几日便归京与兄嫂相会。   接到齐东珠信件的兄嫂面面相觑,实在弄不明白纳兰东珠如今的处境。纳兰东珠的兄长纳兰克山是个地道旗人,他们家原本在镶蓝旗中有个管辖粮草的官职,可这些年他们家原本只有一张脸能看,不显眼的幼女纳兰东珠突然声名大噪,传遍京畿,皇上特召见过纳兰东珠的父亲,将他从镶蓝旗军中调到了内务府。   纳兰东珠的父亲倍感惶恐,不过两月,竟抱病不起。像内务府这种地方,每个官员的职位都是美差,若是关系运转到位,没有出什么大差池,一般是父传子的。纳兰东珠的兄长纳兰克山便继承了这个小官职,如今在他们家已经是他掌事了。   可是他和妻子都参不透纳兰东珠的想法儿。这个妹妹自打少年嫁人,后辗转入宫,便和家里生分许多,唯有这两年才因为善堂之事跟嫂子热络起来,可她在宫中的处境,家人也是一知半解。纳兰克山只知道她做了皇子奶母,后来又侍奉过佟佳皇后,可这会儿真不知道怎么就和大阿哥有了牵扯,去了大阿哥的庄子里住。   不过无论是大阿哥还是哪位主子,都不是他们这些包衣可以揣测置喙的。次日,东珠的嫂子便按照信里的说法儿,去寻靠谱木匠打磨纺织机。   *   庄子里的日子虽然恬淡有趣,但齐东珠却做不到心无旁骛。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无意识地抱紧怀里的被子,将它当成毛绒绒暖烘烘的崽,塞进自己怀里安抚。   她这会儿理解了旁人说过的话儿。养育幼崽其实是一场修行,除了学会全身心的爱,还要学会与爱和牵挂慢慢分离。幼崽长大之后,齐东珠便没有法子将他们搂在怀里,挂在腰上,走哪儿就带到哪儿去了,这让她觉得寂寞。   她也感到不安。毕竟她没法儿忘记自己真正出宫的缘由,那是源自对皇太子的惧怕和对幼崽们的保护。她实际上无足轻重,可她却知道她的幼崽们日后几乎全站在了皇太子的对立面,如今皇太子不过十余岁便如此形容暴虐,康熙已经偏心到如此地步,她的幼崽们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他们会不会仍然走向历史中的那个结局?兵戎相向,同室操戈。   到时候,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齐东珠将脑袋塞入软绵绵的被褥,心中充满愁绪。她其实已经对康熙提出的诱惑条件妥协了,若不是皇太子的暴虐行径和康熙的偏袒让她彻底看清了康熙的底色,她如今可能已经入宫为妃,成为她自己都不愿看到的模样,只为去插手她的幼崽们的未来。   又一个午后,齐东珠与庄子上的管家道别,牵走了已经和狗子一样与她十分熟稔的枣泥,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和翠瑛一起去往京中的宅院。这两月风平浪静,她寻思着可能无论是皇太子还是皇帝本人都对她抛诸脑后了。   翠瑛对她贸然离开这件事有所踟蹰,但看齐东珠心意已决,她也不好再阻挠,便和齐东珠一道离开了精致的庄子入了城,   齐东珠的宅子空置许久,落灰严重,她和翠瑛一道将宅子草草收拾,齐东珠便将翠瑛支开,自己打开了装满系统兑换的书籍和物品的库房。   她先将工具书取出来浏览,将她觉得有用的纸页撕下来装入包袱,其他的部分和一些现代的工具用竹箱装好,用枣泥驮着,再运入地窖里存放。   翻着翻着,她在那堆书籍里发现了一本清史新编。她握住那本书许久,终究是没有翻开,反倒是将那本书浸了井水又撕烂,丢尽了火塘里。   她觉得自己不需要知道更多了。未来紫禁城里上演的戏码,和她不会有任何关系。知道太多反受其乱,因为她没有能力去改变权力的倾轧和更迭。   她只需要知道她的崽们成功活到了最后,一个还成为了最后的赢家。这就足够她假作心安,认真度过她自己的生活了。   *   白日里,齐东珠在善堂看诊,手里拎着从街上买的猪前腿肉和一尾鱼,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准备和翠瑛一道准备晚膳,还未推开门儿便觉得气氛有些凝重,仿佛有窥探的视线凝固在她身上一般。   她这栋宅子是皇上赐的,自然在正儿八经的官宅,虽然不是宗室聚集之处,但周围也是官宦之家,住户都是每日要上朝点卯的人物,居所自然一片祥和。   这是头一遭让齐东珠觉得心下不安。她推门入宅,见翠瑛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摘菜,同样是一副不太安宁的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重新做着手中的活计。用过了晚膳,翠瑛让齐东珠莫要担忧,但她在锁好院门之后,宿在了齐东珠的外间,想来是也觉得心中不安。   齐东珠这夜辗转半宿,在夜里突然闻到一股火油味儿,她猛得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提上了萨摩耶阿哥给她的那把火铳,抖着手塞了些火药进去,便下榻推开门,之见庭院里站了许多人。   本来睡在她外间的翠瑛被五花大绑,被人提在手里,看上去神智不清,齐东珠心中更慌,但是越到这种时刻,她面儿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提起手中的火铳,生平头一遭将火铳对准了活人。   “纳兰氏。”   一道陌生的男声响了起来:一道陌生的男声响了起来。   “我乃广善库属官,如今奉命办事,请纳兰氏行个方便。安静随我同去。” 第129章 相救   ◎康熙的脸肉眼可见地黑沉下来,声音萃了毒似的:“就为这?”◎   ——   男人的脸在黑暗之中分辨不清, 齐东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枪口却还对着那挟持者翠瑛的黑影。   “你们意欲何为,奉命又是奉何人之命?”   齐东珠努力绷紧自己的声音, 使其不要颤抖。她的脑子里想到了那股刺鼻的火油味儿,心中更加慌乱, 又说道:   “京畿重地, 紫禁城脚下,你们胆敢纵火行凶?无论你是广善库还是什么地方的属官, 做了这件事,你觉得你能活?你且放了我的姐姐, 我可以随你们去, 不要纵火行凶。”   她说着,手中的手铳却没放下。说实话, 她根本不知道这种带着火绳的手铳怎么用, 心中正后悔刚才还不如拿一把匕首出来。可事到如今, 即便是手铳巨沉, 压得她几乎抬不起手腕儿, 还是不能输了气势。   “我们自然是奉宫中之意。今夜京宅起火, 纳兰氏葬身火海,从今后, 您便能改名换姓, 是下官南方逃难来的族亲, 以初嫁之身,顺理成章地抬入宫中。”   那广善库属官似乎也不想多言, 只落下这么一句让齐东珠心神俱颤的话儿, 便默不作声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齐东珠隐隐约约的看见, 一台不起眼的小轿就隐在暗处, 像一张巨口,等待她入瓮。   她心中发寒,一时辨不清这些人的来头,手中的手铳也没有放下。她端着手铳,平稳着声音重复道:   “你们先将我姐姐放了。”   那属官似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翠瑛的身体便软绵绵地倒向齐东珠的方向。齐东珠顾不了太多,向前迎了几步,用手指去摸翠瑛颈侧的脉搏,却在她的后颈处摸到了一手血。   她是被敲昏的,后脑出了血。   齐东珠心中一坠。心知如果这些人的目的是带她走,看他们对翠瑛的态度,想来便知这些人没有打算带上翠瑛。   或许他们谁也不想带走。   他们开始点火了。齐东珠的卧房烧了起来,而齐东珠抱着翠瑛软绵绵的身子,紧紧盯着那广善库的属官。   “请吧。”   广善库属官催促道,齐东珠顾念翠瑛,先将翠瑛放到了小轿之上。轿子很小,放了一个人,齐东珠便上不去,不过她也没有上去的意思,随着他们出了院子。   火光冲破浓烟,开始在黑暗之中露出狰狞的本相。一时,静谧的街上开始响起人声,“走水了!走水了!”。打更人的声音和邻里的声音都响起来。齐东珠眼见他们砍断了捆住翠瑛的绳子,将翠瑛推入一个墙角,就要带着齐东珠拐入更深的小巷,避开前来灭火之人,便停住了脚步。   “您是太子的人吧?”   齐东珠开口问道。她其实也并不确定他们是皇上的人还是太子的人,总归不是怀有善意的,于她也无甚差别。只是她莫名觉得康熙还不会置她于死地,而眼前的人可半点儿不在乎她的死活。   那属官在熹微的光里面色不善,便叫侍从来提齐东珠,像是半句话都懒得多言,可谁知他周遭的侍从竟也对他的意思懈怠搭理,似乎是有些怕齐东珠手中那肯定哑火的手铳。   但齐东珠知道不是这回事。这些侍从身材高大,虽然沉默寡言,但齐东珠看得出绝非平庸之辈,更不是一个广善库小官能指使的。方才他们放火的动作毫无凝滞,而齐东珠就站在卧房门口,火几乎燎到了齐东珠的后心,可想而知他们对齐东珠的生死毫不在意。   这些侍从与广善库属官一道来,目的恐怕不甚相同。   齐东珠当然是不会想跟他们一道去的。倒不是觉得改名换姓入宫是一种折辱,只是她本就是为了避开太子才出宫,若是落入太子的人手里,恐怕不管太子是什么心思,她都不会落着好。如今翠瑛已经被他们抛在半路,她可以想办法自救了。   “太子殿下跟您说,若我成了您族妹,便能入宫封妃了?这种话儿,您身为官员,竟然也信以为真?”   齐东珠的手指轻轻压动了手铳的板机,那属官见周围的侍从无动于衷,甚至有离开此处的架势,心中念着即将送到眼前的泼天富贵,当即便准备伸手去拉扯齐东珠。   若是往日,齐东珠定然是躲不开的。可如今她在哈士奇阿哥的庄子里,跟着萨摩耶阿哥请来的蒙古师傅学了两个月的骑射,身体灵活了许多。坚硬的手铳敲上那官员的手腕儿,便转身冲出了巷子,往冒着火光的方向跑去。   院门口,已经有邻家的仆从用水盆灭火了,齐东珠在墙根儿下找到了翠瑛,见她幽幽转醒,周围还有好心人搀扶着她,齐东珠便鼓了鼓唇,对她无声做了个手势,在她阻拦不及地时候又向火场之中跑去,何人一道灭火。   火场之中有两样东西,她舍不下,一是她的小红马枣泥,二是她亲生母亲留给她的厚厚的一沓信。   她因为太过胆怯和逃避,还没来得及展开来看过。   她顺着人流,一道去邻居家提水来灭火,可是被火油燃起的火势很大,没那么好灭。因为她宅子所在的位置和官宅连成一片,不多时巡捕营也惊动了,更多的人去打水灭火,黑烟铺陈开来,夜晚喧嚣了起来。   不知是谁在火势中传开,这宅子是京中出了名的大善人纳兰东珠的,就是那个预测地动,施牛痘法的纳兰东珠,那个救京畿百姓的菩萨。这回儿,临街的人都来打水灭火了,火势被扑灭一半,齐东珠眼看着火势降熄,在旁人的惊呼声中冲进了火场,直接向后院的马房去了。   火势没有蔓延到后院儿,她将吓得嘶鸣的枣泥从马厩放出来,让它自个儿逃命,又裹上了一件湿透的衣物,冲进了库房之中。   她在浓烟里捂住口鼻,手指都被烫掉一层皮,才从一本已经被烧掉半边儿的厚字典里掏出一沓发烫的信纸。她将那些纸揣进怀里,已经被熏得呛咳不止,颤颤巍巍往外间跑去,蒙着头脸,根本看不清路,在库房门口撞进了一个暖热坚硬的胸口。   她抬起脸,看到一个有点儿熟悉的下巴,被浓烟熏的几乎失灵的鼻子里蔓延开一抹龙涎香的气味儿。她来不及生出惊讶,就被单手提起了腰,上本身被迫贴在康熙坚实的胸口,被侍卫和心惊胆战的宫人簇拥着,踏出了火场。   齐东珠将怀里的信笺向更深处藏了藏,脏兮兮的脸蹭着康熙的肩头,向外看去,见许多黄甲侍卫将快要熄灭的火场包围住了,更多的水被浇在燃烧的建筑上,黑烟混合着木料熄灭时产生的水汽,让夜风更加刺鼻。   不过齐东珠没心思去管这些了,她的脑子被烟熏火燎过,转得更慢,见现场被控制住,最后的火苗在黑烟之中渐渐湮灭,方才自己冲进的库房却是被烧成了一片黑炭,估计自己那些懒得收入地窖,没什么用处的字典之类也不会暴露,才干巴巴地抬起脸,不知哪根弦搭错了,福至心灵地说了一句:   “原来你真喜欢我啊。”   康熙没有开口,仍然用单手禁锢着齐东珠的腰肢,让她双脚离地,眼里只能看到他的脖子和下颌线。齐东珠迟缓地眨了眨眼,看着火势熄灭,周遭的侍从和奴婢又来与皇上报火势已消,请皇上和娘娘回宫。   娘娘。齐东珠眨巴了一下被烟熏得有些干涩的眼睛,双脚还是触碰不到地面。康熙肩头潮湿的大氅被解开,肩上又被奴婢踮起脚披上了新的,连带着齐东珠也一道被裹入大氅里,被携上了一匹马。   她的枣泥哒哒敲着蹄子跟了过来,乖乖被宫中侍卫牵住了缰绳,跟着宫中来的高头大马,一道向黑暗的紫禁城去。   *   齐东珠一路昏昏沉沉,到了乾清宫里裹着一个大氅,坐在椅子上发愣。康熙换了一件外衣,方才在火场里,大氅和衣帽都被泼湿,发尾却还是干燥的,即便是被侍卫层层保护,仍然在准备入库房寻找齐东珠的时候,被燎了半截儿发尾。   皇帝龙体有损,即便是不疼不痒的发尾,仍然是宫廷中的大事,康熙不耐,驱散了值时的史官,大马金刀地坐在齐东珠的对面。   乾清宫的奴婢给齐东珠捧上了热茶,齐东珠反射性地接过来,用烟熏过的沙哑声音道了谢,那奴婢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齐东珠抿了一口茶水,肩膀上还披着康熙的大氅。   “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   康熙开了口,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齐东珠便开口答道:   “说是广善库属官,我不认识。”   康熙点头,又说道: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齐东珠没有抬眼看他。今日那场火灾原本只是烧她一个宅子,就算声势大,也是一户人家的事儿,可如今却可以说是闹得满城风雨。先不说巡捕营及时赶到,就是康熙那一溜马甲侍卫站在官道上,黄色马甲在火光的明灭里无处遮掩,皇帝亲临,在火场之中抱出个人来这件事,恐怕在明日晨曦降临之前,满京城的勋贵怕是难有人不知道了。   齐东珠垂眸盯着茶杯中的纹路,罕见地露出一个“在思索”的表情。   她觉得之前那些结论可能有点儿草率了。并不是说结论是错的,她只是发现,康熙大概不是一时兴起。   毕竟一时兴起应该不至于冲进火里。   如果是这样,她和幼崽们的处境是否和预估不同?   齐东珠想不明白。她嗓子疼得厉害,把茶水牛饮了,然后咀嚼起了被水浸泡过的茶叶片。乾清宫中的奴婢规矩很好,没有一人敢抬头直视主子,只有康熙坐在上首看着齐东珠咀嚼茶叶片。   “谢谢皇上今日相救。”   齐东珠咀嚼的茶叶是君山银针,实在是没什么嚼头,她又不好意思吐出来,抻着脖子咽下去,看得康熙眉头直皱。   “来人,再给她一杯茶。”   “是。”   宫殿中的婢女安静福身,不多时又给齐东珠上了一杯茶,齐东珠露出一点儿笑容,接过茶盏,又道了一声谢。   对着小婢女,不是对康熙。   不过康熙对此习以为常了。   齐东珠又灌下一杯茶,将茶盏放到了桌子上,双手老老实实地搭在膝上,抬头看向康熙:   “皇上,我能回景仁宫去吗?我想四阿哥他们了,八公主如今是哪个娘娘在养?”   康熙盯着她还带着黑灰的脏脸,忽视了齐东珠的第二个问题,只反问道:   “你愿意留在宫里了?”   齐东珠脑袋还在发昏,还沉浸在那暗无天日的浓烟和康熙在火光中的下颌线和熏香的围领子上。过了两息,干巴巴地说:   “待在宫外可能会死。”   康熙的脸肉眼可见地黑沉下来,声音萃了毒似的:   “就为这?”   “还有八公主,实在放心不下。四阿哥和八阿哥还小呢,景仁宫没有母妃教他们,怕他们惹事,让皇上和太子不快了…”齐东珠絮絮叨叨,康熙的脸色越来越沉,嘴角都拉成一条直线,似乎想要发作,却听到齐东珠小声说:   “皇上待我也有几分真心,我觉得皇上也挺好的。”   康熙握拳的手松开了,整个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齐东珠梳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她总是这样,明明蠢笨到极点了,却偏偏能暗中露出一点儿柔软又汁水丰沛的内核,引得他心甘情愿望梅止渴。 第130章 齐妃   ◎比格阿哥看着一人一崽,面色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儿对萨摩耶阿哥的嫌弃,但齐东珠就是莫名知道,他也想要亲亲。这种母亲般笃定的直觉让齐东珠◎   ——   “旁人都道为朕尽忠尽力, 你倒好,堂而皇之地要朕对你真心,对你好。还没入宫呢, 便持宠生娇。”   “旁人也没瞧上我。”   齐东珠小声道。她此刻头脑混乱是真,但她确实也因今夜之事多了几分斟酌。生死交替的际遇总是让人心神震荡, 而康熙的举动给了她新的筹码。   她开始去关注往日里嗤之以鼻的细节。就像康熙现在因为她的话而细微抬起的唇角和微眯的凤目。   这再度燃起了她那被滋养和浇灌的野心。在四阿哥晕厥之事后, 她本以为她的那些野心已经随着太子的野蛮和康熙的纵容消失殆尽了。她太害怕她的孩子们受到伤害,也太害怕自己拖累爱着她的幼崽。   可是她的野心还在。今夜火光之中她看得分明, 康熙对她是有些感情的,能在十年之后仍冲动搭救的情感, 算不得一时兴起了。   有了这层筹码, 她或许可以做更多。   齐东珠抬起眼,看了看康熙, 却被他捉个正着, 质问道:   “今日朕听巡捕营报, 你本在院外, 缘何冲入火场?你那库房里能有什么东西, 值得你赴汤蹈火, 搭上性命?”说罢,他尤嫌不够, 又背过一只手, 沉声说道:   “还差点儿搭上朕的性命!”   康熙的质问让齐东珠不太灵光的脑子终于想起了她葬身火海的书籍。想来地窖里的工具书和现代的工具们定是安然无恙的, 只可惜了她偷懒没有搬进地窖里的字典和她动物医学的相关书籍。   她拍了拍胸口来自前生母亲的信,萎靡地撒谎道:   “几张银票。”   康熙重重哼出声, 因为用力太过, 声音里的嗤笑显得很突兀。齐东珠本来以为他会借机对自己贬低和说教, 谁知他开口问道:   “多少?”   齐东珠眨了眨眼, 信口开河:   “三千两。”   “朕给你三万,别想这事了。”   康熙背过手去,见齐东珠不搭话儿,便接着说道:   “你因太子之事与朕置气,朕本不欲你在宫外逍遥,谁知太皇太后知道了你的事,朕才久未接你入宫。”   齐东珠仍然一脸无辜的茫然,让康熙转过脸来对她说道:   “太皇太后因先帝和董鄂妃之事,极不喜二嫁女入宫。她老人家年高,本来已经不管后宫之事,你本来也过不了她的眼。不过此事朕已与她言明,你无需多虑。”   齐东珠对于太皇太后的印象并不太深,听闻这话儿也没什么反应。倒是康熙说到此事,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侍奉祖母十分孝顺,而今太皇太后年迈,头脑都不太清明,可对于董鄂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着董鄂氏频繁行径荒谬的福临仍然心怀怨气。康熙有意纳二嫁女入宫这等事不知是谁传到了太皇太后的病榻之前,让太皇太后到了晚年也不得安宁。   康熙不得不累日侍奉太皇太后身前,可也没能止住宫中喧嚣而起的流言。他并不在乎流言蜚语,想来以纳兰东珠的性情,也不会多加留意,但他却不能让太皇太后失了体面。   今夜起火之事,实属意料之外。他本就寝,谁知暗中保护齐东珠的侍卫将宅子起火的消息传进宫来,他当即便心生慌乱,纵马出宫,也是因夜间官道无人,方才赶到火场。   此事虽是意料之外,但他却知道那不是意外。康熙心中有猜测,那令他心底都升起一丝寒意和不可置信。   但他知道他的猜测不是无的放矢。   他这厢正想着,齐东珠伸了伸腿脚,满布黑灰的鞋底在乾清宫的金砖之上踩了好几个鞋印。她悄声站起来,往门边儿瞄了瞄,小声道:   “皇上,我现在回景仁宫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崽们。   康熙瞥了她一眼,见她已经魂不守舍,恐怕心思早就飞回景仁宫了。康熙倒也没拦着,重新坐回上首,故作冷脸道:   “明日封妃,你可要挑什么字?”   齐东珠听他声音中隐含威胁,大有她若对封妃之事还有置喙,便要将她押在乾清宫之态。   齐东珠唇角抽了抽,但头一回儿没有因皇帝故作姿态的威胁感到不快。曾经对于齐东珠来说,康熙这种上位者的威胁就是肆意摆布,恶意打压,让她感到被压制,不被尊重,分外不快。   追根究底,她是真正的弱势方,执掌她生死的上位者任何带着恶意和轻蔑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感到被威胁。   而如今则大有不同了。康熙今夜的举动就是她新的底气,即便那很有可能是暂时的,不长久的,但也足够了。感情是人生来拥有的最平等的东西,它能让位置颠倒,能让规矩倾塌。   齐东珠没体会过爱情的滋味,但她不是不熟悉情感。比格阿哥、萨摩耶阿哥和小狸花公主给她的孺慕和爱护,让她永远不会真正成为景仁宫的奴婢,卫双姐给她的友情让她和一宫之主嬉笑怒骂全无拘束,惠妃和佟佳皇后给她的体恤让她行事全无掣肘。   康熙为担忧她而犯险,便是让他们之间的权位关系失去了原本的平衡。当天平开始晃动,一切都有可能。她不再觉得被激怒或者隐隐恐惧,她望向康熙,坦然道:   “我要 ‘齐’这个字。”   康熙坐正了身体,没想到齐东珠给他这么利索的答复。他本来也就是想出言提醒齐东珠,若是入主景仁宫,便一定会被封妃。齐东珠之前对于封妃的态度可不是这样,他本以为她会继续闭而不答或者装聋作哑,谁知等到了她眼神晶亮,目光平和地看着他。   “齐,取齐家治国,也是好字。”   齐东珠讪笑一下。这个字是她那酒鬼亲爹的姓氏,齐东珠很讨厌那个人,却习惯了这个姓氏。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改名,但她想,这个名字也并不是束缚她的枷锁,齐是她的父姓,但谁又规定齐这个姓氏的起源便是她父族的血脉?   她的齐,是齐东珠的齐,不是代表她是齐家的女儿,或是谁的延续。   在康熙的注视里,齐东珠转身离开,但到了门口不得不向乾清宫的奴婢讨要一个提灯,吓得那奴婢手都有些抖,连忙提出提灯相送。   齐东珠婉拒,提灯前行,身后却跟了一串乾清宫的尾巴。她对此无可奈何,只能提着灯继续向前。此时春日渐长,接近了天亮时分,齐东珠手中提着的灯映亮了她身上披着的大氅的纹路,是用金线绣着的龙纹。   偏偏她还浑然不觉。   *   齐东珠趁着天光放亮的前夕踏入了景仁宫,看到熟悉的宫殿,想到殿内熟悉的幼崽,她难以自制地生出了一点儿“归家”的心情。   宫外不是不好。宫外的日子虽然辛苦,只有她和翠瑛两个人,像烧水、砍柴、采买这些事,都不太便捷。她的宅子还因年久不住人,有些地方漏水,还是她去市场寻人来修补的瓦片。   和自由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宫中的风景是日复一日的乏味,宫外的风裹挟着各种气味儿,每一日都是新鲜。   可再好的光景,不比一种归家的踏实。她的幼崽们都在这里,她注定无法举步离乡。   景仁宫起的最早的那些奴婢看到了齐东珠,其中一个年幼些的宫女发出一声轻呼。这日没有休沐,景仁宫的大小阿哥都是要去进学的,齐东珠就正巧看到比格阿哥的小院门打开了,许多人影从里面晃出来。   熟悉的比格也踱步迈出了门槛,齐东珠见他像往日一样沉着的一张比格小狗脸儿在看到自己的一刻神色变了,黑色的小狗眼变大了一圈。比格向她走过来,脚步比踏出小院的时候不知快了多少。   他挪到齐东珠身边儿,带着白色尖尖的狗尾巴飞速摇摆,可是他的小狗脸在看到齐东珠脸上的黑灰和身上的大氅之后,又沉了几分,最后变成一副平静的模样:   “嬷嬷回来了,快去歇息吧。八妹没有被别的宫抱走,这些日子八弟下了学就陪着她,一切都好着呢。”   齐东珠想伸出手摸摸他的小狗头,却想到自己掌心的黑灰,怕蹭脏了马上要去上学的比格阿哥,最终只笑道:   “嗯,我回来了。”   刚听到风声跑出小院的萨摩耶阿哥可没管这么多,像一颗跳动的棉花球一样冲进了齐东珠的怀里,身上穿的棕色锦衣立刻蹭上了黑灰。齐东珠躲闪不及,被狗子撞了满怀,无奈将他搂过来,悄悄亲了亲他头顶的小白毛,将萨摩耶白净的一张小狗脸都蹭脏了。   比格阿哥看着一人一崽,面色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儿对萨摩耶阿哥的嫌弃,但齐东珠就是莫名知道,他也想要亲亲。这种母亲般笃定的直觉让齐东珠不再顾虑脸上的黑灰,怀里抱着一个大号白色团子,伸手将摸着比格阿哥软软的大耳朵,凑过脸去也亲了亲这只沉默的严肃小狗。   比格阿哥没什么反应,只略站了一会儿,便拽着萨摩耶阿哥去进学了,瞧着他们的背影,齐东珠分明看到他的尾巴和萨摩耶阿哥的尾巴保持着同样快速的频率,正在疯狂摇动。   我回来了,宝宝们。   齐东珠看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心中终于安宁下来,被安全感包围,像是母兽终于回到了布满幼崽气息的巢穴。久违的疲倦感终于席卷而来,她一边往八公主的院子里走,一边对比格阿哥留下来照料她的苏培盛说想办法接应一下还在宫外的翠瑛。苏培盛连忙点头应是。   泡在浴桶里,齐东珠的疲倦感彻底裹挟上来。她头脑昏昏沉沉的,却还不知她那两个看似手拉手去尚书房进学,实则吵着嘴并准备搞事的幼崽,又在酝酿新的麻烦。 第131章 喜色   ◎“您要什么,您跟皇上说去。如今皇上待您那是要什么有什么,您如果开口,那哪儿有不从的?”◎   ——   景仁宫里, 佟佳皇后的亲信在佟佳皇后故去后,大多被内务府遣散了。姑姑和佟佳氏的大宫女都去了佟府荣养,不再在宫里做伺候人的活计。   有些门路的, 或是有些野心的宫女太监,也都各自寻了各自的关系, 去了新的宫殿, 侍奉新的主子。除了八阿哥和四阿哥的小院里人员未曾变过,八公主的小院儿里都走了几个粗使奴婢。   这宫中之事, 最是计较不得。人人都奔着自己的念头和前程,强留反倒是贻害无穷。这宫中奴婢拿的是死俸禄, 但伺候的主子, 干得活计确是千差万别的。若是跟了不得宠的主子,或是像景仁宫这样主殿里压根儿就没主子, 过冬的碳火能不能蹭上都是个问题。   紫禁城的冬天可不好过。火墙烧起来时那一点儿微薄的温度暖不了身子。   而今, 景仁宫即将迎来新的主位。这事儿在齐东珠回宫的第二天, 满宫上下可都传遍了。景仁宫主殿如今留下的奴婢堪称良莠不齐, 但唯一不变的是这些奴婢都没有离开景仁宫的心思, 而且对齐东珠十分熟悉。   曾经也是一道在佟佳氏面前伺候过的。即便齐东珠当时便和她们不同, 但她们却对齐东珠的性子知之甚详。那是比佟佳氏还好性的主子,虽说脾气古怪了些。   整个景仁宫在佟佳氏过世后, 头一回儿焕发出生机来,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将殿内石砖擦得比镜面儿还光滑,就连窗棱上因为春日雨水翘起的红漆都挨个抚平了修补好, 庭院里的枝蔓一点儿点儿被修葺成锦簇的模样, 以昭显春花之美。   齐东珠在八公主的小院里闷头睡了大半日, 再起来的时候刚过了午。刚睁开眼, 她便看到一个圆乎乎的猫猫头拱进了自己怀里,她床榻旁边的八公主奶母讪笑着,却没有来抱自家小主子的意思。   小狸花想她想极了,往日沉默寡言的一只小猫,也没在齐东珠怀里憋多久,就咪咪叫了起来。齐东珠心疼得无以复加,将暖融融的小猫咪搂进怀里搓圆捏扁,从头到脚好生盘弄许久,然后像个啄木鸟似的猛亲小猫咪的猫猫头顶,这可把小猫咪吓坏了,睁大小猫眼震惊地看着许久不见的齐东珠突然发起颠来,脑瓜子都被亲得嗡嗡直响。   看着震惊小猫用软乎乎的梅花爪垫捧住了自己的脸,齐东珠方才从过分的热情之中恢复了一点儿神志。她将脸埋进小狸花软乎乎的肚皮里,用鼻梁蹭了蹭她毛绒绒胖乎乎的小肥肉,有点儿羞涩道:   “抱歉呀宝贝,猫瘾犯了。”   小狸花不太理解,但是小狸花非常慷慨。她主动将小猫爪子给齐东珠搓搓,还用圆乎乎的小毛脸儿蹭齐东珠的脸颊。久别重逢的母女腻歪了好一会儿,门外才传来了宫女拘谨的声音:   “恭喜娘娘,主殿来了乾清宫的人,带了皇上封妃的旨意。内务府也来了管事,说是要贺喜娘娘呢。”   齐东珠还没怎么睡醒的鹿瞳睁大了些。她倒没想过康熙的旨意来得如此之快,不过她内心倒也没有多少抗拒,只是有些无措地“哦”了一声,便起身下榻穿衣了。   她放不下的人太多了,而她的野心也彻底被康熙的言语挑动起来。在确认康熙或许真的对她不是轻蔑和带着恶意的一时兴起后,她留在幼崽身边,利用康熙的权势去慢慢改变一切的心思变如同沸腾的水,泛起了喧嚣的气泡,裹挟着炙热的水汽。   康熙说得没错,她想要的东西罕有,罕有到即便是一代人为此奋斗终生,也可能只到半途。而她只有一个人,只是这个时代特立独行的另类存在。可是她的心思却从未止息。   见过高山和洪流,眺望过渺远星空的人,又如何能做回井底蛙呢?   她想要更多,她想做更多。   在焚烧掉她母亲为她兑换的清史稿的时候,她明白了一件事。齐东珠想要不是以史为鉴,让历史上的悲剧被小心翼翼的规避开来。   她要的是一个有她存在的未来。而那,本就与历史上的大不相同了。按照平行世界理论。宇宙在齐东珠穿越成为纳兰东珠的那一刻就开始分叉,如果历史殊途同归,两个平行宇宙终会融汇成一个,可是齐东珠并不想给它们机会再度交融。   她要给她的幼崽们,和她自己,一个更好的世界。   当然,这些雄心壮志在进入主殿,面对那些或谄媚或算计的面孔时,已经彻底被齐东珠爆发的社恐属性压制住了。她四肢开始变得不协调,脸上流露出的全是麻木的表情,几乎同手同脚地在宫女的跟随下走进了主殿。   主殿门扉大敞,石砖已经在半日之内被擦得光可鉴人。齐东珠打眼望去,乾清宫来的是御前侍奉的梁九功。梁九功的身份在皇帝身边儿的侍从里非同小可,往日是绝不会被派遣来为皇上料理后宫之事的,这让本就派了大量人手和赏赐的内务府又召了一些人手过来,讨新晋的妃子欢心,将景仁宫阔气的庭院都塞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这么多人,齐东珠脸都麻了,心理上的问题终于反应到了生理上,她舌头发木,连开口都不知如何开口,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所有人跪了一通。比起因情势所迫对旁人屈膝,她更受不了一群人用一种理所应当的态度对她下跪,当即也膝盖一软,对着满院子的人跪了,她身后的景仁宫老人阻拦不及,接连唉声叹气。   倒也不是景仁宫的人势利,只是他们都知道齐东珠本是包衣出身,虽说包衣出身的妃子在宫中也不算少,当今不算是计较妃子出身的皇帝,可是齐东珠入宫可不是通过大选小选。   她是个乳母,二嫁过,甚至生育过。如今不仅不通过大小选入宫,甚至被特例封为一宫主位,受封的宫殿还是佟佳皇后的景仁宫。   她此刻在受奴婢跪礼时软了膝盖,不知会有多快就满宫传遍,她纳兰东珠果然是个天生奴婢料子,扶不上墙的下贱货色,迷惑了皇上被捧上高位,不还是站不直立不稳,恐怕不多时就要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了。   索性,在场还有一人对齐东珠的本性如数家珍,那就是经常出现在康熙和齐东珠共处场合里的梁九功。   梁九功在齐东珠刚入宫那会儿,便和他主子一起记住了这个行事粗鄙的小奶母。他恐怕比他主子康熙更早知道康熙对齐东珠抱有什么样的心思,他只是不想言语,不愿掺合罢了。   他作为奴婢,半点儿都不懂齐东珠。这么多年了,梁九功只记得齐东珠无数僭越和不合时宜的话语,记得他主子无数次爆发的火气和莫名的退让和容忍。梁九功将这些看在眼里,看着皇帝剃头挑子一头热地将齐东珠纳入后宫,一封便是主位,甚至头一回儿发作了太子,他怎会给齐东珠半点儿脸色和难堪?   梁九功以他这个年纪少有的灵活,在齐东珠软了膝盖的时候端着圣旨站到了齐东珠跟前,展开圣旨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纳兰氏东珠,克娴内则,淑德含章。柔嘉淑顺,风姿雅悦,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雍和粹纯……册齐妃。   齐东珠听完,愣愣接过明黄色的缎子,便听梁九功故作亲切地对她微笑,还轻声提点道:   “娘娘,地上凉,您快请起。皇上今日政事繁忙,不过记挂娘娘得紧,晚些时候,定然来陪娘娘。”   齐东珠打了个寒颤,握着缎子站起来,内务府的管事此刻凑上来。看在梁九功的面子上,态度要多谄媚有多谄媚,缎子摆件儿直往景仁宫的内殿搬。他在齐东珠明显不适的表情里仍能笑得毫无芥蒂,身后容貌清秀的十余名宫女太监围了过来,福身向齐东珠请安,将齐东珠身后的景仁宫老人挤到了后面,簇拥着齐东珠走向内殿。   齐东珠无处安放的眼神回过头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梁九功,又扫了一眼神色黯淡的景仁宫老人,感觉自己被挟持了。   内务府给这位特殊的新晋主子派来的都是头一份儿的好手,不多时就过来了两个宫女,要为齐东珠梳上旗头,戴上头面,又有人去了内殿为齐东珠整理衣服,马上要为她换上一套宫妃该有的行头。   他们各个儿面带喜色,言笑晏晏,仿佛齐东珠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一副风头无两,宠冠后宫的模样。而齐东珠面上十分僵硬,实际已经被吓得魂儿都飘走了,她在椅子上可怜巴巴地蜷缩起来,双臂抱紧膝盖,像一只不愿被撸的猫。   她大概也知道自己这样没出息,可是她那点儿拒绝的声音被内务府奴婢清脆的劝慰声淹没下去,早就没什么水花儿了。她们各个面容清丽,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又敬仰又爱戴的面具,仿佛齐东珠是她们等了半辈子等来的福气似的,开口全是动听的好话儿,百般刺探着齐东珠这个新主子的喜好。   可齐东珠知道,她们对哪个地位高于她们的人都是如此。像戴了一张专门为主子准备的面具,从任何角度看都没有一丝瑕疵。   内务府这回儿确实是尽了心,派来的都是伺候主子的个中好手,直接将齐东珠吓得肝胆俱裂。   梁九功尽心尽责地在门外吩咐了内务府的管事几句话儿,又走了一圈,督促景仁宫的下人速速按照新主子的喜好将宫殿翻修一遍,末了才进殿跟齐东珠请辞。   齐东珠趁着这个机会连忙小声道:   “梁公公,我并不需要宫女太监伺候,况且景仁宫人手本就不少,能否请公公通融一二?”   “齐妃娘娘,您这说的哪里话儿,若是奴婢伺候得不好,您只管叫内务府给你换一批来便是了。景仁宫里留下的老人我看了,不是到了年纪快要出宫去的愚人,便是些没经验的小丫头,身体不强壮的宫奴。您带着他们出去,这皇妃娘娘的仪仗也撑不起来,到时候您脸上不好看不说,皇上脸上也不美呀!”   梁九功一通话儿说得抑扬顿挫,齐东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实在没法儿接,但又死盯着梁九功不放,梁九功没了法子,只能凑近低声道:   “您要什么,您跟皇上说去。如今皇上待您那是要什么有什么,您如果开口,那哪儿有不从的?” 第132章 新婚   ◎当然,这话儿即便是比格阿哥,也是不敢当着齐东珠的面儿说的。若是被齐东珠知道她亲手养大的比格背地里腹诽她孩子气,就算是菩萨性子,也得削◎   ——   齐东珠的折磨倒也没持续太久。景仁宫这么大的阵仗, 很快就在后宫里传开了。不多时,惠妃便主动上了门儿,替齐东珠安排起景仁宫的宫中事物。   对于齐东珠近期的遭遇, 以惠妃的人脉,恐怕比齐东珠本人知道得更多些。景仁宫如今来了许多内务府的新人手, 很多话儿不能多说, 便也只说了几句体己话儿,安慰了齐东珠有点儿脆弱的情绪, 便要替齐东珠将内务府的人手敲打过后,打散安排到各处。   齐东珠拦下惠妃, 嗫嚅半晌终于想好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性子这么软, 镇不住他们,今日皇上若是来, 我便轻皇上将他们调离景仁宫吧。景仁宫有些老人, 都与我熟悉, 人手够用的。”   惠妃对景仁宫的情形也不是太了解, 但她知道齐东珠这种性子, 在有些方面比卫双姐还要倔。按照她的我行我素和不守规矩, 确实不宜压制这么多鱼龙混杂的奴婢,也十分容易着了道儿。   不过作为过来人, 该劝慰的话儿她还是要多说一嘴的:   “皇上所赐, 不宜推辞。若是你今晚要说, 也要寻好了时机,示弱为上。你可明白?虽说嫔妃也是皇上的女人, 但这天下无人不是皇上的臣子和奴才, 你要记牢了。如今你有宠是好事, 但固宠确是难事。”   齐东珠在听到什么宠不宠的时候已经两眼泛晕了, 只在嘴上嗯嗯啊啊地一通不走心的回答。   她知道今晚八成要面对康熙,但具体要做什么她脑子里那是一片空白。   若是有什么念头是清晰的,恐怕就是她希望康熙对她是一种柏拉图式的情感,最好不牵扯任何□□方面的内容。   如果没有这种幸运,实不相瞒,她希望康熙阳痿。   惠妃对她的德行也有所了解,不过即便聪慧如她,也看不出皇上和齐东珠之间究竟是什么章程。但她却知道,皇上已经大半年没入后宫了,德妃所出的十四皇子是这一年来后宫唯一降生的孩子。   景仁宫如此大的封妃阵仗,有关齐东珠的隐晦传言恐怕在今日之后全都坐实了。惠妃今日赶在所有人之前上门,便是有意震慑宵小,宣告延禧宫与景仁宫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虽说如今大多数人会对景仁宫的出人意表观望,但保不齐有哪个眼盲心瞎的会闹出笑话儿。   而齐东珠这样的人绝对没有还手之力。   惠妃感到有些头疼,她看着齐东珠躲躲闪闪的眼睛,叹口气说道:   “行了,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我不过问,就当你真的心里有章程。皇太子的事儿我听说了,你叫四皇子和胤禩都小心行事,你也不必急于和其他后妃走动,你越是稳如泰山,她们越是要观望,你可明白了?”   这话儿齐东珠爱听极了,忙不迭点起了头。她最怕的就是被迫出去和别人交际,更别提是和那些说话拐百八十个弯儿的娇媚宫妃交际。   惠妃说完不再理她,出门安顿内务府派来的奴才。她积威重,没几句话儿便让奴才不敢抬头,去收拾景仁宫一侧的偏殿了。   齐东珠终于落了清静,在惠妃走后,便和景仁宫以前和她相熟的宫女一道进了景仁宫的小厨房。   那几个宫女不过二十余岁,放在现代大多还在做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到了景仁宫最冷清的时候也没能被调走,都是脑子不太活泛的。虽然对已经成为主子的齐东珠毕恭毕敬,但也不像训练有素的宫女一样,不会去拦着齐东珠做事。   齐东珠就在头上挂着一个小狸花公主的情况下,和那些宫女一道料理了新鲜食材。齐东珠嘴馋,高中和大学时期吃大锅饭吃腻了,稍有闲暇便用做饭来疏解她紧张的神经。她是东北人,做得分量很大,以前一个人过的时候,总是吃不完,如今她想到可以投喂她的幼崽,放食材的手更是没个轻重。   景仁宫的宫女帮她清洗料理食材,偶尔交谈几句,一个年纪最小的宫女不多时便露了本性,对齐东珠笑道:   “娘娘还是原先那样,半点儿没有主子架子,我看着就安心。”   旁边年纪大一点的宫女连忙给她后脑一巴掌,齐东珠回身对她笑,说我一直是我呀。日后景仁宫的日子,就这么过。   小宫女傻呵呵的,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太监们烧了满锅的水,开始熬煮鸡架和牛骨高汤。这个年代没有压力锅,想要浓汤只能慢慢熬煮。可胜在食材新鲜,品质优良,不多时便出了香味儿,让把小脑袋搭在齐东珠头顶的小狸花儿鼻子一抽一抽的,咂巴起小嘴儿来。   正巧这时,比格阿哥一行回到了景仁宫。他先是简单看过景仁宫新来的奴婢,而后便走到主殿,随着奴婢的引路找到了小厨房。他看着齐东珠和往日一样不修边幅的模样,好半晌没能说出什么话儿来。   都当母妃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   当然,这话儿即便是比格阿哥,也是不敢当着齐东珠的面儿说的。若是被齐东珠知道她亲手养大的比格背地里腹诽她孩子气,就算是菩萨性子,也得削得比格大耳朵乱飞。   “儿臣给母妃请安。”   这话儿在比格阿哥的嘴里滚了一圈儿,最终没说出口。他知道齐东珠定然不乐意听,他也不自找这个没趣,只迈步进了小厨房,像往日一样喊了一声“嬷嬷”,立刻便得了齐东珠全心全意的欢喜眼神,嘴里还被塞了一口肉香四溢的四喜丸子。   “还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儿。你八弟呢?”   食不言,比格胖崽努力将满嘴的肉咽下去,用来代替荸荠的青笋颗粒在他的口舌之中爆出汁水,解了肉的肥腻。   “他说和九弟去永福宫看望弟弟。”   比格阿哥没什么表情地说。齐东珠不以为意,她知道这两个狗崽大多数时候待在一起,但性格大不相同,萨摩耶阿哥永远有跑不完的局要参加,比格阿哥则更喜欢在书房里练字看书。   “今天我们一起吃饭。对了,翠瑛如何了?她的后脑那日流了血,恐怕会有轻微的脑震荡,她现在思路清晰吗?有没有眩晕?”   翠瑛是比格阿哥的人,齐东珠知道按照比格阿哥的性子,一定会上心的。   果不其然,比格阿哥神色微微一顿,继而答道:   “未曾,不过她身体没有大碍,过几日嬷嬷便能见到她了。”   齐东珠对翠瑛很是愧疚,神色有些萎靡起来,擦干了手,将肩膀上的小狸花儿抱下来,对比格阿哥说:   “这回儿是我连累她,如果她不愿意回宫,我便给她一些钱财,若是她愿意回来,那景仁宫便由她调度,你说她会开怀吗?”   比格阿哥睁大了眼睛,说道:   “嬷嬷说什么话儿?若是能在嬷嬷身边儿当值,那是她的福气。”   说罢,比格阿哥也无意提起这个话题。他方才撒了谎,其实翠瑛已经回宫了。他只是不能现在就让齐东珠见到翠瑛罢了。   因为翠瑛不仅回了宫,还带回来了一个人名。昨夜企图羞辱嬷嬷、带走嬷嬷的人,是广善库属官永寿。   太子的一条走狗罢了。   比格阿哥漆黑的眸子暗了一瞬,转而再抬起时,已经将神色全都敛尽了。他没有继续说道翠瑛之事,反倒是将话题重新又转到了萨摩耶阿哥身上:   “嬷嬷,昨日之事,我和八弟都很担心你。胤禩今日还四处打听昨日京中起火的缘由,上课都上不安分。”   齐东珠心下一沉,垂头看着这个借机告弟弟状的幼崽,心中又泛起愧疚和怜惜。她蹲下身,将乖巧地含着糖块儿的小狸花儿塞进了比格阿哥的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先送妹妹回去,晚些时候等你八弟回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   虽然心里比齐东珠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比格阿哥还是用小爪子搂过乖乖看着齐东珠的小狸花儿,半耷拉着眼,学着萨摩耶阿哥往日撒娇的样子小声问道:   “嬷嬷不再离开了么。”   齐东珠连忙又亲了亲他,郑重许诺道:   “绝不会了,之前让你们担心,真的很抱歉。”   比格阿哥见好就收。他实在不是个喜欢说软话的性格,说上一句,讨齐东珠的心软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这方面他的八弟远比他出众太多。   齐东珠看着比格叼着自己的小狸花妹妹出了门儿,满心满眼都是她乖巧听话又超级爱她的崽崽,幸福得心里都冒起了泡泡。她内心关于今日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变动而产生的焦虑不安消解掉了,她心想,为了她的崽崽们,也为了她未来不确定的一切,她准备好去面对一切了。   可她的从容没多久便又被推到了悬崖边儿上。那些内务府新派来的奴婢寻到了门外,跪请主子洗漱更衣,迎接皇上莅临。   齐东珠没了法子,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索性小厨房的餐食备得差不多了,她挨个谢过来帮她备膳的宫女和太监,给了他们银钱作为酬谢,见他们拒而不受,便将银锭放在了厨房桌子上。   齐东珠备菜的分量很大,她对他们说富余的便由他们拿去分吃便是。说到此处,门外已经催得急,齐东珠也来不及等待往日同僚的答复,便被半请半推入浴房沐浴。   齐东珠前世虽然混迹北方的大澡堂子,也当然享受过搓澡服务,但是被好几个人同时伺候沐浴还是头一遭。这让本来对于袒露身体没有半分羞涩的她也扭捏得不行,恨不得钻到地缝儿里去,几乎闭着眼才捱过去,而后又被推去更衣上装。   宫妃的春衫轻薄,却足足有里外七件。头饰更是繁杂,若是自己一个人,绝无可能料理好这一身行头。齐东珠被裹上了绫罗绸缎,一层层内衣的腰封缠绕在她的腰上,让她呼吸渐渐失去了平稳,身上的梅花飞鹤丝缕衣精美绝伦,却是被封入展示窗的蝶翅。   而她正是被这层层包裹的展品。   殿外传来细响,齐东珠觉得是萨摩耶阿哥回来了,而她急需撸一只乖巧漂亮的狗子安抚自己因为难以适应而产生的情绪。本想假装从容应对的她趁着老练的宫女回身取头饰的空隙,跑出了内殿。   殿外春日傍晚的气息扑了她一脸,勉强缓解了她被包裹在层层锦缎之中的窒息感。可她撞上的却不是完成交际后回宫的萨摩耶阿哥,而是和大臣议政后直接来到景仁宫的康熙。 第133章 心疼   ◎当然,萨摩耶阿哥说这话儿的时候想的是康熙单独用膳,这样他们就有机会和嬷嬷一起,一家人围桌吃饭了。康熙如今来景仁宫来这么早,他觉得嬷嬷◎   ——   齐东珠奔出门来的时候, 踏入院子的康熙心脏突兀地顿了一拍,连带着他的显得有些急躁的脚步都停顿下来,而后, 便是如擂鼓镇的搏动声,在他的胸腔里层层回荡。   他看着齐东珠, 像是看着长生天上不食凡尘, 只饮风露的神鸟,跌跌撞撞地落入了他的胸怀。   他的鸟儿横冲直撞地撞进了他的怀里。他当然不会躲, 任由纳兰东珠半散着一头还泛着潮气的乌黑头发,撞上他的胸膛, 被他牢牢握在手心。   实话实说, 纳兰东珠此刻比往日更加不修边幅。她的衣服是赭红流云飞鹤云锦,用的是顶好的苏州贡锦, 却被她草草一系, 围领子还是歪斜的, 袖子也还没有翻好, 露出一大截莹白的手腕来。她的头上刚拢好一个发包, 还没来得及围上发饰, 满头青丝如瀑,趁得她更是肤白如雪, 几乎有一种触不可及的圣洁。   衣装锦绣, 姿容艳丽, 可让康熙心跳停顿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齐东珠那双有些忙乱, 却无法被拘束住的眼睛。那是一双流淌着蜜似的温柔鹿眼, 从康熙第一次见她时便记忆犹新了, 他曾经以为那是一双属于猎物的眼。   温驯、柔软、动人, 可后来他却发现纳兰东珠远不止如此。她的眼里装着不能被禁锢的魂魄,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饱含热意的魂魄。她的眼底是生命的本色,不拘泥于猎人和猎物的草率差别。   华美的锦衣和繁复的首饰落在肉体凡胎身上,是锦上添花,可落在辽阔的山水和蓬勃的草木之间,却成了鱼目混珠,凭空生出许多无趣来。   那锦绣衣裳包裹着她的身躯,不像是赞美和褒奖,反倒是一种过分华美的束缚,让康熙心里凭空生出一丝怜惜之情来。   “八阿…”   齐东珠半出口的招呼被康熙的胸膛堵了回去,她没能及时隐藏好自己外露的神色,许是被看出了端倪,便听康熙问道:   “你急什么?”   齐东珠抬眼看了看天色,她身后的奴婢此刻鱼贯而出,给皇上请罪,说是让娘娘衣冠不整,全是她们之过。齐东珠听闻这话儿哪儿还有心思想别的,连忙说道:   “是我头一回穿这种衣服,耽搁了时间,这头饰——”   她抬起手去摸自己头上的半个发包,被抹了几次发油,馨香滑腻的头发被她粗手粗脚的一碰,又彻底散了下来,固定头发的小发簪崩出去,让齐东珠笨手笨脚的狼狈雪上加霜。   她原地转了半圈儿,也没能找到那小簪子,糟蹋了宫人半天劳动成果的她神色萎靡起来,一双鹿眼都暗淡了半分,小声嘟囔道:   “又弄掉了,他们忙了好久,不怨他们——我没法驾驭这么复杂的服饰,一定要穿成这样吗?”   康熙垂眸,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眼瞳幽深。喉咙里的话儿转了半圈,由“这是皇家规矩”变成了“你不喜欢?”   齐东珠抬眼看着他,鹿瞳里的神色坦白,那几乎是一个宣之于口的反问“你看不出来吗?”。可这些年的宫廷生活让齐东珠学会了一点儿收敛,但也只有一点儿。于是她带着为数不多的谨慎摇了摇头。   “那就不弄了。正式的嫔妃册封内务府还要上几道折子,才能做好册宝,将你的名字写到宗籍之上——今日虽是圣旨册封,你也不必拘束。”   这让齐东珠的肩膀松懈了些,舒了一口气。或许是她舒一口气的表情太过明目张胆,康熙罕见地抬起唇角,似乎笑了一下,说道:   “你奔出来做什么,可是奴婢伺候得不尽心,让你不舒坦了?”   皇上与嫔妃说些体己话儿,识相的宫人早就避开去了。齐东珠瞅了瞅康熙身后,见还没有萨摩耶阿哥那棉花糖团子似的身影,不由有些失望:   “我不喜欢被伺候,和旁人没有关系。”她又想起白日里梁九功的话来,最终还是问道:   “若是我不想要内务府新派来的奴婢,皇上可以让他们回去吗?我今日数过了,景仁宫主殿还有七个宫人留下,对于我们来说顶顶够了。内务府不必浪费人手在这里。”   康熙微微蹙眉。这一宫主位的规格和阵仗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但是按照景仁宫往日里佟佳氏的规格,主殿内至少有二十二人随侍,又有十人等待差遣。这宫中佟佳氏还是俭省的嫔妃,不喜劳碌宫人,若是换了阵仗大的嫔妃,动辄三五十人的仪仗,都不算稀奇。   七个宫人,这日后纳兰东珠若是带着他们出了景仁宫的门儿,都算是给景仁宫丢人的。康熙有些想责备她的异想天开和单纯无知,但话到了嘴边儿,对着那双鹿瞳却没说出口。这感觉太稀奇也太古怪,让康熙浑身都发起了麻,最终也只说出一句:   “小事而已,你是景仁宫的一宫主位,自个儿看着办。”   而后他便寻思若是不想让景仁宫日后抬不起头,他还得给景仁宫其他的封赏。   康熙这突如其来的大度让齐东珠眯起了眼,露出一个笑来,虽然没说什么感谢或者溢美之词,可这对于康熙来说是顶顶难得的待遇——因为这个笑是真心实意的。这回儿他记不得什么规矩体面了,心里想的是难道朕的偏爱不是这宫中最大的体面。   就在这时,一只雪白的萨摩耶团子莽了进来。胖乎乎毛绒绒的小白爪子倒腾得飞快,腾云驾雾似的,就冲进了齐东珠所在的主殿,冲得猛了些,迈过了院门好几步才看见他身型巨大的皇阿玛背对着他立在那儿,将他嬷嬷遮得严严实实。   这回儿正回头看着他,面儿上没什么表情,没有往日考察功课时的赞美和纵容神色,瞧着怪瘆人的。   萨摩耶阿哥十分敏锐,但是他到底只有八岁,来不及想太多,便跪下身来向皇父和齐母妃请安。   他嘴上说着齐母妃,长着双眼皮和长长的雪睫的漂亮小狗眼却偷偷对齐东珠wink,让齐东珠被行礼、称为母妃的疏离感消失殆尽。萨摩耶阿哥远比比格阿哥懂齐东珠的心思,或许对于比格阿哥来说,讨齐东珠的欢心需要一点儿斟酌和思索,对于萨摩耶阿哥来说,那简直是信手拈来的事。   他知道齐东珠不稀罕做这个皇妃,懂齐东珠会不自在,但他自有办法在外人面前全了体面,也能让齐东珠感到安心。   萨摩耶wink的样子极为乖巧可爱。前世做宠物医生的时候,齐东珠就知道大多数萨摩耶都会只眨一只眼,带着天使般地笑容向人类挤眼,看上去像是一种快乐的邀约。被萨摩耶的wink击中,齐东珠的心神荡漾了一瞬,飞快就被她的幼崽安抚好了,也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一人一崽并不知道,康熙因为身量够高,将他们的互动看个清清楚楚,此刻心里有些被排除在外的莫名憋闷。   他发现齐东珠对她养的这些孩子露出笑容可是毫不费力,信手拈来,而那只需要他们眨眨眼就能得到。   齐东珠对他的情绪一无所觉,当然,就算察觉了,恐怕也无心体谅。她绕过了康熙,蹲下身来拉起她的小萨摩耶,心疼地摸摸小萨摩耶的脑袋,左看右看,觉得自家崽风尘仆仆,看上去又瘦了点,毛都没有以前蓬松了。   “回来这么晚,跑到哪里去了,饿不饿?”   萨摩耶阿哥看了看康熙的面色,见他没有对齐东珠的举动生气的意思,便挤出一个笑容,亦小声回道:   “不晚,到了饭点儿回了,想嬷嬷。去给额捏和惠额捏请安,还去和九弟拜见了宜母妃,饿啦,嬷嬷给我做好吃的了吗?”   齐东珠分出些心神,汗颜萨摩耶阿哥这小小年纪就拥有的出色时间管理能力,竟然在下学后的一两个时辰里跑了这么多地方。她此刻还不知道这些甚至都不算萨摩耶阿哥今天下午的全部行程,而萨摩耶阿哥最大的目的,是为了去探清广善库属官永寿的底细。   这事儿,四哥说到此为止了不假,但他胤禩咽不下这口气。   当然,这些事乖巧的萨摩耶是不会对齐东珠提及的。萨摩耶阿哥用余光密切地关注着康熙的脸色,随机应变,又用小脑袋蹭了蹭齐东珠的掌心,娴熟地做乖巧状。   “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烩羊肉,还有双皮奶酥皮蛋挞,你肯定喜欢得紧…”   康熙垂眼看着这个一向在课业和为人处事上都让自己十分满意的儿子,莫名生出了几分不满。这都八九岁的人了,过了两年就该议亲,如何还像没断奶的孩子一样撒起娇来?   可他看在齐东珠的面子上,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清了清喉咙,说道:   “朕也未用膳食。”   齐东珠转头看着他,不确定此刻是否应该开口邀请他留下用膳。可是她也不是刚入宫的愣头青,这清宫虽然因为大清刚入主中原不久,很多规矩没定到明面儿上,但是该有的规矩还是很严苛的。就比如皇帝的饭食,甚至各位主子娘娘和皇子皇女的饭食,都是有定数、有专门的人去备的。   她今日能大张旗鼓地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带着景仁宫的婢女们一起备菜,无非是因为景仁宫的宫女和她以前都是同僚,她们知根知底,再加上景仁宫如今人员简单,主子只有比格萨摩耶和小狸花儿,而她的崽又对她无有不允,如臂使指。   齐东珠对于自己做菜的水准还是很清楚的,都是常见的家常菜,因为她自己爱吃嘴馋,味道肯定不差,还会做一些现代时候餐厅的功夫菜。但是,那终究用的都不是什么稀奇材料,无非是猪牛羊鸡鸭鹅,便是鹿肉和狍子肉,齐东珠都不太能接受。   这对于吃惯了龙肝凤髓,熊掌鱼翅的皇帝来说,怕是难以下口吧。   她愣了片刻,倒是萨摩耶阿哥人情做惯了,当即嫩声对康熙提出邀约:   “皇阿玛若是不嫌弃景仁宫吃食简单,儿臣斗胆请皇阿玛在景仁宫用膳。”   当然,萨摩耶阿哥说这话儿的时候想的是康熙单独用膳,这样他们就有机会和嬷嬷一起,一家人围桌吃饭了。康熙如今来景仁宫来这么早,他觉得嬷嬷根本没时间用膳,就要侍君,实在辛苦。   他的嬷嬷他自己心疼,若皇上先行用膳,下人层层验过菜品,再呈给皇帝,来去也要半个多时辰,够他们景仁宫的一家吃饱喝足了。   但齐东珠是个实诚的,见康熙没有推拒,便当康熙要和他们一道围桌吃饭,虽然有些拘谨,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人带到内殿,请宫人去叫比格阿哥和小狸花公主。   胤禩被齐东珠安置在座椅上,愣是没有找到时间和齐东珠说句私密话儿,到了齐东珠去叫菜,才准备向康熙告退,像往日一样去帮嬷嬷端菜,顺便提点她几句,可他却看着上首的康熙对他露出一个看起来便不太温和的笑容,说道:   “胤禩,这几日朕忙于政事,久日未曾考校你功课,此刻正是时候。《资政要览》可读透了?”   胤禩没能走成,只能半垂下脸,一字一句认真应付。   齐东珠出了门去,便先到八公主院子里自个儿把头发挽起,又换回了往日的衣服,这才舒坦了点儿。   那过分华丽的锦衣她也不是穿不得。内务府自然重视皇上特例加封的妃嫔,衣裳全都是按照齐东珠的身量做的,但那衣服太精致,齐东珠总觉得它更应该出现在博物馆的玻璃罩子之后,而不是包裹在她的身上,让她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走路都不敢迈大步,实在不舒服。   这古代宫装的来由便是如此。甭管是汉人的宫装还是旗人的宫装,大多美则美矣,但那昂贵的刺绣一裹,步摇和发饰一戴,哪儿还有半分行走坐卧的洒脱和自在?那旗头上的绦子若是动作大了些,便会啪啪拍在宫妃的脸上,那些代表尊荣的首饰沉重不说,更是让人镇日只能僵着脖子,早晚会得颈椎劳损。   再说那花盆底,也是让人跑不得急不得,只能一摇一颤,踱着小步。在紫禁城有些铺满了石子的小花园儿里走都不太安稳,全靠嫔妃自己的平衡和积年累月修养出的仪态。   景仁宫的小宫女去请了四阿哥和八公主,齐东珠有些惴惴不安地来到小厨房门口儿,却发现比格阿哥在门口儿站着,他身边儿的奴婢正有条不紊地将饭菜装盘,用的并不是他们往日进食时用的盘子,而是一套青色的瓷盘。   比格阿哥表情绝对算不上舒展,但在齐东珠走过来时,他眉心迅速一蹙,继而又被他自己很勉强地抻平了。   “嬷嬷,你如今是一宫嫔妃。皇上莅临,你即便不愿着宫装,也应该待在主殿,不要亲身来小厨房这样的地方,沾染了烟气就不好了。”   齐东珠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小声说道:   “皇上要留下用膳…”   比格阿哥走过来,伸出毛绒绒的大爪子拍了拍她的手,以表安慰:   “无碍的。只是一会儿去了主殿,即便嬷嬷不爱那些繁文缛节,但在皇阿玛面前,还是要循礼。皇阿玛有三宫六院,不会在景仁宫待太久,嬷嬷暂且忍一时,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不止萨摩耶会wink,历史老八也会   他和兄弟几个密谋,他几个捧哏弟弟说八哥才适合做储君,他对其他人“闭一目而笑”   这不就是wink吗!所以老八是萨摩耶!   比格的心态后面会详细盘。他性格所致,和老八的路数完全不同。他们对保护的定义不一样,但他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就是做为妈咪披荆斩棘的小宝贝!!   后面会加更呜呜,放假天天出门加不了一点,谢谢大家催催!   再ps:在考虑这本的收尾事宜了,球球大家看看预收们(我打滚求求呜呜呜呜),再就是现在预定番外有以下:   *东珠*曹寅(也可能在正文南巡部分会写后续)   *比格大帝穿越历史雍正   *历史十四(剧透下十四是德牧)穿越东珠时空的德牧十四   *东珠(仍然调解多犬家庭矛盾版)太后生活   *摄政公主小狸花视角的母后东珠(康熙朝有摄政公主哒   大家还有想看的番外请评一下! 第134章 微醺   ◎“得了,你们母妃护着你们,朕不跟你们计较。回去歇吧,明日尚书房考校功课,可别在众兄弟跟前儿丢了景仁宫的人。”◎   齐东珠说不出不好来, 只能跟着比格阿哥回到了主殿。比格阿哥是她的崽里最循礼的,和萨摩耶阿哥那种做得好看的动作不同,他是接近刻板的, 即便是神情都要一丝不苟,而那有时候看上去甚至有些虚假。   他的沉稳多少让齐东珠冷静了些, 因为轮番变故而有些木木的脑子也开始重新转动起来。   时至今日, 齐东珠其实还是对如何做一个嫔妃一窍不通的。她也不太知道如何与一个帝王相处,过往她和康熙不算正常的相处际遇没法儿给她什么提示, 因为她至今不知道康熙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齐东珠是个年纪不算小的成年人了,因为穿越的缘故, 她比她这具身体的实际年龄还要大四五岁, 和康熙算是同龄了。在她这个年纪,她自然不会是一张白纸, 或是满脑子浪漫思维的少女。   她很清楚她想从康熙手里要什么。她想要能陪伴她的幼崽们长大, 想要从康熙、甚至她未来这些天龙人幼崽手里剥离出一点儿权力, 去反哺被剥削的人民。她想要更多的影响力, 站在一个不会被忽视的位置, 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可是她不明白康熙想要什么, 就像她不知道康熙为什么喜欢她一样。   她今日作为齐妃的“不守规矩”,何尝不是一种明目张胆的试探。她想要知道康熙对她的容忍究竟到什么样的程度, 她想弄明白当她成为齐妃之后, 康熙愿不愿意给景仁宫额外的包容。   可比格阿哥显然不甚了解她和康熙的相处模式。他怕齐东珠惹怒康熙, 继而落到失宠,甚至更不好的境地。比格阿哥将他的这些忧虑和恐惧藏得很好, 但也不难看得出来, 他想让齐东珠维持住表面上的体面, 直到康熙离开为止。   齐东珠不好拂了比格阿哥的好意。她和比格阿哥一道回到主殿, 便见道道菜肴已经摆了满桌,康熙正与萨摩耶阿哥一问一答,看起来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了。   虽说是摆了满桌菜品,但齐东珠的菜做得很粗旷,充满了北方菜的特点:量大、肉多,整块儿。别说什么摆盘了,大眼看去虽然色香味俱全,但实在是高攀不起皇家水准。康熙的随侍面露难色,正欲上前验菜试用,可却被康熙挥手制止了。他抬起眼,望向门口的齐东珠和四阿哥。   比格阿哥规矩地跪地行礼,口称皇父,又言景仁宫失主位已久,不知皇上今日驾临,规矩不佳,还请皇阿玛不要怪罪云云。   他这么利索地跪倒伏地,齐东珠其实是有些心疼的,即便是康熙的脸色也肃了几分,停顿了一会儿才不冷不淡道:   “你小小年纪,倒是极重规矩。”   说完,他便将视线转到齐东珠身上,开口道:   “今日家宴,朕来得突然,一切都按照景仁宫的规矩就是了。”   齐东珠看着比格阿哥从地上爬起来的动作明显一顿,倒是萨摩耶阿哥看上去开心不少,又咧开了小狗嘴,被比格阿哥瞪了一下才收敛了些。   景仁宫餐桌上有什么规矩?那根本就没有规矩。   小狸花公主因为比格阿哥阻挠的缘故,没被抱来上桌,齐东珠的第一碗蹄花儿汤便和一整块儿猪前蹄,盛给了年纪最小的幼崽小萨摩耶。比格阿哥暗中叹了一口气,扫视了一下桌子上的炖肘子、蹄花儿汤、烩羊肉、炖煮牛筋、松香排骨,只能硬着头皮给康熙夹了一碟烩羊肉敬孝。   猪肉价贱,产肉量大,即便比格阿哥这种宫廷中长大的,也知道猪肉多是平民所用,更何况猪蹄这种地方,即便是齐东珠料理得实在好吃,他们往日经常被齐东珠投喂,但他不觉得其他贵人也爱用这些。   羊肉牛肉倒是为宫廷所常用,但牛筋也不算是常被宴席料理的好肉,看来看去,只有烩羊肉还算常见。   这其实是两个幼崽第一回儿和康熙同桌用膳,齐东珠看得出,比格阿哥很拘谨。他往日是冷淡且游刃有余的,但那大多是因为他预先想好了事情的轨迹,所以有恃无恐。而此刻他大概是因为从未想过有一日和皇阿玛同桌用膳,像是一家人似的,这超出了自闭幼崽的理解范围,所以自闭幼崽表现得很沉默,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萨摩耶幼崽倒是适应能力很强,没过多久就神色自如,用白色爪子握着小勺子扒饭吃,看得齐东珠心都化了。无论多少次,小狗吃饭总是让人觉得无比治愈,齐东珠一边吃着,一边盯着吃得很香的两只崽,殊不知康熙也正在盯着她。   饭菜的肉香在宽敞的外殿飘散开来,渐渐填满了所有空间。康熙看着齐东珠吃起饭来全无旁人的优雅自持,而是一侧腮微微鼓起,眼底有一种很直白的快乐。   康熙看着她咽下口中的肉,又给她添了一筷子。齐东珠眨了眨眼,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咬住了肉。往日在餐桌上,萨摩耶阿哥和比格阿哥也会给她添菜,她不觉得稀奇。   倒是萨摩耶阿哥转了转眼睛,又垂下去无声地吃了一口。比格阿哥从始至终没有抬过眼,余光却仍然关注着齐东珠,神色之中含着警戒。   饭毕,比格阿哥主动向皇阿玛请过后离席,而后宫人鱼贯而入,收走了残羹冷炙。萨摩耶阿哥站起身来,突然开口说道:   “母妃离宫数月,八妹妹夜夜思念母妃,如今母妃回宫,景仁宫上下无不欢喜,八妹妹年岁小,更是掩藏不住,喜上眉梢,还请母妃怜惜八妹妹,多陪陪她罢。”   他这话儿说得像是孩子在向母亲撒娇,又搬出了年岁更小的小狸花儿公主,齐东珠一下子就被牵引了心神。康熙神色微动,也转向了似乎孩子心性,实则是想让齐东珠抽身的八阿哥,脸上神色冷了下来。   吩咐好一切,正折身返回的比格阿哥听到这话儿,当即在殿门口冷了脸,出声呵斥道:   “胤禩!皇阿玛面前说这些琐事,是怪景仁宫没照料好八妹,还劳动母妃奔波吗?”   说罢,他向康熙行跪礼,自罪道:   “八弟无状,是儿臣没有管教好,还请皇阿玛和母妃恕罪。”   齐东珠被这么一搅,心里不好受起来,连忙要去抱比格阿哥。她知道萨摩耶阿哥是为了她才假装孩子气,读不懂氛围似的借小狸花儿公主,央求齐东珠留在他们身边儿,不要去伺候康熙。可他这样的举动定然让康熙颜面不好看,开罪皇上。   况且,今日齐东珠封妃,虽然目前只是皇帝下达圣旨,口头定下封号,但也断没有在今日将皇帝拒之门外的道理。   比格阿哥比萨摩耶更知事儿,也更有分寸,此刻自然会借训斥幼弟,将出言不逊的罪责揽到自己头上。   可自闭症幼崽有个不太得体的地方,那便是他的情绪总是来得十分突兀。比格阿哥训斥中的暴怒让康熙皱起了眉。   康熙其实知道,齐东珠对他并无意,他只是等不起罢了。八阿哥对齐东珠的幼稚维护,康熙自然是看得出来的,可是他对这些孩子话儿不当回事。齐东珠什么性格,他自认比两个孩子看得更明白。他当然知道自己纳齐东珠入宫名义上得了齐东珠的配合,实则是以权迫人,他不想彻底将这些摆到明面儿上,那只会让他面上更难看。   而四阿哥这般事事行大礼,在齐东珠面前将尊卑摆到明面儿上的行径,才是在戳破康熙的假面。康熙自认无意改变齐东珠在景仁宫里的荒唐行事,若是这般能让齐东珠假作妥协,心甘情愿地留下,他当然没有异议。即便是她失了皇家体面,那又如何?国君和皇家的体面从来不需要以委屈嫔妃而获得。   所以,还没等萨摩耶阿哥和齐东珠有所反应,康熙便蹙眉斥责了比格阿哥:   “动辄喜怒形于色,你岂担得起兄长之责?”   这回儿,便是萨摩耶阿哥也要因君威而跪,齐东珠心中升起了火气,源于母亲维护孩子的本能。康熙对臣属和儿女的评语时常是被载入史册的,若是对留下这种负面的评价,现在可能还好,若是日后比格阿哥前朝行走,又当如何自处?   “四阿哥还年幼,就有一份为亲弟操劳的心,本就是我这做嬷嬷的失职。皇上何故对孩子言辞锋利?”   康熙见齐东珠瞪着自己,仍旧一副鲜活模样,心中反倒舒坦了。他对齐东珠露出和缓的面色,转而对两个皇子摆了摆手,温声道:   “得了,你们母妃护着你们,朕不跟你们计较。回去歇吧,明日尚书房考校功课,可别在众兄弟跟前儿丢了景仁宫的人。”   齐东珠听闻这话儿,连忙对两个幼崽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眼看着目露踟蹰的小萨摩耶被比格强行带走,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康熙的侍从从殿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带来了茶水和甜酒,点燃了满室烛火。齐东珠坐在坚硬的木凳上,因为和康熙独处的不自在,脚趾开始施工,先是一口干了茶水,又拿着甜酒在手里,倒了小半瓶进嘴里。   “那酒后劲足,你不常喝酒,还是莫要喝这么急。”   康熙开口道,可是齐东珠已经喝下半瓶。她前世自觉酒量不错,读研的时候论文压力大,时常把酒精当成一种廉价的舒缓剂。可她严重误判了纳兰东珠这具身子的酒量。   就算纳兰东珠曾经酒量不错,在齐东珠穿越过来多年不曾饮酒的情况下,身体也对酒精反应不小。她的双颊微微泛起了潮热,眼角晕了红,在烛火的照映下格外显眼。   康熙呼吸微微一滞,伸手松了松他的围领子。他久经风月之人,即便他心中明白齐东珠于他而言不是一副锦绣皮囊,但仍然驱于本能,沉湎她眼尾的一抹艳色。   “我有话儿问皇上。”   齐东珠呼吸之间都是甜酒的气味儿,人处于一种微醺,但拒不承认自己被酒精影响了的状态。她的眉心因酒精松弛了些,拉起沉重的木椅,将吱嘎作响的椅子拉到了康熙身边儿,又坐下,盯着康熙的眼睛。   她那双坦白的眼睛比往日还要直白,为数不多的机警都消散殆尽了。康熙蹙眉将因为屋内响动而在门口踟蹰的奴才挥退,抽走了她虚虚握着的酒瓶。   “你想把自己灌醉了来应付朕?”   齐东珠摇了摇头,头上那怎么都拢不进把子头里的呆毛被甩飞出去,又被康熙伸手勾在手里,捋顺了。   “我就是想起了董鄂氏,如今我和她境遇相仿,想问问皇上究竟要我做什么。”   董鄂氏三个字向来都是宫中心照不宣的禁忌,对于康熙和太皇太后来说更是。康熙手指松开齐东珠怎么都捋不顺的呆毛,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齐东珠的肩膀其实并不算单薄,但康熙身形高大,手自然也大,轻而易举地拢住了她的半个肩膀,拇指隔着她的围领子,落在了她的颈动脉之上。   康熙目光沉沉,一双凤目深不见底,牢牢锁住齐东珠。若是往日,齐东珠定然会觉得后颈发凉。康熙的手虽然落在她的肩膀上,但是拇指虎□□握处是她的颈部要害。就算齐东珠这种危机意识几乎不存在的人,也会察觉情势不太对劲。   但她刚刚半瓶酒下肚,此刻浑身都暖洋洋的,没能察觉半点儿危险。   “你和董鄂氏并不相同。”   康熙知道她醉了一半儿,不会与她计较,半心半意地说道。他显然不愿谈董鄂氏和他父皇福临的恩怨,即便他对此知之甚详。   他移开目光,准备收回手,可齐东珠却犯了倔脾气,两手齐上,握住康熙落在她肩头的手腕,因为酒水而变得湿漉漉的眸子找准康熙的,非要锁住他的视线。   她喝了酒,鼻头泛着红润,眼尾也晕红,那双鹿瞳显得水光潋滟,康熙被她锁住,双眼挣脱不能,只好说道:   “你和董鄂氏同是二嫁,可董鄂氏性情温良,恭敬顺从,和你性子绝不相同。你何必拿她自贬?”   齐东珠又摇头,脑袋活动太快,甚至有点儿眩晕。她扒着康熙的手背,下巴搭在康熙的手指上,半晌寻回了清晰的视线。   “董鄂氏也不是一开始就恭敬顺从的。先皇崇尚儒学,董鄂氏虽然是贵女,通晓汉学,但也并不以儒道规范下的女子自处。先皇教会了董鄂氏如何做一个恭顺女子,如何孝敬丈夫,如何照料丈夫的其他妃嫔,如何谦卑收敛。刚入宫时,董鄂氏尚有胆量与先皇争执,可后来却为了生育皇嗣死于床榻之上。”   “先皇喜爱董鄂氏,将董鄂氏剪裁成他最心悦的模样。皇上喜欢我,是喜欢当下的我更多些,还是剪裁成后宫妃嫔模样的我更多些?”   董鄂妃的事,齐东珠大多是从她家养的狗子那儿听闻的。萨摩耶阿哥不愿她被拘束宫中,又交际广泛,不知从哪儿打听了这些陈年旧事,在齐东珠还没来得及出宫的时候见缝插针地说给齐东珠听。   齐东珠在某些方面是敏锐的。同为女子,她更能体谅董鄂氏的境遇,作为有着几百年先进意识的穿越者,她也更懂这际遇之中包含的可怕隐喻。   福临对董鄂氏见色起意,在董鄂氏的丈夫阻止董鄂氏与福临相处时,训斥甚至可能谋杀了她的丈夫,让她成为了他的妃子。   他教会了董鄂氏许多事,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去教的。董鄂氏或许反抗过,但是在皇帝的权势之下,她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傲骨又算得了什么?福临或许在累日的教导之中日渐沉迷,爱上了她,但是她的心意,又有何人在乎,何人体谅?世人只会称赞皇帝的“痴情”,谁又会站在她的立场上去替她品尝皇帝“痴情”的后果。   董鄂氏最后的恭顺,才是宫廷之中最深沉的悲剧。   齐东珠这样问,却是让康熙神色一沉。他知道自己出言引导齐东珠入宫为妃的姿态算不上好看了,但他没想过齐东珠其实比他想象得还要敏锐得多。   康熙多次追问她意愿的姿态,引导她对于入宫之事说出那个“好”字,除却希求她一点儿回应和真心以外,主要是为了她能在入宫之后待得更心甘情愿一些,少些折腾和不愿。   是的,他作为一个皇帝,从头到尾就没曾想过齐东珠最终能对入宫之事说一声不愿,无非早晚而已。他的耐心在知晓他自己渴求的那一刻已经迅速耗尽了,齐东珠的意愿虽然重要,但对他而言无非是锦上添花罢了。他可以等,摆出一副体谅包容的姿态,但骨子里他从来没接受过“不”作为结果。   和曹寅南渡是他给齐东珠的最后机会。可是说到底,那真的是机会吗?他心知肚明齐东珠不会放弃她养大的孩子,也不会放弃她在宫廷之中结交的人,她能到哪儿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齐东珠不因为他是皇帝而尊敬他,他也有齐东珠想要的一切。   是,他知道这些事如果摆在明面上做是不太体面。皇族中人应该注重天家仪态,但是说白了,礼仪和面子无非是安抚人心的玩意儿。真正的权势是无所不能,不分善恶的。若是让百姓意识到其实权贵做什么事都是无拘束的,更会引起百姓的恐慌和不忿。   在不超出掌控的情况下,康熙不会让齐东珠感受到恐慌和不忿。他想要齐东珠自如地面对他,为此他不在乎齐东珠的规矩,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他的宠妃不守规矩。   “你十年如一日,就算朕心思大,也不会自讨苦吃,去教你规矩体统。”   康熙沉声说,揉了揉齐东珠的后颈,又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放回膝头。酒劲彻底上来,齐东珠的脸颊有些发红,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仍旧盯着康熙。   康熙怕她醉酒听不清明,又说道:   “景仁宫里一切照旧,朕不拘你。在你入宫前朕就允诺过,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安分待在朕身边儿即可。”   “哦。”   齐东珠声音弱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水而有些犯困了。她的手被康熙的手包裹其中,仍不老实,手指乱动,乘机攥了康熙的一根拇指在手心里。   康熙没受过这种待遇。往日齐东珠可不会主动靠近,更不会攥他的手。他安静了一会儿,另一只手取了桌上半凉的茶水,同样一口喝干了。   “你如今是一宫主位,膝下有二子一女,除却宫中资历比你老的惠宜德荣四妃,其他妃嫔合该主动来拜会你才是。”   齐东珠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直了,康熙见她还听得懂话儿,刻意顿了一会儿,见齐东珠瑟缩起来,甚至身子都向他靠近了点儿,像是寻求庇护似的。即便知道这都是假象,康熙还是难免有些熏然,过了片刻才淡声说:   “朕可以以你身子不适为由,令后宫不得叨扰。不过明日,朕令皇太子前来拜见母妃,你可莫要避而不见。”   这件事,是康熙打算好了的。胤礽在宫内宫外所行之事实在荒唐,短短一日,康熙本还没机会查出昨夜纵火的首尾,但他已将太子诏至御前训问过了。   他心里其实明白无论是宫中传到太皇太后耳中的留言,还是宫外那场狂妄的火,都与胤礽少不了干系。他近日得了宫外侍卫的详报,也查清了在宫外和齐东珠共处一处的宫女翠瑛的去向,不用追根究底,便已经给胤礽定了罪。   可胤礽却因他昨夜火场犯险而哭崩御前,即便被太子荒唐举动气得几乎动手,他终究对亲手养大的孩子于心不忍,只叫他亲自去讨母妃原谅。   齐东珠不知这些,她听闻只觉得头疼起来。酒水让她的不情不愿宣之于口,而康熙只说:   “若是不见,便让他在景仁宫门口候着,等你乐见了便是。”   齐东珠对此感到厌烦,她借着酒劲直言道:   “太子归皇上管教,没有我等嫔妃插言的份儿,皇上莫要为难我了。”   说白了,自己的幼崽自己管,别拿别人当筏子管教,特别是太子这种身份特殊的,实在是齐东珠的不愿招惹,敬而远之。   谁知康熙神色一凝,却并像今日其他时候那样妥协放纵,而是包裹住齐东珠的手,沉声说道:   “旁的事朕大可依你,可这件事则不可。太子是一国储君,朕百年之后,便是他为君王。你虽是朕的嫔妃,也不可与储君形同陌路。”   齐东珠耷拉着眉眼,过了片刻康熙细看,竟是眼皮子都快合上了。他被气笑了,伸手掐住齐东珠的细腰,将她托举起来,听她口中“哎呀”一声惊叫,将她带入内殿去了。   *? 第135章 问津   ◎胤禛没有开口,他心中其实仍有怒气徘徊不去。他往日里情绪少,也和常人不同,但是有两样最基本的情绪他是不缺的。那便是恐惧和怒火。而◎   *?   次日, 齐东珠在天色大亮后才迟缓地睁开了双眼,床纱细薄,透出门外的澄亮天光。   齐东珠的头有些发闷。她实在低估了酒精对这具身体的影响, 昨夜半梦半醒,手脚和头脑都发着热, 怪异极了, 像是前世喝了酒精勾兑的假酒那样,反应极大。   齐东珠这边儿下床踩上鞋子, 殿外的景仁宫小宫女便跑了进来,迭声说道:   “娘娘, 娘娘, 您可醒了。我去给您拿洗漱的铜盆来。”   说着,人又没了影子, 只有另一个景仁宫年纪稍大些的婢女凑了过来, 给齐东珠披上了外衣:   “诶, 我自己来就行, 谢谢。”   齐东珠揪住衣襟就胡乱往身上套, 一边儿问道:   “小阿哥们都去进学了吗?早上食的什么?八公主醒了没, 我昨日都没能好好陪她…”   “娘娘,”   那年长宫女无奈, 连声止住了齐东珠的话儿:   “您这半天也不问问皇上如何了。您昨晚刚侍君, 正是承接雨露君恩的时候, 结果皇上今早自个儿爬起来去上朝,还不让奴婢进来叨扰您。奴婢都替您骇得慌!”   齐东珠动作一顿, 挤出一点儿尴尬的笑意, 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儿了。昨夜她确实糊里糊涂, 记不得太多, 只记得康熙胸肌很大,许是旗人重骑射的缘故,胸膛山峦起伏,又宽广得能跑马,她一时被迷惑,摸了好几把,手有点儿撕不下来。   虽然胸肌诱人,可她总觉得自己在睡别人的男人,不太道德,还是推拒过的。后来唇舌纠缠,呼出的酒气在两人之间流转,她神志便不怎么清明,记不太清了。   只是有点懊恼康熙并不阳痿,实在烦人。   当然,作为一个成年人,这点小事齐东珠不会心生纠结,精神内耗。于是她像许多成熟的人一样,选择当昨夜之事并不存在。   旁人提及了,她才觉得尴尬难言,只好低声问道:   “后厨还有热水吗,我想洗个澡再去陪八公主。”   “娘娘,您如今是一宫的主子,您要什么那就得有什么。您这软脾气什么时候改一改,也幸亏皇上今早按您的愿望,将内务府的人赶走了,若是那些人精留在景仁宫,您能镇得住哪个?”   这年长宫女在宫中待久了,是过了二十五岁也不肯出宫的,说是家中母亲去世,父亲忙不迭将她送进宫来,这些年还要走了她手里的不少积蓄,实在是不堪为父。她不稀罕出宫等着父母安排她的婚事,愣赖在宫中不走。   但她也不是太机灵的性格,人有些絮叨,做事一板一眼,木木愣愣的,也是佟佳氏心慈,才一直将她留在景仁宫照拂。   齐东珠过去和她不太熟悉,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宫女实在话太多了,齐东珠这种社恐人最受不住叨叨。可如今,景仁宫主殿就剩下三瓜俩枣,齐东珠只能硬着头皮,红着脸忍受这种没有边界感的叨叨。   但她不会生气,更不会斥责。齐东珠知道年长婢女没什么恶意,更喜欢这种旁人还愿意跟她多讲几句话的相处模式,这就像一切都没变一样。   洗漱过后,齐东珠取了些御膳房送来的食物果腹,便去小院里抱她的猫猫了。猫猫可人儿,被齐东珠抱在怀里哄了又哄,哄出几滴眼泪来,咪咪撒起娇来:   “额捏…嘤嘤…额捏不要丢下宝珠,宝珠乖…”   齐东珠心都化了,也跟着落了两滴泪,拼命亲她的小猫,恨不得将香香小猫一口吞掉。   “再也不走了,我的小宝贝…”   她抱着小猫咪,哄好了后又教她识字读话本,给她讲故事。康熙的皇女也是要进学的,再过几年,她的小猫咪也要和姐妹们一道读书。这年头旗人的贵女绝不将就无才便是德那套,受教育程度是很高的,无论是满汉文字,还是学问骑射,都在她们的学习之内。   爱新觉罗皇族又有和蒙古联姻的传统。这些年虽然旗人日渐强盛,但蒙古诸部仍然不容小觑,齐东珠知道有些皇女逃不过联姻蒙古的命运,而联姻也并不完全是牺牲,而是旗人掌握蒙古政权的方式。   这个时代,旗人妇女远没有那么多束缚。旗人入关时,妇女亦骑马打仗,出入不羁,而到了晚清,旗人妇女竟视缠足为正常现象。   其中变化,何其可悲。旗人本是来自化外之地,带着部落的粗蛮和血腥,但也没有对妇女的系统性压迫。可在民族融合的时候,对中原所谓礼教取其糟粕,最终旗人妇女同其他被封建制度和风气压迫的女性一样,彻底失权。   齐东珠绝不会让她的小猫咪落入这种境地,也不会让其他女性落入这种境地。她们本该自由。   这也是齐东珠想要从康熙手中攫取权力后想要做的事之一,她知道康熙的权力足以让她做这种事。   自康熙即位到如今,中央集权达到了更高的程度,康熙本人也不忌讳改变。满人有殉葬传统,顺治帝死后,一妃殉。到了康熙朝,这种行径才被取缔。康熙禁赌禁嫖,在明末达到顶峰的娼妓之风,在康熙朝彻底被禁止,公私诸妓皆严禁,淫风一扫而空。   当然,禁娼妓后,清朝男风盛行。不过那也只证明了男才是嫖的主体和发起人,并且秉性难移,少有女子和无辜孩童受害,便是好事。   至于禁赌,康熙为此斩杀宗室以儆效尤,也算一桩功德。   齐东珠知道,若是康熙想禁缠足之风,他是绝对有法子的。他作为中央集权顶峰的皇帝,手上的权力足以让他为所欲为。康熙曾经提出过废止女子缠足,不过因汉臣反对声过大而止。   不过想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无非是因为废除缠足对康熙来说也无利可图,还会招致文人非议。他严令禁止旗人女子缠足一举便能得知康熙对缠足的危害心知肚明。只是汉人女子的苦难,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之内罢了。   心思飘着,齐东珠一边低头看着小猫咪在纸上乖巧地描字,一边算着手头上可以调用的银两。她如今宅子被烧了,失去了唯一的不动产,手头上算上康熙允诺给她的三万两,还有四千五百两现银。留着几千两给她的善堂应急,她想用剩下的钱去雇船只和人手,去寻找红薯和土豆。   这两样东西此刻应该都已经传入中国了,前者在福建应该就可以寻到,后者仍旧下落不明。不过她如今以嫔妃的身份,是可以召见传教士入宫的,届时她寻个法国人问问,或许能有些线索。   毕竟土豆在法国被称为“地下的苹果”,享受着极高的礼遇。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清朝的人口增长能通过红薯和玉米的大量种植来实现,百姓的生活质量和人口素质却并不能因为这两样农作物得到提升。更重要的是教化育民,产业革新。齐东珠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小狸花公主,诚心祝愿在有生之年,和小狸花儿一样大的女孩子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   也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革命的火苗在这片大地上燃烧起来,最好把封建王朝一把火烧了了事。   放纵自己畅想了片刻,齐东珠将描了一张字,显得有些困倦的小狸花放回榻上,哄她睡醒了就能用晚膳了,便准备向小厨房去。可谁知走到半路,便看到比格阿哥提前回来了。   “嬷嬷,”   比格阿哥站住,闷闷叫了齐东珠一声。齐东珠瞅着他看上去苦大仇深的小狗脸儿,问道:   “今儿怎么回这么早,你弟弟呢?”   听闻这话儿,比格阿哥面儿上没什么波动,只是低声说道:   “八弟在宜母妃处看望十四弟,晚些时候就回来了,嬷嬷不必担忧。”   齐东珠不知道自己被比格阿哥轻而易举地转移了注意力,脑子里立刻被放大的“小狗崽!”塞满了。她几乎就要开口问问比格阿哥你亲弟弟十四阿哥是什么品种,但是她以成年人的自制力,很勉强地忍住了。   她和宜妃一点儿都不熟,如今又是这样尴尬的身份,连个去看小狗崽的理由都没有。   齐东珠脸上的失望之色太过明显,比格阿哥见她不再追问萨摩耶,方才松了一口气。   从小被齐东珠养大,他怎么不知道齐东珠什么德行,那是看见幼崽就挪不开步子。他其实怀疑齐东珠对自己如此深厚的感情大多来源于自己是她养的第一只崽。果然,听到新鲜的幼崽,齐东珠的大脑再次离家出走,一心去畅想那素未谋面的十四弟了。   也就不会发现他昨日教训了八弟一事。   比格阿哥垂下耳朵,轻声请辞道:?   “嬷嬷,我回去写文章了。”   “哦,你去忙吧。别太累了呀,晚点儿叫你用膳。”   齐东珠连忙说道。她知道比格阿哥自制力极好,课业一丝不苟,若是耽搁了他的时辰,晚上怕是要挑灯夜读,那才是坏了小狗的身子。   比格阿哥点点头便回到了自己的院落里。奴才已经将他的书房打扫干净,丝毫看不见昨夜的一片狼藉。   昨夜里他气狠了。胤禩的口无遮拦让他对齐东珠的境遇忧虑到了极点,彻底爆发了出来,以至于言辞失控,反倒惹恼了皇阿玛。   再多地斟酌,在面对齐东珠的时候也失去了作用。比格阿哥不是不知道齐东珠不愿侍君,但事已至此,在生杀大权掌握在旁人手中的时候,他更不愿齐东珠受到外在的伤害。私心里,他想要齐东珠对皇上表现得顺从一些,哪怕是浮于表面、只用来敷衍皇上的体面也好。   他自幼浸淫在皇家,自然知道权势的可怖,可是齐东珠不懂,或者是她并不愿懂,而胤禩和她互相纵容成就,让景仁宫的处境雪上加霜,岌岌可危。   他必须保住齐东珠。如今皇帝的纵容和偏爱,随时可能成为未来的脓疮。昨日见齐东珠仍旧不穿嫔妃服饰,不着饰品,不尊礼仪已经让他头疼欲裂。但他不会对齐东珠发火儿,只能憋着火气,到了胤禩说出那怂恿齐东珠冷落君主的话的时候,彻底爆发出来。   他气急了,昨夜狠罚了胤禩。刚入他的书房便叫胤禩双膝跪下。   旗人多礼,子对父,臣对君,奴才对主子,都是要行跪礼的,而弟弟对兄长,也要单膝下跪打千儿。   而在宫廷之中,这些礼仪更被演绎到了极致,弟弟对兄长是要双膝下跪行礼的。但这宫中几个哥哥,除了被谁都跪的胤礽和眼高于顶的胤褆偶尔受弟弟们的大礼,还真没谁上赶着找不痛快让弟弟对哥哥行如此重礼。   胤禩从来没对太子以外的兄长行过这种礼,胤禛是知道的,但他气狠了,入殿便让胤禩下跪。胤禩素来对他恭敬,要跪就跪,但那脸上却平白透出一股倔劲儿来,看得胤禛额角青筋直冒。   “你当着皇阿玛的面儿,对嬷嬷说那样的话儿,你作何居心?!你是想看好不容易复宠的景仁宫彻底散了,你才开心,你才满意,是不是?”?   胤禛怒上心头,声音很大,门口的奴才连忙将门带上,免得自家主子的声音传到别处去。   “要不是太子手段下作,她不至于这样狼狈地回到宫中来!她对皇阿玛无心,四哥难道看不出吗?”   胤禛拼命压抑着愤怒,两个多月前被踢伤的胸口被胤禩气得隐隐作痛:   “看不出?全天下就你胤禩本事大,就你胤禩聪明。你说那句话儿一时痛快,你是要害了她,害了景仁宫!她本就无心争宠,你还在后面推波助澜,纵容毒害!你让她一时爽快,等触怒君主,你要她如何自处?你我如今只是光头阿哥,多年之后等个郡王贝勒的封位,如何保得了宫中的她?我问你如何保得了她!”   他的声音严苛刺耳,或许彻底将胆子一向奇大的胤禩吓坏了,让他苍白着一张脸儿,终于说了句服软的话儿:   “四哥…你是不是胸口疼了,你别气了。”   胤禛也知道自己如今面色一定难看,他转回桌前,撒了水在石砚上研墨。写字是胤禛用惯了的收敛情绪的方式,如今他亟需这种相对体面的方式宣泄火气。   余光见胤禩想要凑过来,胤禛冷声道:   “跪着。”   胤禩不说话儿了。他跪了约莫有小半时辰,直到看着胤禛的脸上没什么波澜了,方才哑声开口道:   “嬷嬷瞧着眼底清浅,其实心里主意深着,若是逼她做事,她不会应允的,那会害死她,四哥,我不能看着旁人伤害她,让她做她不情愿去做的事,四哥也是一样的。”   胤禛没有开口,他心中其实仍有怒气徘徊不去。他往日里情绪少,也和常人不同,但是有两样最基本的情绪他是不缺的。那便是恐惧和怒火。   而齐东珠偏偏能挑起他这两样罕见的情绪。他又为其忧虑,又恨自己无力保全,这两种情感交织在他心里,让他在一个过于年幼的年纪妄图承担起景仁宫的一切。   “就算是皇阿玛,也不能做强迫她的事,我一定不能…”   胤禩低声说道,胤禛知道他膝盖大概跪得疼痛,大腿都有些抖了,有一部分被经年累月养成的照料胤禩的习性让他想要缓解胤禩的忧虑和痛苦,而他难以磨灭的冷酷本性则为此发出轻声嗤笑:   “所以你想让她像良额捏一样,入宫多年,宛若身居冷宫,无人问津?”   他听到自己声音冷酷道。话出口的一瞬他就后悔了,倒不是因为自己道出了事实,而是胤禩不该从他嘴里听到这样冰冷的话儿。他果然看见胤禩一脸苍白错愕地抬眼看着自己,嘴唇轻颤,憋红了眸子,半晌没说出什么话儿来。   他想胤禩若是出口骂他几句,恐怕还好些。胤禩记恩不记仇,而且性子被宠坏了,很多时候嬉笑怒骂浮于表面,可若是他一言不发,那便是听到心里去了。胤禛蹙眉,从长桌后折身出来,走向胤禩,可胤禩却用他那跪久了不太利索的腿挣扎避开了他的手,愣是一句话没说,一瘸一拐地跑出去了。 第136章 歉意   ◎“你弟怎么不笑了?你不要凶他啦。”◎   ——   当夜, 景仁宫有皇帝下榻,皇帝的侍从也遍布宫殿,胤禛不便闹出动静, 只能暗自发了一通火,任由胤禩跑回他自己的院子里闭门不出。   次日, 二人在天还不亮便要晨起进学。胤禩年岁小些, 一向是贪睡到最后一刻方才起身。可这回儿胤禩却在胤禛踏出院门的时候早就离开了。   胤禛咬齿,心知胤禩又犯了倔脾气, 但当着齐东珠的面儿,他拿胤禩没有法子。有些事幼崽们心里是心照不宣的, 那就是不能把他们私下的龌龊捅到齐东珠眼前儿, 否则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齐东珠眼见着比格阿哥回到小院,心里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她。不过齐东珠昨夜也做了荒唐事, 自己也气短, 再加之她的幼崽年纪也越来越大了, 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她也不想事事插手一下幼崽们的生活。   这么想着, 她叹了口气, 听景仁宫的婢女絮絮叨叨着今日小厨房送来了什么好材料。   以前佟佳氏还在的时候,齐东珠时常没有空闲也没有能耐将这些幼崽们聚在一起吃饭, 只能偶尔在食材充足的时候, 给他们做点点心, 开个小灶。后来佟佳氏去世,内务府给各个皇子公主都会定时送来配给, 齐东珠手头上也有银两, 这才仗着景仁宫无人, 堂而皇之地占了小厨房, 每晚把幼崽们召集起来一起用膳。   就像家人一样。   如今她是一宫主位,又是内务府觉得极其特殊的一位,自然日日都会送来新鲜分例。今日便送来了用海水盛着,一路从胶东运送到京城的新鲜海鱼,还有羊腿鲜鸡,上好的猪肉若干。   齐东珠虽然嘴馋海鲜,但对于这种浪费人力物力,只为满足贵人口腹之欲的行为感到厌恶。她并不知道,这海鱼并不是嫔妃的待遇,而是皇帝的分例。康熙以此暗示齐东珠今日仍会莅临景仁宫,但显然媚眼抛给了瞎子,齐东珠只会一边辱骂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一边和宫人处理好了几条海鱼。   来都来了,还是变成美食,犒劳一下她辛苦的狗崽和猫猫吧。   海鱼血水腥气重,景仁宫的婢女怎么都不肯让她粘手,她只好在一旁挑烤鱼的蘸料,配好了烤鱼的锅底。   她一边做着手头的活儿,一边听年长婢女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儿,虽然里面一半内容都是劝她不要做自降身份的活计,但被齐东珠全部过滤掉了。   可不多时,景仁宫一位守门儿的小太监垂头急促地走到小厨房门口,急道: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堵上门儿来了!”?   小太监的声音抑扬顿挫的,还哭丧着脸,齐东珠看着他,反应了好半天,一时觉得小太监拿了什么话本子正在演呢,可旋即她又想起了昨日她昏昏沉沉的时候,康熙确实说过今日要太子来景仁宫给她赔礼。   霎时,齐东珠便是一阵头疼欲裂。脸和门外的小太监一样垮。她恢复了好半晌,才在景仁宫宫女的迭声催促下,净手走进正殿。   即便再不想见太子,她的教养也绝不会让人久等。她解下围裙,婉拒了宫女要她进内殿上妆后见客的提议,只素着一张脸坐在了宫殿上首。   太子踏入殿内,齐东珠看着那张毛发墨黑,在日光里泛着冷蓝色的狼似的脸,心口又是一阵心悸,手指在膝头轻轻捏紧了。   她对面前的太子仍旧怀有极深的恶感,他肆意的暴虐让她难以自制的想到野兽。她实在对康熙如此安排敬谢不敏,或许康熙认为太子是一时行差踏错,失去控制,无碍做一国储君,也无碍做孝顺孩子。   但齐东珠不觉得在没有强硬的外力干预的情况下,太子的暴虐会有所收敛。   此刻,太子已经长成的狼型身体站立在她的面前,她仍然感到被威胁,这源于人类本能里对于狩猎者的恐惧。她也并不知道按照嫔妃的品级,见到太子是否应该对太子行礼,亦或是太子应该对嫔妃执晚辈礼。   这当然都落在了胤礽眼里。他姜黄色的兽瞳里闪过一丝冷光,但在齐东珠诧异的目光之中,他弯了弯唇角,尾巴轻而缓地扫了扫,微微垂下了他的头颅:   “母妃,胤礽日前失礼,今日特来请母妃谅解。”   他说完,身后的侍从纷纷无声踏入殿中,景仁宫三瓜俩枣的奴婢被挤到一边儿,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看着那些奴才们鱼贯而入,手中的木质托盘里都举着礼物。   硕大的夜明珠、整颗幽兰的珊瑚树,玉质屏风和拳头大的绿松石雕刻而成的精巧摆件儿,一时让景仁宫恢弘但空旷的主殿蓬荜生辉。齐东珠瞥了一眼玲琅满目的珍品,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她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价值连城,只是她觉得美则美矣,却没有什么将他们据为己有的欲望。   这或许就是齐东珠和大多数旁人的不同之处了。她的冷淡反倒让胤礽正了正神色,头一回儿多看了齐东珠几眼,而后半垂下脸说道:   “胤礽自知这些玩意儿粗鄙,入不了母妃的眼,只当是我关怀四弟、八弟和八妹妹罢。”   他这话儿一出口,齐东珠顿了顿,只能开口说道:   “他们还小,用不上这些珍奇玩意儿。太子殿下请回吧。”   话到此处,齐东珠站起身来,言行一致地摆出了送客的架势,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极限了,再多的驱逐的话儿她也讲不出口。   可这对太子来说已经是过分稀奇的侮辱,他胤礽三岁极为太子,何曾遇到过如此侮辱?   那夜纵火确实是他遣人做的。宫中关于景仁宫中一小小女婢攀龙附凤,企图与二嫁之身嫁入皇宫的事传遍了宫廷,他在毓庆宫禁闭一月,整日都能隔着院墙听到胤褆那蠢货刻意的喧闹之声从偏殿传来。   这让他愈发暴虐难忍。他在宫外线人不多,但也不是全无人手,盯着胤褆的人回报后,他才知道这景仁宫中的婢女不仅在景仁宫搅风搅雨,更是和延禧宫私交匪浅。   这也并不算出人意料,毕竟老八出身景仁宫,看他那事纳兰东珠为母的忘本模样,真是半点儿天家子弟的矜贵都没有。胤礽只是没想到胤褆竟然也在纳兰东珠之事中出力。   胤褆牵扯其中压垮了胤礽最后一丝理智。他素来知道胤褆看不惯他,但胤褆蠢笨,仗着身为长子,皇阿玛对他的宠爱屡屡对自己叫板。胤礽当然对胤褆没有对兄长的敬重之心,但他却装作一副得体的储君模样,在外并不与胤褆一般见识,可私底下,胤褆所看重的一切他都会毁掉。   胤褆这样的人对于胤礽来说算不上什么上的了台面的对手,但却是极好的消遣。胤褆在失去和挫败中的暴怒是胤礽最好的消遣。他太过蠢笨,像一头失去视线的野兽,不管不顾地撞击着满布荆棘的铁栏杆,却连自己为什么受伤流血都惨不透。胤礽喜欢拎着渗血的钢鞭,看着胤褆愚鲁、莽撞和痛苦,并以此寻乐。久而久之,他习惯了暗中践踏胤褆的一切,包括毁掉胤褆好容易在朝中搭建的关系,毁掉胤褆的差事,甚至折磨胤褆的下人。   胤礽头一回儿注意到胤禩也是因为胤褆——因为胤褆看上去格外在乎这个一无是处、柔奸成性的弟弟。   而今,他自然又多了一重理由毁了齐东珠。他在禁足之中,皇阿玛也常来看他,却接二连三地告诫胤礽不要插手景仁宫之事,更不能做不孝不悌的行径。   胤礽表面应是,内心则是翻滚不已的恶念。他借着孝敬重病的太皇太后,背着康熙出了损招,派一个攀附他的无名之辈去放了一把火,给纳兰东珠这样二嫁的不洁之身安排一个新的干净身份送入宫中。   忘本之人和上赶着送上门的最是轻贱不过。胤礽自认为了解纳兰东珠这样的人,知道这种人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最重名声,所图甚大。她最引以为傲的仪仗大概就是她“活菩萨”的名声,而她以卑贱之身勾引皇帝,便要做好声名扫地的准备。   胤礽便是要毁去她的身份、名声和矜贵。若是换了一个身份入宫,她在皇帝严重又该是什么下作可耻的模样?而就算康熙知道这件事是他做的,但孝敬太皇太后和皇阿玛的举动是没法儿被挑错儿的。错就错在纳兰东珠身份太尴尬,劳得皇帝临幸时还要殚精竭虑。   可胤礽万万没想到,康熙一国之君,竟然如此坐不住,竟然当夜便去了火场,将那烧不死的女人带进了宫。   昨日纳兰东珠以原本身份封妃,圣旨丝毫没有避讳之意,如今和宫上下都知道了纳兰东珠以什么身份入宫,又得到了怎样的荣宠。胤礽只觉得可笑,康熙自幼教授他孝悌,可如今到了太皇太后缠绵病榻的时候,他尚能做出如此剜太皇太后心的举动,想来是生怕晚了一步,太皇太后驾鹤西去,他要为太皇太后守孝,耽搁了他和那女人的污糟之事。   胤礽在心中百般编排,只觉恶心。在纳兰东珠封妃的当日便被康熙叫到宫中训斥,只因他险些妨害了那卑贱婢女的性命。   何其可笑,他堂堂一国太子,未来的九五至尊,竟然为了一个卑如草芥的女子受如此叱责。胤礽的双眸布满血丝,却旋即滚下泪来,声声控诉皇阿玛不该一时情急不顾自身龙体安危,亲身犯险入了火场,又哭道儿昨夜吓得肝胆俱裂,本是一片好心,担心皇阿玛和母妃之事触怒太皇太后,让她老人家胸闷,才出这样的下策,若是连累了皇阿玛龙体,儿万死难辞其咎。   他膝行过去,抱住康熙的腰,痛哭不止,眼角却瞥到了康熙手背隆起的青筋——皇阿玛方才是想责打于他吗?只为了一个如此卑贱不堪的女子?   胤礽的心底泛起一阵夹杂着血腥气的暴虐怒火,但面儿上却哭得肝胆俱裂,只想是一个担忧父亲的普通儿子。一国太子从未如此狼狈,他果见康熙心软,想来不会继续深究此事。   但大戏落幕之前,康熙却让他亲身往见那女人,只为讨得对方谅解。   胤礽垂头,半晌才应是。他的短暂沉默似乎让康熙觉得不妥,言辞又锋利了起来:   “你如此行事,到底会对你母妃如何,你心里清楚。太子,你如今并不年幼了,行事如此不计后果,如何担当大任?”   他连忙迭声应是,方才退出了乾清宫。   回到毓庆宫,他抽出鞭子抽倒了一个下人。那人胸腹被钢鞭撕裂开来,露出惨白的胸骨,而他只不耐道:   “血别流得到处都是,奴婢的脏血,味道都让人恶心。”   他饮下安神的茶水,任由奴婢跪在他眼前,轻手轻脚地擦拭钢鞭上的血污,剔除夹在钢鞭缝隙里的血肉和碎骨。又过了半晌,胤礽吩咐道:   “用参汤吊着命,这两天别让人死了。这两天皇阿玛怕是要盯着毓庆宫,盯着孤了,可别让他觉得孤心中有怨气。”   他声音嘲讽,而下人只能喏喏应是。   胤礽自认以一国太子之身,主动上门求见一个出身低微的嫔妃已是折辱,而他却没想到这齐妃竟敢如此拿乔。他盯着齐东珠,半晌露出一个笑容来:   “其实四弟说得也没错,孤自幼失祜,实在不知如何和母妃们相处,若是哪里做得不对,还请母妃体谅则个。”   他再度放低了身段儿,可齐东珠却看清了他咧开的嘴里森然的兽牙,努力克制着打个激灵的冲动。   这并不是因为齐东珠怂。她作为宠物医生,大多数宠物都是见过并且照顾过的,但城市禁养大型犬,德牧那样体型的犬种都看不到,更何况蓝湾牧羊犬这种过分稀有昂贵,甚至比真正的西伯利亚狼还要大上一圈的存在。   按照蓝湾牧羊犬这个体系和长相,其实已经完全脱离了宠物犬的范围,齐东珠每日和脸臭比格、傻笑萨摩耶和软萌小狸花玛卡巴卡,最多也是撸一下大阿哥那种虽然长得像狼,但是面容清秀,眼神看起来也不太机灵的哈士奇,看到蓝湾牧羊犬太子总觉得她脱离了宠物乐园的范畴,穿越到了荒蛮的动物世界看狼王横扫六合。   城市长大的齐东珠并不是很能接受这种过分野蛮的画风。   更何况,在这个蓝湾牧羊犬表现得如此得体的情况下,她仍然感觉不到半点儿善意,总觉得他比起与她交流,更想咬穿她的喉管。   “太子殿下不必与我言过。四阿哥如今身体也好转,殿下的心意我定然代为转达。“   齐东珠有时候真痛恨自己的素质太高,即使面对太子,也说不出什么太重的话儿。而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了比格阿哥请见的声音。   齐东珠其实没想让比格阿哥正面遇到太子的。在景仁宫外的事她已经鞭长莫及,对保护幼崽的无力十分愧疚了,在景仁宫中,她总是要避免幼崽受到伤害的。这次景仁宫的小太监通传,她便嘱咐身边儿的婢女不要叨扰四阿哥的院子。   可她哪儿知道这景仁宫虽然表面是没有人管照的宫殿,内里早在佟佳氏过世后,就被比格阿哥安排地妥妥当当了。这种事自然瞒不过比格阿哥,他心知此刻太子来应该是皇阿玛的安排,只要太子还有分毫理智,便不会为难齐东珠,但等了一会儿还是心浮气躁,放心不下,便借着向齐东珠问安的由头来到主殿。   “四弟来看母妃?进来吧。”   齐东珠还未开口,太子先开了口诏四阿哥进殿。他从头到脚扫了扫胤禛,率先露出一点儿笑来:   “四弟可是大好了?孤今日带了许多小玩意儿,四弟若是喜欢,尽管开口。”   齐东珠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生怕自家脾气不太好、脸也一向比较臭的比格胖崽记仇,说出什么让太子发疯的话儿来。她正想走几步护在比格阿哥身前,可谁知竟然见比格的脸上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对太子屈身行礼,声音清亮道:   “太子殿下莅临景仁宫,臣弟自然心怀大畅。几日前皇阿玛考校功课,见了臣弟的字便夸赞臣弟有太子殿下的几分笔力,臣弟心中甚喜。今儿个下面奴才刚从江南寻了几幅好字,臣弟斗胆请太子殿下往臣弟院子一观。”   说罢,他带着齐东珠从未见过的神色,又转向了齐东珠,朗声道:   “母妃,儿臣见太子殿下便难以自持,心生向往,还请母妃容儿臣失礼。”   齐东珠接不上话儿。她没见过比格阿哥这样一面,竟全然当作那日之事没有发生似的,对着行凶过的太子言笑晏晏,宛若平常。这让齐东珠心中蓬勃的保护欲短暂地偃旗息鼓了,一时只能点头。   而胤禛这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落在胤礽眼里,只觉得拙劣无比,其神情话语之浮夸,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胤礽仍在嘴边儿挂了一抹笑,先是瞥了一眼神色呐呐地齐东珠,再淡淡道:   “四弟如今是越发长成了。罢,孤恰好得闲,便跟你走一遭。”   齐东珠立刻想出言阻止,但却见比格阿哥对她摇了摇头,跟着太子离开了正殿。齐东珠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一时明白比格阿哥确实长大了,能成熟应对这些污糟事,与太子虚以委蛇,但还是难免有些心疼。   他才十岁,本该不必如此。   齐东珠这么想着,心里仍旧是乱糟糟的。厨房的菜色她已经处理了大半,并且定下来了,如今虽然想亲自操刀,但是太子还在景仁宫里,她还是觉得很不自在,只能龟缩在主殿里,取了今夜准备挑灯完善的纺织机图纸,继续埋头研究。   她之前交给嫂子和善堂的纺织机图纸已经是珍妮纺织机的原型加强版了,一次可以纺织十余根棉线或者丝线。但她知道珍妮机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一次可以纺出八十余根。   这才是达到了一个明显的生产力提升。   齐东珠虽然对于机械和构造毫无天赋,但是仍不死心,在纸上计算改良的方案所消耗的原料价值和产值。她自己不方便出去,便叫宫女盯着四阿哥院子里的动静,还害怕宫女吃了亏,让她离远点也好,若是不对赶紧跑回来。   索性,四阿哥院子里没有什么出格的动静,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比格阿哥只身回到了主殿,对着比对计算结果的齐东珠轻声说道:   “嬷嬷,太子殿下已经离开了。”   齐东珠放下图纸,把他扯过来抱着,对着小狗额头吸了几口,又用鼻子顶了顶他软塌塌的大耳朵,方才瓮声瓮气道:   “不管他了,后厨应该做好饭了,今天有新鲜海鱼,给你们做了好吃的,饿不饿?你弟弟怎么还不回来。”   她终究还是没有提起比格阿哥和太子相处的话题来。她其实知道比格阿哥的小心谨慎、维持住和东宫的关系是明智之举。只要东宫一日是东宫,他们景仁宫就断没有和太子撕破了脸去的必要。   就像康熙所说,即便是齐东珠辈分高太子一头,也不能和太子闹得僵,这本是生存之道。   比格阿哥的思路想来也是一样的。不只是齐东珠,他们这些光头阿哥如今年岁小、本事小,东宫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他们应该藏好自己的小尾巴,哪怕虚以委蛇,也该小心行事。   本该齐东珠去做的事,却让比格阿哥替她去转圜关系,做得得体了。齐东珠心里有些愧疚,抱着他轻声说:   “你就是太爱操心了,宝。”   比格胖崽用粉色肉垫拍了拍齐东珠的手臂,也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太子的话题。他今日对太子表现得全无芥蒂,毕恭毕敬,他还有些怕齐东珠觉得他攻于心计,觉得他面色陌生。   他也不愿如此。对于太子私下的肮脏事,他可能比萨摩耶阿哥知道得还多。比格阿哥一向知道宫中眼线的重要,早在两三年前就开始培养眼线和人手,而萨摩耶阿哥仍然在从和旁人的真心交际中获得消息。   但无论他们如何行事,或是景仁宫外如何暗潮涌动,景仁宫是他们共同守护的净土,因为这里有齐东珠。有些事,有些算计,是不能入了齐东珠的耳的,那些都太脏了。   “我不操心的话,八弟惹的麻烦都会找到嬷嬷跟前来的。”   比格阿哥小声抱怨,而后又说:?   “昨儿我们吃饭没带八妹,她生我的气呢,嬷嬷今日说点儿好话儿,要么她好几日不理我。”   至于另外一个生着自己气的萨摩耶阿哥,比格阿哥倒是并不担心。给萨摩耶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齐东珠面前表现出半点儿端倪,让她操心。   同住一宫的亲兄弟便是如此,就算他心里再倔,到了晚上仍然要同桌吃饭,在嬷嬷面前演一出兄友弟恭。   齐东珠连忙迭声说好,带着比格阿哥去抱小狸花儿。眼看天色都变暗了,萨摩耶身边儿的阎进小太监都摸了回来,跟齐东珠挠挠头说主子过会儿就回来,晚膳不用等他。而后看着比格阿哥阴郁的神色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昨夜两位小主子闹了一场,阎进作为八阿哥的侍从,当然知晓了。虽然具体说了什么,书房的门严丝合缝他也听不见,但他可知道自家主子膝盖上紫红一大块儿,今早还肿了起来。   阎进心有不忿,但主子三令五申,是绝对不敢在景仁宫的地界儿里表现出端倪的。   “真是越大越没规矩,母妃等他许久,盼他用膳,哪儿轮得到他四处招摇,惹母妃伤心!”   眼看着比格阿哥的脾气上来了,齐东珠连忙捋了捋毛,哄道:   “没伤心,没伤心,不要说这么重的话儿。”   说完,她给阎进包了许多点心,要他送去给八阿哥小院里的奴婢分吃。阎进是八阿哥的近侍,年岁也不大,看着就十二三岁,齐东珠还怪心疼他镇日要跟着一个经历过分旺盛的萨摩耶在宫里上蹿下跳地画地图,看着人都跑得精瘦。   瞧瞧四阿哥的侍从苏培盛,比阎进大几岁,脸上还有肉呢。   自己在齐东珠面前发了火儿,比格阿哥也是不乐见的,连忙补救道:   “嬷嬷,左右离晚膳还有小半个时辰,我们等等八弟便是了。”   “你饿不饿?”   齐东珠摸了摸他的小肚子,比格阿哥难得有些扭捏,躲闪了一下,但还是将肚子送到齐东珠手底下,任由她摸。   毕竟到了他这个年纪,也该知礼了,这样被长辈摸肚子的孩子举动,若是被旁人看了,定然是要被嘲笑的。可是比格阿哥又莫名贪恋齐东珠掌心的温度和她温柔的神色,舍不得躲。   他就是莫名知道,齐东珠是唯一一个真心关心他饿不饿,拿他当幼崽,还会温柔摸摸他肚子的人。他舍不得这个。   而齐东珠此刻脑子里想的是以前比格肚子上肥肥软软的小肚子都消下去了,她妈眼看人瘦,总觉得孩子少吃了许多。   “今晚多加一碗饭。”   她用嬷嬷的威严吩咐道,比格阿哥也只能点头应是。   又过了两刻钟,萨摩耶阿哥肃着小毛脸儿风风火火地进了景仁宫,头一句话儿便是问道:   “今日太子来了?嬷嬷如何了?”   “你整日不回宫,此刻倒想起关心嬷嬷?”   比格阿哥脸色不好看,但余光看到齐东珠,终究软了声音:   “去换套衣服,净手用膳。”   萨摩耶阿哥看了一眼齐东珠,最终只低声应是,便去换了一身儿常服。宫中规矩多,有些讲究的宫妃一日要换三五件衣服,应对不同场合。他们这些皇子上午进学和下午骑射也是要换过衣物的。此刻风尘仆仆地回来,确实应该换衣。   看萨摩耶走了,齐东珠才揪了一下比格阿哥的大耳朵,小声说:   “你弟怎么不笑了?你不要凶他啦。” 第137章 海鱼   ◎“还得喝过酒,才能和朕共处一室?朕怎么不知齐妃竟如此心不甘情不愿。”◎   看到萨摩耶不笑, 齐东珠当然是担忧的。往日这个小萨摩耶回来虽然是一副我在外面鬼混好久的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总对齐东珠笑呵呵的,今日进门没有笑容, 齐东珠实在不适应。   比格阿哥不懂齐东珠为何会说萨摩耶阿哥不笑了,其实八弟并不常笑, 只是天生唇角生得微微上挑, 看上去和气罢了。他哪儿知道齐东珠眼里萨摩耶就是一直在咧着嘴笑,只能忍气吞声, 连连讨饶道:   “知道了知道了,不惹他了。”   萨摩耶理了理毛, 出来吃饭, 又对齐东珠挂上了笑容,齐东珠才安心下来。景仁宫的八仙桌不小, 八公主增高的宝宝椅在齐东珠旁边, 菜一道道端了上来, 比格阿哥看着桌上比小臂还长的黄鱼, 问道:   “嬷嬷, 这是海鱼么?”   萨摩耶正准备下筷子, 听到这话儿动作一顿,齐东珠还没反应过来, 愣愣说:   “是, 今早送来了好多条海鱼, 说是胶东来的,被海水养着, 送到京城来。”   齐东珠一边说着, 心里又对这耗费甚多的不必要奢靡撇起了嘴, 可这时门外传来驳杂的脚步声, 一道尖锐的声音刺入耳膜:   “皇上驾到——”   景仁宫里没人想到康熙今日仍会来景仁宫,一时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包括被声音吓到,往齐东珠怀里钻的小狸花儿。齐东珠半是尴尬半是烦躁,脸色都红起来,抬眼便见康熙踏入殿中,对起身行礼的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说道:   “免礼。”   康熙眼色晶亮,看着齐东珠说道:   “朕陪你一道用膳。”   康熙那双黝黑的筒子望过来,昨日被强行埋葬的记忆开始猛烈地攻击齐东珠。她涨红了脸,过了几息才尴尬地挤出一个字儿来:   “坐。”   朝向门的方向应当是主位,齐东珠不是山东人,不讲究这些,八仙桌又大,她和幼崽时常只占一边儿吃饭,主位一直空着,康熙倒也没去坐,而是坐在了齐东珠身旁,原本萨摩耶阿哥的位置上。他目光扫过,殿外的奴才便知机地带了带门儿,这让本来想寻由头拖弟带妹撤退的比格阿哥也被封印在了原处。   “你们坐下,朕在景仁宫,不必拘礼,一切按原样行事。”   康熙看着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淡淡说道。他说完,也不看小心落座的两个皇子,而是对齐东珠说道:   “这鱼的做法儿倒是特别。”   “是…川渝那边儿的做法儿。先炭火烤过,再放在红油料汤里煮。”   齐东珠说道,心中庆幸康熙没对这些明显她难以接触到的东西追根究底,而是率先动了筷子。   皇帝落了筷子的菜,旁人便是不该去动的,若是动也只能是皇帝赏下的才行。齐东珠可不知道这个,就算知道也不会在乎,她只看到自己的幼崽没动这新菜。她寻思这海鱼就算在紫禁城里恐怕也不常见,反正她入宫十年,还是头一回儿见,这俩幼崽不懂筷子,下次吃也不知道是啥时候了,便自己下了筷子,给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各夹了一大块儿黄鱼,然后又挑了鱼腹细腻点儿的肉,塞给小狸花儿。   大概是小猫喜腥气,无论是炸带鱼、红烧的海鱼还是川味烤鱼,小狸花儿都很爱吃,齐东珠看她吃得满足,自己也就着烤鱼、羊腿和羊汤下了两碗饭。   康熙看着齐东珠,也学着她的模样,给小狸花儿夹了一筷子鱼肉。小狸花儿顺着筷子看到他,甜甜地说了一声:   “儿臣谢皇阿玛。”   这当然是比格阿哥教的。三岁女孩声音甜软,康熙心里也喜欢得紧,过了片刻,又给齐东珠夹了一筷子。   齐东珠看了他一眼,被他黑亮的凤目捉个正着,连忙避开,将鱼肉吃了。烤鱼下面齐东珠垫了好多配菜,有她自己做的豆花儿豆皮儿,木耳笋片儿,还有新鲜的海带苗和嫩白菜。齐东珠怕菜煮过了,便给几个幼崽和自己都盛了一碗,末了顿了顿,也给康熙盛了一碗。   “景仁宫饭菜粗鄙,恐怕比不上皇上御膳。”   她暗示康熙明天别来了,不仅她的幼崽吃得愈发沉默,她还怕御膳房那边儿对她有微词。   德妃乌雅氏家里好像正是御膳房主管,康熙整日在景仁宫蹭饭,还不知道御膳房的厨师会不会觉得工作不好做。   “朕觉得很好。”   康熙淡淡道,他这么说齐东珠也没法答话儿。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一直垂头用膳,用完了膳便在康熙沉默但有压力的注视下,抱着仍然对齐东珠的怀抱有贪恋的小狸花儿安静地退下了。   宫人收敛了餐具,齐东珠握着上来的餐后茶水,脚趾又开始施工,问道:   “今日没有甜酒吗?”   康熙觉得又气又想笑,故意绷着脸说道:   “还得喝过酒,才能和朕共处一室?朕怎么不知齐妃竟如此心不甘情不愿。”   齐东珠不怕他,尴尬地咧了咧嘴。共赴巫山的人感觉似乎是比往日亲近些,齐东珠这回儿不再抗拒他的存在,放下茶水转入内殿,想去洗漱后换身干净外衣。   等齐东珠拖着有点儿潮湿的头发踏入内殿时,正看到康熙手里拿着齐东珠搁在床头,准备今晚再研究研究的纺织机图纸,凝神细看。   齐东珠心里咯噔一声,心里敲起鼓来。而后见康熙手里只有那张图和几张算数的草纸,方才松了一口气。幸亏她懒惰,那些之前用来研究纺织机的现代书籍纸页还胡乱堆在八公主院落里,没拿过来,否则真的要有大麻烦了。   为了掩饰尴尬,齐东珠干咳两声,拖着鞋子走到榻边儿坐下,拉过锦被盖住双腿。   “你这倒是巧思,将锭子增多,纺出的细纱自然也多了。”   “还可以再多点儿。而且这将粗纱纺成细纱,而不是将棉花纺成细纱,这中间还存在着一道工序,我想着能省则省,看看有没有办法改善改善。”   康熙抬眼看着她,见她的手指比比画画地,腰上的锦被又落在了腿上,没忍住一把攥住了齐东珠纤长的手指。   她的手比康熙见过的宫中女子的手都粗糙几分,有着浅淡的冬日涣衣和拿重物留下的浅淡痕迹。   他握得时间久了,手上的温度层层叠叠透过来,烧到了齐东珠的脸上。她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也罕见,毕竟她是赤身裸体都面不改色的性格。她蜷缩起手指,低声埋怨道:   “手有什么好看。”   “有细纹,你就算是奶母的身份,也不该自己去洗衣做饭。”   齐东珠最讨厌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话儿,语气横起来:   “带着茧子和划痕,才是劳动者的手!”   显然康熙听不懂她的梗,齐东珠自己垂眼看了看手心,发现其实痕迹都很浅淡,毕竟她或许在宫里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菜刀和案板。   现在她大多数衣服也都不是自己洗了。今早她堆积了几日准备有空去洗的衣服被宫人偷偷拿走洗掉了,这让齐东珠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好吧,顶多算是懒惰的劳动者。”   齐东珠的肩膀塌下来,康熙对她嘟嘟囔囔的话语不明所以,但仍觉得心悸难耐,手指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你这纺织机,可需要朕着工部改良?”   齐东珠抬眼看着他,心想这难道是康熙给她开出的条件的一部分。   “你若想自己做,也好,朕着官员入宫帮你便是了。只不过官员不得擅自出入内宫,你若见官员,要去乾清宫见。”   齐东珠打了个寒噤,心想那还是有点儿太挑战社恐的接受程度了。若是每日和官员探讨机械构造,她是不知道工部官员水平如何,但想来也不至于全是水货。   如果不全是水货,齐东珠这个彻彻底底的水货就会暴露无遗,怎么想出这个点子,恐怕有点儿难以解释。   但是齐东珠又难以抗拒加快进度的诱惑。毕竟她闭门造车耽误的时日也不是一日两日,这几天她已经动了心思,让比格阿哥帮她算一些尺寸了,毕竟比格阿哥被康熙下令教导萨摩耶和裕亲王之子保泰,数学应该比齐东珠好点儿。   “若是工部官员帮我,需要让利给国库吗?”   康熙闻言笑了,说道:   “你想用它获利不成?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心思。”   “也不是,”齐东珠眨着眼睛,目光澄澈:   “若是改良好了,丝线和布匹的价格都会降下来,棉花的价格会上涨。效率翻了几十倍,日后棉布产业结构都会发生变化,我想借此机会,办一些善堂和工厂,收容女子。”   而后,她又轻声赘述道:   “小脚女人做不了女工,他们的父兄见小脚所得不如让女子放足做工,女子的境遇会好些。”   康熙听闻她这样说,心中反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齐东珠这个人是不会变的,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如此。康熙或许在一些苦行者身上见到过所谓博爱,但齐东珠还不相同。   她从来不自比圣贤,不会为了所谓功绩和大局慷他人之慨,也不大肆宣扬,无论做了什么,成为什么,仍然觉得自己无足轻重,泯然于百姓与尘泥之间。她的对旁人的好是一种温柔的本能,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喉中干咳。   她是不会变的。若是被她这样的人爱上,哪怕是被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都会念你一辈子。   康熙渴望这些。   “朕也曾下令取缔女子缠足。”   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康熙提及了旧事:   “可汉臣不臣。仅仅吴三桂之乱,地方汉臣判了七成,实在无忠心可言。汉女温驯,受制于男人,旗人虽然强盛,但数量终究不比汉人,令其强改,实在困难。”   “我知道,所以得用温和些的法子。”   齐东珠没想到康熙因为色令智昏,如此好说话儿,当即也亮了一双眸子,鹿瞳中映出细碎的星子似的亮光:   “女子处处受制,若是想要摆脱桎梏,还需将她们从家庭之中解放出来。女子数量不少,若是她们能够赚到更多银钱,自然就会少受制于男人,大清也会织出更多布匹,国库更加充盈。”   为了增强说服力,齐东珠还用满汉之分恐吓康熙:   “皇上,就算汉女离您很远,您看不到她们的苦难,您总该为旗人女子想想。您也说了汉人众多,汉家文化影响更广,如今旗女尚能骑马射猎,英武飒爽,日后当如何?您禁止旗女缠足,恐怕也是担忧她们终究沦落到汉女的境地吧!”   这说法儿康熙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严禁旗女缠足,只是在增强满汉之分罢了,至于之前想要禁止缠足,也不过是想要打压汉臣气焰,确立旗人统治,和女人的境遇没有半点儿关系。   后来法令取缔,也无非是受阻太过。他也是没曾想过,汉人自己头发都管不了,却还要管女人的脚。   事实如此,但他却知道有些话儿不能原样说出来,若是真讲出来,恐怕会在齐东珠脸上看到失望的神情。   她的欲望之火好容易燃起火星子,他不想让她熄灭在他眼前,更不想让她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都是微末之事。你所得自有道理,若是女人靠织布赚取银钱,定然不会被拘于房室之内。你若创办善堂收容女子织布,朕令兵部从你处购买军需。你无需多虑,朕过几日便从工部挑选善于此道之人,助你改良织机。”   听闻这话儿,齐东珠便明白康熙作为皇帝的态度。这和齐东珠想的大差不差,若是能兵不血刃地压汉人一筹,他是乐意颁布法令的。   而怎么兵不血刃,仍然需要改变一些理念和产业结构。   这样算不上允诺的允诺,对于齐东珠来说足够了。她其实眼界只有那么一点大,从来没想要做什么丰功伟绩之事,她只想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改变,哪怕抵不过时代的洪流,她仍旧问心无愧,于心无悔。 第138章 打人   ◎“八弟这番惹祸,太子一定会发作。只是不知皇父这阵兴起能持续多久,若是嬷嬷诞下皇嗣,或许能和永福宫的宜母妃争上一争。”胤禛漫不经心◎   ——   用过了因为皇帝突然莅临而没滋味儿极了的一顿晚膳, 胤禛和胤禩无言退出来,皆在主殿外站了一会儿。   胤禩面色冷淡,眉眼之间带着一点儿对他而言少有的阴郁。他垂下头, 待脸色恢复如常后,方才对胤禛行了一礼, 转身便要离开。   胤禛怀里抱着的八公主宝珠抬头看看四哥哥, 又看了看八哥哥的背影,突然嫩声开口道:   “八哥…”   胤禩一顿, 回身想对着幼妹露出一个笑来,却正好对上了胤禛阴郁的脸: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做了什么。”   胤禛压低声音, 微不可查道。旁人或许根本看不懂胤禛嘴唇轻微抖动出来的声响, 但胤禩对他太过熟悉,也心知今日之事绝对瞒不过他, 便垂下眼睫来, 伸手去抱对着他伸出两只小手的八公主。   胤禛看着他, 出声说道:   “八弟, 我为良额捏寻了几幅白鹭戏水图, 是江南书画大家的新画法儿, 极为雅致,请八弟去我处一观吧。”   他没有将八公主递给伸出手的胤禩, 而是上前两步, 将幼崽塞到了八公主院儿里的姑姑手中。八公主发出疑惑的“咪呜”, 胖乎乎的小身子却抵不过姑姑的力道,被抱进怀里, 眨巴着眼睛看着两位哥哥, 在那姑姑对两位小主子行礼之后被抱走了。   胤禩对八公主露出毫无阴霾的笑脸来, 用口型道明日拿好玩的小玩意儿去陪妹妹。方才回首面对胤禛, 开口说道:   “四哥客气了。”   胤禛额角的青筋轻轻抽了抽,心知肚明胤禩在讽刺他。良额捏视他如亲子,胤禩又是他的亲弟,他孝敬额捏,何来“客气”二字?一家人说这种外道的话儿,摆明了是寻他不痛快。   但昨日失言,胤禛知道以胤禩的倔脾气,心里定然有火儿,只能把自己心中的火气压下去,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继而率先离开了主院。   皇帝夜宿景仁宫,周遭处处明里暗里都是皇帝的侍卫和仆从,确实不是说话儿的地方。胤禩无声跟胤禛进了四阿哥院子里的书房,门扉半敞,苏培盛为两位主子点亮了烛火。   灯豆闪烁了片刻,明亮的暖光遍盈满室内。侍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半敞的门扉却无人搭理,任由春日已经变得有些温暖的夜风刮进来。   宫廷之中,是没有秘密的。紫禁城里到处都是耳目和眼线,防人是断无可能。有些时候偿着门说话儿,把姿态摆得敞亮一点儿,反倒是能让人不起疑心。   胤禛谨慎,即便他自个儿只有十岁出头,胤禩也只有八岁,他也不愿意让皇阿玛心里留下个皇帝下榻嫔妃寝殿,皇子频繁密语的印象。   “四哥可要弟弟行见兄长之礼?”   胤禩出声道,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儿看着胤禛,脸上恭谦之色全然不见,眼尾却缀着一抹红,在他瓷白的面色上格外明显。   出言讥讽兄长,藐视祖宗规矩,自己竟还先委屈上了。胤禛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只能顿了片刻,宛若不察道:   “良额捏喜画禽鸟,你明日将画轴给她送去。再过几日,等我寻的颜料到了京城,我亲自去向良额捏请罪。”   胤禩垂下眸子,站在那里不说回话儿了。胤禛顿了顿,又道:   “昨日是我失言,你要我如何偿还,我便如何做就是。”   “四哥与我说的话儿是无心之言,我过耳也就忘了。”   胤禩声音放软了些,开口回道。胤禛知道这事儿也就过了。胤禩这个人记恩不记仇,胤禛自觉将他从小看到大,对他的性子还是了如指掌的。   “行了,你我兄弟之间,没有忘不了的仇怨。坐吧。”   胤禛挥挥手,屋外的苏培盛和一位婢女捧进两杯茶来。胤禩端着茶水坐下,用茶杯的盖子拂过飘在水中的茶叶。   “昨日之事暂且不提,我只问你今日可知自个儿闯了祸端?”   茶过一半,胤禛突然开口。胤禩把茶盏搁在膝上,声音泠冽道:   “我没错。广善库属官永寿欺辱嬷嬷,此事四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我带人将其打一顿,是我为嬷嬷撑腰,有何不可?”   他这过度坦然的态度让胤禛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气,被他强用一口茶水压下去。茶水流过喉咙,却留下一片仿佛被灼烧的痕迹。   “你当着来往大臣奴才的面儿,公然为私怨殴打广善库属官!如今你问我有何不可?胤禩,我单知你被诸位母妃纵坏了性子,竟不知你如此骄纵,如此短视。如此作风,皇家的脸往哪儿搁?你还只是个光头阿哥,尚未离开尚书房办差,就传出如此恶名,日后你行走朝堂,让旁人如何看你?”   “永寿心思恶毒,侮辱嬷嬷,我作为晚辈,若是坐视不理,方才堕了皇家脸面!况且太子行事,又何曾有半分遮掩了?”   胤禩不服。他并不是不知道今日举动不妥,但他本就憎恨广善库属官在太子的指示下侮辱齐东珠,昨日又平白受了胤禛一通申饬,今日便怎么都压不住心中火气。   他亲自带着侍卫围了那属官,也是亲自上手打了人。他得让旁人知道,冒犯了景仁宫,一定会有代价。   永寿是个起了歹心,被太子的恶念驱使的奴才。胤禩自然知道这个理儿,所以他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打了一顿了事。他不仅是在震慑如同永寿这样的趋炎附势之辈,更是在明目张胆地打太子的脸,报复太子对齐东珠的恶意和刁难。   可胤禛绝不这么想。他听闻胤禩的话儿,只觉得火气直往天灵感儿里蹿。他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了齐东珠今日对他说的,让他不要再凶弟弟了,仔细回想了那嘱托几遍,方才将让他脸色都红了的火气压下去一些。   “你只是个光头阿哥,何德何能与一国太子去比?我纵你年幼,一次次犯下错事,可你得知道,处置一个卑贱奴才有千万种的方式,你偏选了最下策!永寿之流,于太子本就是可有可无的棋子,今日太子莅临景仁宫,你也得了消息,是不是?所以你才着急忙慌地跑回宫,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你可曾想过若是嬷嬷知道你出去干了这等好事,她会生出多少忧虑?!”   提到齐东珠,胤禩果然不说话儿了,垂下眼去看茶盏之中的漾起的水纹。   “如今皇阿玛盛宠景仁宫,太子贵为一国储君,今日仍来景仁宫给嬷嬷问安,你可知皇父在此事中的态度?他要景仁宫和东宫言和,令太子做求和之态,你呢?你今日又去做了什么?永寿只是无能无用、异想天开的蠢笨奴才,一颗上不得台面的棋子,本来处置它就是一句话儿的事儿。皇父有心,太子让步,你我只需顺势提一句半句,永寿便能被抄家流放,全族不得善终!”   “可你倒好,你打他一顿,给他下贱皮子留几块儿淤青,你想怎么着?打完人之后,皇父再处置它,就是我们不依不饶,姿态不雅,今日亲临景仁宫请见母妃的太子又如何想?你又在皇父心中留下什么印象?”   “你太让我失望了,胤禩。我看在嬷嬷的面子上,一次次教你,”胤禛合上了眸子,半晌才缓和过语气来,带上了一丝劝慰:   “罢了。你学不会,我便再说一遍。皇阿玛是皇上,太子是储君,你是光头阿哥。在做事之前,想想你的身份,想想你的前途。皇阿玛春秋鼎盛,皇子皇女繁多。你母族不显,非嫡非长,我知你能力在众兄弟中拔尖儿,但讨好不了皇阿玛,你就是一无是处。”   “我不在乎。”   胤禩的琥珀瞳在烛火之中闪着光,像是流淌着蜜糖一样。胤禛盯着他不堪教化的眸子,只觉得他无可救药:   “比起皇阿玛的青眼,和皇太子的态度,我更在乎我的嬷嬷,我更在乎四哥。四哥说我蠢,我认了,可四哥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要执意送嬷嬷出宫,为什么不想让她回来。”   “她是为什么回到宫中来,为什么在延禧宫和景仁宫蹉跎年岁,又为什么明明被贵人羞辱,却还要执意留在宫中,四哥难道不清楚吗?”   他到底年岁小,眼睑浅得很,迅速被泪水熏红。可大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瞳,还当自己没有露怯,只倔强地看着胤禛,似乎想从胤禛黝黑的瞳仁里寻得半分认同:   “她是为了我们,为了八妹。可我们已经长大了,只要再等几年,我们便能前朝行走。我们的母妃都在宫里,德额捏受宠,惠额捏掌权,我们能看护好八妹,我们不需要嬷嬷为我们留在宫里!她再也不能出去了,四哥!我们成人后出宫建府,八妹日后若是有幸,也能和驸额一道留于京城,可是嬷嬷呢?她只能等皇阿玛的心血来潮,等他的一时体恤,才能在秋猎或者南巡时走出紫禁城。”   胤禛冷眼看着胤禩含泪的眼,听着他用夹杂着厚重鼻音的声音重复道:   “她是为了我们,才留在宫里的。”   “她为了我们留下,不好吗?”   殿中沉默许久,而后胤禛声音冷淡,将怀中的帕子递给胤禩,看着他几乎迷茫地抬起眼看着自己:   “她留在我们身边,不好吗?你去过几次宫外,宫外什么样子,宫外的人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你让她流落宫外,她孤身一人,没有男人倚仗,也不会刀兵弓马,你让她如何保全?等她在宫外遇到贵人滋事,遇到商贾巨富,你要让她卑微行礼,俯首尘土之间?”   胤禛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疑惑,眼里却是一片冰凉。他看着胤禩摇头,心中冷笑:   “我的话儿你可以不听,我的理儿你也可以不信。她为了我们留下,是我们的福气,但不会是她的不幸,我以爱新觉罗的姓氏起誓,一定护她此生周全,不屈泥淖,不堕云端。你不要再闹,今日之事,是你不分轻重,打了太子脸面,坏了皇父局面,他日皇父若是讯问于你,你好好认错,不要再招惹是非。”   “我不是不信四哥。嬷嬷一心系在我们身上,为了这份对我们的真心,屡屡委屈自己,我实在于心不安,四哥可懂?我们在宫中本可以自保无虞,我们额捏俱在,奴婢环绕,她本只需等我们荣养她…我们用不着她为我们做这么多。”   胤禛垂下眼,见胤禩握着帕子不肯用,便再度向小时候一样,抽出他手里捏着的帕子,抹了弟弟濡湿泛红的脸。   “无论我懂不懂,此事已结,你不要盲目自损,若是让嬷嬷看出端倪,又要心生忧虑。太晚了,你回去歇息,明日不可起迟。”   胤禩擦了脸。独自背过身去,等他脸上的痕迹和红晕消散了,方才声音闷闷地对胤禛请辞,离开了四阿哥的院子。   胤禛拎着胤禩用过的帕子,扔给了蹑手蹑脚走进书房的苏培盛。苏培盛伺候胤禛许久,知道自己主子多少有些阴晴不定,特别是在遇到八阿哥的时候,奴婢得格外小心些,因为这八阿哥或许是跟自家主子天生相克,和的时候主子春风和煦,闹起来的时候整个景仁宫斗得屏息闭气。   “招子别乱瞄。收拾完了就安置吧。”   胤禛自然感受得到苏培盛的眼神儿,也不看他,径直向卧房走去。到了卧房里,他自己解了围领子,苏培盛不敢上前想帮,只吩咐手下的奴才赶紧去备水好让主子沐浴,一边垂着手侍立一旁。   自家主子和隔壁八阿哥一样,宽衣吃饭不喜旁人伺候。苏培盛自然知道这和正殿里那位主子娘娘有关,教出不喜奴婢近身伺候的阿哥公主,那位娘娘也是宫里独一份儿了。   洗漱完毕,胤禛坐在床榻之上,等着苏培盛取来擦发的帕子。佟佳氏过世,景仁宫的皇子皆为佟佳氏守孝三年,头发好久没剃了,很快长满,和辫子混在一起,并不熨贴。   但胤禛却觉得齐东珠喜欢得很,他可是见过齐东珠抱着胤禩的脑袋,迭声说“终于不剃毛了,我的乖宝,又变好看了”的样子。   头发擦了一半儿,胤禛已经觉得困倦,便将帕子丢开,翻身上榻。苏培盛看着主子半湿着头发,欲言又止,却不敢出声。主子往日对着奴才严厉,虽不苛责,但苏培盛也不敢置喙主子做法儿。   “八弟这番惹祸,太子一定会发作。只是不知皇父这阵兴起能持续多久,若是嬷嬷诞下皇嗣,或许能和翎坤宫的宜母妃争上一争。”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也不知说给谁听,却在说道诞下皇嗣时,目光更暗几分,似乎有什么阴鸷和妒意张牙舞爪,想要破茧而出。   皇家阴司,苏培盛哪儿敢乱听,额头上当即出了一层冷汗,好半晌才轻声说道:   “主子说的极是,太子殿下气盛,定不会忍八阿哥冒犯,主子还得当心些。”   他这么说完,便冷汗涔涔地见胤禛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继而沉默几息,方才说道:   “他是他,我是我。太子之局,总得有人破,不是么?若只坐山观虎斗,便能得两全其美,可若是他上赶着去做那…”   后面的话儿模糊不清,苏培盛根本不敢听,头垂得更低了些,脚步轻轻向后腾挪,想无声退出殿去,可那声音却仍然往他耳朵里钻:   “看在嬷嬷的面儿上,我他日保他性命,保他荣华,算是仁至义尽了…他已经歪了性子,无可救药,可偏世人愚鲁,就喜爱他这种愚不可及的坦荡。他打小就觉得宫中妃母无人不爱他,多嬷嬷一个不多,少嬷嬷一个不少,他自然可以做那肚里能撑船的大度人,呵,可是我偏舍不得她当真离我而去…她留下,我才安心,我只她一个…”   苏培盛的冷汗流到眼里,在门扉关闭地那一刻背对着木门,捂着嘴喘息起来。他带着的小太监上来搀扶他,被他一把拂开了,自顾自软着脚,迅速离开了寝殿门外。   【??作者有话说】   仍旧琐碎史料,不感兴趣划走就好~:   老八为了奶母一家亲自上阵打人的事是真滴   简单来说就是他奶母一家被欺负了,他带人把广善库属官永寿揍了一顿(亲自上阵,大庭广众)。   他挺离谱的吧,但有人比他更离谱。太子跟康熙告小状,说老八打人(我说他怎么好意思他自己一天照三顿打人)   最离谱的来了。康熙很快把老八召过来,推心置腹。说你想弄死奴才,方式太多了,你要处理他完全可以私下处理,没必要闹这么难看。你这样把打奴才的事摆在明面上,以后你的奴才不给你好好办事了,还会心生怨怼,你咋办呢?   是的,康熙对他的好大儿们的品德教育是这种恐怖模样。他的意思就是你弄他有的是办法别大庭广众之下打人就行,这样影响不好,对你也没好处。   对此康麻子不仅言传,还身教。他因为二品大员让他的他的大儿和大闺女不愉快了,流放人全家(在二品大员没错的情况下)。对于他们小天龙人来说什么几品大员都是他家奴才,也配让他们不舒坦?找死!   但最最好笑的来了,老八不吃他这套:)老八的应对措施是指天发誓说我没打人,不存在的。其实就是打了,康熙火了,要流放他奶公奶母,他抗旨不尊,把人藏他家里。   也就是说,其实老八应该做的是暗地里处置永寿,就像这章老四教的,和历史上康熙说的一样。哪怕告个状,永寿全家分分钟畅游宁古塔。   但他不要,他就要自己打人撒气。   只能说他的思维模式就不完全是统治者的思维模式,我感觉这是他斗输的原因之一吧。   然后康康熙很生气,对老八说出一句很有自知之明的话:你是不是能为你奶公奶母把朕沙喽!   真的很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康麻子敏锐察觉到自己这个亲爹在老八眼里比不上亲妈,甚至比不上奶嬷。   这事儿让我觉得这些人对奶母什么的是真的有不少感情。老八做代表吧,老四死前也封赏了他三位奶母,小孩从不给亲妈养,奶母其实就是他们的妈妈了。阿尔伯特做过心理学实验里,小猴子会选择不哺乳但能给她肢体安慰的布娃娃,也不会亲近给他哺乳的机器人。大概就是说明幼崽心里,安抚和拥抱非常重要,而奶母就是他们小时候的依靠和安慰ww   老八这方面做的挺极致的,他对他的奶母生母养母都掏心掏肺。对康熙嘛,把他当爹但是不太崇拜也不恭顺。他这点康熙看的很明白,一个满朝举荐的皇子触犯了康熙的根本利益,他还不恭顺不服软还闹脾气,封建皇帝爹忍不了一点。   相比之下老四就聪明很多,并不把康熙当爹而是当皇帝伺候,有更多的时代特色和统治阶级的思维模式,顺风顺水狗到最后,成功捡大漏。 第139章 开怀   ◎陪伴在比格、萨摩耶和小狸花儿身边,她是快乐的,此刻坐在卫双姐对面为她削一只苹果,她也是快乐的。◎   转眼入了深春, 不日便到萨摩耶阿哥的生辰,齐东珠趁着幼崽们进学的功夫,抱着胖了一圈的小狸花儿去了良嫔的永寿宫。   永寿宫位置算得上偏僻, 但好在来往的宫人不多,算得上僻静的好去处。齐东珠封妃已有大半月, 康熙夜夜下榻景仁宫, 让齐东珠几乎不敢出景仁宫的宫门。除去偶尔去乾清宫请教工部善木工的臣子,便是龟缩不出, 不肯见人。   不用深想也知,如今宫中对景仁宫的流言蜚语肯定层出不穷。齐东珠极度有自知之明, 若是能继续以身子不好的由头躲着, 她哪儿会冒头出去面对其他宫人和嫔妃?   但今日她却带着景仁宫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抱着零零碎碎的, 改良好的纺织机零件儿, 绕小路去寻卫双姐了。一来呢, 她准备为萨摩耶阿哥的生辰办个小家宴, 要与卫双姐和惠妃商量一二, 二来是她仍然有些担忧卫双姐, 要为她寻些事情做。   卫双姐入宫后心情抑郁,时常以书画消磨时光。她的画齐东珠都看过, 细致精巧, 栩栩如生。如今改良过后的珍妮纺织机有了大概, 齐东珠就想寻卫双姐来为纺织机做图纸,最好再绘几张妇女纺织的图片, 以做未来的宣传之用。   卫双姐见了齐东珠, 果然面露喜色。齐东珠腼腆地笑笑, 将怀里暖呼呼的小狸花儿塞进了卫双姐的怀里。小狸花儿三岁多了, 生得珠圆玉润,极好颜色,立刻软在了卫双姐沁满冷香的怀抱里。   小猫已经分得清人了,往日对抱她的人拥有不同的脸色。像是齐东珠、卫双姐这样长得好看的,那自然会得到猫咪一等一的好待遇,肚皮绵软小脸贴贴,小爪子还会在她们身上踩奶,小饼似的胖脸上猫眼微眯,一副醺醺然的小表情。若是她生父康熙抱她,她便老实得很,小猫爪子蜷缩着,猫眼眨巴眨巴,假装乖巧。等她两个哥哥去抱她,她要么对比格阿哥爱答不理的,要么小爪子直往萨摩耶阿哥的脸上揉搓。   卫双姐垂首逗弄了一会儿小狸花儿,而齐东珠将给卫双姐带的点心果子摆好了,突然听卫双姐问道:   “东珠,你开怀吗?”   齐东珠一愣,正在给卫双姐削苹果的手一顿。她知道卫双姐是什么意思,这些时日她虽然足不出景仁宫,但她其实并未与卫双姐和惠妃断了联系。家里有个四处串门的萨摩耶,传信会变得方便很多。萨摩耶阿哥事母至孝,若不能日日来看生母,最少也会隔日便来陪卫双姐说话儿,景仁宫的事,卫双姐肯定是知晓的。   齐东珠明白,若是换了宫中任何一个嫔妃,哪怕是和齐东珠十分熟悉的惠妃,定然都会觉得齐东珠如今荣宠加身,风头无两,将皇帝彻彻底底地迷住了,怎会有不开怀的道理?   更不要提齐东珠成为齐妃的短短半月,纳兰家举家抬旗,从包衣一跃到了镶黄旗下。齐东珠的侧宝也以远超常态的速度被内务府赶制完,如今名字已经入了皇家玉碟,任谁看了不称一声此刻的后宫第一人。   只有卫双姐会问,这一切都是齐东珠想要的吗?这一切让齐东珠快乐吗?   而齐东珠看着卫双姐几乎没有被岁月侵蚀过的面容,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她方才短暂地想了想,她自认是快乐的。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的灵魂也并不高尚和独特,远没有卫双姐那种对于自由的向往和干净。她有欲望,陪伴在比格、萨摩耶和小狸花儿身边,她是快乐的,此刻坐在卫双姐对面为她削一只苹果,她也是快乐的。   她的纺织机很快就要建好了,她关于改变这个时代的野望露出冰山一角。纺织和布业即将迎来一场技术革新,这场革新或许在她有心的操控下,能改变一部分女子在这个时代中悲惨的命运。这点飘渺的希望也让她开心。   “双姐,我很开心,不要担心我。等风头过去,我会常来看你的。”   齐东珠低声说。所谓风头过去,便是康熙什么时候不再日日下榻景仁宫,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说句心里话,齐东珠虽然因康熙面儿上的予取予求,不再排斥与他相处的际遇,但要是他能不来,和景仁宫的三个幼崽围桌吃饭有多自在?夜里偶尔带着她烹饪的食物,去卫双姐和惠妃宫里一道用膳,该有多自在?   那快乐齐东珠都不敢想,怕想想就觉得委屈。   更何况,康熙需求有些频繁,齐东珠不想有孕,日日用柠檬的酸性杀米青,床榻之上飘着一股浓浓的柠檬香气,齐东珠怀疑继续这样下去,康熙就算不了解原理,也很快会察觉不对劲。   这些,齐东珠是不好意思跟卫双姐说的,怕脏了卫双姐的耳朵。她把手中的苹果切成小块儿,塞给卫双姐和小狸花儿吃,让卫双姐温柔地笑了:   “你把我当孩子呢?怎么也给我削这个?”   齐东珠定睛一看,见那苹果片儿上被她顺手雕了个小猫笑脸的形状,正躺在卫双姐手里。齐东珠嘿嘿一笑,又给她雕了个小兔子,看着她吃。   小狸花儿公主早就不耐烦吃这些春天带着酸味儿的果子,踩在卫双姐的膝头,垫脚去看卫双姐殿里挂的那些花鸟图。卫双姐见她喜欢一副仙鹤点湖,便将之取下来,摊开在榻上让她赏玩,自己和齐东珠说起话儿来。   齐东珠对着景仁宫搬来的纺织机零件儿比划着,说明来意,卫双姐自然无有不允,还听她细细说起这纺织机的构造来。卫双姐虽然旗人家庭出身,但也并不是大富大贵的官宦世家,对于纺织和布料的行情也有所了解。虽然进宫多年不染世事,但她却知道在旗人入关后,关内的技艺有些失去传承,有些则在战乱之中被付之一炬。而入关后这些年也战乱不休,直到前几年康熙平了吴三桂,中原才得片刻的休养生息。   但这不过十年,很多产业还未恢复到前朝水平。如这纺织和布业,远不如前朝兴盛,京城中的锦缎布料皆是昂贵的。而齐东珠这纺织机若是真如她所说那么得用,则能彻底让布料变得亲民和价廉。   卫双姐温润如玉的眸子亮起来,像天边坠着的星子。齐东珠许久没见她这般模样了,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继而说道:   “等这样的纺织机批量产出,我想在京郊半个厂子,招些女工过来。前朝在江南便有这种纺织厂子,只是不成气候,但我这个则不同,有了这种纺织机,效率高了,自然能抢占绝大多数市场,到时候我就可以扩大规模,招更多女子进来…厂子里要搭建房子,让她们有容身之所,还要给她们和她们的孩子请西席…若是这厂子成了,便开到南方去,届时,女子在外得银多,自然不会被拘在家里缠足,无休止地生育,这当是一件善事。”   齐东珠说着,便见双姐的唇角漾出笑容来。那不是往日齐东珠惯常见的那维持体面的、安抚的笑容,而是带上了久违的活力,让齐东珠的血液也渐渐热起来。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自己无处安放的野心也是值得的,即便事情还没有开始,未来的一切都不是定数,至少她让一个女子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东珠,你真神奇。这是旁人压根儿不敢想的事,若是做成了,也是古今以来头一遭了。”   齐东珠被夸得不好意思,像是害羞的小狸花儿似的,垂头蹭了蹭卫双姐的肩,引来卫双姐一阵笑声。   “这绝不是我一人做的。这些图纸上的尺寸,我都是找四阿哥替我核算的,他这些时日里教八阿哥和裕亲王之子保泰算数,你可知道?那场景别提多可人儿了…”   他们是回景仁宫加课的,齐东珠给几个小崽添好了点心水果,便在一旁支着脸两个狗崽和一个人类幼崽埋头苦算,乐不可支。比格阿哥绝对不是个好老师,刻板地讲过例题,多余的字一个没有,表情严肃地盯着另外两个崽捏着笔算数,带着一种比格老师巡视考场的气质。   萨摩耶聪明,他只是不爱学,其实一点就通,算得很快,但是他体贴惯了,看着一旁愁得直咬笔杆的堂弟保泰,故意一步步写,还写得很慢,意图让偷偷抄作业的保泰看懂。   但比格阿哥何许人也,当即发现了不老实的两个学生私下的小动作,勃然大怒后将二人隔开,盯着挨削后变得老实的萨摩耶写完答案,又去盯着笔杆咬出一圈牙印的保泰,然后和保泰一起盯着空无一物的白纸。   齐东珠笑得肚子都痛了,搓了好久脸才勉强正了正表情,拿出自己算的乱七八糟的图纸把明显气得不轻的比格老师叫过来,让比格老师替她去算各种纺织机的图纸尺寸。若不是今日,她倒还发现不了比格阿哥十分有数学天赋。这也难怪,自闭幼崽大多数都是极有数字天赋的,齐东珠寻思着日后教比格阿哥去玩数独,说不定他会很喜欢。   比格领命而去,体贴的堂哥萨摩耶凑过来教快哭出来的保泰数学。齐东珠功成身退,哼着小曲儿回了正殿。   听完齐东珠说的话儿,卫双姐也被逗乐了。两人又说了些关于幼崽们的笑话儿,约好了到萨摩耶阿哥生辰那日,一道去惠妃所在的延禧宫为萨摩耶阿哥庆贺。   “东珠,你说得或许真的可行,我盼着你成功的那一日。但是你也要明白,织造一向是江南商贾和官员把持的要务,若是你要办厂,那定然动了旁人的利益。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一定要得皇上真心相护,方才可以行事。”   等小狸花儿蜷缩在画上的仙鹤旁昏昏欲睡,卫双姐方才压低了声音,认真地对齐东珠说道:   “而且这非一日两日之功。我知皇上如今真心待你,可若是他日爱迟,你还要想好退路。”   “双姐,我都明白。我此举利皇上在于打压借让一部分女子脱离汉人男子掌控,打压程朱理学的糟粕之处,灭了汉人气焰。此为皇上所乐见之事,自吴三桂以来,皇上说地方汉臣七成投敌,他心里有火儿,自然愿意顺承我意。等若是事成,世间少了缠足之弊,对皇上也算得了功绩一件。他向来惧怕旗人受制于汉人思想,若是此事反向摒除汉人之弊,于他而言是好事。”   “况且,纺织本就有利可图,皇上出资助我,朝廷便可分利,也算是收买…”宗亲大臣。   卫双姐连忙用手指堵住齐东珠的嘴,抱怨道:   “你怎么还是如此口无遮拦的?旗人不得经商,这是祖宗规矩,皇上护着你法外容情,你也不得到处去说,懂吗?厂子打着善堂的名号开就是了,你若人手不足,我和惠妃娘娘去寻些族亲仆从帮你,可你也要谨慎低调些,切不可说什么收买大臣之类的话儿了!”   “我晓得啦。”   齐东珠弯着眉眼傻笑,握住卫双姐的手指,吸了吸她身上的香气,再次惊叹于她和萨摩耶的体香如出一辙,不愧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光是厂子恐怕还不够,不过至少是一个开端。日后幼崽们长大了,他们会帮我的,你放心。”   齐东珠想到比格阿哥这几日上学回来帮自己算成本开销的小身影,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温暖。一个集团的创立,总少不了会计,而比格阿哥精妙的数学水准在齐东珠对一些现代算法的传授后变得炉火纯青,实在不要太好用,让齐东珠彻底瘫成了一条咸鱼,每日只等南边儿搜集土豆和番薯根茎的人回来,实行实验性种植。   她已经想好了,种植番薯和土豆的工程就外包给萨摩耶和他精力旺盛的狗子弟弟们。若是种成了,对于皇族和他们几个的名声都是极好的。况且萨摩耶阿哥极有耐心,那么多闹人的幼崽天天带着玩儿,伺候一些秧苗,简直不要太轻易。   听说他的大屁股九弟柯基日后是个非常喜欢揽钱的,等齐东珠的摊子做起来,或许可以外包给大屁股柯基管理呢。齐东珠想入非非,一时只觉得养老生活近在眼前了,嘿嘿笑出声来。   卫双姐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神思不属了。但卫双姐脾性好,只温和地笑了笑,便叫宫女白哥儿给她们端来些茶水。可白哥儿还没走出殿去,又慌慌张张地回来了,回报道:   “娘娘,齐妃娘娘,宜妃娘娘来了。”   卫双姐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点儿,脸上露出一点儿错愕,而齐东珠的头毛都炸了起来,面色几乎有些惊恐了。   谁人都知道,在齐东珠入宫为妃前,翎坤宫的宜妃算得上是后宫中得宠的第一人,容貌美艳,性格娇憨,入宫后没几个月便封为妃子,连生三子,可谓荣宠不衰。   在齐东珠入宫前,其实康熙便接连数月不曾入后宫了。那时太皇太后年迈,佟佳氏又缠绵病榻,最后香消玉殒,后宫中人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总归是觉得情有可原。   可佟佳氏病故后,康熙不仅仍然不宠幸嫔妃,还做出了纳二嫁女入宫的荒唐事。纳兰东珠这个名字虽然算不上高调,但是她做过的事儿便是深宫中的妃子也是略知一二的。即便是想要效仿,也是有心无力,毕竟献牛痘法和预测地动这样的机遇并非常人能有。   若说这些都不算出格,皇帝在册封齐妃后日日下榻景仁宫,才是让后妃觉得天翻地覆了。毕竟顺治帝和董鄂妃之事还历历在目,顺治帝的其他失了宠的嫔妃可算不上顺遂康健,甚至算是在熬日子。康熙后宫中不乏年轻的嫔妃,宫廷空寂又踩高捧低,谁都不想过无人问津的日子。   齐东珠绝对无心让其他嫔妃去过那种日子,这让她有一种将自己的利益凌驾在他人之上的负罪感。她一直龟缩不出,也是想等风头过去,也等康熙的新鲜劲儿过去,到时候她也不至于没脸见后宫里的其他人。   可如今风头还没过,就被宜妃堵上了门儿,齐东珠吓得手脚都发软了,屁股离了椅子就想往卫双姐的贵妃榻下钻,被还有几分镇定的卫双姐薅了出来。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带着磁性的高昂女声:   “良妹妹,今日姐姐来的不赶巧儿,你正会着别的客,是姐姐唐突,你可别见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是如此了。光听这声音,便知道此人定然性子爽朗,脾气直率,当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只这声音都让人酥了半边儿。齐东珠很没出息地向门口望去,果然见一穿着瓦蓝色鲜亮旗装的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踏入殿中,明艳得几乎有些灼人了。   蓝衣红唇,若是皮肤不够白皙,五官不够大气,便会让红蓝撞色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土气。可这一身穿在宜妃身上,则是浑然天成,让她的明艳美丽显得几乎妖异。齐东珠看呆了,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和卫双姐一道福了一礼。   她这样胆怯的作态,反倒让宜妃郭络罗氏哼出声来,也不退不让,大剌剌地坐在了主位,一双美目毫无遮掩地瞪着齐东珠。反倒是扶着她的大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太自在的样子。   卫双姐对郭络罗妞妞福身是应当的,因为她品级低些,只是个嫔位。但齐东珠对着她福礼,这就有些讲头。虽说齐东珠入宫很晚,按照宫中规矩,应当给前辈嫔妃行礼,可是话虽如此,齐东珠入主的景仁宫却是紫禁城地位极为特殊的宫殿,且是先后居所,本就地位不同寻常嫔妃。再者说,这后宫之中生存全仰仗皇帝的宠爱,齐东珠如今得的是前所未见的,独一份儿的荣宠,即便宜妃是往日宠妃,也要避让一二的。   但是,在场无论是齐东珠、卫双姐还是郭络罗妞妞,脑子都缺乏这些弯弯绕绕。齐东珠不必多言,卫双姐压根儿就没有得过宠,不算了解其中龌龊,而郭络罗妞妞又是入宫即得宠,只是这大半年才失了皇帝的看望,但待遇俸禄也不缺,自然没有这份小心。   她的大宫女心里嘀咕了一会儿,又无奈地想到自己主子今日本就是来找茬的,便只能叹一口气作罢。   其实她知道今日是怎么回事儿。她家主子虽然得宠蛮横,但性子也娇憨,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可住在翎坤宫的嫔妃可不是善茬儿,其中就有元后赫舍里氏的族亲,赫舍里贵人。主子对皇上有几分真情,失宠后自然不忿,被挑拨几句便堵上了好容易出一次景仁宫的齐妃。   不过大宫女也没想到齐妃看上去也是个泥菩萨软柿子,竟然起身对主子行礼。大宫女心中警惕,心想不会是城府极深,日后准备谋害翎坤宫吧?如若不是,那她们没什么城府的主子可逮着软乎人了,也算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旗鼓相当的齐东珠对着郭络罗氏好看的脸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来,瞬间让郭络罗氏牙疼起来。她不乐见齐东珠毫无阴霾和防备的鹿眼,上下打量起她的衣着来,半晌挑起了唇角,讽刺道:   “齐妃荣宠正盛,如何穿得如此粗鄙,和宫中人老珠黄的嬷嬷一般?白瞎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美人开口,齐东珠脑子便有些发直,只当她在夸自己长得好看,扭捏地羞红了脸,捏了捏衣角:   “不如宜妃娘娘生的娇艳大方,像牡丹一般。”   郭络罗妞妞的脸色都涨红了,不过是气的。卫双姐心中叹口气,便自顾自走上前,坐到宜妃身边儿去,握她的手,轻声说道:   “姐姐脸色越发有血色了,可是用过阿胶糕了?补气血的东西还是要常用,姐姐自生下十一阿哥后,看着脸色都不如从前鲜亮。我知道姐姐不爱用阿胶,但这加了花酱、蜂蜜和核桃仁,又用了一点儿杏仁露去腥,是否比往常适口些?”   宜妃和卫双姐是从地动那日开始熟稔起来的。地动时,郭络罗氏正怀着九阿哥胤禟,身子很重,卫双姐还住在惠妃宫里。那日惠妃受皇帝所命安抚后宫,卫双姐便在惠妃顾及不上的时候,握住了宜妃因为惊恐和忧虑而汗津津的手。   她是没什么份位的贵人,宜妃却是宫中宠妃,可宜妃记恩,自那以后便从不会对卫双姐有半分脸色和轻视。她的儿子胤禟也整日跟在卫双姐的儿子胤禩身后,一副不值钱的样子,宜妃都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果然,卫双姐开口,宜妃再坏的脾气都压下去,冷着脸点了头,眼睛仍瞪着仍然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齐东珠。   “那是东珠给我的方子,姐姐喜欢就好。”   卫双姐声音温温柔柔的,却让宜妃睁大了眼睛,回身瞪了她一眼,而后或许自己觉得拳头都打棉花上,半点儿意思都没有,便不再挑齐东珠的不是,只假作看不见她,跟卫双姐说话儿。   齐东珠这样的社恐,理她反而让她更加难受,不理她也怡然自乐。卫双姐给了她个抱歉的表情,她便独自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将她带来的水果皮都去了,切成小块儿,放在盘子里摆成型。   她越老实,宜妃越不得劲。此刻她也会过味儿来,想到今日是冲动了,反而闹得自己没脸,也难怪贵妃钮钴禄氏不肯同她一道前来,这宫中其他妃嫔也大多沉寂。   按理说,这宫中对齐东珠独宠急迫的,绝对不是她们这些膝下有子女,身上有份位的嫔妃,而是那些没名没份,甚至都没来得及诞下子嗣的妃嫔。皇上重旧情,伺候他的老人不会落得什么不好的下场,她们的母家也早就抬了旗,得了势。而年轻嫔妃无处傍身,若是皇上真无心,过了花期仍不得宠,她们可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想明白这点,宜妃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但她到底对康熙有些情分在的,这些年荣宠不衰,即便康熙的真心廉价,她还是难以忘怀。思及此,宜妃垂下眼眸,略施粉黛的眼尾映出一抹红来。   等宜妃回宫,齐东珠将宜妃没碰过的果盘放到了卫双姐手边儿,轻声宽慰她和自己:   “我瞧着她难过,我也不好受。过些时日,皇上新鲜感过了,便会恢复原样,她就不会难过了。”   卫双姐没有抬头,只搭上了齐东珠的手背,过了好久才说:   “宜妃心思单纯,我本该是盼着她好,盼着她复宠的。但东珠,我心有私。你要做的事,动了江南官商的根基,皇上若不向着你,孩子们如今势弱,保不了你…况且太子…我心里反倒希望皇上在景仁宫多留些时日。”   她说着,继而苦笑出声来:   “瞧瞧,多年前我因为花色(惠妃)同我说了类似的话儿,就跟她大吵大闹,不肯求宠,心里觉得都是她逼我,迫我如此。可如今对你,我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儿来。这宫廷…终究是把人一点点儿吞了,你说是不是?”   齐东珠的心揪起来,她握住卫双姐的肩,将她拉进怀里,却因为口笨,不知道如何宽慰她,最终只有些蛮横不讲理地说道:   “不许这样说了。你方才还说我神奇,我要你看着我做成那些事,要你帮我做成那些事,不许再说丧气话儿了。”   她将卫双姐抱紧,感受到卫双姐温热的手也落在了她的背上,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好”,才安下心来。 第140章 质问   ◎小萨摩耶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摇着尾巴又蹭蹭齐东珠的腿,被齐东珠搂进怀里笑得开心。这几日,来自福建的番薯苗已经到了,小萨摩耶和他的小太监◎   *   过了这日, 齐东珠又在景仁宫里龟缩不出了。纺织机已经设计好,但是上游的原材料,下游的销路仍需要统筹安排。这些问题对于齐东珠不太灵光的大脑略显复杂, 但是她有两个愿意给他做一切的幼崽,还有宫中的朋友。   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虽然还未长成, 但是到底身份尊贵, 又加之萨摩耶阿哥实在交际广泛,裕亲王之子保泰如今日日都要往景仁宫跑, 他背后的裕亲王府自然也在不怎么知情的情况下,承担了一部分劳力。   卫双姐族亲出了几个人, 正如她对齐东珠承诺的那样。惠妃家族出了更多人手, 按照齐东珠的要求,多是女眷。齐东珠其实心里明白, 惠妃不太乐意掺合这种事。她比齐东珠和卫双姐这种理想主义者更加清醒, 也更了解男人的立场。在这件事情里, 她并不信任康熙会多么偏帮齐东珠, 或者偏帮齐东珠到底。因为她知道即便站在皇帝的立场上, 康熙想要旗人打压汉人, 扶持汉女离开房室庭院,抑制汉女缠足也不是上策。   即便康熙如今对齐东珠予取予求, 对这件事偏帮, 但惠妃却觉得这不过是康熙对齐东珠情分所致, 若这情分过了,齐东珠可是那个会遭到汉人口诛笔伐甚至攻歼的人。   她不赞成这件事, 但是见双姐因这事面色都红润许多, 眼里也有了光, 便再也没说过半点儿不是了。乌拉那拉家因为她入宫得宠, 得了不少好处,如今出几份人力,也是应当的。   在齐东珠不知情的情况下,萨摩耶阿哥甚至和佟佳氏的母家都拉上了关系,出乎齐东珠的意料,隆科多虽然没出力,但却让萨摩耶阿哥拿回了几张地契,是佟家在佟佳氏生前为佟佳氏备的庄子,其中进项全归了佟佳氏私库。   佟佳氏亡故后,佟家收回了这些庄子,可如今却交到了齐东珠手上。因为齐东珠被封妃以及皇帝的态度,佟佳氏的妹妹已经不准备小选再入宫为妃了,一方面是体察皇帝的心思,二来是因为佟佳氏唯一的女儿如今养在齐东珠膝下。   齐东珠当然是不会把小狸花儿当作人质的,但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和佟家的关系,特别是在那日与隆科多不算友好的际遇里。她一无措起来,就开始揉搓她身边儿笑容甜甜的萨摩耶来,想到萨摩耶阿哥向来是这宫廷中数一数二的社交达人,便虚心请教道:   “宝,这些地契我该不该收?可是我着实没有东西回礼。”   小萨摩耶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声音清脆道:   “为何不收?舅舅也是一番好意,如今嬷嬷在宫中风头正盛,旁人攀附都不及呢!嬷嬷无需多虑,隆科多舅舅是敞亮之人,嬷嬷越是痛快,他越高看嬷嬷一眼,不必与他多言。”   社交达人萨摩耶向来是不缺看人的本事的。小萨摩耶一语中的,隆科多就是那种你让他三分,他觉得你无能无用,你欺他三分,他反而正眼看你的货色。   齐东珠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是她很信任她的崽,而且她确实需要土地去修建厂子。她愁眉苦脸地思索半天,终于对小萨摩耶说道:   “你与他说,这庄子日后我会全留给你八妹。其上的纺织厂也是,不会白拿佟家的东西。”   小萨摩耶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摇着尾巴又蹭蹭齐东珠的腿,被齐东珠搂进怀里笑得开心。这几日,来自福建的番薯苗已经到了,小萨摩耶和他的小太监阎进刨掉了景仁宫小花坛里面的名贵花种,在比格阿哥嫌弃的眼神里埋上了水培番薯苗,划分了八块儿简单的试验田,等番薯随着春日的步伐,开始变得枝繁叶茂。   土豆也有了着落。和番薯不同,土豆还没有在国内被大规模栽培过,所以远不如番薯得来容易。番薯在明朝小冰河时期,已经在福建等地被广泛种植,救活了万千百姓,如今若是在北方试种成功,也算让百姓多一层抵抗自然灾害的能力。   日日来景仁宫点卯的康熙对此这事反倒是有几分上心。他往日巡视时也会亲自躬耕,以表对农耕重视。看到萨摩耶阿哥亲自刨土,把白色的小爪爪都弄得黑乎乎的,反倒是露出了一点儿慈爱的神情。皇子对农桑之事亲力亲为,也算是天下百姓的一件幸事。他难得夸了景仁宫的小阿哥,方才去了正殿。   齐东珠今日做了炸串当晚间的夜宵,又炸了许多糖油果子和茄盒,此刻刚洗漱完,换了一身没有油烟味儿的衣服,正在擦拭头发。她的桌子上放着开厂子的预案,那当然出自算了整整五日,过分认真甚至还把它写成了奏折模样的比格阿哥。   要是问齐东珠压榨童工,心里愧疚吗?有一点吧,但也不是很多,毕竟狗狗伏案扒拉算盘的模样太可爱了。而且比格阿哥认真,做事便要做到极致,本身只是简单算算大概支出,被他做成了预案模样。   齐东珠也知道,他大概不会懂齐东珠想要做什么的。齐东珠提出的很多要求,例如怎么为女工寻找西席,寻找女医帮助缠足女子放足康复,用什么方式照管女工的孩子,他都皱起眉头,显然并不能理解齐东珠的做法儿。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按照齐东珠的要求计算,和萨摩耶阿哥一起统筹能联络到的人手,甚至将自己在宫中这些年过年收到的压岁钱都给了齐东珠。虽然只有上千两,但是那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完全是善于经营的程度了,毕竟萨摩耶阿哥连二百两都凑不出来,这还是在比格阿哥管着他府库钥匙才有的结果。   齐东珠哪儿会收幼崽的钱,将幼崽们亲亲搓搓之后,她将小毛崽们放走,让他们别忘了去拜见自己的额捏。   齐东珠走进来时,康熙便放下了手里的预案。他起身,亲自接过了齐东珠手中擦拭头发的布巾,绞干她的头发。   他手劲儿大,又没做过这种活计,很快揪痛了齐东珠的头发。她一巴掌拍在康熙腿上,嘶了一声,换来康熙放轻了手劲。   “春日虽然日暖,但还是有凉风穿堂,你不要总是湿着头发出来。”   康熙凝眉说道,但心中却没有半分不耐的感觉。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做着往日里奴婢才会做的活计,心里平静极了。或许男人便是如此,真想与一个人共处一处的时候,便绝不会在意做什么,或者怎么做,而是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平静愉悦,甘之如饴。   在景仁宫的时候便是如此。康熙觉得自己的心里空泛得紧,没有任何事可以干扰,却又觉得自己的心塞得很满,满到心无旁骛。   这时候若是齐东珠让他做洒扫之事,他都是心甘情愿的,更别说为齐东珠擦拭头发了。   “喔,头发干得慢嘛。”   齐东珠敷衍地嘟囔着,又问道:   “皇上今日怎么如此空闲?可是政务处理完了?”   若是旁的嫔妃,是非常忌讳说这些的,毕竟后宫干政是大忌,刺探皇帝行踪更是。可齐东珠心大如盆,口无遮拦,说完后便听康熙说道:   “尽是些请安折子。倒是你的厂子,可是准备做了?”   齐东珠听到这话儿,一双鹿眼亮了亮,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做纺织机的木工到厂子的选址。康熙听着,时不时应上两句,末了将齐东珠的预案揣进怀里,允诺道:   “你缺什么,尽管开口便是了。纺织机朕令工部去做,钱财出内库,你不必忧虑。工部牵头,旁人定不敢仿制,你不必将纺织机拆做几块儿,寻不同人去做了。即便你如此做,明眼人多看几眼,兴许就能仿制出来,得不偿失。”   齐东珠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虽然有些扭捏,但对康熙笑了笑,接受了他的好意:   “我不是有意想要隐瞒纺织机的做法儿,只是想由它办厂子,若是日后规模大了,自然可以租赁赊卖机子,让百姓拿回家做工。只是现在摊子没起来,想帮的人还没帮到,我现在还不能让人抄了去。”   头发干了,齐东珠拍开康熙的手,自己拿了簪子挽发。穿越十年,这事儿她还是十分娴熟的。   康熙被拍开,也半点儿不恼,对齐东珠说道:   “你若要用佟家的庄子修厂子,朕便没有名头派内务府给你修厂子,你可想好了?”   齐东珠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我想好了,这厂子若是成了,日后就留给宝珠。这是她额捏的遗赠,本该就是她的。”   康熙沉默片刻,而后揽住齐东珠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   “你倒是对得起表妹临终所托,把宝珠当做了自己亲生。可你曾想要过自己的孩子?”   齐东珠被问到了要命处,脑子就是一麻,赶紧转移话题道:   “宝珠大些再说吧。景仁宫三个幼崽,也不少了。”   她才不想生。女子生育太苦,而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一个康健的身体去做,况且她并不缺幼崽的爱。她的幼崽们或许不似亲生,却胜似亲生,她已经没有半点儿不满足了。   “四阿哥和八阿哥都长大了。今岁四阿哥该议亲了,你可知道?内务府呈上了选秀折子,将适龄女子罗列其中,你作为四阿哥母妃,合该为他订一门亲事。”   这强买强卖的封建婚姻让齐东珠不爽起来。她被康熙揽着腰,但还是扑腾着在康熙怀里转过身来,抬眼瞪他:   “四阿哥虚岁十一,有什么可急?皇上选秀便选秀,莫霍霍孩子。”   康熙蹙眉看着她,全然不理解她突如其来的脾气从何而来。但康熙的脾气好得出奇,沉声解释道:   “皇子定亲,方才有了妻族帮衬,日后行走朝堂才有照料。若是旁人都定亲,四阿哥不定,旁人只当朕不重视这个儿子。莫说四阿哥虚岁已有十二,今岁该定下来,便是八阿哥明岁也虚岁有十,同样该定下了。你做母妃的,也不能一味纵容宠溺,朕就没见过像八阿哥这么大的皇子还在母妃怀里撒娇的。”   说她的崽不好,齐东珠可不爱听。爱撒娇明明是狗子的优点,和不懂的人永别了。齐东珠冷酷地想,嘴上却没有反驳皇子议亲的理由了。她总不好让四阿哥在兄弟里留下大龄还没人要的印象,只能叹气道:   “他的生母是德妃,合该她生母为他定下亲事,皇上记得与德妃商议人选。”   “你作为他如今的养母,也合该参与此事。德妃循礼,你邀她来景仁宫工商此事,得了人选报与朕便是了。”   康熙不以为意,齐东珠皱起眉,心中埋怨他的不走心,又想到前些日子在永寿宫看到的宜妃,开口问道:   “皇上多久未曾去看过旁的嫔妃了?这等大事,还是要皇上亲自去与皇子生母商量才好。况且皇上久日不如别的宫殿,宫中该有不安了。”   齐东珠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了。她对康熙养出了一点儿情分,但她不觉得康熙应该日日来景仁宫里。这让她不自在的同时,更让她觉得损害了旁人的利益。在她看来,三宫六院已经损害消磨了太多女子,但既然康熙和封建制度将人送进宫,康熙便有照顾嫔妃的职责,这不仅是物质上照顾嫔妃,更是精神上的。   再者说,人的情分有很多种。齐东珠不觉得她这辈子能懂什么爱情,但她却明白,任何情分都不是长久的、不会被消磨的。纠结谁爱谁,谁不爱谁,爱就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根本没有意义,实际的关怀和帮助才是让人灵魂充实起来的根基。   可谁知康熙听闻这话儿却是冷了脸。他自打齐东珠应允入宫后,便从来不在她面前冷脸,这回儿却是暗着凤目,一语不发地看了齐东珠许久,方才冷声道:   “你在卫氏处遇到郭络罗氏了?她不开怀,你便要来指使朕,朕看你心疼旁人远多于朕!见一个帮一个,这天底下是不是没有你纳兰东珠不心疼的人,朕倒不知你还是个情圣。”   这一番连讥带讽,给齐东珠说懵了。她无辜地眨了眨鹿眼,扁了扁嘴,小声说道:   “你凶什么?嫔妃被选进宫,若是皇上不照料她们,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齐东珠眼睛大,当她委屈的时候,满眼细碎的光清晰可见,康熙当即耳根子软了些,但仍然面色冷硬道:   “你真当宫里都是你这样的?一个个都比你精明,何时轮得到你替旁人参详了?”   齐东珠不服气,但她知道自己口条并不伶俐,只不满地瞪着康熙,双颊因为憋气鼓了起来,泛着点儿红润。   康熙心知与她置气最终气的只会是自个儿,就将话题转开,去问院子里的红薯苗。   清初的动乱已经过了,到了清朝中期,人口会呈现爆炸式增长,但生产力却没有得到有效改善,供养这上亿人口的,仍然是简单的躬耕体系。作物的选择变得至关重要,在面对灾年的时候,百姓需要一些应对能力。   早在齐东珠大张旗鼓找红薯苗,去翻关于明朝关于红薯的种植记载的时候,康熙便寻人在庄子上试种红薯苗了。八阿哥的景仁宫小试验田虽五脏俱全,但却测不出红薯亩产及大规模播种的产量,康熙知晓齐东珠的目的,也乐见其成,自然不会指望幼子做事。   他是后来才听说,他这八子也是个有本事的,竟然在宫外也寻了人替他在庄子里播种番薯。手段虽然稚嫩,但也一心向善,康熙没有追究。   齐东珠对于植物学没有什么研究,但她每日都看着雪白的萨摩耶在嫩绿的幼苗和土地之上窜来窜去,给幼苗浇水松土,心中看着每日增高的幼苗,也充满欣喜。她心里也明白,如果要规避百姓的苦难,单靠种植粮食作物,让百姓饿不死是远远不够的。在贫穷和贫瘠之中,贫瘠往往才是最可怕的,若是百姓无休止地缠足、生育、一代代挣扎在贫困和苦难之中,将残酷习以为常,那才是真正的害人。   活民,不只是要让人有饭吃,更是要让百姓活得有尊严。   齐东珠是不会与康熙说这些的,她知道上位者不紧不会去听这些道理,反而会遏制任何进步的、人本的、有碍他们统治的思维。齐东珠还有求于康熙,自然不会自找麻烦,便只与康熙说了些八阿哥的事,说他和四阿哥闹别扭,又被小狸花不小心打了鼻子眼泪汪汪。   康熙自然是不在乎这些孩子之间的打闹,只应和几声作罢。是夜,景仁宫的灯一盏盏暗了下来,康熙再次提及了为两位适龄阿哥选姻亲之事,话里话外都是让齐东珠插手安排二位阿哥定亲人选之意,可齐东珠仍然拒绝。   康熙蹙眉,只能把话儿说明白些:   “你今日已是一宫主位,他们又是你养成的阿哥,即便你不是他们生母,但他们的婚事和该你来掌。你若不理会,显得两位阿哥养母不慈。”   “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况且我仍然觉得稚龄订婚实在不妥。若是皇上要按规矩来,就寻能按规矩办事儿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齐东珠撑着眼皮,困倦道。而康熙在昏暗的灯光里看着她,见她面色困倦,可见思维迟缓,最是不设防的时候,便突然开口问道:   “行,景仁宫阿哥的事朕暂且不提,今年宫里大小选,你就没旁的可说了?”   齐东珠都快半合上的眼皮撑起来一点儿,眸光流转之间,全都是坦白的困惑。康熙看得心中一闷,有些莫名的火儿烧了起来。纳兰东珠的眼神真干净啊。康熙咬牙切齿地想,干净地根本盛不下人。   “你别以为你满床益母果味撇干净了,朕就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这回儿,齐东珠的瞌睡虫飞走了。她用手肘支撑着床面,撑起来一点儿,看着康熙漆黑的脸,小心翼翼看了半晌,方才尴尬地问道:   “皇上知道了?”   康熙脸色彻底黑沉下来,若方才是出言刺探,此刻便是真的怒火攻心。他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阴郁地看着齐东珠无辜又小心的脸。   “知道什么?你说说朕该知道些什么?”   齐东珠被他诈出了话儿,心里已经慌了,知道这回儿怕是很难瞒过去,嘴上便软了下来,带着一点儿尴尬的谄媚:   “皇上还真是博闻强识,这等偏方都能猜到。”   康熙当然不知道柠檬酸性杀米*青的事儿,他本对齐东珠不设防,但他心知齐东珠留于宫中多半是因他强迫,实则对他没有半分心思。这让他即便心生爱意,也疑神疑鬼,齐东珠往日不熏香他是知道的,如今满榻益母果的香味儿,他着实心生疑虑。   今日齐东珠将他往宜妃处赶的言语再度让他心绪不宁,让他的心在齐东珠昏昏欲睡的时候再度焦躁起来。却没想到不仅让他看清了齐东珠对于宫中选秀一点儿介怀都无,更是大逆不道地用偏方规避皇嗣!   康熙翻身下榻,额角青筋都爆出来,几乎把搭在一旁的外衣都撕裂了。齐东珠本能地想伸手拦住他,可是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可以狡辩的了。用柠檬避孕这法子十分粗陋,而且效果堪忧,但确实是齐东珠找到的最不伤身体的方式了。柠檬既能物理隔离一部分,溢出的汁水又能化学灭掉一部分,还起到一些心理安慰的作用。   可这法子虽然清朝不常用,但是欧洲和俄罗斯却不少见。毕竟那边儿早就有了用柠檬做调味的料理。宫廷中可有不少俄罗斯来的东正教传教士,若是真有心问问,齐东珠肯定也糊弄不过去。   眼见康熙走到门口,齐东珠想想她那些未完成的计划,心里一点点儿微不可察的惋惜被她忽略过去。她终于还是开口,违心地狡辩道:   “皇上,我…我也是想要和皇上多相处一些时日,不想因为幼崽…身孕耽搁和皇上的时辰。”   康熙回过头来,面色在灯火之中晦暗不明。齐东珠屏息片刻,才听到康熙低沉的声音裹挟着怒火的震颤传过来:   “你若是往日对景仁宫阿哥公主冷淡些,朕还能信你几分。你一向敢作敢为,怎如今说起这种谎话儿来,半分羞耻都无?”   齐东珠摸下榻来,未着鞋履,这回儿真信了康熙说的春日穿堂风也寒凉。她脸羞耻得通红,既因为自己胡言乱语的谎言,也因为这避孕的私密事被拿出来谈论而有火气。   怀孕与否本就是女子的事,她自觉没什么好解释的,便还住康熙的腰,将脸埋进他慷慨的胸里。   过了一会儿,她的口鼻闷在沟里,瓮声瓮气道:   “东珠的上个幼崽…月份大的时候流了,差点儿没保住命,太害怕了,我还没准备好,你别凶我。”   越是往日不假辞色,一身正气的人,撒起娇来越是要命。康熙胸中再大的火气都瞬间被兜头罩住,怒气被隔绝在外,只有胸口的心脏聒噪不休。   他仍然是有气的,可他拒绝不了齐东珠,心里还嫉妒着让齐东珠坏过孩子的男人。即便那男人早就死了,但这无法减轻康熙的疑虑,仍然将二人曾有过的过往调查得一清二楚。   他们,甚至他们二人的家族,都没有半分出众之处。康熙垂眸看着齐东珠的发顶,心中怒气被强行压抑,却还有疑虑消散不去。   纳兰东珠是个空有美貌的平凡女子,除了善良温和,往昔十九年都并不出众。往事中的她并非眼前这样。   若是放在往常,此事定然会让康熙觉得无比困惑,但康熙心中有私,蒙蔽了他的判断力。他只能想到纳兰东珠那早死的先夫是让她改变的源泉。那个有本事让她怀有身孕,却没本事保住她孩子的男人。康熙的心扭曲起来,头一回儿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儿。   他突然觉得如果纳兰东珠的先夫还在世,他可能会和他皇父没什么两样,下令诛杀所爱之人的丈夫。   而他知道齐东珠最是厌恶这种行径。   他压下胸口的扭曲和质问的本能,揽住齐东珠的腰将人提起来,放回榻上,而后克制道:   “安置吧。”   齐东珠盯着他,有点儿想问他还生不生气,会不会责怪景仁宫,或者乱发狗脾气。盯了一会儿盯不出什么端倪,便将脸埋进他胸前的沟里睡了。康熙被被褥里的益母果味儿刺激着神经,过了好久才呼吸平稳下来,却彻夜难眠。   次日,慈宁宫传来了消息,太皇太后病笃,诏宫妃前去侍疾。   * 第141章 诋毁   ◎齐东珠跪坐在地上,身手扯了扯康熙的袖口,却立刻被康熙甩开了。康熙垂头看着她,咬着牙说道:“不一向有主意得很,这回儿倒成了鹌鹑,◎   次日齐东珠醒来时, 内殿已经没有旁人了,外殿也悄无声息,透着一股子古怪的意味。   往日里, 景仁宫的宫女太监可没这么安静。毕竟四位主子里一位还牙牙学语,一位是齐东珠这样的奇葩, 还有一个萨摩耶幼崽整日里乐呵呵的, 十分体贴下人,只剩下一个比格阿哥虽然整天严肃着一张脸, 却也从未为难下人。   齐东珠有些疑惑,她下榻推开了殿门, 见殿外只守着一个几日前从宫外回来的翠瑛。翠瑛脸色有些白, 上前来给齐东珠整理了衣领,而后对小宫女挥了挥手, 示意她去倒些水来让齐东珠洗漱。   小宫女下去后, 翠瑛哑着嗓子说道:   “太皇太后病笃, 将所有主位嫔妃都召到慈宁宫去了。皇上今晨特意嘱咐了, 景仁宫齐妃抱病, 不宜为太皇太后侍疾, 让景仁宫上下闭宫不出,莫招了旁人的眼。”   齐东珠反应过来, 忙问道:   “四阿哥和八阿哥他们呢?是否也被诏到慈宁宫去了?”   翠瑛点了点头, 又低声说道:   “你洗漱完, 进殿里休息吧,在这风口上, 旁的事不要做了, 莫要辜负了皇上一番好心。我去为你拿膳食过来。”   齐东珠道声多谢。她自然明白此刻要收敛的道理。昨夜她和康熙闹得并不算愉快, 康熙今日有心不让她见太皇太后, 想来一方面是不想让她在太皇太后的弥留之际刺激一下老人家,一方面也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这个时代讲究孝顺,嫔妃、皇子、皇女为长辈侍疾,被当作一种常态。当然,这种孝顺时常被皇帝和掌权者外包给嫔妃去做,即便是嫔妃本人生病或是身体不好,也要去站班、侍奉长辈,以显示皇帝本人的孝心。   这种环境和意识形态都是有毒的,齐东珠对此嗤之以鼻,但她个人之力也无法对抗这种环境。她洗漱后换了一身衣服,又简单用了些吃食,便在寝殿之中点了灯,找出藏在床底的现代书籍的纸页,翻看起来。   接下来几日,康熙都并未来过景仁宫。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倒是每日按时回景仁宫休息,都会来齐东珠的寝殿里陪她坐一会儿,讲一些话儿,但齐东珠看得出来,他们都很疲惫,萨摩耶的小后爪都肿了,想来是站得太久,姿势不对有点儿扯痛筋脉了。   齐东珠给小萨摩耶固定好后爪,小声问他双姐还好吗,其他母妃又如何了。小萨摩耶乖巧地一一回复,但齐东珠怀疑他报喜不报忧。毕竟双姐的身体在生育和经年累月的抑郁情绪里并不太好了,这样高强度的、没有意义的站班,她真的怕双姐挺不下来。   她给小狗们都包上了安身的香囊,也让小狗们给他们的额捏拿上一份儿。小狗们很乖,当即便把香囊系在了腰上,小萨摩耶的狗头又拱到了齐东珠的臂弯里撒娇。   齐东珠摸了摸他软弹的粉白色耳朵,慢慢平静下来。自打萨摩耶阿哥开始守孝,不再剃头之后,他的毛发再度蓬松了起来,颜值呈直线回升,毛绒绒的脑袋更好摸了。倒也不是齐东珠嫌弃他毛毛被剃短的模样,只是萨摩耶的颜值其实主要靠他蓬松的毛发支撑。毛发饱满的时候,看起来像像个小狮子似的,可若是失去了长毛,短毛的萨摩耶形象大变,齐东珠不想承认,那其实挺像白色的驴的。   比格阿哥就还好些,他本身就是短毛狗,剃不剃头在齐东珠看来区别不是很大。   挨个揉搓了小狗们,齐东珠抱起小狸花儿,给她讲起了久违的睡前故事。萨摩耶阿哥不肯走,赖在床边儿蹭了一会儿故事,白色的眼睫毛都困倦地耷拉下来,方才被比格阿哥提溜走了。   临行前,比格阿哥低声对齐东珠说道:   “嬷嬷,这几日皇阿玛白日料理政务,晚上去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抽不开身,嬷嬷不必担忧。”   被幼崽这样说,齐东珠不免尴尬起来。她总是觉得比格阿哥对于她和康熙的关系有些误解,但是作为一个脸皮很薄的成年人,齐东珠拒绝对比格阿哥做解释,此刻也嗯嗯阿啊地应付过去,即便她总觉得比格阿哥在暗示她不用担心自己失宠。   屁大点小狗,懂什么啊。齐东珠看着比格阿哥黑白棕相间的背影和他笔直的尾巴,头疼地想。就这屁点大,还要定亲了,封建制度真的害死人。   等齐东珠神游回来,小狸花儿已经昏昏欲睡了。齐东珠垂头猛吸小猫咪,半迷糊的小猫咪最好吸了,根本不会有半点儿反抗,小肚皮和小爪心都是任人采撷。坏妈咪齐东珠猛嘬了一会儿小猫头,方才放过了睡得稀里糊涂的小猫咪,心满意足地将暖烘烘的小狸花儿扒拉到自己怀里,贴着柔软的绒毛入睡。   贴着幼崽的齐东珠陷入久违的安全感之中,次日起得有些迟了。她是被殿外的动静吵醒的,翠瑛压低了声音,在殿外急促地说些什么,可对方似乎更加急迫,气势迫人。齐东珠把小狸花儿往床榻里藏了藏,轻手轻脚地走下榻,随手披上了外衣便推开门,正看见天边晨曦未亮,宫人手中的提灯映亮了半个庭院。   翠瑛见状,连忙走到齐东珠身边儿,低声说道:   “慈宁宫的人来请。”   她把请字说得很重,刻意给外人听。可齐东珠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却只觉得那十几号人可没有半分客气的意思,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押。齐东珠觉得牙疼,情感上她知道自个儿碍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眼,也能给予她一点儿理解,但从道理上讲,她不觉得太皇太后对董鄂氏的憎恨以及对她的敌意站得住脚,纯粹是寻找出气筒。   毕竟罪魁祸首是顺治和康熙,被强掠入宫的女子能有什么错呢。   但齐东珠也明白道理怕是没有办法讲通了,特别是对一个将死的老人,那根本是没有办法讨公道的。齐东珠心想这个时候康熙恐怕在上朝,而她也不想让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掺合其中,想来只能硬着头皮拖一拖时间了。   毕竟康熙目前对她的兴趣还没完全消退,恐怕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齐东珠安慰自己,但心里也没什么底气。太皇太后是康熙仅存的直系长辈,这些日子康熙夜夜侍疾,想来对祖母的感情很深,她还真说不好康熙是否会出面保她。   “齐妃娘娘好大的脸面,这宫中嫔妃无不趋奉太皇太后,只有您,上赶着在太皇太后身子欠佳的时候抱病不起,实在是宫中头一份儿的脸面大。如今太皇太后想着您也卧床几日了,若是还不能下床来见,恐怕这身子骨差到根本无法侍奉皇上。”   齐东珠感受得到对面慈宁宫之人的恶意,但她口舌不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扯了扯嘴唇开口道:   “人身体康健与否,也不是旁人的看法儿和脸面决定的,否则太皇太后天大的脸面,如今还不是缠绵病榻。”   齐东珠对天发誓,她不是故意嘲讽,她只是口无遮拦、说话不好听罢了。可对面慈宁宫的奴才此刻面色赤红交加,吓得齐东珠不怎么敢多看他们,生怕自己被他们的目光撕碎了。   “我家娘娘刚起身,就算太皇太后要娘娘带病侍疾,也得让我家娘娘宽衣洗漱,方可见人。”   翠瑛连忙上前一步说道,可慈宁宫的人却不想再等,只围了齐东珠,为首的那人说道:   “齐妃娘娘,甭管您有多利的嘴,太皇太后如今要见您,您便拖不了一时半刻,请吧。”   齐东珠拍了一下还要开口说话儿的翠瑛,让她留在景仁宫里照看,便自己腾出手挽发,一边挽发一边向外走去。她身上穿着最朴实不过的布衣,通身没有半点儿精美的装饰,甚至自己挽发前行,莫说宫妃的尊贵了,便是放在民间的富贵人家里,也要被说一声不讲究。   但齐东珠并不在乎。她挽好了发,跟着慈宁宫的人去了,没有要景仁宫任何一位宫人跟随。她知道自己此番会遭到责难,若是她景仁宫的宫人去了,绝对落不着好处,她并不想带累无辜之人。   可景仁宫的奴婢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一人前去慈宁宫。不多时,主殿七个人全都跟了上来,坠在慈宁宫的宫人后面,像一队胆小却固执的鹌鹑。翠瑛暗了眸子,脚跟儿一转向四阿哥殿中去了。   她即便是从小看着四阿哥长大,也知道四阿哥如今只有十一岁,但她莫名笃信四阿哥有解决一切的能力。   春日的风沁凉,特别是在晨露未退的时候,天边有一丝红霞破茧而出。齐东珠感受着晨风拂面,不安的心渐渐镇定下来。   她知道前路未卜,但她将这看作是自己执着留于宫廷,在这个时代作出改变,所要付出的代价。这么想着,她反倒是露出一股坦然之态来。她想要做的很多事还没有完成,她的野望才将将崭露头角,若是戛然而止确实可惜,但她却没什么后悔的事。   齐东珠就是这样的人,想做什么,当即就去做了,想说什么,当即就说了。她所作所为无违本心,便不会生出什么悔意。她当然是希望今日能安然度过的,但若是不能,她也不会为自己的生命惋惜。   能在有限的时间内一直做自己,不曾带上假面,不曾违背本心过活,这样的生命足够有价值了。   因此,她神色坦然,脚步方正,仪态舒展,没有半分畏缩惊恐之态。晨曦到来,紫禁城中来往行走的人变多了,许多人都认出了慈宁宫的服饰,也认出了被慈宁宫宫人包围其中的景仁宫妃嫔。   许多人都在驻足看着,周遭之人议论声不绝于耳,有些人看着齐东珠如此朴素可欺的模样,脸上都带着怜悯和淡淡的鄙夷,可还有些人却透过皮囊看得出她骨子里的无畏,在心中钦佩起她的坦然。   或许有人觉得景仁宫的变奴为主,附凤攀龙的齐妃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作人,但却不会有人觉得敢以素面素衣前往慈宁宫的齐东珠是个软骨头。   景仁宫到慈宁宫的路并不短,齐东珠没有坐轿子,即便走的不慢,也等天全破晓后才走到。慈宁宫的奴才额头上急出了一头汗,连忙进去通报,而此时,来慈宁宫侍疾的嫔妃也到了不少,齐东珠看到了永和宫的德妃,却没见到其他熟面孔。德妃看了她一眼,竟主动招呼一声,齐东珠连忙福身回礼。   德妃和比格阿哥一样,对于不熟的人惜字如金。齐东珠尴尬地与她在殿外站了片刻,便被召入内殿,可就在这时,她听到德妃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若好自为之,性命无虞。”   齐东珠转头去看,却见德妃垂着眸子,看不出半点儿方才开过口的痕迹。齐东珠转过身举步入殿,心中琢磨起德妃的话儿来。   齐东珠并不是没见过太皇太后。当年她作为比格阿哥的奶母,是在寿宴上见过这个出身高贵的蒙古女人的。彼时比格阿哥还小,性格自闭,出了一场闹剧,让齐东珠差一点儿遭了灾。虽然因为康熙的掺合有惊无险,但是齐东珠记得太皇太后的不可冒犯和她残酷的性子。   蒙古还是彻彻底底的奴隶制度,这点齐东珠心知肚明。她知道太皇太后不会将她们这些奴婢当人看的,可德妃在暗示她性命无虞,想来是因为如今她是康熙的妃嫔,太皇太后只享尊荣,不干政事,是不会太过落康熙的脸面。就像当时太皇太后百般憎恨董鄂氏,实际上却拿董鄂氏没什么法子,只因真正掌权的人是一国之君。   但这宫中不致人于死地的搓磨人的方式多了去了。   齐东珠走进弥漫着药味儿的内殿,也不等催促,便跪下行了礼。   榻上一片安静,无人叫起,也在齐东珠意料之中。她跪在地上,虽然膝盖压力不小,但总好过福身不被叫起。屈腿太过挑战平衡力和腿部肌肉的力量,齐东珠自觉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过了片刻,慈宁宫的宫人端来了一碗漆黑的重要,递到了齐东珠面前。齐东珠垂眼看,当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鼻子却捕捉到了好大一股藏红花味儿,脑仁直跳,眼角一阵抽搐。   这泼天的狗血剧情,竟然落到自己身上了。   齐东珠无语凝噎,终于明白一点儿太皇太后的脑回路。想来这是一碗断送齐东珠孕育皇嗣可能的药汤,当年董鄂氏生育皇五子,即便皇五子身体孱弱,不过多时便夭折,但顺治却是想立皇五子为太子,甚至在皇五子死后都是以前所未有的丧仪送葬。   这事儿落在太皇太后这,恐怕就是难言的刺了,当年她阻止不了顺治的癫狂举动,这回儿是想在齐东珠这里找补。慈宁宫的宫人只送上药汤,太皇太后一语不发,不知是真体虚开不了口,还是准备让齐东珠懂事,自己解决生育问题。   若是个胆子小点儿,懂事儿点儿的,此刻恐怕就要哭哭啼啼地饮下药汤了。但是齐东珠实在是不想喝这种内容不明的东西。她本身就不怎么信中医的药汤,更何况清朝的所谓中医早就断了传承,翻遍太医院也难翻到几个靠谱的人,喝下这碗药会不会不孕齐东珠不知道,但她就怕喝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半身不遂。   真的很没必要,她已经积极在避孕了,家里两狗一猫,已经猫狗双全,她并没有搞出个小猫小狗的意思。   齐东珠接过碗,半天不想下口,看上去就是盯着碗发呆,榻上的太皇太后在慈宁宫的姑姑搀扶下勉强坐起身来,一双浑浊的眼眸看着齐东珠,目光阴鸷,像是冬夜里寒枝上的报丧鸟。   齐东珠觉得她在透过自己看着早就香消玉殒的董鄂氏。一时间齐东珠觉得她也挺可悲的,困于后宫不染朝堂,唯一的儿子脑子拎不清,她却只能将一个无辜的女子作为假想敌,直到临终前也念念不忘。   正在齐东珠绞尽脑汁,想着说点儿什么能不喝这个看起来就很不健康的苦药汤子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齐东珠转过头,便见康熙沉着一张脸踏步进来,一手夺过她手里的药汤子,掷于一旁。   瓷碗在大殿的毛毯上碎成两半,漆黑的药汤子被毛毯吸干,留下好大一块儿污渍。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唯有太皇太后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齐东珠跪坐在地上,身手扯了扯康熙的袖口,却立刻被康熙甩开了。康熙垂头看着她,咬着牙说道:   “不一向有主意得很,这回儿倒成了鹌鹑,难不成皇祖母的心是顺了你的意么?”   齐东珠睁大眼睛,满脸无辜:   “你怎么拿我撒气?”   康熙将气憋回去,转身不再看她,高大的身影却将齐东珠的身体全都遮住了。慈宁宫的奴婢对二人的一来二去瞠目结舌,却在皇上龙威下噤若寒蝉,而齐东珠听着康熙让太皇太后的奴婢重新去为太皇太后煎药,又垂头对太皇太后请道:   “孙儿不孝,政务缠身,耽搁了皇祖母进药。齐妃粗手笨脚,不会侍奉,儿臣亲自侍奉皇祖母。”   太皇太后说了什么,齐东珠有些听不清,她轻手轻脚地在康熙硕大的阴影下踱出宫来,刚出了正殿便被三只狗子缠住了脚。   是白团子萨摩耶、大屁股柯基和满脸憨态的阿拉斯加。萨摩耶围着齐东珠转了好几圈,见齐东珠安然无恙,方才松一口气,将在齐东珠身上嗅来嗅去,看起来对殿内发生的事好奇得不行的大屁股柯基挤开,低声对齐东珠说道:   “嬷嬷,我们回宫。”   站在德妃身后的比格阿哥对着他们点了点头,齐东珠安下心来,带着出了慈宁宫便开始聒噪不休的狗子们向景仁宫的方向去了。齐东珠作为母妃不坐轿子,剩下的三个崽也不坐,他们这个年纪本来就精力旺盛,走一会儿倒也没什么,只是大屁股柯基的嘴叭叭个不停,闹得齐东珠脑壳嗡嗡作响:   “齐母妃,您这排面可是头一份儿!皇阿玛来慈宁宫的时候,脸色差得哟,和个紫茄子似的!那些母妃脸色也不好看,我额捏可气坏喽,嘿嘿,我看也就德母妃端得住。从今儿往后啊,爷看齐母妃您就是后宫最有脸面的母妃了!”   齐东珠还没见过这样的,柯基阿哥嘴皮子一秃噜,连他自个儿的母妃都要损一损,齐东珠都能想到即使宜妃再好看再有风度,恐怕听到亲生儿子这种话儿还是要扭曲成夜叉模样,狠狠扭大屁股柯基的胖屁股。   齐东珠还没阻止这个口无遮拦的幼崽,做哥哥的萨摩耶阿哥便开口了,只听萨摩耶阿哥无比温柔地对他的胖屁股弟弟道:   “九弟,不要诋毁宜母妃。”对康熙的诋毁是只字不提。   齐东珠嘴角期待的笑容僵了僵,无奈地挨个摸过几个幼崽的头毛。带他们到景仁宫里,放他们在院子里玩闹。   前些日子,康熙弄了很多西洋玩意儿到齐东珠这里来,里面除了没什么意思的万花筒,还有一些水晶制品,望远镜,西洋报时种和水晶浮雕、宝石袖扣和怀表之类。齐东珠只把玩了一会儿望远镜,便将其他东西搁置一旁了。她一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是在不是很稀罕这些粗陋的手工制品,离她炼制玻璃,量产望远镜也就差纯碱、人手和钱财了。   她看不上,旁人却觉得稀奇。胖屁股柯基像小时候一样,把东西都划拉到自己跟前儿,就差一屁股坐在上面,将之全都据为己有了。萨摩耶阿哥是个标准弟控,就连柯基阿哥用水晶棱镜折射太阳光,将他的红薯苗烧了个洞,他都只软软地说几句,倒是和翠瑛一起端着点心出来的齐东珠看到胖屁股柯基胡闹,担心他烧到人,连忙过去捏住小狗的后脖梗子,对着她馋了很久的大屁股拍了两下。   桃心形的白色屁股摇了好几下,看的齐东珠眼都直了,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蜜桃臀吧。   养尊处优的胖屁股柯基什么时候被打过屁股,即便不痛不痒的,但还是狠狠落了小狗儿面子。他虽然嘴上叫着齐东珠母妃,其实心里和宫中绝大多数人一样,是瞧不上这个魅惑主子,攀龙附凤,奴婢出身的母妃的。   人言可畏,宫中说的人多了,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事儿也成了真理。胖屁股柯基纯粹是因为萨摩耶阿哥侍齐东珠如生母的面子上,才表现得毫无嫌隙。   这个年纪的幼崽太容易被外界的声音所左右,很难有像比格阿哥那样的清醒,一言道破紫禁城,甚至全天下的本质:这世间其实只有一个人的看法儿是重要的,起到决定性作用的,那便是九五至尊的好恶。皇帝抬举谁,谁就一朝乘风化龙,贬斥谁,谁就翻不了身。其他的,无论是出身、血脉还是正义,都是锦上添花儿的小玩意儿。   齐东珠没发现柯基阿哥变得愤恨的小眼神儿,奋力将底盘虽低但并不轻巧的硕大柯基抱起来,一只手还不怀好意地拖着人家的毛绒屁股,另一只手娴熟地揉搓起毛毛狗头来。   胖屁股柯基起初是十分抗拒的,但齐东珠撸狗的手法太过高超,没一会儿便把没出息的柯基撸得吐出了舌头,短短肥肥的爪爪还抱着水晶做成的棱镜。   “喜欢就都拿去玩吧。但是不要随便用它对着太阳,它能聚光,把你的毛毛——皮肤都烧坏了。”   “知道咧,母妃。”   被撸得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柯基嘴里被塞了一块儿香酥的炸酥肉,转眼看到他那平时吃饭需要下人伺候的十弟已经自己吃空了半盘子,就连一向自诩兄长,矜持的八哥嘴里也叼着半块儿酥肉,正对着他笑。   柯基黑脸儿一红,想着今日看到爷被打屁股的人,嗯,除了八哥,都别想好!爷不跟齐母妃计较,都是看在八哥的面子上,才不是因为齐母妃招人喜欢。   这么想着,柯基阿哥抱着棱镜,从齐东珠膝头跳下来去拿酥肉吃。他总觉得身后齐母妃的实现幽幽的,似乎因为他离开而哀怨不已,这让他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打了个寒噤,肥硕的屁股又是一阵波澜起伏。   不是错觉!嘴里叼着两块儿酥肉,手里捏着一块儿炸鲜奶的胤禟警觉起来,觉得有人正大逆不道地盯着自己屁股看,可他回过头来时,却只对上齐东珠堪称慈爱的目光。 第142章 婚配   ◎齐东珠忧愁地看着黑眼圈烟熏妆比格,心下叹道,这世上喜欢比格的姑娘真的不多,特别是旗人贵女,谁愿意当忍人啊,最好是个脾性好,不跟你计较◎   *   比格阿哥回到景仁宫时, 天色已经晚了。他略扫了眼比往日要乱上几分的寝殿,举步去正殿向齐东珠请安。   今日他派人去乾清宫请康熙解围,人还没到乾清宫, 康熙便已经出了乾清宫的门。若是还猜不出康熙在景仁宫布置了人手,那比格阿哥也虚长了这些岁数了。   心中迅速扯出一张名录来, 比格阿哥向主殿走, 目光一一扫过景仁宫的奴婢和轮值的侍卫,终究是将奴婢主殿和阿哥小院里的奴婢排除出去, 只在侍卫和八公主小院子里锁定了人名。   皇阿玛的人,动是绝对动不得, 但是却不得不防。比格阿哥不想暴露自己对景仁宫的掌控, 自然要有所提防,不能轻易让康熙对景仁宫尽在掌握。   他心中如何想无人知道, 齐东珠只觉得他和德妃侍奉了太皇太后一天, 先是殿前侯着, 再是去佛堂祈福, 实在令人乏累。嫔妃侍疾是有轮班的, 否则慈宁宫也挤不下那么多人, 像是今日八九十三个阿哥,便不在轮值名录上, 本该是去尚书房点卯的, 但他们哥仨贪玩, 先是来景仁宫疯玩一会儿,又拉着保泰和几个宗室子弟去了宜妃宫里玩闹。   他们也就是趁着比格阿哥被拘在慈宁宫, 方才敢如此行事。在太皇太后病重的紧要关头, 即便是这些幼崽对于太皇太后没什么感情, 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聚集一块儿。   但是比格阿哥不在, 齐东珠和宜妃郭络罗氏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性子,他们便专挑景仁宫和翎坤宫霍霍。这宫中最守规矩的德妃不仅日日在慈宁宫守着,更是夜夜为太皇太后诵经,她的长子和长女亦如是。   齐东珠当然劝过比格阿哥不必如此,也明言过这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比格阿哥却反过来对她说,在这宫中,被该看的人看到才是唯一的意义。   齐东珠并不是很明白,但是她知道劝不动比格阿哥,便只能尽力给他做很多滋补的吃食,让他不因为这些行为瘦下来。   慈宁宫之事过了五日,太皇太后薨逝,紫禁城处处挂满了白帆,上到皇帝,下到皇子皇女,尽皆开始守孝。   齐东珠对于身着白衣没什么看法儿,她只庆幸满人守孝并不需要茹素,否则她这个肉食动物脑袋真的撑不了多久,就要去啃比格阿哥看起来很软很有嚼劲的大耳朵了。   又几日,太皇太后的棺椁入土,从前朝嫔妃到后宫妃嫔,终于不用再哭陵了。齐东珠也被迫参与过这种大型行为艺术活动,因为如今份位高,她还不得不混迹在主位嫔妃当中,和旁人一起恸哭流涕。她本是哭不出来的,但放眼望去,其他人无不哀痛欲绝,自然更显的格格不入。她垂着头,眼睛惊慌的四处乱瞄,不巧看见宜妃郭络罗氏正拿着一块儿姜黄色的,明显浸了姜汁的帕子擦脸。   泪水当即汩汩而下。而她身旁的贵妃钮祜禄氏嘴里嚼着什么东西,泪水也是一刻不停。   齐东珠只觉得叹为观止,心里舒了一口气,想来宫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奥斯卡,还得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借助外力才能成。   齐东珠觉得哭得最真最好看的唯有时刻都端庄且对自己要求颇高的德妃,和妆造苍白且孱弱的荣妃。这两位也是在太皇太后生前经常侍奉的,或许真的有些感情。齐东珠看着她们粒粒分明,晶莹剔透的泪水,觉得美丽之余,又觉得自己冒犯了对方的伤感,连忙收回自己的视线。   惠妃向她扔过来一张帕子,齐东珠还没展开,便能闻到浓浓的姜味儿。抬眼便撞上了惠妃怒其不争的泛红眼眸。齐东珠连忙诺诺垂头,正准备拿那帕子往眼角压,余光却瞥见了跪在地上的一群小狗儿,和另一边儿的一群小猫。   她看见了自家才三岁就要被强行抱来营业,神色懵懂的小狸花儿,当即心疼起来,憋了一会儿气,不多时还没凭借姜汁手帕,泪水就流了下来。   太皇太后停灵一月,皇上圣旨,今岁皇宫里大小选尽皆取消,皇上下令家有适龄女子的宗室奉上画像,为年幼皇子定亲。   德妃主动上门,与齐东珠共议比格阿哥的婚事,齐东珠尴尬极了,除了嗯嗯应是,就是偷偷将德妃属意的几幅画像留了下来,给下学的比格阿哥看。   “就是这几幅了,我看你额捏看的时间最长,面色…我实在看不出你额捏的面色,但我觉得她中意。你自己看看呢,我可跟你说啊,你们都还小呢,虽说日后你们都可能看上旁人,但是你是男子,得好好照顾妻子,知道吗?”   比格阿哥垂眸看着展开的画像,不置可否道:   “我一切都听额捏和嬷嬷安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齐东珠愁得掉毛,迭声说道:   “诶诶,你也不能这么说,眼缘也是重要的。这婚姻之事吧,我也说不好,合则过,不合则散本是常理,但是你们就算不和也散不了,受伤的往往都是女子。嗨,你日后记得好好照顾人家,进到责任。”   齐东珠忧愁地看着黑眼圈烟熏妆比格,心下叹道,这世上喜欢比格的姑娘真的不多,特别是旗人贵女,谁愿意当忍人啊,最好是个脾性好,不跟你计较也不太搭理你,可以自己过得很安逸的女孩子。   “你惠母妃也给你弟弟选着人呢。你弟弟比你好解决多了,他是个软乎性子,不会欺负人家。”又是萨摩耶,没有小姑娘能拒绝白团子,大清的小姑娘也不行。   齐东珠随口说着,却看身边儿的比格却露出了暗杀全世界的表情,齐东珠连忙呼噜他的毛,心想是不是不该说他脾气坏还欺负人,比格也是小狗,听不得这个,比命也命。可还没等齐东珠忏悔完,便听比格阴郁道:   “他是不欺负人,上赶着被人欺负,嬷嬷就安心了?嬷嬷往日里教他些什么, ‘对待妻子要恭顺贤良,妻子所托要事必躬亲’,不知道您是给他找福晋还是找婆家。”   齐东珠被戳破了狗德教育的假面,有些恼羞成怒,去揪她家嫁不出去的比格阿哥的大耳朵:   “你看你这张嘴!说话这么不中听,你看看以后谁领养——要你!我教你弟弟,没教你吗?你弟弟听我的,你怎么不听?”   比格阿哥的大耳朵被掀起来,见拗不过齐东珠,立刻收敛了表情,露出可怜巴巴的黑色小狗眼向上瞅着齐东珠,不出所料令齐东珠心软了。她拥着比格阿哥,和他一起去看桌上几张小像,一边嘟囔着“年纪这么小,真造孽”,一边指着一个面颊圆润的小姑娘问道:   “你看看这个姑娘?她抱着西施犬咧,想来…”齐东珠把“拥有丰富的养狗经验”吞下去,换了个婉转的说法儿:   “是个善良亲切的幼崽。”   比格阿哥对于齐东珠在他们都十来岁的时候仍然坚持叫他们幼崽的行为不明觉厉。他的眼睛扫过小像下的名字,乌拉那拉·淑贤,昔日的九门提督,如今的大将军,费扬古的女儿。   一个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的身份,倒也正好配他一不讨皇父喜欢的光头阿哥。   他点点头,轻声对齐东珠说道:“就她吧,嬷嬷,我觉得她很好。”   “你喜欢?”   齐东珠笑道,点了点比格阿哥的毛脑袋,又非常没有边界感地搓了搓狗子的嘴皮子,让一脸严肃的比格阿哥五官乱飞。   “那你可记住了,这是你的结亲对象了,日后要照顾人家。”   “喔。”比格阿哥在乱飞的五官里艰难地基础个字儿应和,而后问道:   “这回儿,皇阿玛是想把我们几个的亲事都定下来吧?八弟那边儿,人选定的谁?”   齐东珠收起从德妃处偷出来的几幅小像,笑道:   “你自己都刚定下,就要管你弟弟了?瞎操心,我看你一天天怎么和他爹一样,管得他到现在还整天傻呵呵的。”?   这话儿可太僭越了,不过比格阿哥倒是早已经习惯了齐东珠的口无遮拦,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听到这些话儿,难免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不是嬷嬷从小就要我照顾他的吗?”?   他轻声说道,声音没什么波澜。胤禩的乖巧是装的,他心生反骨,不敬君父,叛逆无状,没有人比他更懂。但是他知道齐东珠还有许许多多被胤禩的外表和坦诚的性情吸引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反而会引以为傲。胤禩永远可以傻呵呵的,被保护着,犯着愚蠢的错误,因为他永远不会缺少蠢货和被蒙蔽着为他赴汤蹈火。   这些齐东珠是看不懂的,她只看到胤禩镇日里傻呵呵的,像个孩子,殊不知这傻呵呵的孩子已经将爪牙深入朝堂,在兄弟之中拉帮结派,在宗室大臣之中树立口碑了。   齐东珠不知比格阿哥在想什么,却因他的话儿而动容。她当然记得小时候对比格阿哥的嘱托,那时候她自己也很迷茫,摇摆不定着,等她知道了怀里的小萨摩耶就是日后会与比格阿哥为敌的八阿哥后,她就开始反复要求比格阿哥照顾弟弟,以避免日后兄弟阋墙的惨象。   或许是她的洗脑太成功了些,又或许是比格阿哥对她的要求从来都不会拒绝,如今他真将萨摩耶管得井井有条,以大两岁半的微末差距,成了萨摩耶阿哥实质上管东管西的爹。   这个爹甚至想要考察一下未来的儿媳。   齐东珠又是动容又觉得有些好笑。她狠狠嘬了嘬稚龄无痛当爹的比格阿哥的毛毛脸,让这个阴郁的小狗被迫开朗,面露震惊,方才拍拍他的大脑袋,允诺道:   “等你弟有了着落,第一时间告诉你!”也不妄你不合时宜的爱子之心。   是夜,齐东珠给小狸花儿讲过故事,正准备熄灯睡下,门口儿突然传来动静。小狸花儿的奶母轻手轻脚但迅速走了进来,抱走了已经困得眯起眼睛的小狸花儿,只留披散着头发的齐东珠坐卧在榻上。   康熙走了进来,任由奴婢替他除了外袍。自太皇太后之事后,齐东珠有小一月没与他共出过,只在哭陵的时候见他率众臣嫔妃一道叩首,敬送太皇太后。   在慈宁宫那尴尬的际遇后,齐东珠也有些拿不准康熙的态度,不过她仍然是感激康熙没有放任她喝那乌漆麻黑,绝不绝育不知道但一定能让她腹泻的汤药。   康熙将药碗掷于地面,其实做了她真正想做的事。她又不是泥菩萨性子,自个儿不想生孩子是一回事,被人灌药伤害她的身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就算当时康熙不到,她本来也没打算喝那碗药,不过后果可能不那么好看就是了。   康熙让她全须全尾地遛走,她还是感激的。她也知道那举动对康熙来说,恐怕是不怎么“孝顺”的做法儿了。毕竟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面前撕破脸,即便他后来能揭过这事儿,也是不怎么得体好看的。   于是她主动下榻,凑到康熙身前,盯了一会儿康熙衣服上过分复杂的盘扣,果断选择放弃,而是将手搭在康熙的胸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抬起一双鹿眼眼巴巴地看着他。   此后康熙宽衣的奴才识趣儿地退下,顺道吹灭了一半蜡烛,只留下几颗灯豆立于熏香的灯油之上,将整间内殿笼罩在朦胧灯光里。   康熙垂眼看着她,眼底没什么情绪,而后将她的手拂开,自个儿去解衣服上的盘扣,退下中衣,里衣失去了腰封禁锢,敞开一半,烛火映照出了他胸膛正中深刻的一道暗影和蜜色的胸膛。   齐东珠的指尖儿轻轻抽了抽,在康熙倾身过来印上她侧颈的时候,欲拒还迎地用手环住了康熙的肩。今日康熙的沉默让齐东珠有一丝不安,但也只有一丝而已。缠绵近月,她早已不再抗拒对方的温度,不多时便松懈下来,将半张发红的脸贴在康熙凸起的锁骨和肩窝里。   “今日还用了益母果?”   康熙喑哑的声音在齐东珠耳边传来,让她心烦意燥地晃了晃耳朵,抖开那扰人的吐息:   “没。”   不过她今日大概还在安全期。虽说没有百分之百的安全,但总比往日概率小些。   “哼。”   康熙冷哼一声,二人又沉默半晌,一条锦被被踹到了床底下。   “皇上还没消气么。”   齐东珠腰有些酸,又只能和康熙这种体热的人挤在唯一一床被子里,出了半身汗,抱怨似的嘟囔道。康熙身形高大,齐东珠也是北方人里高挑的女子,两个人挤在一床被子里实在有些勉强了,但没人开口叫奴婢再抱床被子进来,齐东珠也懒得下床去拿,只能这么受着。   “消气?”   康熙颇感荒唐:“你做了什么你不清楚?你不知悔过也就罢了,你还勒令起朕来了?古往今来的妃嫔,就没你这么胆大妄为,不知君恩的。”   这话儿齐东珠可不爱听,但她懒得和康熙吵。两人眼界过往视角皆不同,和男的辩论没半点儿意思,全是对牛弹琴了。说是懒得说的,但齐东珠不服气,将自己的脸贴在康熙肩窝里嘟囔:   “我也没联合外戚给皇上下点儿红丸。前朝还有意图谋杀皇帝的宫女儿呢,皇上怎么不说。”   康熙被气笑了,呵呵个没完,齐东珠一巴掌拍在他胸前,阻止他胸肌继续抖动,拍打她的脸。   “你就作吧。”   康熙最终说道。齐东珠被他这种霸总发言雷得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狠狠“噫”了一声,翻了个身,正面朝上:   “皇上可知道惠妃娘娘给八阿哥订下哪户人家了?”?   迷迷糊糊地,齐东珠想起他们家的大事,连忙替一心当爹的比格胖崽问一句。可谁知她明显感觉和她贴在一起的康熙肌肉一抽,她抬眼去看,见康熙神色有几分不自在,沉声说:   “人不是惠妃定的,你甭操心,是顶好的亲事,就相中他了。”   “呀?”   齐东珠声音含混地奇道:“人小姑娘看中他了嘛,还有这种好事?哪儿家的呀?”   康熙唇角抽抽,越发不自在地动了动,头一回儿避开了齐东珠的视线。这要说是顶好的亲事,也绝对不假,前朝战功赫赫的安亲王一脉,那能不是顶好的亲事吗?说白了,论福晋出身,除了太子,怕是没有哪个皇子福晋出身能高过安王府了。   可问题也就出在这安王府,家风不比寻常。若不是世代联姻,安王府的格格又必须嫁给一个爱新觉罗氏,康熙其实还当真不愿配这婚事。可那格格郭络罗氏年已十二,再拖怕是不好看了,只能在这回儿许给皇子,一方面是安抚安王府,二也是为了安宗室之心。   毕竟安王府战功赫赫,他即便和岳乐有隙,也得做足了面儿上的功夫。   至于和安王府联姻的皇子,他是仔细斟酌过的。论年龄,四子和五子更为合适,七皇子是不能的,毕竟腿脚不便,安王府的格格绝不能配给一个残缺的皇子。   但是康熙自知四子性子不好,安王府向来教女无方,若是配给四子怕是永无宁日。他本想将其配给年龄更相仿的五子,可谁知那格格虽长辈入了宫拜见嫔妃,瞧上了比她小两岁余的皇八子胤禩。   康熙见了那格格,见那格格当即出声,毫不知羞地求长辈赐婚,也是一阵头疼,可作为长辈,却没有驳了孩子脸面,寒了臣子之心的道理。只能不顾惠妃的脸色应了下来。   他大抵猜到这格格是性子泼辣,看上了胤禩生得好看,又看上去好拿捏,想将婚事的人选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惠妃等人作为胤禩的母妃,八成会想给性子软的儿子配个贤淑端庄的。他瞧见了惠妃将马齐家的幺女画像放在了手边儿,可这事一出,胤禩的婚事倒成了皇子之中最早定下的。   可想到这事儿,康熙也不是很愉悦,只迅速而含糊地说道:   “郭络罗氏,养在安王府,是极好的出身,比胤禩大两岁。”   齐东珠对安王府可丝毫不了解,听闻这话儿,暗中记下便半合上眼睛,准备明日去跟比格说一声儿。   她倒是不担心萨摩耶阿哥会慢待人家,毕竟萨摩耶也算是一款中央空调,无论配给谁都能让对方觉得舒服,提供许多情绪价值,日后就算没什么爱情的火花,亲情和体面也总是有的,日子不会不好过。 第143章 吐息   ◎她生怕自己一点儿无心之举便招来没必要的祸端,所以她时常觉得手足无措,像一只邀请人来撸却还要保持警惕的野猫,拘谨中流露出一点儿不知所措◎   ——   次日晨, 齐东珠哼着歌,在洒满朝露的窗边儿挽了发。她迟疑片刻,在头上插了一根簪子, 又缀了两朵含苞待放的春花。   簪子是一根金簪,是昨夜康熙放在齐东珠桌上的。他说是江南的款式, 簪头上是眼红的朱雀纹饰, 朱雀的尾羽被雕得栩栩如生。   齐东珠不知道那是价值连城的朱色珊瑚,以为那是成色不怎么好的红色石头, 因为并不晶莹剔透,也不流光溢彩, 她甚至没有向红宝石那方面去想, 只因为今日还要见德妃,唯恐过于朴素惹了德妃不快, 将那当作寻常的金簪, 戴在了发间。   比格阿哥的婚事过了明路, 订婚宴则是要宫里办的。齐东珠陪德妃安排了大小事宜, 便送走了神色严肃的德妃, 和翠瑛商量起宫外善堂的事。   小狸花儿公主一早起来被永寿宫的人领走了。卫双姐喜欢小狸花儿, 愿意亲自教导小狸花儿写字画画,齐东珠这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半文盲自然乐得如此, 给小猫背上装了零嘴和水果的小包就将她送去了别宫进学。   在小狸花儿公主年满六岁, 正式进学之前, 她总是要先学些基础。皇子公主的课程都繁重,光是语言和读写就能就能让一个幼崽晕头转向, 齐东珠虽然心疼小狸花儿, 但也不能阻碍她学些基础, 日后也好跟上进度。   齐东珠和翠瑛商量出施工的庄子大概的规模, 翠瑛新收的小徒弟玉霜坐在一旁剥着豆子,一边懵懂地听着她们讲话。   齐东珠将自己全部的积蓄都搭进了京郊的庄子,只求扩大纺织工厂的规模。不知道萨摩耶阿哥在其中如何斡旋,佟家不仅出了庄子,还出了改造庄子的人手。这大大超出了齐东珠的意料,毕竟佟家本是要在佟佳皇后过世后,再送一个佟家女入宫的。齐东珠听萨摩耶阿哥说过,是佟家正房庶出的姑娘,佟佳氏同父异母的妹妹。   佟佳氏身体不好,此事佟家上下心里都清楚。当日送入宫中来,佟家虽打算让佟佳氏诞下子嗣,但也做好了佟佳氏无法做成此事的准备。佟家作为外戚和皇上母族,自然不能将家族和皇族的关系全然压在一个病怏怏的女儿身上,姊妹入宫共侍皇帝在本朝又绝对不算什么丑闻,佟佳氏的妹妹自然就在今岁大选的名录上。   今岁大小选因太皇太后的离世而被皇上取缔,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虽说孝道迫人,但按照当今的性情,这等事还是由得康熙自己的喜好来定。而康熙和齐东珠的事又在京城一场大火之中闹得沸沸扬扬,这京城中的官宦世家,哪儿还有看不分明的道理?   齐东珠入主了景仁宫,阻了太多人的路。她没想到佟家竟还能不计前嫌,出这人力物力帮她,也不知是看在小狸花儿的面子上,还是在揣度皇上的圣意。   想不通这其中缘由,齐东珠索性也不去想了。庄子那边儿已经开工,齐东珠索性在直隶也买下两块儿地,也招工修建厂子。她这样不管不顾向里砸钱的行为自然招致了翠瑛的忧虑。   “我要的是一场变革,”齐东珠摇摇头,坚持将手里所有的银钱都押了进去:“只有声势够大,才能将名头传出去,才能让更多女子知道,这儿有庇护所,这儿有新前程。若是循序渐进,恐怕不多时便会被旧制度湮灭了。”?   翠瑛看着她一如十年前般晶亮的眸子,看着她眼中如出一辙的生命力,扯了扯唇角说道:   “娘娘是个很好懂的人,摊开在我的面前,可我却总是不能预料娘娘的所作所为。您为何要帮她们?这宫中势力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便娘娘如今得宠,未来也未必安稳。皇上给了您三万两,本就是格外的恩宠。您如今一掷千金,可曾为自个儿将来做打算?”   齐东珠没有抬头,只是又俯首去对着庄子的格局描画,嘟囔着:   “我这工笔实在不行,排线一塌糊涂,我怕工头拿到了这图纸也看不明白,我明日还是去求双姐给我画好了…”她说到一半,又无比自然地开始回应起翠瑛来:   “翠瑛,我们认识多年了,你也是知道我的…胸无大志,不求上进。我呢本来就想着饭饱衣暖,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可若是旁人愿意托举一二,站到更高的位置,便自然而然地承担起更多的责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将来的事我说不准,但你说的安稳,我可不敢求。人生在世,若是总为将来之事未雨绸缪,蝇营狗苟,那实在是太累了。祸福非寻常人所能料,做好当下之事,方才是人最要紧的事。”   “至于君恩将来落于何处,就更非你我能打算的了。感情之事都不会长久,但皇上与我有恩却是真的。我瞧着宫中年纪渐长的无宠妃子日子过得也不错,至少吃穿不愁呢!只要心态好,皇上有心的时候好好做事,没心的时候日子也一样过呢。翠瑛,景仁宫日后无宠,你还是跟这四阿哥或者八阿哥,赏钱就不会少啦。”   齐东珠说着,皱着眉看着手底下被她抹得乱七八糟的庄子图纸,心想明日非得自己跑一趟永寿宫不成,这单拿一张纸过去,卫双姐怕是看不懂她想要什么。   她这么想着,一抬头却不见了翠瑛和小宫女玉霜的影子,只看见她们垂落在地面的衣角。她一抬头,正巧看着康熙站在她身前,面色不怎么好看。   齐东珠眼角抽抽,又看了看天上的日光,寻思这也不是寻常康熙会来的点儿,怎么这么早就又回来了。   康熙刚到景仁宫便听了齐东珠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儿,心里又有老大的不痛快。昨夜欢愉,本是在太皇太后逝世后数月里的头一遭,他本就放不下齐东珠,即便是她做那种大逆不道,违背纲常的荒唐事,仍然对她无比挂心,甚至拂了皇祖母的脸面。   今日处理完朝政,他便带着奴才和折子重来景仁宫,可才刚进门儿,便听到纳兰东珠这样一番话儿,属实心中不愉,当即便嘲讽道:   “旁人无宠还知道争宠,你有宠就开始想无宠的日子,真是处处与旁人不同。”   齐东珠如今对付这种冷嘲热讽颇有经验,只对康熙露出一个傻笑全做敷衍,连话儿都懒得说。康熙冷哼一声,带着抱着折子的梁九功踏入了景仁宫主殿,留下齐东珠在院子旁叫翠瑛和小宫女玉霜起身。   “事不宜迟,翠瑛,你今儿便将这个给双姐,让她帮我画一幅厂子图纸出来。顺便去寻八公主奶母,让她们早些回来,莫耽搁了幼崽休息。”   翠瑛虽然有些忧虑齐东珠与皇上独处,但还是领命而去。玉霜亦步亦趋跟在齐东珠身后,随齐东珠去厨房寻了小食,方才见齐东珠捧着一盘点心,进了正殿。   “皇上今日怎么来这里办差了?”   齐东珠将盘子放在桌上,自己先摸了一块儿黄油曲奇塞进嘴里咬着。曲奇包裹着的奶酪和果酱在她口舌之中炸开,浓浓的黄油香气漫上来,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康熙目光落在折子上,一副浑然没注意到齐东珠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在齐东珠准备退开的时候揽住了齐东珠的腰,让她没法儿迈开步子。   齐东珠垂首,只能又转过身来看他。见康熙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坐在椅子扶手上,再度拿起一块儿曲奇放在嘴里咬着,用另一只手去腰间寻康熙的手。   “景仁宫也是朕和皇兄的旧日宫殿,朕无不适应。”   康熙开口道,语气和缓了几分。他有时觉得齐东珠就是块儿捂不热的石头,有时有觉得那不过是因为她清醒得过了头。他想过要问清楚齐东珠心里到底如何想他。他为她顶撞皇祖母,以身犯险,对她莫名的要求百依百顺,一年不入旁人宫殿,她却似乎全然不为所动,颇令人寒心。   但当齐东珠靠近,他又无法抗拒。今日将政务带到景仁宫,只是为了和她多亲近些时日,可她偏偏不领情。   怕不是心里还觉得朕烦扰了她。康熙心下微嘲。齐东珠察觉不到,窸窸窣窣地咬完了第二个曲奇,当着康熙的面儿,没嘬油乎乎的手指,而是伸手去康熙怀里掏帕子擦手。   幼崽们都还没回来,齐东珠想着等比格幼崽回来了,便要告诉他昨夜从康熙这儿探听来的消息,一边将下巴搭在康熙肩头昏昏欲睡。皇帝常服上刺绣也不少,齐东珠的下巴没多时便被硌红了,她半眯着眼,脑袋探来探去,想寻个更舒服的位置。康熙蹙眉,手边儿的折子半天都没落上朱批,状似不耐地啧声,手上只是将齐东珠的脑袋移到颈侧,让她整个人从椅子扶手上落入康熙怀里。   齐东珠自幼没怎么与人亲近过,更别提与男人。她撑了撑眼皮,迷迷糊糊地尴尬了一瞬,继而在康熙岿然不动的盯着折子的面色之中坦然了下来。她其实不知道如何与人亲近,唯一与真正的齐东珠产生了牵绊的男人又是一国之君,在二人发生关系,她又成为康熙的妃子后,她自知身份无论是从社会层面还是心理层面都难以逆转,所以她也尝试着在二人都觉得水到渠成的时候表达亲近。   她口笨,不会说什么腻腻歪歪的情话儿,只能黏糊糊地贴着人。可她大多数时候都会觉得尴尬,而康熙的身份又极为特殊,她生怕自己一点儿无心之举便招来没必要的祸端,所以她时常觉得手足无措,像一只邀请人来撸却还要保持警惕的野猫,拘谨中流露出一点儿不知所措。   而康熙在这方面显得十分娴熟,无论齐东珠如何言辞放肆,或是举止失矩,他都照单全收,这才没将齐东珠吓跑。此时齐东珠坐在他怀里,而康熙的目光还盯着奏折,像是习以为常,这多少再度消磨了齐东珠对他的警惕,眼皮又黏哒哒地合上了。   她小半张脸埋在康熙胸前,吐出平稳的呼吸声,康熙方才移开了落在折子上的目光,只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不知过了多久,齐东珠无意识地呓语一句,被身下不怎么熨帖的“床褥”硌得不舒服,康熙方才重新拿起一本折子,移开了那过于漫长又沉静的目光。   纳兰东珠或许是对的。康熙虽自认并未刻意薄待嫔妃,但他当然知道,若是嫔妃一心将前途寄托在一国之君身上,怕会落得个惨淡下场。康熙春秋鼎盛,他知道若他想要,他还会遇到无数貌美如花的女子,与无数年轻又青涩的躯壳共赴云雨,诞下更多的子嗣。   这世间美有千万种,但他并不会再遇到纳兰东珠这样的人了。是她让他头一回对另一个人生出骇人的臆想,那些臆想无休止地纠缠着他,而只有将她纳入怀中的片刻,一切躁动方才偃旗息鼓。   他变得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荒唐,但他却再生不起半点儿防御,因为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的事。 第144章 婚约   ◎她至今不觉得只会werwer大叫,大道理一串儿但没什么听众的比格和只会傻笑和社交的萨摩耶会有任何攻击力,但她想让自家两只狗子看一下她◎   ——   康熙在景仁宫的时间愈发长了, 不仅夜夜下榻,许多本该在乾清宫处理的政事竟也搬到景仁宫来,让景仁宫本还算空旷的院子和松散的宫人变得谨小慎微了起来。   一国之君的威压和齐东珠等人相比可是天差地别。不多时, 景仁宫主殿的所有事务几乎都被梁九功等康熙近侍接手了,景仁宫主殿的七个宫人和翠瑛每日噤若寒蝉, 尽量缩到一旁降低存在感。   景仁宫的三个幼崽得到了康熙的更多关注。倒也不是为别的, 齐东珠每日定会叫三个幼崽一道用膳,期间康熙对皇子自然有考校, 对于还未长成的八公主也不吝关怀。这让比格阿哥变得比往日更加沉默寡言,也生怕还不懂人事的八妹在齐东珠的教导下说出什么大逆不道, 引火上身的话儿来, 每天夜里抢了齐东珠讲睡前故事的时间,反复教导八公主说话儿做事。   相比起来, 萨摩耶阿哥倒是更好的接受了康熙这个皇父的存在, 也很快又与康熙表达起亲近来。就像比格阿哥说的, 萨摩耶是个记恩不记仇的性格, 康熙对他关怀, 他便记在心里, 曾经因为太子而生气的龌龊被他轻而易举的原谅了。   比格阿哥冷眼看着,不再多言也并不插手。如今他将爪牙全都收敛起来, 培植的人手在他的指使下销声匿迹, 只每日上下学, 去母妃处请安,而后冷眼看着自己几个蠢兄弟上蹿下跳。   因为皇阿玛在景仁宫里, 他便不能露半点儿真性情。即便是他十分不满胤禩的婚约, 也只能在各宫母妃处使力。   他心里明白, 若是这婚事落实, 对胤禩来说可谓半点好处也无,反而会助长胤禩本就蠢蠢欲动的野心。   可偏生齐东珠的反应令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得到消息那日,他便寄希望于齐东珠作为胤禩的养母,与安王府重新商量婚约一事,便细细与齐东珠讲了安王府的境遇:   “嬷嬷说的可是安王府的格格?自安亲王岳乐过世,安亲王府为爵位相争,皇阿玛在其中推波助澜,已有败落之势。亲王爵位眼见不能保,可祖上势大,尾大不掉,八弟若与安王府的格格结亲,则妻族势大,母族势微。皇阿玛令皇子与安王府的格格结亲,是安了收拢正蓝旗之心,若是这皇子唬不住福晋,那便是赔了一个皇子到安王府。嬷嬷,八弟什么性子我们心里都有数,他如何去收拢安王府之权?怕是被人捏圆——”捏圆捏扁这话儿对于他们这样的身份来说实在太难听,胤禛顿了顿,还是没说出口来。   “总之,这婚事不成,嬷嬷还是想法子回了皇阿玛。哪怕拖一拖时辰,赶紧另寻人家,定下来后,以安王府格格的性子,绝不会屈嫁八弟了。”   齐东珠看着小比格一脸认真,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做什么这么严肃?怕他去做上门女婿啊?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还能被欺负了不成,你也想太多啦。”   比格阿哥头毛被撸,无可奈何。他将这辈子所有的耐性都给了齐东珠,恼是不能恼的,只能耐下性子来细细分说:   “嬷嬷可知这郭络罗氏什么来头?”见齐东珠果然摇头,比格阿哥沉声继续说道:   “她母是岳乐嫡女,封为郡主,嫁与郭络罗家。婚后恰逢皇阿玛禁赌,其夫顶风作案,被皇阿玛处斩,郡主悲恸。郭络罗氏自幼失轱失祜,被外祖养于安王府。可安王府家风不正,自阿巴泰起便教女无方。嬷嬷可知他们曾殴打女婿,纵女久居家中不归,还带人砍女婿家的树这等荒唐事?那哪儿是寻常人家做得出来的。此番安亲王府亲王爵位还没有定数,皇阿玛指婚安亲王府格格,是要用这桩婚事安了老臣之心,这与安亲王府结亲的皇子,怕是空有风头,争不到什么体面了!皇子娶福晋在于制约,他娶这样的福晋,岂会不受制于妻族——”   “诶诶,停停。”   齐东珠哭笑不得,连忙打断比格阿哥的话儿:   “若是真如你说的,安王府纵容女眷,接外孙女回家养,定然是对女子极好的家庭,是不是?若是如此,那便好了。你小小年纪,说什么制约不制约的,夫妻之道在于互相体谅和包容!你想得这样歪,以后你的福晋不跟你好了!”   齐东珠不仅不以为然,反而来吓唬比格阿哥,令比格阿哥一时都无言以对起来。他此刻意识到和齐东珠讲这些,肯定是讲不通的,按照齐东珠的性子,恐怕一个不守规矩、压制丈夫的悍妇儿媳也和她的口味。一向在熟人面前喋喋不休的比格久久不能言,不受控制地对齐东珠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   齐东珠哪儿受得了比格的王之蔑视,对着狗头搓了又搓。私下里,她自己也有小算盘,按照比格阿哥的说法儿,这个安王府家的格格是一定要和皇族联姻的。那选择萨摩耶阿哥,对这个格格来说绝对是好事,远比选择其他狗子要好很多。因为萨摩耶阿哥性格像极了卫双姐,又被齐东珠的狗德教育洗了脑,长得——虽然齐东珠看不到真人,但根据其他人的反应,是像了卫双姐,也就是在皇子中绝对数一数二。   这样的长相和这样的脾性,女子恐怕鲜少会有看不上他的。就算那格格最终与他没有男女情分,齐东珠也有自信这小萨摩耶会尊重她,保护她的,这远比和别的狗子结亲要好。   对于这些狗子,齐东珠即便不想将他们往坏处想,也知道他们得天独厚的身份让他们选择太多了,做事也不会有什么顾忌,但凡一个被家人看重、宠爱大的女孩儿遇到个针尖儿对麦芒的,那便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所以,萨摩耶阿哥配个自己有主见的女孩,那是刚刚好。   齐东珠敲了敲算盘,自觉这婚事可以有,便搓了搓小狗头,在比格无声的控诉中警告比格不许乱发脾气,而后悠然离开了。   独留胤禛气了好几日,看着胤禩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起来。   “活该配安王府的悍妇!”他阴沉着脸想着。   转眼间入了夏,番薯苗郁郁葱葱铺满了景仁宫的小花圃,虽说和别宫明艳动人的名贵花卉没法儿比,但却极为得齐东珠的心。个头不太足的番薯被摆在了康熙的桌上,他看着齐东珠亮晶晶的眼睛,便率先赶在皇子和公主前拿起了一块儿。   次日,康熙便下令空闲庄子补种番薯,同时令御膳房将番薯纳入宫中常备食材,时常做给贵人食用,以此兴起民间食用番薯的风气。   趁着春日日头渐长,齐东珠与卫双姐重新画过了宫中烧地龙的格局,呈给惠妃看过后,惠妃便请康熙御旨,重修紫禁城中地龙和火墙。明朝修建皇宫的时候,是修建了地龙和火墙的,只是年岁已久,再加之工匠不再,许多宫殿冬日里无法供暖,只能靠烧火盆过活儿。   火盆碳气大,时常熏得人头脑发胀,上好的金丝碳又非寻常宫人可得。齐东珠入宫的这些年,因为运气好总能蹭上小狗或者小猫宫里的火盆,冬日里冻不着她,可是眼下的京城冬日里着实寒气逼人,可不是几百年后气候变暖后的冬日了!卫双姐还时常念叨着,她刚入宫时不过是一个小答应,手里的份例和家里给的银钱在第一个冬日里就见了底儿,全用来买了炭火,却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若不是那时同入宫的姐姐乌雅氏得了幸,才将她和如今的定嫔有了过冬的去处,她也仍然得挤在储秀宫的大通铺里过着手脚冰凉,手指上满是冻疮的日子。   事到如今,齐东珠自个儿手里没什么银子了,更没有本事在紫禁城大规模动土,只能眼巴巴等着惠妃去请康熙的首肯。虽说是等,但她夜夜眼巴巴地看着,康熙如何察觉不到?   等康熙取出令内务府和造办处改动地龙和火墙的折子时,齐东珠终于对他露了个好脸色,挤挤挨挨地凑了过来。康熙轻嗤一声,仍然将她揽进怀里。   “今冬想要建好怕是很难。各个主殿烧碳火,冬日里也能暖洋洋的,唯有那些偏仄宫殿,冬日里冷得如冰一般。皇上可否从那儿开始修葺?”   “这不就是你本来的目的?打着为后宫嫔妃修葺地龙的目的,实则只是为了给宫奴取暖。宫里真是来了活菩萨了,朕看日后宫里也别设佛堂,都来景仁宫拜拜你得了。”   这番话和日后互联网上的流行嘲讽“乐山大佛的位置让给你坐”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齐东珠额角跳了跳,虽然知道这还没谈妥,可不能跟他翻脸,但是她这些时日过得实在顺风顺水,莫说穿越来清朝的十年,就算上之前在现代的时光,也没有这么顺遂过,一些隐藏很深的,因为不被纵容而压抑着的小脾气冒了出来,像狸奴的尾巴,是不是刺一下她的心,又麻又痒。   “皇上只说做不做就是了,损我做甚?”   她嘴巴抿起来,毫无保留地在康熙面前露出一副在赌气的模样,眼睛便还有希冀,在日头底下波光粼粼的,晃了康熙的神志。他一边将她揽到膝头上,一边揶揄齐东珠如今是“装都懒得装,指使起朕比指使谁都勤快”,一边不错眼地看着她的鹿眼,捕捉其中细碎的光。   康熙看得分明,齐东珠并没有他所嘲讽的那样,将指使帝王做得理所应当。她虽然比以往有了许多小脾气,举止行为也绝对称不上小心谨慎,但她没什么坦然之意。她大概是知道如今二人的关系水到渠成,康熙自认对她算得上是有求必应,但她并没有将这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恩典当作天降的福祉。   她心里有一部分永远是畏缩的,小心的,试探的。就像是她从未得到过什么毫无保留的东西,也学不会如何信任和托付。康熙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她在每次讨要什么并不是给她自己的恩典的时候,仍然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这在她坦然的眼底清晰可见。   那就像是纳兰东珠在等康熙拒绝她。在他们二人缠绵许久之后,在康熙几乎将他对她的偏宠喧嚷得世人皆知之后,在朝廷民间都流传着纳兰东珠的传闻之后,她仍然觉得自己会被拒绝,做好了被冷待的准备。   她甚至做不出什么强硬的伪装,或是游刃有余的姿态,只有干巴巴的几句并不好听也不动人的话儿。她总是靠过来,眼巴巴地为与她毫不相干的人求福祉,身体青涩地贴近,像一只不会夹人蚌敞开了壳。   她不知道康熙根本没法儿拒绝她,这或许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只要她肯开口。   连年战争不断,河工又有大笔开支,国库一直空泛,康熙便只能从内库掏银钱,去修葺这今年怕是都用不上的火墙和地龙。   “明日我想带着四阿哥和八阿哥去趟庄子,皇上可允?”   齐东珠熟练地将自己团吧团吧,安置在熟悉的怀里。佟家在京郊的庄子被她改了厂子,如今已经开放了大半,除却员工住宿处还没有搭好,已经基本完工了。她嫂子经营着的善堂已经请部分女子入了厂子做女工,各处采买的人手也被寻到了,但齐东珠还是准备亲自去看看。   带上她的两只狗子并不是为了防身,她至今不觉得只会werwer大叫,大道理一串儿但没什么听众的比格和只会傻笑和社交的萨摩耶会有任何攻击力,但她想让自家两只狗子看一下她们努力的结果。   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纺织工厂,但也是未来一切改变的缩影。   康熙蹙眉,心中算了一下来回的路程,问道:   “骑马去?宫中下钥可能赶回来?”   “嗯,骑马去,枣泥又长大了些,我也好久未曾与她亲近了。”   齐东珠眨了眨眼睛,又想起自己那胖乎乎的枣红小马来。   “朕下了朝与你一道,免得你耽搁时辰。”   齐东珠这回儿又觉得他实在粘人,忍了忍才没说什么“皇上还是多去陪陪太子殿下”。前几日被一只巨大的蓝湾牧羊犬堵上景仁宫的门儿,只为与他亲爱的皇阿玛探讨朝中之事,已经将齐东珠吓得不轻快,实在是不想见到第二回了。   “行吧。”齐东珠不是很想,但齐东珠脾气好,也不知道怎么拒绝。骨子里她从未把康熙和她的猫猫、狗子们相提并论,放在家人的位置上,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分享和展示的欲望来。更何况她对康熙也有提防,毕竟康熙执政多年,若是当真与齐东珠计较起她所作所为背后对封建礼教的挑衅来,那齐东珠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虽是好说话儿,但齐东珠还是从康熙怀里跳了出来,对着塌着腰,头也不抬的梁九功打了招呼,而后走出主殿去了。康熙看着她一身素衣消失在殿外,嘴角不自觉的噙了笑意,声音却慢条斯理的,仿若抱怨:   “瞧瞧,越来越有宠妃派头儿了,你可瞅见了?这宫里还没有旁人敢当着朕的面儿指使你呢。”   梁九功掩盖在帽子下的额角一抽,毕恭毕敬地应和着:   “可不正是。皇上如此爱护娘娘,这宫中独一份儿的宠爱,娘娘怎会不感念呢。”   “呵…”康熙放下手中内务府的折子,对梁九功道:“贵人不移宫,让内务府从旧宫殿开始修葺。好教宫人知道,今岁地龙是谁为他们烧的。”   梁九功连忙领命,嘴上奉承道:“宫中来了活菩萨,奴婢们眼里看得真真儿的!”   康熙笑斥道:“你这老奴,惯会耍花腔。活菩萨是你叫的?不许传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她不爱听。”   梁九功连忙称是,也不再多耽搁,连忙退出了主殿,步伐比往日还快。到了殿外,春风一吹,方才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   甭管谁入了这温柔乡,都是一副不值钱的样子。梁九功心里难得划过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第145章 典妻   ◎在庄子的凉亭之中,一个扛着沉重草席的,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儿盯着康熙吃剩的半碗饭,最终如愿以偿,从一国之君的手中得了那半碗饭。齐东◎   *   次日, 齐东珠为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告了假,带着两个崽骑上枣泥向京郊庄子去了。   萨摩耶阿哥打小没出过几回宫,此刻正兴奋地骑在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黑马匹上, 左顾右盼着。从紫禁城出来到庄子上的路经过闹市,几人下马前行, 小萨摩耶兴奋地跑来跑去, 齐东珠怕他钻到人堆儿里出不来了。这年头外面乱得很,拐子四处横行, 齐东珠他们从宫里出来没带什么仪仗,若是真有哪个动手拐了皇子, 那可就闹大笑话儿了。   齐东珠流露出的一点儿担忧没能惊扰她身边儿的康熙, 也没如何警醒皇子身边儿几个出身也不低的侍卫,倒是让熟悉齐东珠的比格阿哥很快察觉了。这小比格一出宫就开始臭着脸, 宫外确实与宫中有很多不同, 行人熙熙攘攘, 声音嘈杂不绝, 还没过午的阳光倾泻而下, 空气中弥漫着有些古怪的气味儿, 和镇日熏香的宫廷大有不同。   这一切让对环境敏感的比格阿哥很难适应,也全看在齐东珠和皇阿玛的面子上, 才没有摆什么脸色。但他此刻瞧见了齐东珠有些担心的眼神, 也只能叹一口气, 亲手去提溜萨摩耶阿哥的后脖梗子。   一行人打马经过郁郁葱葱的林荫道,向庄子行去。佟家在康熙登基后已经被抬旗, 当年主家分给佟佳皇后的嫁妆也自然在极为妥当的位置, 紫禁城向北行个十里也就到了。一路寻着泥泞, 习惯了在宫里吃麦草和苹果的枣泥有些不乐意了, 踢踢踏踏的。康熙正要出声呵斥枣泥,准备将齐东珠揽到他的马上来,萨摩耶阿哥连忙纵马凑上来,去搂枣泥的马头。   枣泥是他一手驯养的,如今也还认得出他,任由他用白色毛爪去摸她的侧颈,在他怀里打了一个响鼻。萨摩耶阿哥在枣泥耳边嘟囔几句,又给小马塞了一块儿糖,枣泥方才老实了下来。   比格阿哥的脸更臭几分,不屑道:   “你怎么驯得马?一点儿苦头吃不得,主人还在背上便耍起脾气,如何担得起主人的安危?”   被哄好的枣泥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比格不友好的话儿,打了个响鼻后尾巴一甩,绕到康熙的汗血马另一侧去,离比格阿哥和他的小红马远了很多。比格阿哥一瞧,脸色更难看,阴森森地瞪着萨摩耶。   “四哥还不信我驯马的本事?我给你寻的小红马多老实,再没惊着四哥吧?”   萨摩耶阿哥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比格真的想呼他后脑勺两爪子。比格阿哥不善骑射,在宫中并非什么秘闻了,几次骑马差点儿被甩下马背,兄弟几个多少都来奚落过他几句。萨摩耶阿哥贴心,他本就得了为康熙遴选御马的职责,借此机会给他四哥寻了一匹红色的小母马,毛发红润,性格温良,什么脾气都没有。   此后比格阿哥确实没有在马上出过笑话儿,但却因为自己骑着小母马与兄弟操练,在一堆骑着高头大马的兄弟里面平白矮了一头而心中有火气。他本就不爱骑马,更不喜欢出门,此刻胤禩哪壶不开提哪壶,在康熙的面前提起这一茬儿,落了他脸面,让他的火气可算找到出气口了。   “你说红玉做什么?明明是你给母妃选的马儿不好,你自个儿驯马功夫不够,若是今日摔着母妃,你瞧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他尤嫌不够,又絮叨起来:“你镇日里走马逗狗,多大年纪,没养出半点儿皇族稳重的诗书气。办事没有半分稳重可言,日后如何当得差事,报效皇阿玛?…”   萨摩耶阿哥萎靡了,知道他四哥又来了说教的兴致,一时半会儿收不了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儿给马儿准备的糖块儿,塞进了自己嘴里,埋汰得比格阿哥眉头紧锁,火气攀高几分,马背上不算大只的比格气焰高涨两米,让萨摩耶的耳朵都背到脑后去,怂出了一脸可怜相,而本想替萨摩耶阿哥说几句公道话的齐东珠也抖了抖耳朵,心想还是不要掺合幼崽们的事了,便和□□的枣泥一道嘀嘀嗒嗒跑到前面去。   康熙打马跟上,与齐东珠并行。皇帝的侍卫逐渐和身后两位皇子的侍从甩开了一段距离。   许久不曾出宫,齐东珠自然看什么都新奇。她是长在现代市井之间的,虽说她作为现代人有些娇惯,但她是永远不能适应宫里那些主子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和她们身上尊贵的气质的,宫里的香粉味儿每日都熏的她睁不开眼。宫外的一切则不同,瞧着路边的野草,似乎都比紫禁城的名贵花卉有活力。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泥土特有的腥气,却莫名感到风中夹杂着一点儿浑浊的血腥气。   前面探路的侍卫回来,在几人不远处下马行礼,道前方有刁民闹事。   眼看就到厂子门口儿了,齐东珠都能看到那连绵的、崭新的建筑,听到影影绰绰的人声。齐东珠顾不得许多,拍了拍枣泥的屁股,枣泥撒娇般地嘶鸣一声,小跑向前。   康熙挥退了想要清路的侍卫,打马跟上了齐东珠。康熙并非讲究排场或者不愿亲眼目睹污糟之事、目下无尘的君主。这点儿跟他久了的侍卫都心知肚明。康熙是个闲不住的君主,无论是南巡还是秋猎,从不缺席,每每京城出了岔子,他也亲往探察。故而见君主打马,侍卫也不曾多言,只追随而去。   齐东珠在庄子外看到了一群人。一个男子下了死力气,拉扯着一个骨瘦如柴,披头散发的女子。女子头发披散,看不清面色,怀里抱着个脏透了的襁褓。   齐东珠张了张嘴,愣了半晌才突破了社恐的限制,喊出了声:“住手!”   可她不常大声讲话,声音没有惊起什么波澜,反倒是很快被嘈杂的人声吞没了。一方面,齐东珠是个很温和的性子,说难听点,就是被社会规训得太好,好到忘记了怎么去吵闹,忘记人的天性是宣泄、忘记怎么发泄心中的不满了。另一方面是她天性社恐,本就不怎么张扬,到了这等时候,她的礼貌和体面反倒成了她的掣肘,压根儿没什么人听她讲话。   见那男子又踢踢打打,将地上那不出声的女子拖出去几米,而一些围观的行脚商只是看着,前面一辆贵人的马车停在半路,贵人的仆从正在一脸不耐地催促那行凶男子管好自家婆娘,在此地喧嚷扰了贵人清净,可是要被送官的。   齐东珠气恼自己没引起人注意,但她□□的枣泥是个隐藏很好的小暴脾气,仗着身材壮硕,挤开了围观的行脚商和路人,硬是将齐东珠送到了事发地。而康熙此刻也赶到,他身后换了便装的侍卫纷纷下马,鞑靼凶悍勇武的气质铺陈开来,当即让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贵人的仆役是最先下跪的。他虽然不知齐东珠和康熙等人是何身份,但他们常年跟着主子,也算见多识广,知道这大抵是旗人宗室,看这气场和□□叫不出名号但一看就价值千金的宝马,至少是个近宗,绝对是招惹不起的存在。他忐忑地报了自家主子的名号,那正是朝廷一品大员的家眷,可却见为首男子和那衣着朴素的女子没有分他半个眼神儿,心中便有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驱赶着主子的车马绕开这是非之地。   齐东珠顾不得在场之人的态度,她走过去搀扶那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还抱着一个脏污襁褓的女子。从身量上看,那几乎是个孩子了,最多只有十几岁的骨相,但齐东珠也看不出她是因饥饿而延缓发育还是当真年幼。   可当她走近了,她方才闻到一股恶臭之气。齐东珠从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却立刻觉得胃中翻涌不休,她一向不怎么灵光的大脑给她发送着警示,想让她远离这不详的味道。   但她离得很近,已经看到了女子怀中襁褓里变了型的婴儿头骨,和其上附着的半腐朽的紫黑色皮肉。   齐东珠的喉咙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缩起来,她想要呕吐,那腐臭的味道报复似的,直往她鼻腔里钻,可是齐东珠仍然坚定地向女子伸出了手,想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一双黑色的、混沌的眼睛从女子披散的发丝之间露出来,直直盯着齐东珠。方才行凶的男子早就被带刀侍卫的阵仗吓得委顿在地,一个年老妇人和另一个青年人拉着他,紧张地朝这边望着,却在侍卫的威慑下噤若寒蝉。   康熙自然也闻到了那腐朽的臭气,但面色上没有露出什么端倪,仍然站在齐东珠身旁,淡淡问道:   “怎么回事?”   三人之中,唯有那青年人开口说了囫囵话儿:“回…这位爷的话儿,我…草民一家为兄长追婆娘,冒犯贵人,还请贵人饶命!”   几句话儿说得含糊,唯有最后一句求饶喊破了音。齐东珠闭了闭眼,听到那男子在侍卫的追问下又和盘托出这女子是被买来的婆娘,还未曾生出儿子,一心想向外跑,连累他们一家从直隶一路追到了京郊,几十里的路何等辛苦云云。   齐东珠如何听不懂其中道道?这女子怕是“典妻”,因为痴傻,被反复租赁到贫困农家生子。贫家只为延续香火,若是生不出健康的儿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怀里抱着的,恐怕是个女孩。齐东珠在心中近乎寒凉的麻木里想着。她不顾女子污糟不堪,上前为她拢了拢头发,从怀里掏出用来哄幼崽的奶糖块儿塞进女子口中,又将一块儿奶糖小心地放在了那个脏污不堪的襁褓上。   “前面庄子是善堂开的厂子,里面有女医,我带你去,好不好?别怕。”   她伸手想要扶起女子,可却听到那女子看着她,从干涩的口唇之中挤出两个字来:   “油布。”   齐东珠没听明白,又见那女子忽然转头看向了一旁不错眼盯着齐东珠的康熙,说道:   “半…碗饭。”   齐东珠本以为她是饥饿,可看着她那黑得不见光的散乱眸子,突然从其中捕捉到一丝清醒的神志。她像是回到了数年前的一场雨里,那时候她和康熙一行因为一场大雨被困在京郊研究牛痘法的庄子里,她和曹寅为康熙等人备了膳食。在庄子的凉亭之中,一个扛着沉重草席的,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儿盯着康熙吃剩的半碗饭,最终如愿以偿,从一国之君的手中得了那半碗饭。   齐东珠那时为她披上了她自己用来裹身躲雨的油布。 第146章 重刑   ◎官员指使衙役拿好认罪书,清了场地,抬眼看向上首的四阿哥,本想着为衙役的粗手粗脚认罪,却见四阿哥不仅面色不变,神色自如,唇角还微微勾着◎   *   齐东珠的嘴唇翕张, 喉咙里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她身旁的康熙伸手扶住了她不自觉而簌簌颤抖的腰肢,声音平缓道:   “你可有所求?”他自然也认出了多年之前那个面容不清的,骨瘦如柴的女孩。她在暴雨之中驮着沉重的、用来收容牛痘病人的草垫, 水漫过她嶙峋的脚踝,像两根插在水田里, 今岁没来得及拔除的枯萎稻杆儿。   彼时他亲眼见证牛痘法之可行, 正是心潮澎湃,又因纳兰东珠的若即若离而无法平静。那女童的目光直勾勾的, 充满了再坦率不过的渴求和垂涎。那没让康熙感到冒犯,他抬手将人招至身前, 将只动了几筷子的饭碗给了那女童。   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可这段微不足道的记忆和纳兰东珠有关, 所以这些年并未被他忘怀。康熙是个讲究缘分的人,多年之后再见, 即使没有纳兰东珠的心慈, 他也愿意给这个女子一道恩典。   圣上发话儿, 对于在泥泞之中挣扎的草芥来说是一条该换命运的天梯。只可惜这女子神志散乱, 在吐出那了了几个字儿后便再没有一句囫囵话儿, 反而从鼻腔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 脑袋轻轻摇晃着,散发着异味的头发里还有清晰可见的虫卵。   齐东珠眼底发热, 泪水却没有即刻流下来。此刻最无关紧要的便是她的情绪和悲悯, 那是白无用处, 没有意义的。她看那女子没有抗拒她的搀扶,便想要架起她, 将她扶到马上去, 带入前面的厂子里医治。   可那女子实在脏污不堪, 康熙蹙眉, 抬手想要拉开齐东珠,康熙身后的侍卫察言观色,也想要上前搀扶,可谁知齐东珠却抬起头来,疾言道:   “男子不要靠近。”   那侍卫听皇妃娘娘如此厉色,当即跪下请罪。齐东珠本意并非如此,但她也没有心情分说,只抬眼对康熙摇了摇头,让康熙抬起的手重新落下了。他知道齐东珠这等性子,若是想要做什么根本不会听谁的,到了此刻也只能吩咐侍卫道:   “去寻大夫。”   一个侍卫领命而去。这时,萨摩耶阿哥和比格阿哥也驾马到了此处,见此形状纷纷面露不解,连忙下马靠近齐东珠。   两个幼崽都是锦绣堆儿里长大的,就算胸中再有千般丘壑,万般计较,也没见过如此污秽不堪的悲惨场景。萨摩耶刚走到齐东珠身边儿就因为那股腐尸味儿吐了个底儿朝天,他身后的侍卫都是年轻男子,一时之间也手足无措起来,几个大男人凑不出一张干净的帕子。   比格阿哥的眉头能夹死苍蝇,但是他作为晚辈,无法质疑齐东珠行事,只能掏出帕子和腰间香囊,按在萨摩耶阿哥的鼻尖儿,驱散那股味道。   齐东珠饱含歉意地回望小狗们一眼,便也分身乏术了。可谁知小萨摩耶将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之后,又黏哒哒地跟了上来,帮齐东珠牵来枣泥。   枣泥是个娇惯的小母马,有自己的脾气,让它驮这脏得看不清形状的女子,它是顶顶不乐意的,连连喷着热气,打着响鼻,四只蹄子在泥土之中烦躁地踢踏。而那女子也在马前软了腿,不肯上前一步。   齐东珠这回儿没有再纵容枣泥娇惯的小脾气,而是伸手挽住了枣泥的缰绳,厉声嘘它。小萨摩耶仗着身量小,跑过来用孩童的小手托起那女子的胳膊,想要扶她上马。   “来吧,来吧,前面就到纺织厂里了,那里有女医,有…”   齐东珠声音哽住,说不出更多劝慰的话儿,她这时候又恼恨起自己口舌粗笨,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儿。萨摩耶阿哥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茬儿,絮絮说着“你可是遇到贵人了,我母亲最是心软,前面的善堂收容了许多你这样的女子,定然将你安置得妥妥当当,日后学一门手艺,便可衣食无忧呢…”   他用小狗爪子对枣泥的脖颈儿轻拍,让枣泥不情不愿地跪下来,腹部贴在泥土里,齐东珠感激地亲了亲枣泥的侧颈,揽着女子上马,驱使着枣泥缓缓走动起来。   新建成的厂子就在前方了。   “厂子…”   齐东珠怀里的女子哑声呢喃,萨摩耶驱马护卫着齐东珠,几人不多时便进了厂子。   厂子建在一大块儿平地上,原本的假山和小渠都被填平,其上铺了最廉价的石砖,供女工来回走动。此时正是女工做工的时候,从门外望去,女子们三五成群,正在摇动着纺织机,丝线从她们掌下流动而出,在窗外日光的照映下,犹如一条条白练。   但齐东珠等人来不及看这些。她原身的嫂子带着人在等她,见她形容狼狈,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当即惊得连礼数都来不及做,招呼着仆妇来搀扶那女子,帮助齐东珠将女子扶去女医所在的院子。   齐东珠嫂子所带的仆妇许多都认识纳兰东珠,人人都惊讶于这个不出众的女子如今竟然出落成这副模样,但都忌惮于她如今皇妃的身份,上前搀扶她怀里脏污得看不出形状的女子。   有些人刚靠近就被熏了一个倒仰,连连作呕,而齐东珠的嫂子也没忍住,用香帕压着自己的口鼻。齐东珠当然无意为那她们,亲自将女子扶入了女医的院子,方才住了手,在一旁看着女医和她的小徒弟料理病人。   女医是个胆子大的人,见此情形除了作呕,并未胆怯。齐东珠垂头看着女医的脚,便知女医曾经也是缠过足的。齐东珠身边儿不肯走的萨摩耶阿哥此刻又凑了过来,用小爪子勾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浸过水的帕子,擦齐东珠的手。   齐东珠的嫂子走过来,对她行了个不怎么规矩的礼,轻声说道:   “娘娘,这女医是个汉人,前朝太医世家出身,乱世里偷学了家里的医道。她被夫家打得过不下去,跑来庄子上自荐,我看她有几分医术在身,胆气也足,便将她留下了。缠足已经放开了,您看着她可还能用?”   齐东珠胸口闷痛,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柔声说道:   “嫂子莫要这样叫我,还是唤我东珠吧。您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些女子身世都苦,若是她们夫家前来闹事,嫂子可莫要顾惜我的名声,如今我还有些名头,只管拿来压人便是了…”   齐东珠知道,她这样做无非是以暴制暴,用自己所谓贵人的名头去震慑那些宵小,可如今她顾不上许多了。纵使仗势欺人,那她也认了,这恶劣名声由她来担,只要能多震慑些残害女子的宵小——   “日后,凡齐妃名下之地,若有闹事抢人者,一律报与刑部,按强抢民女,严正处置。”   康熙走入女医庭院,伸手揽住齐东珠的肩膀。圣上口谕,诸人皆跪,唯有齐东珠僵立不动。在萨摩耶锲而不舍的擦拭中,她的身体终于回温了些,让她得以对康熙露出一个有些艰涩的笑容,说道:   “谢谢皇上。”   往日里听惯了的话儿,落在康熙耳中却让他有些焦躁起来,他突然不想听齐东珠和其他人一样口称圣上,仿佛他是一个生不出血肉的神像。   “你与朕夫妻之间,不必言谢。”他也不顾听到此话儿者皆面露震惊,继而道:“强抢民女者已被扭送衙门,外事朕会处理,你不必心生忧虑。”   “嗯。”齐东珠回道,转身向医女的室内走去。这些年来她也没有全然将现代所学的医学知识忘干净,若是医女力有不及,她也能相帮几分。   齐东珠的嫂子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瞠目结舌,萨摩耶阿哥倒是早已习惯了齐东珠和皇阿玛的相处方式,又吸了两口四哥给的香囊,跟在齐东珠身后去了。他其实是有些怕脏的,但他本就心软,对那女子心生悲悯,又有些担心齐东珠过了什么病气,不肯放齐东珠一人行事。   康熙站在院门口看了半晌齐东珠的背影,而后转身对纳兰东珠的嫂子道:   “带朕看看她的厂子罢。厂内有任何所缺,皆可告知于朕。”   齐东珠的嫂子何时有过与一国之君进言的机会,若是齐东珠与她说今日皇上也会驾临,她是打死也不敢来显眼的。可如今她赶鸭子上架,只能引着康熙向厂子各处参观。她其实一向是不能完全理解她这个小姑子的所作所为的。自打小姑子丧夫,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竟敢只身入宫,还做了好些有头有脸的事儿。   自打那时起,纳兰家便都觉得她有了出息,她为纳兰东珠办事儿,开始是觉得能为自家也搏个开善堂的好名声,可越到后来,她却发现这绝非寻常善堂那么简单。   而纳兰东珠已经做了齐妃。皇妃娘娘所请,她们举家上下莫不敢从。善堂自始至终帮扶的多是贫苦女子和幼童,这不是个好做的差事。沦落善堂的女子大多数是走投无路,投亲无门的落魄户,以汉人女子居多。这些女子有的缠足,病痛缠身,连活计都做不了,还有些被夫家堵到门儿上,说要寻回逃家婆娘和孩子,镇日里闹得苦不堪言。纳兰东珠的嫂子在旗人女子里算是善于经营的,可即便如此,善堂仍旧入不敷出,只因大多女子终究会被领会家去,做不得几日工。   若不是纳兰东珠活菩萨的名声响亮地震着,若不是纳兰家也算八旗中人,虽然家道不兴,但旁人也不敢轻易得罪,否则早就因收容逃家女子而被掀翻了。   纳兰东珠的嫂子小心引荐了厂子各处,除了遍布织机的女工上工处,厂子里还有食堂、医馆和供女工居住的房舍。房舍门口儿养了两条大狗,用来震慑宵小,房舍后的山地上被栽种了一些青菜,康熙也看见了玉米和新推广的番薯苗。   “来这厂子做工的,民妇都亲自筛选过…齐妃娘娘心善,但凡是贫苦人,她没有不帮的,可是她却不喜汉女缠足,这厂子里都是放了足,或是没缠过的,做的工又快又好…按照娘娘的意思,厂子赚得的钱财会拿去建更多厂子,民妇不知如何处置,还请皇上圣裁——”   “按照她说的做便是了。”康熙看着整洁干净的厂房,只淡淡接了一句。齐东珠的嫂子是个聪明人,即便她觉得齐东珠做的事多少有些吃力不讨好,但看到康熙如此态度,便知道该怎么说话儿了:   “瑾尊皇上旨意。依民妇看,齐妃娘娘所言也有道理,这不肯放足,或是不想做工的女子,大多都还觉得有家可回,若是夫家来寻人,怕就跟着回去了。这些放了足的,才是铁了心想要留下做工的,手脚麻利,也记得娘娘恩情…”   *   女医和她的徒弟去煎药,齐东珠要来烈酒和清水,小心擦拭着女子遍布伤痕的赤足。   她身边儿的小萨摩耶开始是很扭捏的,觉得自己在结亲之前不能看了别的女子的脚,又想帮嬷嬷的忙,白色的小脑袋转来转去,和个小陀螺一样。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和他的侍卫一起,帮齐东珠寻来布巾和清水,站在齐东珠腿边儿给她递东西。   齐东珠被他乖得心颤儿,可一手脏污,没法儿去摸小乖狗的脑袋。视觉作祟,她心理上总觉得自家毛太厚的狗脏了不好洗,全然忘了她家小狗都可以自己清洁干净,不需要她来搓狗毛。   被划破的创口太多,齐东珠只能亲自去剜腐肉,一点儿点儿将腐烂的创口剔除。她知道那一定痛得厉害,可是那女子除了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外,并没有惨叫和呼痛,反倒是萨摩耶阿哥不忍再看,撇过了泛红的小狗眼。   女医有些本事,很快熬出了镇痛的药水。女子饮下后,呼吸平稳了不少。齐东珠额头上的汗水才干涸了一层。   比格阿哥进屋时,见到的正是这剜去腐肉的情形。他站在门口儿,身后侍卫怀里抱着一口小巧的棺材。   “嬷嬷,我来迟了。”他声音平稳,气息不变地踏入室内,仿若这药味儿也掩盖不了的尸臭不存在似的。他走过来扯开不忍看剜肉补疮情形的萨摩耶,亲手拿着布巾,擦去齐东珠手下疮口溢出的血。   他像是天生带着一股岿然不动的气质,即便是面临阿鼻地狱般的情形,也能不动如山。他让齐东珠觉得安稳极了,无处安放的慌乱和防备全都卸掉,紊乱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声音闷闷地说:   “可能需要一些抗生素,现有的总是会被用完的…我得想办法弄出大蒜素。”   她知道比格阿哥听不懂,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但是她听到了比格阿哥轻轻地“嗯”了一声,全做一个回应。   像极了比格阿哥小时候,她无论嘟囔些什么,乖巧又弱小的奶比都会积极回应,暖着她的手和心。   齐东珠的眼泪一瞬间落了下来,她连忙揩去,不想让眼泪落到女子伤口上引起感染。方才的变动她没有哭,对女子境遇感到难过她也没有哭,却在比格阿哥像往日一样的“嗯”中溃不成军了。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在她的幼崽面前,她是最安全的,她觉得自己可以委屈和软弱了,因为她的幼崽会无条件的包容和保护她的所有。   在他们面前,她在没了掩饰和压抑的必要。   萨摩耶阿哥换了一条干净帕子,轻轻揩掉了她的眼泪。齐东珠处理好了疮口,看着女医拿来金创药,将女子的伤口包好。   “把棺材拿来吧。”   比格阿哥对身后侍卫说,那侍卫将棺材放在女子床边儿,那意味不言而喻。齐东珠看着女子不曾放开襁褓的手,挤出个湿漉漉的笑容来表示善意,轻轻靠近女子:   “放下吧,她…”   “被摔死,了。”那女子突然开口,声音因为药水的润泽变得清晰许多:“女娃,被摔死了。我带她…来菩萨的善堂,菩萨救…救女娃。”   “……”   齐东珠她身形晃了晃,萨摩耶和比格站在她身旁撑住了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菩萨,来不及救下你的女儿。她想这么说,但是她一个字儿都再难说出来。   女子迟缓的头脑不知从她眼里读出了什么,再次缓缓道:“我…能做工。留下…我。”   “我母亲会救你的,你且安心。这孩子已经故去了,你且将她放下,我等让她入土为安,可好?”萨摩耶阿哥轻声问道,而比格阿哥不耐地啧了一声,垂下眉目:   “掠你者已被惩处,大可安心。”   齐东珠轻轻一颤,没有问在比格阿哥消失的时辰里,如何惩处了那些买卖、掠夺女子的“夫家人”。比格阿哥也一言掠过,不再多说。方才他奉皇父之名,携带侍卫快马进城,将那些犯人押送衙门,又冷着脸看那几人在极度惊恐之中将事实和盘托出,方才离去。   那些人自称家贫,买女子为延续香火。此女子愚鲁,连生二女,不下男胎,还尽说些捕风捉影的痴话儿,说她是有大气运在身的,贵人年少时助她,正是京城里收容女子的活菩萨。她要去厂子里做工,养她的女儿。   “可她的女儿出生就死了!”那些低贱的下民声音粗嘎,喊着冤枉。胤禛坐在上首,饮了一碗官员奉上的茶水。而后开口道:   “让他们认拐卖妇女,残杀幼童之罪。”   官员是头一回儿见这深宫里出来的皇子,瞧着他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话语里毫无顾忌,面色稚嫩,担心他看着血腥场面魇着了,落个看护不力的大罪,便想将他引到后院吃茶。刚劝两句,便见胤禛面色阴沉,冷声斥道:   “耽搁什么时辰!现在就打,让他们招!”   官员不敢多言,立刻令人下重手,令犯人速速招认。犯人知道这两条大罪压下来,主犯必秋后问斩,从犯轻则流三千里,重则从死,哪儿敢认。教唆他们买傻女的村民可未曾说过这是死罪啊!   可一棍棍落下来,不多时打得人血流如注,屎尿齐喷,两人招了,那老妇还未等来得及招认,便昏厥过去,生死不知。   官员指使衙役拿好认罪书,清了场地,抬眼看向上首的四阿哥,本想着为衙役的粗手粗脚认罪,却见四阿哥不仅面色不变,神色自如,唇角还微微勾着。   官员寒毛直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再不敢多看这稚龄皇子的面色。胤禛嘱咐官员收好罪书,临行前淡声道:   “齐母妃在京郊有座庄子,收容的是流落女子,若是日后有什么滋事者,大人照章办事即可。”   官员连连称是,心里明白这是日后但凡牵扯齐妃的庄子,一切以重刑令人认罪伏法,半点儿耽搁不得。   *   【??作者有话说】   比格是有些变态的天赋在身上的,不要介意嗷!毕竟是比格大帝嘛,得心狠手辣一点辣。不过东珠是他的缰绳啦,不会让比格变得更变态的!   历史上雍正就很emmmm,感觉太子的变态是后天被逼的,雍正的有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味道在里面。不过正常人当不了皇帝,赢不了夺嫡,大家理解一下! 第147章 坟茔   ◎“只是,这天下不只有这一个苦命女子。嬷嬷莫只看着眼前的脓疮,忘了旁人。”◎   *   齐东珠与那女子僵持许久, 眼眶又红了几次,萨摩耶阿哥趁那女子昏睡之际,将她怀中看不出形状的襁褓取了出来。   他亲自上手去做这种事, 莫说比格阿哥的面色难看至极,他身后的侍卫也惶恐。齐东珠眼看着小萨摩耶用白乎乎的小爪子捧着一团看不出底色的破布, 将她放到了小小的棺椁里。   侍卫将棺椁抬起来向外走, 萨摩耶阿哥被比格阿哥拎住后脖梗子,回头一看, 瞧他四哥的目光几乎把他一身脏了的皮扒下来烧了。不过顾及齐东珠在场,比格阿哥最终只是动了动嘴皮子, 什么都没说, 只示意身后的侍卫上前为萨摩耶阿哥整理衣饰。   齐东珠安置好了女子,头脑之中还是因为这些变故和惨状浑浑噩噩。她向外走去, 有些迷茫地抬头看着天光, 只觉得一切都如此陌生, 就如同十年之前她刚刚穿越这个朝代的时候。   比格阿哥的目光在她身后沉沉盯着她, 在齐东珠踏出门去的那一刻开口叫住了齐东珠:   “嬷嬷, ”他用了私下里的称呼, 他们都彼此熟悉的称呼,而那唤醒了齐东珠的神志:   “这女子命苦, 被夫婿典卖, 用以给贫家延续香火。今日来捉拿她的人便是买家之一, 从直隶一路追到京郊,只因这女子虽然痴傻, 在直隶也听得到传闻, 知道嬷嬷的善堂收容女子。她是为嬷嬷而来的。”   “嬷嬷今日是想让儿子们看看您在做的事吧?这厂子是贫苦女子的救命稻草, 我和八弟都看到了, 记在心里了。”   “只是,这天下不只有这一个苦命女子。嬷嬷莫只看着眼前的脓疮,忘了旁人。”   萨摩耶阿哥被侍卫用烈酒揩净了爪子,此刻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齐东珠的背影,他张开嘴,本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插言。以他的聪慧,他自然知道比格阿哥这番看似没有着落的话儿什么意思。他们都太了解齐东珠了,了解她的心软,了解她的莽撞和永远都会归咎于自己的菩萨心性。   说难听些,齐东珠这样的人若是得道士批命,恐怕是一辈子的劳碌苦痛的命格。只因她垂眸总看得见世间苦厄,那些抹不尽的脓疮和干瘪的血肉会时刻撕咬着她,让她无法安于锦绣之中,也永远无法毫无波澜,无动于衷。   她总想做更多,与生俱来的善良让她永远无法驻足和安享富贵。   在她踏出门去的一瞬间,萨摩耶阿哥就猜到了,她怕是想请皇阿玛允准,让她在庄子里多待些时日,以一国皇妃的尊荣,照顾这个头脑都不清明,抱着尸身作女儿的痴傻女子。她会请皇阿玛允许她留下看护这些苦命人,即便这请求荒诞不经,一无是处,会毁了她在后宫中独宠的大好局面,会惹皇阿玛败兴。   可即便萨摩耶猜到了,他也一时没有出声去劝。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因为他明白齐东珠的举动是发自本心,是源自她内心深处最直白的渴求,是她在养育他们的时候的敦敦教导,是她的言行如一,不退不悔。他明白这不是聪明的做法儿,也不是对的做法儿,但那是齐东珠会选择做的事,他敬她爱她就如同敬爱自己的生母,他无法开口阻挠。   这是她的选择。   可是四哥则不同。萨摩耶垂下眼,站在了四哥身后,无声地看着齐东珠骤然停顿的背影。他知道,若是世上有比他更懂齐东珠的,恐怕就是四哥了。而且四哥不吝倾吐对齐东珠心思的摆布,这一点儿萨摩耶阿哥随着年岁渐长,也看得愈发分明。   果然,在齐东珠停住脚步后,比格阿哥再度开口:“眼前之事,何止万千,唯有父亲,方才是出路。嬷嬷要记得。”   这话儿说得更加直白,小萨摩耶捏了捏小爪子,维持住了沉默。过了两息,他方才挤出个好脸色来,凑近踟蹰不前的齐东珠,低声说道:   “嬷嬷,我去庄子外,为这女婴挖一座坟莹。”   齐东珠没说话儿,蹲下身,用脸蹭了蹭萨摩耶阿哥柔软雪白的头顶,悄无声息地在他头顶的白色毛毛里闭上了眼眸,安静地吸了一会儿他身上和卫双姐如出一辙的香气,过了片刻才重新直起身来。   “谢谢宝贝。”   说完,她向医馆外走去,等候在外的纳兰府婢女将她引到女工的下榻处换了一身行头,洗去了手指间的血污。   她洗漱完毕,推门出来时,康熙正站在日光下等着她。   *   胤禛看着胤禩和侍卫用庄子里女工种地的铲子挖土,不一会儿,刚刚被擦干净的马蹄袖又落了一层土灰。   他心情烦躁,开口就是不中听的嘲讽:   “这女婴劳烦皇子龙孙亲自挖坟,怕是他们祖上十八代都损尽了阴德,轮回投胎作一家牲畜。”   胤禩身边儿的侍卫哪儿能想一个深宫里养大的皇子,一开口便说得这么难听,动作都僵硬了几分,眼看棺椁落入了底部,萨摩耶填了一把土,而后拍了拍侍卫的手臂,从杂草之中走了下来:   “四哥,别这样说话儿。被嬷嬷听到了不好。”   胤禩好脾气,但胤禛并不领情,反倒从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来:“她听到的还少?难听的话儿哪一次不是我来说,你只在一旁装个孝顺儿子,她说什么你便应什么,想做什么你便给她开路,她一心往泥潭里跳,你也跟着跳!这些话儿我不说,等你说?死了区区贱民,更是个未长成的婴孩,这种福薄之人,便是生在皇家都入不了土,为了哄嬷嬷高兴,你连亲自挖坟的差事也做得出来,我能指望你做什么?”   胤禛说话儿不中听也不是一日两日,胤禩长这么大,多少也习惯了。他将胤禛往马身旁引,不想让随行的侍卫听了四哥这些有损身份的粗鄙话儿去。   “四哥,这棺椁还是你买的哩。”   他这话儿火上浇油,果然见胤禛呼吸一滞,继而更加暴怒,抬手给了他后脑一下。虽说四哥在众位兄弟里绝对是臂力最差的一位,但这怒火之中的一下仍然让胤禩脑子懵了一阵。   “她日日做这些荒诞不经的事,多少就是你挑唆的!日后若是她因这些事与皇阿玛闹不愉,也少不了你推波助澜!这回儿只因一个贱民她便要闹这么大阵仗,一国皇妃若是留于庄子,名节不存不说,皇阿玛的脸面往哪儿搁?你装上哑巴了,劝都不劝,我看你是诚心想让景仁宫败落了,她失了宠沦落冷宫,你就称心如意了?”   胤禩揉着被敲痛的后脑,忍了半晌,终究是开口说道:“四哥今日也瞧见了,女子命苦,走投无路。嬷嬷做这些事虽然杯水车薪,也是吃力不讨好,但总归是善事。嬷嬷一片赤诚之心,你我都知,皇阿玛更知。只要她平平安安的,我不觉得她不该做这些…”   往日里,胤禩一贯是顺着胤禛说话儿的。他作为弟弟,面对兄长讲究孝悌之道,况且他也知道胤禛真心爱护他,能不惹胤禛上火,他是不会刻意忤逆胤禛的。可今日也是胤禩头一回儿见到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心绪起伏间,有些真心的话儿就压不住了。   胤禛听到胤禩忤逆之言,果然恼火。他黑沉的眼睛转过来,死死盯着胤禩,直盯地他垂下眼去,方才开口道:   “你身为天潢贵胄,最是不该说这样的话儿。若君不是君,臣不是臣,乱了伦理纲常,你如今又会身在何方?嬷嬷打小将你教偏了,在上书房上了几年学,你竟然还没改过性子来。嬷嬷做的事出于善心,却会毁了她的名声。自古以来名声皆在文人笔墨之间,她救这些女人,废止缠足,冒犯了谁人,你看不出?她不在乎这些名声,你我怎能不替她看护?她如今依仗皇阿玛,最不能惹皇阿玛不愉,生了嫌恶,若是再有今日这种冲动莽撞,你必须要拦。”   见胤禛真的发了火儿,胤禩只能垂头缄默不语。他年纪也不大,很多事情想得也不透彻,他只知道齐东珠所做的事是善良的,只知道自己也同齐东珠一样,不愿意看到旁人受苦。   他还不能接受,让大多数人受苦,才是供养出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的根源。   这些话儿胤禛教过他许多次,却也没有真心教会他的意思。就像是冥冥之中他知道胤禩是学不乖的,而他这种愚钝的秉性可以被利用,也可以被拿捏,可以将他永远拴在身边儿,做个听话乖巧、锦上添花的小玩意儿,任由他这兄长摆布。   所以胤禛这回儿也没有说太多话儿,只低声道:“夜里去我书房跪着想自个儿哪里错了,想明白再起来。”   “是,四哥。”   兄长之命,不可不从。胤禩只能应是,而后被胤禛勒令上马,向宫中去。   *   两个皇子在夜色降临之前疾驰回宫,齐东珠却在洗漱完便看到天光收敛。橘黄色的日光落在康熙的肩上,让他常服上张牙舞爪的金线也没那么刺目了,   侍卫将汗血马牵了过来。康熙上马向齐东珠伸出手来,齐东珠没见到枣泥在哪儿,而且她确实在暗淡下来的日光中觉得莫名寒冷,便握住了康熙的手臂,缩在了他的身前。   汗血马跑了起来,齐东珠只当要回宫,身心都有些乏累,便将脸埋进康熙的衣襟里,任由身子随着马背颠簸。她没有再哭了,也尽量不去想那女子的伤势。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有三十多岁了,本该学会调理自己泪失禁的体质,不再用苦水和过多的情绪耽搁正事。   可什么是正事呢?比格阿哥或许是对的,从长远计,她需要康熙,他才是这个时代一切问题的最优解。可她根本没有那个本事去摆布旁人,更别提一国之君了。最终她能得到什么下场,她根本不清楚。   没有人能给她指一条明路。   等她再睁开眼,见到的却不是紫禁城的大门。他们眼前是一条繁华的市井街道,到了傍晚时分,仍然挤满了叫卖的小贩和闲逛的人群。不远处影影绰绰的楼宇见,许多红灯笼亮了起来,街边的戏台子刚搭建好,简陋的幕布被曝在了木板上。   齐东珠探出头来,见周遭不见了护卫的身影。康熙将她抱下马,半揽着她走进气味儿驳杂的熙攘街道。 第148章 胤祯   ◎萨摩耶阿哥也立刻伸出白爪子来搂他,抱歉地对齐东珠笑了笑:“母妃,胤祯有些认生呢,您别见怪。”◎   *   泥土、炊烟和人身上的气味儿扑入齐东珠的鼻腔, 康熙身上的熏香都抵御不了这样的嘈杂。这本该让人觉得不适,可却莫名让齐东珠觉得活了过来。她眨了眨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往的人群。   走了几步, 她竟然觉得腹中有些饿了,多看了几眼卖驴肉火烧的小餐贩。可她今日出来, 出了头顶的簪花儿和身上的衣服, 算得上身无分文。   康熙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儿碎银子,丢给卖火烧的小贩:   “两个火烧, 不必找银。”   那小贩儿看着足足有二两的银钱,连连拱手作揖, 动作麻利地用油纸包好两个火烧, 捧给齐东珠。   齐东珠手里握着火烧,有些呆愣地仰脸看着康熙, 奇道:“皇上为何有碎银?”   康熙轻哼一声, 没有答话儿。等二人过了最熙攘的地界儿, 到了茶楼酒馆儿聚集处, 他方才悠悠开口:   “这片儿离官道和官宅都很近, 朕年幼时母妃不得宠, 被逐出宫养在外租家。外祖母不拘着朕,朕年幼时也常在市井之中嬉闹。这家火烧朕年少时也吃过, 那时候摊主刚接了他母亲的摊子, 味道是一样的。”   齐东珠低头咬了一口火烧。外皮酥脆, 撒了许多被炒香的芝麻,里面夹的驴肉很瘦, 却被切得均匀, 瘦肉之中有爽脆的筋, 咬起来油润又细嫩:   “皇上竟在宫外住过呀。”   齐东珠没成想过康熙年幼时还有这段儿经历, 不过细细想来,他皇父顺治确实不是什么体面人,对于他来说,恐怕除了董鄂氏所出,其他嫔妃生的孩子根本不算他的孩子。将亲生子和妃子逐出宫来的事也是做得出的。   他们站在一棵槐树下,看着街上游人如织。这儿在前朝是著名的狎妓之所,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竟也挖了一条小渠,立了湖石作假山,仿的是秦淮两岸的销魂处,在康熙下令废止狎妓、赌馆后,此处便搭了戏台子,挤满了新的行脚商贩儿。   要论这狎妓之道,即便是京城繁华,也绝不比金陵文人汇聚处。文人墨客汇聚于烟波江上,玲珑画舫,最是少不了一番美酒美人助兴。秦淮歌妓,扬州瘦马,自古以来都受尽文人墨客的追捧。倒是北方连年战乱不断,玩不出诸多花样儿,行云布雨处粗鄙,入不了骚客法眼,北方娼妓还被作诗嘲讽:“棉袄棉裤棉裙子,膀胱。举杯定吃烧刀子,难当。行云行雨在何方,土炕。”由此可见前朝和早清娼妓之弊是何等兴盛。   如今,康熙除了狎妓之弊,往日腌臢处也变得清朗不少。许多年轻男女结伴同游,在槐树和错落的桂花儿树上系上几根儿红绳。   “朕是年少登基,久居宫中,但并非对宫外之事不闻不问。这世间苦厄难解,此事朕亦知晓,你并非无人可诉说。”   桂花儿香气随着夜风扑面而来,齐东珠窸窸窣窣地吃完了饼,抬眼看向康熙在幽暗的灯影之中显得分外柔和的面色。   “朕从内库拨银十万两,再助你在山东、直隶、秦淮建几座厂子,令当地官员家眷从旁协助。待这两年过去,厂子出了成效,朕助你废除缠足之弊,勒令官员不得纳缠足女子为妻为妾,旗人不得收用缠足之女。届时,兴许可以迫使闺中女子放足,以观成效。”   齐东珠垂眼看着被自己吃空的油纸,过了半晌眨了眨眼睛,眼睫之中滚出一滴浑圆的泪来。她扔掉油纸,用手臂圈住康熙的腰,埋进他的胸口颤声道:“若是皇上有一日觉得厌烦,会后悔吗?”   她并不是不想就这么轻快地接受康熙的善意,即便这种善意并非出自于骨子里的怜悯,也非利益所驱使,而是出自于一个男人对女人饱含情热和怜惜的心思。可一个男人的情思恐怕是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齐东珠明白这一点,她不敢去赌,更不想拿天下女子的苦难去赌。她不相信康熙这样的男人会为一时心思做吃力不讨好,对他的统治毫无益处之事。   比坠入深渊最可悲的,怕是怀揣着希望,神志清醒地看着自己坠入深渊。皇帝的一时兴起,朝令夕改可能带来的是女子更深刻的绝望。齐东珠知道废止缠足从来都不是一时之功,反倒会得罪手握笔杆子的汉人,得来的恐怕是延绵不断的恶名和谩骂。她是想要自己去背的,能帮助可怜之人,她在所不惜。   可她需要花多久呢?十年,二十年,还是她的寿数所限?康熙又愿意为此事背多少骂名,忍耐到什么程度呢?   “朕行事无有可悔之处。”康熙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他揽住齐东珠的腰,再度开口:“朕当初要你入宫时便说过,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从朕这儿讨要,但只有一点,便是在朕有生之年,你不能离开宫闱,离开朕。”   “为什么?”或许是桂花儿香气太浓,亦或许是夜风沁凉和煦,让齐东珠失去了往日的清明,更失去了该有的防备之心,她的眼眶无法干涸,声音里带着颤音:“我一直不明白,皇上究竟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让皇上愿意一再让步?你不要这样…我本没想过攀龙附凤,没想过依靠皇上权势,我不想…不能习惯皇上如此顺我心意。我今日的称意,将是我未来的坟茔。”   康熙用大氅将她裹起,龙涎香密不透风地蔓延上来,甚至驱散了夜风之中的桂花香气,齐东珠再次生出恍惚,意识朦胧间听到康熙沉稳的声音:“你不信朕对你的心意如一,可你又为何经年不变对旁人的怜悯?若世间没有永恒的定数,你又凭何菩萨垂目,看尽世间苦厄,仍不改其志?朕也想不明白,东珠,紫禁城的繁华,朕的荣宠你享尽了,你为何依然是你?”   “紫禁城是龙脉所在,皇族居所,揽尽世间权势和盛景。你我身处其中,满目衣香鬓影,入耳仙乐凤鸣,金玉器皿、鲛纱云锦用惯了,谁还记得皮囊之下涌动的是血,骨头敲碎了落下的是尘泥?”   “旁人在紫禁城里待久了,骨头都要轻飘几分,而你是不同的。你在朕身边儿的时候,朕方能品出一点儿鲜活的血气,能脚踏实地地站在凡土上,到头来,原来朕也曾在尘埃和泥泞中行走,也是个血肉鲜红的活人。”   齐东珠听完,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她楞楞地抬起眼看着康熙,隐约明白康熙的意思。她或许真的与旁人不同,或许是蠢得别具一格,固执得令人难以置信,经年不曾被这繁复迫人的世道所同化和裹挟,这让她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鲜活气儿。   康熙在汲取她的鲜活气儿,以滋养他被权力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这究竟算什么呢?是爱情,还是一场追逐和博弈,还是一场默不作声、无人旁观的自我救赎?她想不明白,微微张着嘴,表情更加呆愣。   康熙垂下脸,含住她的下唇。在她抿起嘴唇回应时,口舌缠绵起来。月亮躲到云层之后,挂在石桥上的灯笼火光频闪,乱了夜风的方寸。   “你信朕一回罢,东珠,朕什么都给你。”   密不透风的间隙,康熙低沉的声音响起,齐东珠只觉得耳骨发麻,有些不知所措地合上了眼眸。   *   七月,夏日酷暑,康熙下旨携带妃嫔皇子北上承德,木兰秋狝。   接连为佟佳皇后和太皇太后守孝,狗子们各个都没有被剃掉头毛,颜值成倍增长。天可怜见,齐东珠最烦的就是自家养的狗被剃掉油光水滑的毛发,短毛狗倒还好说,对于萨摩耶这样的长毛狗来说真的是丑陋中透露着一丝滑稽,直接从萨摩耶变成萨摩驴。   木兰秋狝是前朝后宫都期盼的喜事。除却京城夏日酷暑这个因素,公费旅游自然比每日衙门里点卯舒服百倍。对于后宫妃嫔来说更是如此,往日里几张熟面孔在眼前飘来飘去,即便是美若天仙也看腻了,趁此机会能出门跑马,还有机会接近圣上,自然是绝佳的好机会。   这次秋狝的随行嫔妃名录是惠妃所定,既然如此,她本人为避嫌,便要主动将机会让与旁人了。卫双姐为了她,也失去了随行的机会,这让齐东珠和惠妃本人都觉得惋惜,可卫双姐坚持要和惠妃在一处。   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这些能骑马的皇子自然都在其列。胖屁股柯基嚷嚷着要猎老虎和黑熊,在出行前的好些日子里都兴高采烈,吵吵嚷嚷的,齐东珠眼见着她家的比格阿哥额角的青筋鼓起来又平息,然后再不受控制地鼓起来。   白狗爪上冒出来的爪子尖儿寒光频闪,和一把把小刀子似的,看的齐东珠抹了一把汗,请玉霜去小厨房把新出炉的蛋挞和夹心曲奇取出来,送去景仁宫的小院子里,堵堵胖屁股柯基吵嚷的嘴,免得她家的比格发起疯来werwer大叫,和吵闹柯基撕咬起来。   不过柯基和阿拉斯加的频繁造访,除了令比格阿哥不开怀,其他人都开怀得很。阿拉斯加阿哥人如其表,憨憨傻傻的,据比格阿哥私底下跟齐东珠锐评,是个憨傻愚钝的幼崽,是皇子里唯一跟不上功课的。齐东珠心道罪过,这八成是旗人频繁近亲结婚的产物,不过后来齐东珠也在萨摩耶阿哥教弟弟做题的时候看过阿拉斯加的功课,虽然说不怎么出彩,但也中规中矩,并不是什么痴傻儿童。   于是乱说话还瞧不起弟弟的比格被齐东珠揪了耳朵训话许久,苦大仇深地承诺日后不再鄙视弟弟了。   憨憨小狗自然有憨憨小狗的好处,比格不懂罢了。比起警觉又不好糊弄的胖屁股柯基,憨憨的阿拉斯加任抱任撸,好玩得很,齐东珠搓着大狗脑袋乐不思蜀,被摸得头昏脑胀的胤礻我也只会惨兮兮地叫一声“母妃”。   他太憨了,不怎么听得懂宫里奴婢和其他嫔妃关于齐东珠那些不友善的闲话儿,也不知道齐东珠为什么总搓他的脑袋,但他很听萨摩耶阿哥的话儿,对齐东珠也相当尊敬。萨摩耶阿哥是个绝世好哥哥,是诸多兄弟里唯一能耐下性子教导胤礻我功课的皇子,但其实萨摩耶阿哥也与憨憨阿拉斯加没什么共同话题,照拂和疼爱居多,胖屁股柯基则不同。他和憨憨阿拉斯加一道长大的,日日相处一处,关系就和比格萨摩耶一样亲近。柯基很机灵聪慧,但他喜欢逗阿拉斯加玩儿,即便嘴上说着嫌弃,也从来不肯抛下弟弟,让他被欺负了去。   就连来歪缠萨摩耶阿哥,也要拉上阿拉斯加一起。   而更让齐东珠惊喜的是,因为胖屁股柯基的生母宜妃宫里养了小皇子,一日雪白萨摩耶叼了一只黑不溜秋的兔子狗回到景仁宫,那正是一只看上去只有几个月大,还没有完全立耳的德国牧羊犬!   齐东珠当即留下了感动的口水,眼睛都变成桃心形状。即便齐东珠是个宠物医生,阅宠无数,但她也不能免俗,对各类狗子也是心存偏好的,德牧这样忠诚、可塑性强又威风凛凛的大型犬,自然是万千养宠人心中的人气断层!   “你怎么把别人家的幼崽带回来了?这样他的母妃该担忧了。”齐东珠假仁假义地埋怨着萨摩耶阿哥,手却非常诚实地伸向小德牧。   “没事的,母妃。”萨摩耶阿哥将已经能站立的小德牧放在地上,用黑色肉垫的小爪子托着小德牧,让他稳稳立在地上。   “十四这小子缠着八哥嘞,闹着要跟八哥走,给我额捏气坏喽,说这小子养不熟,嘿嘿。”柯基大爷似的瘫坐在椅子上。景仁宫的椅子都被齐东珠抽空安上了坐垫儿,和现代沙发坐起来差不多舒服,很快就能让胖屁股柯基坐没坐相,滩成一个新出炉的黄油吐司。   “原来是四阿哥的亲弟弟哟——”怪不得比格四、伯恩山六和德牧十四配色一模一样,都是黑粽白,只不过到了德牧可能是墨水多了些,白色都被黑色取代了,齐东珠欣喜地想着,蹲下身来用手去逗引耳朵颤颤的小德牧。   小德牧靠着萨摩耶阿哥的腿,没有躲开齐东珠的手,一双和比格阿哥极为相似,只是更加黑亮的小狗眼眨巴着,可怜兮兮地看着齐东珠,可把齐东珠迷得神智不清,恨不得将眼前的小狗一口吞掉。   “小宝贝,好乖…嘿嘿…”   齐东珠对着黑兔子似的小德牧一阵输出,胡言乱语,撸得还不尽兴,正准备将其抱进怀里狠狠揉搓的时候,却见那小黑兔子嘤咛一声躲进萨摩耶阿哥的怀里,黑色的小狗眼里闪烁出委屈的泪光来:   “阿哥…阿哥,胤祯怕怕。”   齐东珠的爪子扑了个空,勉强恢复了一点儿神志,挠了挠头,看看小德牧,又看看面露无奈的萨摩耶阿哥,心想她这么高超的撸狗技术,竟然也会有被小奶狗拒绝的一天?   再说这小兔子狗怎么眨巴眨巴小狗眼,一副被欺负惨了的小模样,一边扒拉着萨摩耶阿哥,一边抬起小狗眼惨兮兮地瞧着哥哥,看起来可怜见儿的。齐东珠瞅来瞅去,竟然从小黑兔子黑不溜秋的小狗脸儿上看出好大一个“茶”字。   “哟,又闹这一出。齐母妃,您瞧瞧,这大点儿崽子,天天不认母妃,只把八哥当娘了,怪不得我额捏越看他越不顺眼,说活想给八哥养了个崽子似的。”   口无遮拦的胖屁股柯基稳定发挥,萨摩耶阿哥本就有点儿局促的脸更显无奈,他矮下身,好好摸了摸怀里三头身的黑兔子弟弟,将抽抽噎噎假哭的幼崽哄好,又对胖屁股柯基无奈道:   “九弟,十四弟长大了,能听懂你说什么了,不要说这些歪话儿。”   说罢,他垂头跟小兔子狗说了两句悄悄话儿,然后将粘爪子的小狗儿塞进了齐东珠的怀里,让齐东珠如愿以偿抱到了小德牧。齐东珠是个死不悔改的绒毛控,飞快地将方才的想法儿抛诸脑后,全身心撸起胖乎乎,可怜巴巴看着萨摩耶阿哥的小黑兔子。   “是四阿哥的亲弟弟,等他回来叫他来陪陪弟弟吧,难得来一次景仁宫。”   “甭费那劲了吧,母妃,”胖屁股柯基在软垫上抖了抖毛,换了个姿势,桃心形的屁股又是一阵波涛汹涌:“四哥和十四处一块儿那真是一句话儿都没有,怪瘆人的。这小子屁点大,带着他啥都做不成,我今儿还要试试八哥给我新选的马呢,劳烦母妃看护小十四一会儿呗。”   “啪嗒——”说时迟那时快,齐东珠的手背上立刻落了一滴水,正是黑兔子小德牧砸下来的泪珠子。齐东珠惊诧地看着瞬间梨花带雨的德牧小黑脸儿,被他小狗脸儿上生动的可怜状惊得心下乱颤:   “宝宝,怎么了宝宝?”   齐东珠心疼坏了,可是小德牧并没看她,小狗眼一心盯着萨摩耶阿哥,小狗眼和黑鼻头都湿漉漉的:“阿哥…别不要胤祯,呜——”   小狗儿哭得很安静,鼻头一耸一耸的,莫说齐东珠的心碎成一块块儿的,萨摩耶阿哥也立刻伸出白爪子来搂他,抱歉地对齐东珠笑了笑:“母妃,胤祯有些认生呢,您别见怪。”   胖屁股柯基巨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心知今儿这包袱也甩不掉了。如今他都不好意思带着八哥去额捏宫里请安,一去就得被十四这小东西粘上,怎么甩都甩不脱了。   无奈的柯基唉声叹气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走过去拍了拍安静吃点心喝茶水的阿拉斯加,哥儿仨叼着黑兔子,怎么来的便怎么走出了景仁宫,独留齐东珠对着渐行渐远的德牧留下了惋惜的口水。   *   【??作者有话说】   传教士有记录康麻子小时候在大街上和平民百姓的孩子一起玩,佟妃和康麻子小时候都被赶出宫过,就在外祖母家生活。   总之康麻子的经历挺丰富的ww 第149章 秋狝   ◎“八阿哥如此形状,前方怕是出了什么事,你二人若不想随我同去,便去报与皇上,让皇上派人来寻吧。”◎   *   即便今岁宫中连番出了很多大事, 但这次的木兰秋狝仍然盛大。主位妃嫔,除却惠妃和身子不算爽利的荣妃,全都伴驾随行, 可让齐东珠对后宫嫔妃骑马的风采长了见识。   枣红和齐东珠的和谐每日只能维持半天,过了半天后枣泥便会不开怀, 走两步打一次响鼻, 以宣泄它的不满。而齐东珠的屁股和大腿也会在颠簸中酸痛难忍,让她不得不溜进马车里, 瘫坐在堆满了软垫子的卧榻上。   古代行路不易,可皇家出行时大量奴婢随侍左右, 恨不得随时随地修建一座行宫来。而上至康熙本人, 下到年幼的皇子公主,各个儿都在马背上安之若素, 没有半分疲态, 像小萨摩耶这种精力格外旺盛的, 还能从队首跑到队尾, 走好几个来回。   夜里入了行宫, 齐东珠才看见萨摩耶阿哥的大腿毛毛斑秃了, 渗出血水来。齐东珠少见地发了火儿,拿出药膏来让闫进给萨摩耶阿哥挑破磨出的水泡, 整理好伤口, 并在之后的两天将他拘在马车里, 再不让他乱跑了。   如此残忍的行为收获了一只情绪萎靡的小萨摩耶。但齐东珠是丝毫不会心软的,她还会借机压榨小萨摩耶的劳动力。又过了几月, 齐东珠的纺织厂开始有进项了, 虽然这同时会导致丝线和棉线的市场价格降低, 从而影响布庄收购棉线的价格。齐东珠正式要算清楚这些市场波动造成的后续影响是否在自己和比格阿哥的预料之中。因而小萨摩耶只能埋首于厂子上报的产值和收益单子里, 用不情愿的小白爪子勾勾画画,记录每项必要开支的预算和市场浮动价格。   欺负小狗是会上瘾的。齐东珠搓了搓萨摩耶软乎乎的、果冻似的耳朵,给他剥石榴籽吃。又过了两个时辰,比格阿哥也登上了马车,这倒并不稀奇,比格阿哥一向是个宅家好手,在外骑马几个时辰给康熙看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再多他怕是无法忍受。他一来便分走了萨摩耶阿哥的一半石榴籽,也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让小萨摩耶苦大仇深的算数工程。   被齐东珠摸了脑袋安抚的小萨摩耶乖巧又委屈地蹭了蹭齐东珠的手心,转而将目光移到马车的窗户上,盯着窗帘被夏日风吹得起起落路。胖屁股柯基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他八哥被困的马车,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路过几次,终于忍不住控着马缰慢下来,隔着窗帘与胤禩叽叽喳喳地说起话儿。   萨摩耶阿哥开始时还假模假样地提醒他放低声音,可用不了多久,他就凑到窗边儿和胖屁股柯基叽叽咕咕个不停,窗帘儿被夏风拂动着,时不时落在萨摩耶阿哥的脸上,他也混不在乎,瞧着活像一堆儿被硬生生拆散了,却还见缝插针要与对方诉尽衷肠的苦命鸳鸯。   齐东珠实在是哭笑不得,又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比格阿哥额头上的筋又开始有规律地起伏跳动。她只能放小萨摩耶离开马车,免得他一会儿和马车外的胖屁股柯基一道挨上比格阿哥的教育。   “跑慢点儿,不许离开马车十米,知道吗?大腿内侧再磨坏了,真到了秋狝你可就不能上场了。”   “知道啦,母妃。”萨摩耶甜甜说道,而后动作飞快地从马车的窗户里翻了出去,正落在了胖屁股柯基的后面。齐东珠心惊了一瞬,见他们都安然无恙,方才感叹道这些旗人幼崽不愧从小就开始联系骑射技术,当真如同长在马背上一样,骑马射箭如臂使指。   次日午时便开始了围猎,被聚集起来的野生动物左冲右突,企图离开人类的包围圈,帐前的旌旗扬起,康熙射中了一只鹿角繁茂的雄鹿,开启了这场秋狝。   齐东珠当然是不会伤害这些野生动物的,即便她知道日后的保护动物,如同老虎和黑熊,如今算得上是极大的危害。她背着康熙差遣造办处给她做的三力小弓,尽量不去想这弓是给六七岁孩子用的,骑着枣泥溜溜达达地在草场上跑起来。   她身后跟上了两个康熙身边儿的侍卫,齐东珠也没有在意。枣泥难得在旷野之中纵情奔跑,半分小脾气都没有了,撒开四肢飞奔而去,齐东珠久违地感受到风急速刮过自己的面颊,让她面皮生痛,却又感受到无与伦比的自由。   等枣泥跑累了,很自觉地带着齐东珠去小溪边儿喝水,齐东珠顺势坐下,在草坪之上昏昏欲睡了起来。草原的风比紫禁城盛多了,即便是阳光再刺目,也被风带来的凉爽驱散了。齐东珠靠着跑得浑身发烫的枣泥,用袖子遮住日光,安稳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日头都西斜,而她是被枣泥慌乱不安的揪鸣声惊醒的。   康熙派来的两个侍卫立在齐东珠身前,目光却看向齐东珠后面的深林。那儿传来些嘈杂的声音,像是兵戈之声混杂着隐约的兽吼。   “怎么回事儿?可是那边儿正在狩猎?”   齐东珠的脑子还有些懵,开口问道。而那两个侍卫对她抱拳道:   “回娘娘的话儿,这边儿地方偏了,不该是秋狝的范围,娘娘还是早些岁我们回帐吧。”   齐东珠不想给这些侍卫添麻烦,也就顺势上了马。枣泥乱跑一通,消耗了许多体力,如今有些懒洋洋的,驮着齐东珠往回走,走出大半里地,齐东珠却撞上了马蹄声匆匆的萨摩耶阿哥和他的几个侍卫。   见到齐东珠,萨摩耶阿哥脸上肃然的神情一收,镇定道:   “母妃怎么在这儿?儿臣追着一只鹿来,这就去将它射杀了,此处并不安稳,母妃还是先回帐吧!”   说着他就等不及,再次驱马向前,可齐东珠太了解她养大的幼崽的德行,心下立刻不安起来,看着萨摩耶一行轰隆隆地向他们来时的那片林子里去了,齐东珠终究也调转马头,握紧了一把小巧的手铳,对两个侍卫说:   “八阿哥如此形状,前方怕是出了什么事,你二人若不想随我同去,便去报与皇上,让皇上派人来寻吧。”   那两个侍卫面色一凛,当即道愿随皇妃娘娘同去。三人打马向那片密林而去,刚靠近密林,便听到响彻云霄的兽吼声延绵不绝。   齐东珠心慌起来,握着火铳的手汗津津的。这并非当年大阿哥让她用来自保的火铳,而是她扒拉着书籍,做了结构上细微改造后,康熙着人重新铸造的火铳。这把火铳和现代化的武器差别不算很大了,至少齐东珠知道怎么使用它。   可她从没有将它使用到活物身上。她寻着声音而去,她□□的枣泥已经焦躁不安起来,鼻腔里喷出热气,却没发出什么声音,似乎只是想提醒主人不要以身犯险。可齐东珠无法后退,她不知道什么人陷入了危险,但她的萨摩耶一定也卷入了这场风险,她不能置之不理。   此刻她后悔起之前的懒惰和懈怠了。让自己变得强壮在任何时代都是提高能力和自信的法宝,真到了需要展现武力的时候,孱弱的身体让人心生胆怯,不战而败。就在齐东珠轻拍着枣泥安抚的时候,前方的密林中窜出几道灰影,犬科动物压抑在喉咙里的嘶吼声让齐东珠明白了那是最难缠的野兽——狼群。   枣泥再也无法抑制恐惧,而齐东珠身后的皇家侍卫娴熟地弯弓搭箭,射向了在密林中暴露身形的野狼,而齐东珠心下更为不安,驱动着枣泥向人声的方向走去,果然见前面马匹横陈,侍卫纷纷搭箭射向不肯退去的狼群,而雪白的萨摩耶也正站在马背上,向头狼射箭。   齐东珠心慌急了,而萨摩耶阿哥也看到了她,当即面色大变,驱马向她跑来。就在这时,齐东珠身后一个侍卫的马被狼惊了,那狼阴狠地用爪子抓挠着马匹的臀沟,血淋淋的马肠子涌出半截儿,马儿哀声嘶鸣,将侍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齐东珠手中的火铳只有三弹,而她的准头并不太好,第一弹打向了准备扑咬侍卫的狼,却打空了,还是萨摩耶阿哥的箭射穿了狼爪,救了侍卫一条命。   暂时保住一条命,可头狼仍未退,狼群受到头狼所驱使,若是不得逞,便不顾及伤亡,齐东珠出了一头汗,眼见萨摩耶阿哥又射出几箭,而地上又有几个马匹受惊,慌忙逃窜,将侍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灌木中突然射出一支箭,射退了一匹狼,齐东珠放眼瞧去,见灌木后是一片金黄交加的影子。她在其中看到了胖屁股柯基一张脏兮兮胖乎乎的圆脸,而他身边儿是一只已经倒地的巨大金虎。   东…东北虎???齐东珠脑子一嗡,半晌无言,而萨摩耶阿哥又气又无奈道:“九弟非要来猎虎,本来好好儿的,但虎追咬猎杀的鹿却又引来了一群想要夺食的狼,他侍卫来求救,我慌忙赶来了,怎么嬷嬷也跟来了?”?   说着,萨摩耶阿哥的箭匣已经被射空了。他又抽了几只齐东珠的箭,可那有些精巧的箭实在不配他的弓,让他用不出什么力度来。他一咬牙,从背上抽出马刀来,就要下去和侍卫一起砍狼。   齐东珠的脑仁儿突突跳动,她屏住呼吸,再度轻轻拍了拍□□不安挣扎的枣泥,而就在枣泥安静下来的那一刻,她猛地发了一弹,正中一只狼的咽喉。   “哟,母妃这手铳厉害呢,我的只有一发弹,打了老虎就没啦!”   胖屁股柯基此刻也从灌木里跳了出来,看起来肥肥的爪子里也握了刀。齐东珠见他短短的后腿上有血迹,姿势也扭曲,便知道这个非要猎虎的崽多半是受了伤的,见他仍然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齐东珠心里又气又不好受。   就在这时,一只身形巨大的灰狼咬伤了一个侍卫的腿,巨大的冲击力将那横刀身前的侍卫扑倒在地,而那巨狼却并没有撕咬倒地的侍卫,而是折身扑向后腿流着血的胖屁股柯基。   齐东珠的心跳几乎都停了。她耳畔传不进任何声响,眼里的景色都慢了下来,她将手铳里最后一发弹射向了那匹巨大的灰狼,子弹射穿了那狼的脸皮,在狼耳上豁出一个洞来,撕碎了半边儿。   那狼呜咽一生落了地,被一旁的侍卫乘机砍了一刀,而此时马蹄声大作,齐东珠回头看去,宜妃身着一身鲜红的骑装,横刀立马在不远处,脸色惨白得像鬼。   狼群退了,留下了许多插满箭簇的尸首。齐东珠腿有些软,手里的手铳发着烫,她用尽力气捏着,方才不至于让那手铳落在地上。   枣泥的小脾气又回来了,应激似的用马蹄刨着地。齐东珠来不及安抚枣泥了,走过去将明显瘸着腿的胖屁股柯基从老虎身边儿提溜起来。   “骨头断了吗?捏这里痛不痛?”齐东珠声音还抖着,一边问一边捏住柯基的后爪。可这时,宜妃也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地走了过来,一把薅住胖屁股柯基的后脖梗子,几乎将好肥硕一个崽悬空拎起来。   “诶,诶,额捏,额捏,疼啊,额捏——”   胖屁股柯基迭声喊疼,他哥萨摩耶自然也坐不住,用灰扑扑的袖子擦了擦脸上溅的血滴子,就准备对宜妃跪地请安,多少拦一拦宜妃的动作。   “八阿哥,你起来,今日,是我翎坤宫欠了景仁宫的。”宜妃说这话儿的时候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向齐东珠,可齐东珠却莫名从她声音中察觉一丝颤抖,心里也为她这一副慈母心肠酸涩起来。这些时日景仁宫在宫中专宠,打小选一律被康熙打着为太皇太后守孝的名头取消,曾经的盛极一时的翎坤宫再也没了皇帝的下榻,即便是待遇不曾变过,恐怕也抵不过人心猜忌,踩高捧低。   齐东珠对此也难免心怀愧疚,但她不知如何补偿。宜妃是诸位妃子中,唯一一个坚持不懈给齐东珠甩了大半年脸色的妃子。齐东珠知道她心里是不畅快的,如今却因为幼崽,在惊惧之中对景仁宫说了这样的软化,对她来说也是难捱的。   “…让八阿哥去陪陪九阿哥吧,他们兄弟感情好,又一道经历了这样的事。九阿哥今日勇武无双,只身猎虎,伤了碰了,有哥哥照拂总是好的。”   齐东珠突然开口道,并没有提这一桩因胖屁股柯基好大喜功而惹出的祸事。宜妃顿了顿,终究放下了被拎着后脖梗子提起来的胖屁股柯基,让柯基的温柔多了的侍卫将受了伤的柯基抬到了马背上。   除却柯基阿哥受伤,两个侍卫跌断了腿,还有一个侍卫被头狼咬穿了大腿,总算没人伤亡,也算有惊无险。马匹倒是折了好几匹,萨摩耶阿哥将自己的马让给受伤的侍卫,自己和齐东珠同乘枣泥,向大帐方向走去。   刚走出林子,康熙的御驾便疾驰到近前。他阴沉着脸,一把将齐东珠从枣泥身上掠了过去,沉声对哎呦叫唤着问安的胖屁股柯基和萨摩耶阿哥说道:   “你们两个何等荒唐,竟致妃母安危于不顾!今日跪于——”   话儿还没说完,齐东珠当即一巴掌拍在了康熙的胸口,这回儿手也不抖了,声音也不颤了,抬起一双燃烧着的鹿眼震声道:   “不行!”   康熙话儿被堵了回去,脸色更难看了几分,调转马头,打马便走。马速很快,齐东珠被草原上的晚风糊了一脸,只能扯住康熙的大氅,将自己包起来,只露出两只鹿眼瞪他的下巴。   到了行宫之外,康熙将她扶下马,方才语气不善道:“朕看你能护他们到什么时候!如此荒唐举动,罚不得骂不得,朕做的是哪门子的阿玛?!”   “他们没错!”是的,在诸多不该惩罚教育孩子的理由中,齐东珠选择了最不费脑子的说法儿,将康熙堵得脸色青红交错,话儿都说不出来,只能愤愤掀开帘子而去。不一会儿,一个随行太医来看过齐东珠的伤势,见除了受惊并无伤害,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比格阿哥来陪了齐东珠几个时辰,到了夜里方才离开去参加围猎后的庆典。而康熙是深夜才到,呼吸之中还有酒气,齐东珠睡得迷迷糊糊,烦躁地皱了皱鼻子,可没一会儿又被裹挟进去,抽不开身了。 第150章 婚宴   ◎她可不能将家庭矛盾的矛头转到自己身上。萨摩耶醉了,估计也神志不清,让他自己去承受吧。◎   *   行宫中的日子散漫, 齐东珠在不与康熙厮混一处的时候,便骑着枣泥去草原上溜达。草原上秋草肥沃,兔子繁育极快, 萨摩耶阿哥精神抖擞地出去跑一天,能打回来五十多只兔子, 满满当当地挂在马上, 像是一个巨大的灰色兔毛蒲团。   满载而归的萨摩耶衬得比格阿哥马鞍上敷衍的五只兔子十分萧索。比格阿哥和他的小马红玉一道从鼻腔里哼出声来,而后调转马头,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齐东珠笑得岔气儿,不多时, 萨摩耶咚咚跑进她的行宫, 奉上一对儿雪白的小奶兔子:   “嬷嬷,我好容易找了一对白色的, 您瞧瞧好看不?”   齐东珠搓了搓手下柔软温热的兔毛, 说道:“喜欢的, 可是嬷嬷有你们了, 不养这个。”   “噢。”小萨摩耶脑袋上的粉扑扑的白耳朵耷拉下来, 说道:“那我给它们塞回窝里去, 这么小的奶兔子,没有什么肉, 不稀罕猎的。”   齐东珠搓了搓他的耳朵, 感叹手感和小奶兔子一样好, 说道:“奶兔子沾了人的气息,母兔子不会认它们的。要不我们带回宫养着去?”   “给十四弟养吧, 他年岁小, 皇阿玛这回儿秋狝不带他, 他闹脾气呢。我拿这个哄哄他, 噢,再去捉一只火狐给他。”   说完,萨摩耶阿哥又腾腾腾跑出去,那精力旺盛的劲头让齐东珠哑然失笑。她的狗崽崽们往日里在宫中端得四平八稳,行为举止皆讲究进退有度,久而久之她还当他们早熟过了头,一个个少年老成,可到了辽阔的平原和旷野上,让年幼皇子公主放肆跑马玩耍的地方,他们才原形毕露。齐东珠可看见了,不仅是萨摩耶阿哥日日跑得没有狗影,荣妃养出来的矜贵美貌的布偶三公主,也日日纵马狂奔,马鞍上挂着的猎物可不比萨摩耶阿哥他们少。   唯一无动于衷的大概就是将打猎作为例行公事的比格阿哥。每日比格阿哥会在人最多的时候象征性地骑马狩猎一个时辰,射中五只兔子便挂着兔子走上一圈,显示他作为皇族中人,积极参与狩猎活动,不曾懈怠。而后便镇日窝在帐子里,帮齐东珠料理一些厂子里的事务,或是做一些齐东珠也不知道的安排。   也算是这群猫猫狗狗中难得的性子了。   相比放纵天性的猫猫狗狗和敷衍了事的比格,柯基的秋狝显得暗淡无光。他伤了腿之后,被宜妃勒令足不出户,每日齐东珠都能看到圆得和吐司面包一样的柯基坐在他帐子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各位主子侍卫纵马而去,一向乐呵得显得有点贱嗖嗖的小狗脸儿现在可是半点儿都笑不出来了。   宜妃这招禁足虽然没有伤其筋骨,却精准地拿捏住了胖屁股柯基,让他许久没有笑过了。   偏生比格阿哥是个欠的,在带着礼探望柯基的时候带的是下人猎来的珍贵狐皮,讲的是猎场上的惊心动魄,最后还要火上浇油一句:“九弟这伤是不是疼得很,不见像往日一样纵情说笑了,可是有什么心事?说与四哥,四哥帮你说说情。”   齐东珠垂头看着比格一脸皮笑肉不笑,暗中蹬了比格屁股一脚,才让他收敛起来,一脸肃然地辞别了。胖屁股柯基此刻完全沉没在比格阿哥不加掩饰的恶意里,露出一个“努力不哭”的坚强表情,将好肥的一个大脑袋埋进萨摩耶阿哥的怀里。   齐东珠把中央空调萨摩耶留在这里哄柯基,自个儿也跟着比格一起回到他们的下榻处。这些日子宜妃为景仁宫送来不少东西,她受宠年份久,手里还有很多珍奇,再加之她家族也受到康熙庇佑,并不缺银钱。宜妃并不想亏欠景仁宫,但也知道救命之恩绝对难以用金钱衡量,因而连续不断地送些奇珍异宝过来。   齐东珠并不想要这些,终于在回宫时择了一日,亲自登门返还了所有奇珍。宜妃脸色极为不愉,全是看在萨摩耶阿哥和柯基阿哥都在场的份儿上才没有当面发作。齐东珠嗫嚅半晌,最终腼腆地向宜妃拉了一份投资,用以完善新建的厂子。   宜妃自然无有不允,而齐东珠更觊觎的当然不是银钱,她其实更看重的是旗人妇女在此事中所能作出的贡献,和未来所能得到的好处。旗人入关时,旗人妇女并不拘于内宅,相比起被驯化得几乎没有棱角的汉女,她们在清朝早期甚至中期都拥有行马打猎、抛头露面的自由,甚至清初的法律在某些方面对她们格外优待。   因为旗人高汉人一等,大多数旗人靠着战乱的烧杀抢掠和朝廷的抚恤,家境并不差。旗人妇女,特别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受教育程度不低,也不会讲究程朱理学发扬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戒律。   齐东珠的厂子是请西席教导苦难女子学问的,隔一日便在女工们下工后教授。齐东珠虽然广寻汉女,但汉臣家中愿意抛头露面,做这种事的女子又有多少呢?能有这种自由来厂子里教授学问的汉女,又有多少呢?齐东珠自然将心思打到了旗人妇女头上,而这另一重好处便是旗人妇女大多并不会强调儒学,强调女子的三纲五常,比起受到儒学和程朱理学熏陶的汉女,她们可能是更好的老师。   齐东珠扭捏,拉了和宜妃关系不错的卫双姐助阵,方才道明了来意。宜妃面色高傲,眉眼之间带着些许不屑,似乎是不稀罕知道齐东珠为何做这种莫名的事,但她仍然在后宫之中牵了头,上奏康熙,令嫔妃家中族亲善学者,轮番入厂子教授女工学问。   康熙没有反对,只额外要求旗女必须教授满汉文字,不得只教授汉文。   明眼人都知道康熙作为统治者,仍然是存了分化之心的,但齐东珠却并不排斥他这样做。满语是一门很稚嫩的语言,它简单得近乎粗鄙,是绝无法与发展融合了几千年历史、包含了无数衍生含义和诗情画意的汉语相提并论的。即便康熙有本事令所有人学习满语,它也绝对没有取代汉语的能力。   齐东珠的计划慢慢铺开,朝廷和宫中都迎来了大事。漠西蒙古的准葛尔部叛乱,在头领葛尔丹的带领下袭击漠南。康熙对于漠北和漠南蒙古的战事忧心已久,却因中原的三藩之乱不敢擅动,如今朝廷国库充盈起来,他便动了御驾亲征的心思。   抚远大将军福全和安倍大将军常宁兵分两路,康熙亲自率兵在后督军。皇长子胤褆随军参战,效力福全麾下。皇兄英姿飒爽,铁甲银枪的模样可羡煞了萨摩耶阿哥和一众小毛团,就连小狸花八公主都在胤褆前来景仁宫给皇父皇母妃请安的时候看直了眼,转瞬间比格和萨摩耶已经不是小狸花眼中最英武的哥哥了。   哈士奇阿哥身着甲胄,他酷似西伯利亚狼的面容更加锋利,眸中的憨气都收敛了不少。齐东珠其实不常见他,毕竟他是个成年皇子,和比格萨摩耶这种还没有成亲,依旧承欢膝下的小幼崽不同。可每次再见,齐东珠总觉得哈士奇变得日渐阴郁,不似年少时那般憨直。齐东珠原以为那是因为哈士奇阿哥长大了,有家室和担子,可后来她才从萨摩耶阿哥担忧的只言片语里探得一点儿不详的端倪。   哈士奇这些年一直住在东宫毓庆宫的偏殿里,娶了妻方才搬到了别的宫殿。齐东珠想想蓝湾牧羊犬那种性子,便替哈士奇觉得不寒而栗。   索性现在好了许多。哈士奇阿哥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在成婚后已经诞下了两个女儿,齐东珠没好意思去看,但心里一直很好奇狗子的崽崽在她眼里是不是猫猫。后来伊尔根觉罗氏来向她请安,她见伊尔根觉罗氏连生二女后脸色苍白,心下起了担忧,又惠妃说起哈士奇执着于福晋诞下嫡子之事,方才觉得不妥。   惠妃在明面儿上是不怎么管哈士奇阿哥的,但齐东珠知道他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母子,惠妃怎么会不在乎她的幼崽呢?可是宫中很多事并非人力能左右,惠妃只能眼睁睁看着哈士奇阿哥饱含少年气的俊秀面容,在毓庆宫中消磨得愈发阴郁偏激。他甚至开始执着于嫡子的位置,知道他自己因生来是庶子,即便居长,仍然要受屈辱,便只盼着他的福晋为他诞下嫡长子,再也不会有什么庶长子遭受他所遭受的事。   齐东珠对此觉得唏嘘又不能接受。私下里她叫来面色温婉平和的大福晋,教她了些法门避孕养身,可她知道根源仍然在哈士奇阿哥身上。在他出征前夕,齐东珠就按捺不住将哈士奇提来,在哈士奇的满脸桀骜神色里讲尽道理,而后大动肝火将哈士奇骂了一顿。   还将他的两个小女儿接入景仁宫养着,不许哈士奇阿哥来见了。很可惜,哈士奇阿哥的崽崽并不是猫崽崽,是没有毛发,白嫩泛粉的人类幼崽。多年心理阴影,齐东珠仍然对人类幼崽有些敬谢不敏,但还是竭尽全力地安排人手照顾两个小格格。   哈士奇阿哥不反省好,崽崽就不还给他了。   齐东珠赌气地想,殊不知家贼难防。在哈士奇阿哥还没出征的时候,傻笑萨摩耶总是在傍晚偷偷抱着大小侄女儿,去给等在景仁宫后门的臭脸哈士奇瞧。   待到与噶尔丹战事无可避免,康熙与齐东珠作别,率军御驾亲征后,齐东珠的纺织厂和织布厂几乎耗尽了库存,才做好了兵部所需。京中太子临朝监国,在比格阿哥的三令五申下,萨摩耶等一众小崽都安分起来,齐东珠的纺织厂都逐渐步入正轨,只等投入收回后扩大规模,手头上便开始操心起海藻制碱,和后续制作纯碱、大蒜素、玻璃等的章程。   战事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大阿哥胤褆立下战功,凯旋回朝,算是在兵部站稳了脚跟。与此同时,比格等小阿哥的订婚宴也被提上日程。   比格阿哥带着一个长着苹果脸儿,看起来眉目清澈的女孩走进来时,齐东珠的神色恍惚了一瞬,再仔细看去时,她熟悉的那个比格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白皙、神色带着一点儿阴郁的少年人。他一双黝黑的眉目看着齐东珠,脸是陌生的,但眼神和神情却全是齐东珠熟悉的样子。   齐东珠眼眶红了,疏忽见心头犹如拨云见日,因年少经历而对人类幼崽生出的抵触情绪消散大半。她心想,怎么变成人了,还和比格一样脸很臭呢。   待那拉氏离开后,齐东珠再看到比格阿哥时,他在她眼中又恢复了比格模样。齐东珠晃了晃脑袋,那比格便走过来用爪子搭她的手,入手还是毛绒绒的。   齐东珠想,或许是系统离开太久了,她被篡改的认知正在自我修复。可因为篡改认知造成的脑神经网络有一定顽固性,使她仍然会固执地产生认知错乱。   忘掉一个新养成的小习惯尚且伤筋动骨,更何况是十年的认知紊乱呢?或许在比格阿哥领着那拉氏来的那一瞬,齐东珠的潜意识对抗了认知紊乱,认为比格阿哥长大了,肩膀上有了为人的担子,而非werwer大叫的可爱狗子了   想通这一点,齐东珠索性随波逐流,不再深究了。   萨摩耶阿哥的订婚宴特殊些,是在安王府办的。齐东珠悄悄出宫去了,却没有进主院。旗人的繁文缛节也随着入关的时日渐长,日渐增加。她有些怕若她入了主院,那些官员和安王府的家眷会需要对她请安,所以她只抱着越发胖乎乎、结实的小狸花儿,远远看着。   萨摩耶阿哥走出来的时候,脚都有点儿打晃了。一脸阴沉的比格将他弄上轿子,转眼就看见了在发芽的树下等待的齐东珠。比格阿哥连忙丢开萨摩耶阿哥,亲身来寻。   齐东珠与比格说了几句话儿,正要回转去带上小萨摩耶回宫,却看见方才白乎乎一团小萨摩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红色氅衣,肤白如雪,脸颊堆红,眸光粼粼的小童。   小童身前站着一个比他高出半头的旗装女孩。那女孩生得眉目大气,眉峰被修得凌厉,平白为她生动貌美的脸增添了几分锐气。她先看了一眼齐东珠的方向,大概是从齐东珠身后的马车纹路猜出了齐东珠的身份,大大方方的隔着一条街对齐东珠一甩帕子,屈膝行了一礼。   齐东珠身旁的比格发出巨大的喷气声,那让齐东珠担心隔着一条街,对方可能都听得到,尴尬得脚趾抓地。幸而那安王府的女孩儿的目光并未久留,转而落在了皮肤白得和萨摩耶的毛不相上下的男童身上。   她开口说了什么,齐东珠等人听不分明,只见她将一串精巧的玛瑙耳坠挂在了男童白皙的耳朵上,而后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比格火冒三丈,像一只愤怒的小牛犊子,走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他在回宫的马车里对着耳朵上挂着个玛瑙耳坠、眼神也因为醉酒而不怎么清明的萨摩耶werwer叫个不停,从“安王府专出泼辣妇人,难登大雅之堂”到“你堂堂一个皇子阿哥怎能任由旁人给你佩戴女子耳饰”,齐东珠和小狸花坐在马车的另一头,脑瓜子都嗡嗡直响,压在齐东珠喉咙里的劝慰话儿也消失无踪了。   她可不能将家庭矛盾的矛头转到自己身上。萨摩耶醉了,估计也神志不清,让他自己去承受吧。   不过她当真很喜欢性格爽朗大气的郭络罗氏。在郭络罗氏与萨摩耶阿哥定下婚约之后,郭络罗氏也曾借家中长辈之手,向齐东珠送过银钱和物件儿,打的是助妃母办厂的旗号。齐东珠在比格的死亡射线里将东西原样退了回去,直言不需如此做,对方也不再纠缠,后来齐东珠听闻,郭络罗氏带着她身边儿懂得学问的女仕时常出入京郊的厂子,也为厂子里的女工授了不少课程。   齐东珠很喜欢她。甭管她的举动是出于什么目的,她这般敢作敢为,雷厉风行的作风,已经让齐东珠十分欣赏了。   *   【??作者有话说】   下面直接拉时间线开始夺嫡了噢,飞速赶进度!!!!!因为夺嫡女主参与感并不是很强,都是狗子疯狂撕咬,然后猫猫也伸伸爪子推波助澜的样子,所以不会写很多细致的女主视角(大多数内情和算计她不知道的)。比格是是纵观全局的那一个,他的视角比较多,故事情节会加快,希望五万字以内结束夺嫡,正文完结!   番外不少,随榜更新噢,谢谢所有看正版的宝宝,呜呜没有你们早就撑不下去了!么啾!! 第151章 疟疾   ◎“…太子和索额图越发荒唐了,今日耽搁了户部的赈灾银,反倒将银子拨到江南采办——八哥,您瞧好儿吧,等皇阿玛回朝,索额图也该到头儿了!”◎   *   康熙三十五年末, 噶尔丹不顾合约,再行战乱。康熙时隔五年,再次准备亲征漠北, 一举剿灭噶尔丹余孽。   皇帝御驾亲征,朝中重臣随行。大皇子胤褆再次领军出征, 皇太子留京监国。   齐东珠坐在景仁宫的殿中, 手边儿放着她亲自为女工撰写的教材。几年过去,纺织厂在康熙的推波助澜和默许下蔓延到了沿海诸省, 连带着炼制纯碱、烧制水泥及玻璃的化工厂,也零星开了几个。虽然只有了了几个, 但其潜能无限, 不仅在各方面扭亏为盈,更是为国库添了不少进项。   水泥、玻璃、皂角、染布厂一经铺开, 其影响便势如破竹, 些许劈开了一点儿笼罩在这个腐朽王朝上空的阴霾。齐东珠“善堂”的女工数量累日攀升, 这些不缠足的女子在厂子中劳动所得的银钱, 逐渐远远超出在封建社会体制下女子能创造的价值。厂子里逐渐不再只有逃难和逃家的女子前来做工, 而是有许多家庭主动将女儿送入工厂, 学一门只传女子的手艺。   齐东珠心想,即便道路曲折, 但她所作所为也不是徒劳无功。康熙下令朝廷官员不可收用缠足之女, 即便是意图走上仕途的举子, 若家中有缠足之女,则一律免去资格, 永不复用。汉人举子并非没有抗议之言, 只可惜朝廷态度坚决, 以曹寅为首的满族文人在康熙的授意下撰写文章驳斥缠足之弊, 讽刺汉人追捧金莲三寸缚于掌下,不知是否身有疾也,不足观成人健全之美,只敢寻狎玩羸弱病幼之趣。   此文一出,令喜好三寸金莲的文人怒发冲冠。可无论世人如何反应,齐东珠所希求的经济结构变革已经近在眉睫了。即便康熙因为封建皇帝都会沾染的愚民之术和台湾郑氏的威胁闭关锁国,但如今中原大地已经拥有了初步商品倾销海外的能力,齐东珠相信在未来,康熙会对闭关锁国有全新的权衡。   齐东珠江手中的教材搁置一旁,抬眼看向庭院中与荣宪公主和恪靖公主一道练鞭的八公主小狸花儿。   如今,小狸花儿公主已经快十岁了,即便在她两个姐姐的衬托下有些娇小稚嫩,但看起来已经十分沉稳,走起来无声无息,像是一个半大的,缺乏经验却十分好学的捕食者。   齐东珠将她养得很好,和宫上下都说,她像极了佟佳氏生前的样子,但却有一副远比佟佳氏要健壮的躯壳。她聪明机敏,课业出众,比她聪明但不好学的八哥哥和思维一向古怪的四哥哥更讨师长的喜欢。她学东西很杂,除了康熙为她延请的老师,还会和齐东珠学习简单的格物和化学,善堂和工厂的经营之道,以及做人的道理。在齐东珠不知道的地方,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也会教导她官场之道,处世之道。这些驳杂的知识让小狸花儿变得远超常人的稳重,逐渐养成了不显山漏水的性格。   表面在院子里请教过两位姐姐鞭法,八公主宝珠其实也在请教两位即将远嫁蒙古的姐姐蒙古之事。爱新觉罗家的公主大多逃不过联姻的命运,三公主和六公主都许给了蒙古贝勒,康熙怜爱女儿,一般要等到公主十九二十岁才会将她们送嫁蒙古,既是为了和亲,也是为了进一步加固与蒙古部落的关系,掌控蒙古部落的权柄。   可蒙古的风沙大,怎比京城堆金积玉?公主在蒙古既没有亲朋照拂,也很难得见父母,生活质量更是大大降低。宝珠知道齐东珠是不想让她去受这份苦的,这些日子,那些经营得井井有条的纺织厂大多数已经过了宝珠的手,那是齐东珠想让她接手的事,安稳地仗着齐东珠的庇佑和父兄宠爱,在京中建造一座公主府,接手齐东珠为她准备好的,利润高得出奇的厂子,经营善堂和宗室关系,过着名利双收的顺遂人生。   宝珠想着,或许凭借着齐东珠这独宠妃子的庇护,和她亡母皇后身份的恩泽,她真的可以高枕无忧,在京城度过一生。可宝珠却知道,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在她安分的表皮下,她有着一颗并不安分的心,她知道在京城她永远是个高高在上、受尽庇护的公主,但是在塞外,她则可以不只是个公主。   她想去蒙古。   这些她当然不会同齐东珠说。或许只有她的四哥哥猜出几分端倪,但她四哥哥最是阴郁,并不会与旁人多言。在父母膝下,宝珠仍愿意做个乖巧稳重的女儿,任由齐东珠在她身上加诛一切美好的憧憬。   与两位姐姐话别,宝珠仰着脸,让宫女替她擦掉鬓角的汗水,而后入了内殿,甜丝丝地唤齐东珠额捏。   她早就真心将齐东珠视为亲生额捏了。即便她知道她的亡母赐予了她更高贵的嫡女身份,她的外家佟家位列半朝,权势滔天,但这些对于宝珠而言远没有齐东珠一根头发丝儿重要。   在某种意义上讲,齐东珠养出来的幼崽都有着同样的秉性,喜欢在齐东珠面前装乖讨巧儿,博取关注和亲密,但内心都有着不能摆在齐东珠面前的小算盘。   齐东珠长了些岁数,眼角生出了一点儿微不可查的细纹,但她仍然美得惊人。岁月并没有能力为她留下任何可被称为丑陋的痕迹,因为她活得敞亮又坦然,善良也无悔,这样的人格外受时光眷顾。她对宝珠笑了笑,问幼崽今日想要吃些什么。   宝珠窝到齐东珠身边儿,用猫猫脑袋蹭她的手肘,果然讨来了一个充满爱意的摸摸。她与齐东珠腻歪了一会儿,便在夜色降临时,自告奋勇地去叫两位哥哥前来用膳。   她在八哥哥胤禩的院门口抬手挥退了随行的婢女。她身边儿的婢女多是佟家安排在她身边儿的,这些年她在四哥哥的教导下将那些对齐东珠不利的、心思繁杂的驱赶出去,只留下些趁手的人,用起来如臂使指。婢女动作安静地停下来,宝珠悄悄拉开门缝儿,熟门熟路地向八哥哥胤禩的书房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儿,她果然听到半敞开的门扉里传出几道人声来。宝珠知道敞着门说话儿是四哥哥教给他们的习惯,灯火的照映下门外一览无余,一双多余的耳朵和眼都容不下。可是八阿哥院子的奴婢不敢拦宝珠,也不会在宝珠凑上前的时候踏足书房附近,免得听了不该听的话儿。   书房里的话声不大,但人却不少。宝珠走到门边儿了,方才听到她哥哥们的声音:   “…太子和索额图越发荒唐了,今日耽搁了户部的赈灾银,反倒将银子拨到江南采办——八哥,您瞧好儿吧,等皇阿玛回朝,索额图也该到头儿了!”   胤禟的话音刚落,几声应和传来,宝珠听出那是十哥的声音。   “九弟,不可操之过急。如今大哥在前线立功,此番归来皇阿玛或许就会册封大哥为郡王,到那时,索额图定然按捺不住。我爱新觉罗氏靠战功立足,一国储君不临战场,在宗室眼中本就是胆怯之相,你我兄弟几人静候便可。”胤禩声音清淡如水,但对于太子的不屑却并不难察觉。宝珠听着,像是小孩儿发现了家中长辈的小端倪一样欣喜,唇角挂了笑。   可等宝珠一偏脑袋,她便瞧见一个比她矮上一点儿,皮肤黑黢黢的小孩儿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旁,见她看过来,当即咧开嘴,表情顽劣道:“八姐姐又来偷听哥哥们说话儿,真不害臊。”   “胤祯!”宝珠有些恼怒,上手扯胤祯的辫子,两个身量不足的幼崽你绊我、我绊你地冲进了书房,差点儿带倒了屏风,和屏风后几个大声密谋的皇子们面面相觑。   宝珠看到坐在那儿喝茶的四哥哥胤禛脸黑了,被她扯歪了辫子的十四弟胤祯故态复萌,歪扭到八阿哥胤禩怀里去“唉唉”叫着疼,让胤禩弯下身来哄他,对他脑袋上被宝珠打红的印子吹气,兄弟俩不多时又不顾四阿哥胤禛的阴冷瞪视,说起小话儿来。   胤禛最见不得他同胞兄弟这副娇惯德行,更瞧不惯胤禩对他纵容的态度。可他的黑脸最多让老十怕上一怕,对于其他人是毫无作用的。宝珠对着做作的胤祯歪了歪嘴,跑到胤禛身边儿,扯着他的手:   “四哥哥,胤祯怎么都能上桌儿了?他屁大点儿,保不齐哪日说漏了嘴,给大家伙儿招祸了。”   正与八阿哥说着小话儿的胤祯听闻,当即就不乐意了。他刚到了进学的年纪,在上书房里不跟同龄的阿哥玩耍,只日日缠着胤禩。胤禩过了年就虚岁十七了,已经在朝堂上领了差事,可如今太子监国,他不好太过招摇,只能折返回上书房读书点卯。   胤祯是个火暴脾气,就要过来打宝珠,被胤禩拦了便栽在胤禩怀里哭,胤禩没法子,只能将胤祯抱起来,一边好声好气地叫他不许凶姐姐,一边儿抱着他往外走。   胤禟这些年看他八哥带孩子看得真是厌烦透顶,但是胤祯是他额捏宫里养着的,他可不敢多说什么,否则得罪的可就是他额捏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太子临朝,他们不好过长时间地凑在一处,他和胤礻我便向齐东珠辞别,离开了景仁宫,十四阿哥如愿以偿上了景仁宫的餐桌,在齐东珠慈爱垂涎的目光里用饭。   和五六年前一样,快满十岁的德牧幼崽不太喜欢齐东珠摸他,但只要萨摩耶在场,德牧就会很乖巧地缩在齐东珠手底下。齐东珠克制地摸了摸德牧的毛,便也不强狗所难了,毕竟德牧是一种很认主的狗崽崽,或许会在主人的默许下让别人摸一摸毛,但绝不会像萨摩耶一样在大街上见人就讨要摸摸。   狗子和猫猫的餐桌礼仪都不错,没有人将朝中的糟心事儿将给齐东珠听,大多只讲些家常趣事。比格阿哥去岁正式成婚了,如今已经搬出了景仁宫,在宫中另寻了一处宫殿居住,只等康熙将诸位皇子分封出宫建府。齐东珠并不是市场都能见到比格阿哥了,但还将比格阿哥的小院子完好无损地留着,为他和自己都存个念想。   即便不再居住在景仁宫里,比格阿哥仍然日日来向齐东珠请安,偶尔会在与胤禩他们议事较晚的时候留下来用膳。齐东珠发现,她紊乱的认知系统逐渐变得有迹可循起来,在比格阿哥和四福晋那拉氏同时出现或在一些正式场合里时,他就会变成阴郁青年的形象。而在一些私下的场景里,比格就还是一只成年大比格,黑色的眼线布满眼周,黑黝黝的眸子看起来阴森森的,很不好惹的样子。   其他几个幼崽也是如此。齐东珠一方面期待着认知逐渐恢复正常,另一方面又实在舍不得她的幼崽们毛绒绒的宠物形象。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去哪里找这么多现代才有的犬种,又去哪里找这么爱她的狗子和猫猫呢。   待到夜深了,萨摩耶去送小德牧回翎坤宫,而宝珠则陪着齐东珠说了好些时候的话儿,学新厂子的经营之道,直至夜深。齐东珠敢宝珠回去睡觉,自个儿也上了床塌。可不多时,她便被殿外的一阵喧哗吵醒了。宝珠和翠瑛一道进殿,为齐东珠披上了衣物,萨摩耶随后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将一封信奉给了齐东珠。   信是康熙身边儿的近侍送来的,是专给齐妃的。齐东珠在萨摩耶和小狸花儿的眼前拆开了信,而萨摩耶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齐东珠的脸色,温和的表面下流露出一股子紧张的意味。   齐东珠三两下扫完了信件,脸上虽然没露出什么表情,却已经让萨摩耶阿哥这种人精儿看出了端倪。他轻轻抽了一口气,扯住小狸花儿的胳膊,轻声问道:“看来前线的传言是真的了,嬷嬷,您可有打算?”   他掌心出了汗,宝珠想来也是察觉到了,轻轻回握住她哥哥的手。兄妹俩都盯着齐东珠,让齐东珠轻轻摸了摸猫猫和狗狗的脑袋,收起了信件儿。   “你是不是听到了风声?这事儿大概有多久了?”她问萨摩耶阿哥,果然在他澄澈的琥珀瞳里看出了些许不自然:   “我从保泰那儿听到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嬷嬷,如今裕亲王率领前军,和大哥直入敌军腹地,粮草辎重却告急。皇阿玛率领中军压阵,可却未曾如约抵达漠南。我寻思或许是皇阿玛身子出了什么差池。如今嬷嬷得了皇阿玛的信儿,可知他还能不能救?”   若是不能,那太子便是皇位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无论是太子延误赈灾,还是往前线输送粮草不利的罪责,都会变得无关紧要——他们,便彻底成了太子手中肆意摆弄的泥偶。   胤禩觉得心慌,但他却并没有露出太多慌乱。他不想让齐东珠变得更加担忧。如今太子形容更加狂悖,大哥此去回来,便身负军功,所有暗中的争斗都会被摆在明面儿上,这点儿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光头阿哥尚且知晓,太子又如何不知?   可如今太子大权在握,在皇阿玛亲征的时刻,他是当之无愧的掌权人。而胤禩自己这些年在朝中经营的势力还没有那么强的归属,况且他在宗室中联络的大半人手此刻都在军中远征。若是皇阿玛当真出事,此刻他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凭太子宰割。   齐东珠心下也有些不安,但是她从信上所描述的症状之中做出了判断,心想大概康熙患了疟疾,还未到达战场便一病不起。也幸亏康熙体质不错,连发了许久的病,仍然坚持着。   治疗疟疾的药物有很多,但是系统在七八年前送来的药物显然已经过期了。齐东珠思来想去,急出了一脑门子汗,正准备不管不顾给康熙喂点过期药物,突然想起这个时代金鸡纳霜已经问世了。   传教士手中恐怕就有。   她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对胤禩说:“这信件儿是皇上心腹送来的吗?你明日让你胤禟联系法国的传教士,从他那儿要点儿金鸡纳霜,对就是这个名字,把这药送给你皇父,怕是能解了着困局。只是尽量要快些,知道吗?”   萨摩耶点了点头,回答道:“嬷嬷,你别担心,信差是皇阿玛的人,他就在宫中候着呢。明日我和九弟一定找到药,让信差带着药回程。”   他并没有跟齐东珠细讲,只在轻声安慰了几句齐东珠后,轻手轻脚退了出来,爪子里还牵着小狸花儿。   “阿哥,送信的人是皇阿玛的人么。”出了齐东珠的院子,一直沉默的小狸花儿方才抬起小猫脸儿,看着她八哥哥,眼里全是清明的神色。   “是,”对于亲妹妹,萨摩耶并没有遮遮掩掩。他一贯是这样,与人说话的时候透露出一股子真诚,即便那真诚是有所保留的,也能使人趋之若鹜。他觉得八妹也长大些了,这些事没必要瞒着她:   “只是这时间怕是已经有些晚了。不过你甭担心,阿哥会处理好的。今日听到的话儿,不要同别人说。”   他将妹妹送回了院子,打点了被惊醒的奴婢,便穿上大氅,匆匆离开了景仁宫。   他不知在他离开后,景仁宫又走出一个身影,向黑夜中去了。 第152章 野望   ◎胤禛一向不好酒,今日却难得来了兴致。奴仆端上了琥珀色的酒液,而他难得放纵,自酌自饮至午夜方休。车马声辚辚,紫禁城巍峨的城墙近在◎   *   清晨一大早, 胤禛就翻身下榻。他没弄出什么动静,可是在榻上睡着的四福晋那拉氏还是睁开了眼睛。   那拉氏撑起身,捂嘴打了个哈欠, 想要伺候胤禛宽衣。这本是妻妾的职责所在,可与胤禛成婚后, 她也没做过几次这种活计。果不其然, 还未等她坐起来,便听到自个儿整理前襟的胤禛背对着她, 头也不回地说:“你睡吧,时辰还早。今儿齐母妃处你甭去请安了, 若是想要走动, 便去我额捏处寻姐妹妯娌说说话儿吧。”   那拉氏拉开锦被的手一顿。她比胤禛小上一岁,自打入了宫, 发现胤禛的养母齐妃不仅半点儿没有婆婆架子, 宫中用得着她守的规矩比府中嬷嬷要求的还少。她本以为丈夫是个天潢贵胄, 听传闻说脾性古怪, 康熙也曾斥他喜怒无常, 可真相处上了, 那拉氏发现他面儿上是冷,但并不如何为难于人。   至于齐妃, 那拉氏已经将其视若母亲般孝顺了, 丈夫忙于朝政和琐事的时候, 她便去齐妃膝下孝敬,跟齐妃学习一些开办厂子的琐事, 帮她抽动家族关系, 料理一些善堂的琐事。即便嫁与胤禛后, 二人从来没有红过脸, 胤禛也一次都没有为难过她,但她那拉氏毕竟是大家族中长大的贵女,有些心照不宣的事儿她并不是看不懂。   胤禛的性子并非所表现出来的平和和熨贴。嫁与胤禛的大半年,她见过一次胤禛发火儿,即便那不是对她,而是对还没有结亲,但已经在朝廷之中贤明远扬的八叔胤禩。窥见胤禛发火儿后,那拉氏的心怦怦直跳,过了许久才缓醒过来,而她思索了很久究竟为何胤禛会发火儿,也想不出其中缘由。   胤禛在兄弟中的关系并不算好,除了胤禩,他与谁的关系都不太亲近,这点儿那拉氏看得明白。康熙爷的子女各个出类拔萃,胤禩更是其中翘楚。胤禩性子好,在兄弟二人私下相处的时候顺着胤禛的时候反倒多些,那拉氏实在想不出为何胤禛会对胤禩大动干戈,但凡若是遇到个脾性不好些的,那他可就失尽了兄弟的心。   可那拉氏也不是蠢人。她看了许久,终于明白一些其中端倪。齐母妃常说,小时候教胤禛照管胤禩,他就照顾到现今儿这么大,当真是天下极好的哥哥。对此,那拉氏鲜少地没有多言,反倒是沉默许久。她终于发现胤禛本性中有一些齐母妃不得而知的东西,那可以被简单归类于对于人的掌控欲望。或许齐母妃想要胤禛照管胤禩时,他们年岁都还小,只是兄长作为弟弟在宫中的依靠和照拂,但如今却使胤禛将胤禩作为他的所有物,仍蔑视他的意愿和能力,管照他的一切。   而胤禩的初露峥嵘和脱出掌控,让胤禛的暴虐脾气寻找到了出口。   自打想明白了这些,那拉氏将撺掇她掌管四阿哥内宅事物的嬷嬷赶回了家,自此再也没有半分插手四阿哥身边儿事物的意思。她将心安稳下来,一切全听四阿哥的意愿,只一心侍奉齐母妃,料理齐母妃身边儿的差事。   她知道虎口不能夺食,胤禛身边儿是容不下第二张嘴的,她没有八叔那种本事,能想办法脱离胤禛的掌控。想让日子长长久久的,她便只能保持安静。   “爷说的是,我也好几日不曾向德母妃了请安了,今儿就去德母妃宫里看看七妹。”   胤禛束了腰封,简单“嗯”了一声,便折身离开了。殿外有人在等他,那奴才垂着头,半隐在宫墙未被曦光笼罩的角落里。   “什么?”胤禛走过去,侯在外殿的奴婢为他奉上了温热的水盆和净脸的布巾。   “八爷昨夜喊醒了娘娘,还去寻了九爷。”   胤禛净了脸,又用锦缎擦干了脸,眼里闪过了一抹暗光:“知道了,趁天色还未亮,回去吧。此外,寻人让东宫知道,景仁宫这边儿得了信儿,母妃慌乱无措,不见人了。”   说完,胤禛扔掉了布巾,跨步向书房走去,他身边儿的奴才都安静下来,不敢弄出半点儿声响。早上胤禛若是起得早,便是要先抄一篇佛经的,抄经的时候不容人打扰。   “苏培盛,”字写到一半,他突然出声说道:“派人盯着八弟和九弟,若是他们联络的人要出城,便替他们遮掩一二行踪。”   苏培盛低声应是,但心中惴惴,难得多言一语:“爷,那…万岁爷的事儿是真的了?八爷和九爷能寻到什么法子,若是寻不到,这该如何是好——”   “少说那些晦气话儿。”胤禛又书就一行梵语,面儿上不动声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晦暗不明:“太子把持京畿,皇阿玛的人送信儿回来,迟了这些时日,少不了太子在其中阻挠。可如今这信儿已经落到了景仁宫手里,他不可能将这份救驾的功劳拱手相让,只能说明太子那边儿有了章程。即便索额图所图甚大,太子还没疯到心生歹念,事已至此,静观其变即可。”   他说话儿说一半留一半,苏培盛即便心忧,也不敢多言,只能呐呐应是。胤禛在香炉吐出的烟气之中抄完了佛经,心中渐渐有了章程。   太子定然早就知道康熙染病,这些日子在朝堂上行事越发狂悖,态度游移不定。他这位二皇兄虽然秉性暴虐,但心思却并不难猜,谁都知道他也因皇阿玛染病之事心生动荡,封锁了消息。   但太子不得朝中臣子信重,更无法驾驭康熙在京中的安排和心腹。康熙心腹的信件儿终于还是流落到了齐东珠手上,由此可见,康熙本人恐怕已经失去意识,无法料理事务。胤禛猜到齐东珠或许会有法子,而太子却对齐东珠百般瞧不上,他任由齐东珠拿到这信件儿,一来是不敢与康熙撕破了脸,二来是笃定在短时间内,齐东珠无法在只言片语中拿出什么法子拯救局面。   若胤禛所猜不错,太子不日便会亲自启程北上,为康熙献药。如若不然,那景仁宫则无有完卵。   胤禛额角渗出了一点儿汗渍。可不多时,日光彻底突破了秋日云层的束缚,前朝也到了下朝的时辰,殿内传来消息,皇上病危,太子亲自领四皇子、五皇子向中军去献药,令三皇子、八皇子临朝听政。   胤禛挑了挑唇,掩盖在眼睫之下的一双黑眸精光频闪,转瞬又起了新的计较。   *   说是即日启程,但贵人出行,备车马便备了半日。太子几次在殿前痛哭失声,被近侍扶上马时还手脚虚软。过了晌午,太子銮驾终于启程,索额图将太子送到了京城大门儿,脸上一片殷切,眼里的神色却复杂难辨。   胤禛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安静地扮演个不会说话儿的泥人儿。他知道太子为何叫他此行,无非是为了彰显公平。景仁宫的两位皇子一位临朝,一位随行,任谁都无法说出半分太子苛待亲弟的话儿来。   况且太子瞧不惯也忌惮胤禩,可对于胤禛,他是不放在眼里的,丝毫不觉得沉默寡言,在朝中无势力也不得皇父宠爱的胤禛能有给他添什么麻烦。   胤禛乐得如此。他不喜麻烦,每日赶路都扮个泥人。被太子奚落几句方才几出一两句蹩脚的恭维之言。太子越发看他不起,不过几日便将他抛诸脑后,在行军途中与男宠厮混不忌。   出了京城第五日,胤禛在夜里帐中得了一通体乌黑的鸽子。他从鸽子腿儿上取下了信笺,用水浸过后,雪白的绢丝上显出了墨绿的字迹。胤禩歪七扭八地写着:“药到,勿忧。”   三日后,皇太子胤礽一行灰头土脸儿地赶到中军阵前,跪倒在地请皇父用药。皇太子面色苍白,眼底青黑,一脸乏累,显出从未有过的疲惫之态。康熙在傍晚醒来,神色比胤禛所想要好许多,这让胤禛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猜疑。   康熙看着榻前悲恸颓废的太子,脸上竟也流露出感怀的神色。   “我儿…”康熙挣扎起身,太子连忙去搀扶,这对在太子日渐年长后开始显露矛盾的父子此刻终于抛却了隔阂。太子献上金鸡纳霜,当场亲自试药,以证一颗赤诚纯孝之心。康熙感动落泪,而胤禛垂下眼,退出了主帐,在帐外遇到了匆匆从战场上赶来的大皇子胤褆,目光毫无波澜地扫过胤褆脸上难以克制地扭曲厌憎之色。   “大哥。”胤禛打千儿行礼,见胤褆没什么反应,便自顾自站了起来。他心里是看不起胤褆的,对方刚有了一点儿军功傍身,便如此狂悖骄纵,本质与胤礽没什么两样,甚至不比胤礽城府深沉。   “二哥献上西洋来的特效药,已为皇阿玛亲身试药,大哥不必担忧,皇阿玛定然会痊愈的。”   胤褆泛红的眼眸转过来,盯着胤禛,胤禛岿然不动,不多时,胤褆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主帐,纵马而去。   *   金鸡纳霜对症,不过两日,即便康熙身体仍然虚弱,但已经可以回京修养了。   皇子轮流侍疾。一日他与太子交班,在帐外吸了一口清晨潮湿的气息:“太子殿下,皇阿玛一日好过一日,今儿已经可以处理朝中送来的折子了,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不日皇阿玛归京,一定会多加封赏太子。”   说完这话儿,胤禛在胤礽的不屑中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表情,似乎是反应过来太子早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所谓加封更是无稽之谈。   太子的眸色沉下来,似乎在思索胤禛是故意的,还是脑子不清醒。胤禛面儿上有些慌乱的尴尬让他摆脱了嫌疑,没有引起太子更多的不满:“你倒是会说话儿。只不过寻药也非孤一人之功,孤听闻京中八弟和九弟得了消息,也去寻了金鸡纳霜,想来各位弟弟担忧皇父安危的纯孝之心是一样的。”   胤禛知道胤礽在试探,却恍若未查,仍然慌乱又不知所措地吹捧道:“弟弟们病急乱投医罢了,哪儿比得上太子殿下亲身试药。他们不过是因为九弟素来与传教士走得近,消息广,所以才能先将药送到。不过皇父又如何敢用这方外之药,若不是太子殿下亲身试药,皇父断然是不敢采信夷人药物的——”   胤礽的脸色此刻阴沉如水,胤禛抬眼瞥了一眼,当即“吓”得噤若寒蝉,如坐针毡。再抬眼,胤礽竟然没有向大帐方向去侍疾,而是难压制怒气似的转身离开。等太子一行走了,胤禛垂着头,谨小慎微地走出了王庭,到了自个儿的帐中,方才扬起了脸,那舒展的面容上哪儿有半分的不知所措和惶恐不安?   他坐在帐中,回味着方才胤礽的脸色,不多时竟然呵笑出声。他身边儿的近侍噤若寒蝉,连呼吸声都不敢重了。   此次康熙还未行至前线就身染疟疾,此事虽然为了战事安稳欺瞒朝廷,但太子胤礽何时得了消息,想来康熙心中也有数。太子暗中寻药,静待事情发展的决策并非愚蠢,而是最聪明的做法儿。直到康熙一病不起,康熙的心腹将信件儿送到了景仁宫,太子即刻上路,摆出为父皇献药的纯孝姿态,即便是朝中对于他心存芥蒂的官员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可太子一来错估了齐东珠的本事,二来低估了皇阿玛对于齐东珠的信任。多年夫妻,景仁宫已经与椒房无异。胤禛这些年看得清明,停滞了的宫廷大小选更是景仁宫荣宠不衰的铁证。太子将这些视作眼中钉,但他却从没将齐东珠和她所行之事看在眼里。   这便是他头一个破绽,而胤禩在军中势力便是他第二重破绽。胤禛即便对胤禩的张狂和放肆百般指摘,但他对胤禩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胤禩已经在收拢宗室之心了,而这是太子在康熙的监视下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   旗人入关,非爱新觉罗氏不可称王,非宗室血脉不可居高位。旗人几乎掌握了这个王朝所有的权力,而他们都和爱新觉罗氏有着密不可分的姻亲关系。诸位亲王中,权势最盛的裕亲王府和胤禩交情匪浅,他的继承人保泰以胤禩马首是瞻。安亲王一脉是皇帝亲自指给胤禩的姻亲,这也弥补了他母族疲弱的短板。   朝中位列半朝的佟家和胤禩交情匪浅,此次在军中效力的佟国纲、鄂伦岱等都以胤禩长辈自居,纳兰氏在明珠被惩处后蛰伏起来,可却也从不冷落胤禩。而此次,胤禛甚至都不知胤禩用了哪重关系,以这等迅捷速度将药送到了御前。   太子恐怕更想不到此处了。胤禛知道他这二哥虽然残暴,但对康熙当真有几分父子之情,如若不然,便会听信索额图的谗言,加冠登基了。即便太子疯癫无状,他也不会不知此刻恐怕是他最好的机会了——皇阿玛还未对索额图一党动手,索额图还能为太子做这个马前卒。   可是在与康熙的父子之情面前,太子犹豫了,这让他的聪明全成了自作聪明。他虽然满心算计,动作迟缓,但仍然在康熙病重前献上了救命的药物——即便那晚了些时日,但他不想让康熙因病逝世。这看在胤禛眼里,只觉得他可悲又可笑,因为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登基为皇的路。   没有几个太子能成为君主,特别是老皇帝运道绵长的时候。病虎尚可食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胤禛并不知晓康熙是否在太子赶到并亲身试药前,用过了景仁宫送来的金鸡纳霜。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只需要让太子觉得在他们的父慈子孝之前,康熙手里已经有了救命的药,却隐而不发,看着姗姗来迟的太子在御前悲声恸哭。   彼时康熙如何看待太子,如何体会太子耽搁的时日,会不会追究那封晚了许多日才被送至景仁宫的信件,与胤禛毫无关系,他只知道,在他对太子“透露”景仁宫先行一步将金鸡纳霜献上的时候,太子心中的庆幸和恼恨,暴虐和温情都会酿成更苦涩的毒汁儿,将他的五脏六腑腐蚀殆尽。   胤禛只知道,太子快要等不及了。他认定了康熙此次是以自身试探他的忠诚和孝心,是在缜密的计算和观察他的行踪,藏在慈爱背后的是对他的斟酌和考量,而这些都会让太子愈发狂悖,直至覆水难收。   而到了那时,太子用他的血和尊荣熬成的苦水,就会成为旁人的佳酿。   胤禛一向不好酒,今日却难得来了兴致。奴仆端上了琥珀色的酒业,而他难得放纵,自酌自饮至午夜方休。   车马声辚辚,紫禁城巍峨的城墙近在眼前了。   *   因为康熙急病,此战未能全歼准格尔叛军。康熙三十六年三月,康熙再度率军出征,康熙令太子及诸子监国,令索额图随行至宁夏。   此次战役全歼准格尔叛军,噶尔丹众叛亲离,望风而逃,最终服毒自尽。自此,准格尔战事已定,索额图因此战立功,官复原职。   转眼到了年末,连年累月的战争终于告以段落,康熙回宫之后,景仁宫有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齐东珠的纺织厂和她如今规模覆盖了半个国家的“善堂”为战争后损耗过度的国库尽力描补,战事过后的萧条分毫未见,仍然是个百姓饱足的丰年。康熙有着国库吃紧便给官员停俸的恶习,今岁不但俸禄照旧,还额外补贴了过节的费用。齐东珠诚心希望官员有了俸禄和过年礼金,莫要再去盘剥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了。   前些时日,安王府的郭络罗格格和皇八子胤禩在安王府大婚。他们之间的婚姻不同其他,无论是订婚还是结亲,都是在格格母家安王府办的,让齐东珠全然没有养子娶亲的感觉,反倒像是嫁了一个姑娘出去。   但这反而让齐东珠有些开怀。嫁娶之说本就是封建糟粕,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本应对双方平等允诺,而不该存在女方出家门,入男方家门儿的说法儿。   这场有些不寻常的婚姻热闹中透露着一股子滑稽,带着一点儿旗人未经雕琢的野蛮和喜庆,除了比格阿哥,大家都是开怀的。就连齐东珠也多饮了几杯,方才脚步轻飘地回宫。   康熙并未亲至,太子作为兄长和储君,坐在了上首。他看着台下形色各异的兄弟,胸中积压已久的讽意就像一把利刃,反复刺穿着他灼烧的心脏。   他们都长大了,日渐强盛,由一群莽撞愚蠢的矮脚马出落成伺机而动的草原狼。而太子却被这个身份禁锢在半空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冷眼看着这些长出了利爪的兄弟离他的位置越来越近。   而他却又做不了任何事,只因康熙的目光时刻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哪怕一瞬的破绽和不驯服,并以此为由,给他落个不配得的罪名。   这种无力感何其可悲。胤礽端起一杯酒,朗笑着率众兄弟姐妹饮下,味觉却早已失了灵,品不出半点儿美酒佳酿的滋味儿。他很快喝得半醉,在胤禩警惕的视线里离开了喧闹的安王府,踏上了回宫的轿子方才轻嗤一声。   天上飘了新雪,本是不吉利的天象,在安王府的宾客眼中却成了瑞雪兆丰年,成了新人两相不疑到白头。红色的喜烛扎眼得很,直到暖轿之中的热气裹挟上来,胤礽才再度睁开了阴沉的双眼。   随着热气裹挟上来的,还有一具柔韧温暖的躯壳。   “爷…可需用些解酒汤?”   一双递来一只汤碗,胤礽接过,却反手将那解酒汤扔到一旁。汤水污了地毯,那身在轿中,半□□的人应声跪下,细长的发辫儿垂到了胤礽的靴尖儿上。   过了半晌,胤礽抬脚踩上那人胸膛,却没有一脚将人踢开,而是迫使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容来。   “太子爷,奴才知错…”那人半□□的胸膛簌簌发着抖,而胤礽踢开了他面露胆怯的脸,突然开口道:“莫叫孤太子。”   那男子呼吸一滞,半晌呐呐不成语,而胤礽的五指成爪,突然钳进了男子肩膀。   车马轻轻一晃,大概是碰上了不平整的石板路。那男子在肩膀脱骨般的剧痛里身形一晃,方才一直藏在阴影之中的裸背暴露在灯火之中,其上鳞次栉比的鞭痕暴露无遗。   新的血浆顺着崩裂的伤口淌下来。那男子突然福至心灵,低声唤道:“皇上…求皇上饶命。”   胤礽突兀地笑出声来,方才还平静如水的面容突然青筋毕露,目眦尽裂。他几乎单手将那男子提起来,手指刺入他背上的伤痕,在血水落下的时候凑近嗅闻,渴血似地吸吮起来。   男子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任由肩膀上的伤痕再度被撕裂,额头青筋和冷汗层层叠叠,忍得手脚打摆子。而过了一会儿,他汗津津的脸被太子的手握住,太子粘着血液的虎口正卡在他的口鼻处:“僭越大罪,可灭族矣。孤饶你这一回儿,日后可莫要犯这种错儿了。”   男子的脸色因为缺氧而涨红,说不出话儿来,直到胤礽将他甩开,重新仰靠在马车中的座椅之上。   转过了年去,康熙分封诸子。大阿哥封直郡王,三阿哥封诚郡王,四阿哥到八阿哥封贝勒,九阿哥封贝子,十阿哥封敦郡王。成年皇子出宫建府,入朝听差,各部轮值。   朝中形势大变,索额图一党再无往日锋锐,毓庆宫又换过几波奴才,金砖上的血水洗了几遍。   景仁宫一下子空了大半,齐东珠舍不得狗子们出宫,一时生出了些许空巢老人的寂寞,索性宝珠一直在宫中陪伴着她,狗子们三五日便进宫请安,她手头又有更多的厂子要办,也就没有时间伤感了。   *   康熙四十一年,康熙南巡。齐东珠等嫔妃和皇子随康熙一道,入了山东德州的地界儿。   此次,康熙将皇太子从京畿中带了出来,令皇八子胤禩和皇四子胤禛监国。齐东珠虽然惋惜虽然惋惜此次不能带着她家养的狗子出京,但身边儿有贴心的小狸花儿公主作伴,仍令她无比舒心。   她一路探访了许多风土,亲眼看到了山东境内如今也有大型厂子林立,进进出出的女工虽不是容光焕发,但看上去都健壮得体。而最重要的是,齐东珠几乎看不到缠足女子的存在了。   厂子的女工,甚至街上来来往往,叫卖采买的妇女,都用一双成人的脚支撑着她们的躯壳,有些脚被绫罗绸缎包裹,有些则只穿着草履,但它们无一不健全、完整、稳健,看不出半点儿孱弱和病态的扭曲。   这让齐东珠一路都很开怀。她骑在有些年纪,越发稳重的枣泥上,快乐地哼着歌儿,将她用街边野花编织的花环和随手在路边儿买的点心分发给遇到的小姑娘,也将口袋里的碎银交给卖菜的婆婆,让她能早些日子收工回家。   康熙一路巡查各个官府,也暗中探查地方官员如何办差,偶有时间的时候,方才寻着下人的指引,在街上寻找齐东珠的身影。有时候即便找到了,他也并不上前,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齐东珠眉梢带着笑意,牵着枣泥在集市之中走走停停。   她也不算年轻了,就像他一样。对于康熙这样的九五至尊来说,他唯一难以战胜的便是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开始变得年迈,他的胸口和手臂不复往日饱满,再也拉不开十三力半的弓。在处理政务的深夜里,他开始觉得眼花耳鸣,精神不济。   他的后宫多年无嗣了。十四皇子便是他最后一个孩子,自那以后,蒙受独宠的景仁宫也没能为皇帝诞下一个子嗣。康熙曾经是责怪过齐东珠的,他觉得若是一个女子不愿意为他诞下子嗣,便是她心有不忠,另有所属,不肯交心。   可多年之后,康熙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在齐东珠的身上得到了太多的东西,而一个子嗣,则会是最微不足道的事。她让他平和、松弛,也让他坦然、无畏,她给了他一个更好的国土,让这国土之上的许多人焕发出新的生机,也让他在日复一日的权力争夺中沉溺的心脏重新迸出新鲜的血浆。   他因她而鲜活,就如同此刻他看着她奔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将手中新买的煎饼和卤肉递给路边儿抱着妹妹,家境贫寒的女童。   熙攘的路人从不入康熙的眼,而齐东珠就是唯一的风景。   康熙等人在德州下榻,行宫来不及兴建,便借宿在当地门阀的宅邸中。过了几日后,宅邸中突然传出太子病重的消息。康熙一连几日神色郁郁,在齐东珠身前也不曾展颜。   又一夜,康熙夜半起身,匆匆离开。齐东珠失了最大的热源,也睁开了眼,有些担忧康熙这几日不思茶饭,开始咳嗽,便也起身拿着大氅去寻。   守在外间的玉霜被惊动了。这个当年在景仁宫混日子的小宫女成了一等宫女,这次也得幸随行。玉霜从齐东珠手中接过大氅,又细细为齐东珠拢好了披风,方才提上灯笼,两人顺着奴才的指路,向太子下榻的院子里去了。   还未进院儿,齐东珠便听到堂中吵闹,守着太子院子的侍卫如今都是康熙的御前侍卫,见到齐东珠也并未阻拦,将她放了进去。齐东珠走到门口儿了,方才看到房门大敞,康熙坐在堂上,以手支撑着额头,而太子跪趴在地,高大的身影簌簌地抖。   这是齐东珠第一次看到太子为人的真容,但从背影看去,只觉得他酷似康熙,身形高大,高眉凤目。齐东珠蹙眉,心想不是传闻太子患病不起,可如今看着太子的模样和康熙的反应,并非如此。   齐东珠心下觉得麻烦。她这些年因为与康熙琴瑟和鸣,不曾起什么大的纷争,但是对于太子之事,她向来是能避则避的。当年太子的暴虐和康熙的纵容让她心里有芥蒂,而她也没有立场去改变什么,因而她一直对太子之事避之不及。康熙也似乎无意给她机会让她与太子起龌龊,因而即便是这回儿太子生病,而齐东珠又有许多旁人不知的偏方和法子,也不曾让齐东珠为太子看病。   可今夜齐东珠再看,却有些明白太子这压根儿是没有病,不让她来看或许是为避嫌。   而康熙此刻看到了齐东珠,便站起身,从堂上走下来,从齐东珠手中接过氅衣。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缓和片刻也未曾缓和下来,似乎正欲开口将齐东珠遣回去,却听地上的胤礽开口道:“齐母妃来了么?也是,这些时日皇阿玛处置于我,可这些腌臢事自然是入不了齐母妃的耳。”   齐东珠神色一动,拿不准胤礽突然的示弱是什么意思,而康熙却突然暴怒,扬手将大氅掷于胤礽趴伏的脊背上,暴怒道:   “你还知道那是腌臢之事,入不了旁人的耳!政务没有长进,私德也不堪窥视!宫中年年为你遴选美人,毓庆宫装不下,人都放到储秀宫去!你还要对侍卫下手,做那般…朕这些年教导你的规矩德行,你是半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齐东珠被康熙突如其来的高声震得耳朵发麻,突然明白了他家比格大耳尖叫驴的特质遗传自谁了。即便是脑中嗡鸣,她到底还是听明白了几分含义,便伸手顺了顺康熙的胸口,在满室的寂静之中开口道:   “太子身子无碍,皇上还是放他回去歇息吧,免得没病也要熬出几分病来。皇上也莫要大动干戈了,此事全是个人喜好,若你情我愿,也无碍私德。”齐东珠真心实意地觉得无语,不能理解康熙因为太子和男侍卫睡觉就大动干戈的行为。   说实话,和成年的男侍卫睡觉在齐东珠看来,是太子做的最合法的一件事了,只要男侍卫是心甘情愿的,那总比太子去糟蹋未成年的小姑娘,生一群他自己完全不伤心的孩子来的好。但她大概也能猜到康熙有严重的恐同倾向,大概是源自他少年时期顺治睡侍卫给他带来的童年阴影。   恐同自然是不对的,但在这个时代没人敢告诉康熙恐同不对。齐东珠莫名想起了惠妃和双姐,心中难免升起一番戚戚然来。   “齐母妃有所不知,皇阿玛怕是更希望我真生病了,免得我碍了他老人家的眼。”   跪在地上的太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而康熙因为他这番话也双眸赤红,胸腔剧烈地瑟缩起来,几乎站立不稳。齐东珠只觉得自己误入了不该看的家庭纠纷现场,头大了一圈儿。还未等她说出什么话儿来逃避这一切,便听太子沉声说道:   “如今东宫上到侍卫,下至马夫都被皇阿玛诛杀了,儿臣岂敢再有半分不端。”   太子说这话儿的时候,看的是齐东珠的眼眸。他那双和康熙如出一辙的凤目里的血色和阴狠让齐东珠从骨子里升起一丝寒意,而太子的话儿却让齐东珠脑中一片轰鸣。等她回过神来,康熙伸手固住她的双臂,面儿上的愤怒逐渐变成了忧虑,可齐东珠却只觉得森寒之意挥之不去。她退了几步,甩开了康熙的手,垂眼看着胤礽,似乎不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胤礽抬着猩红的眼回望她,眸子里席卷裹挟着太多的恶意。他是穷途末路的困兽,胡乱盘咬着目之所及的血肉。   他谁也不放过。   他像是在说,瞧呀,您的耳朵也不干净了,母妃。   康熙回身揪住胤礽的前襟,爆喝着让他滚。胤礽喏喏应是,从地上爬了起来,越过齐东珠离开了这间屋子。齐东珠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了门框,等耳中嗡鸣渐渐消止,方才说道:   “我太蠢了,皇上。”   康熙扯过大氅,将她纳入怀中,口中说道:“这腌臢事儿本不该传入你的耳中。胤礽无状,受了身边儿奴才引诱,犯下大错儿,是朕教子无方。你莫要往心里去。”   齐东珠听着,面上的惶然却逐渐变成了哀伤:“不是这个,不是这个…皇上,就为了太子一点儿在你看来有失德行的小事儿,你就杀了…杀了那么多人吗?”   齐东珠打着哆嗦,突然觉得这些年来那些平和、温柔的泡沫碎在了她眼前。她其实早该知道的,康熙是一国之君,他是个封建君主,他没有现世中被人称道的道德观念。他是草菅人命,但那正是他这个位置上所做的合理合法的事,这与他爱齐东珠、纵容齐东珠的所作所为并不冲突。   是她太蠢了,她蒙了眼,也蒙了心,竟然是太子为她点破了这一切。她不想去深究太子是为了什么,或许他也看出了齐东珠的愚蠢和软弱,终于捉到了她的把柄,可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引诱储君,形同谋反,该杀。况且其中数人与太子结党钻营,意图不轨,朕无法坐视不管,让流言蜚语传遍朝野。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放在心上。”   齐东珠呼吸着康熙身上传来的龙涎香,不再开口言语。她突然觉得无论她说些什么,都是徒劳无功。见她久久不言,康熙再度开口,这回儿又软了嗓音:   “东珠,这事儿是朕做得不体面。在这个位置上,朕要做许多不体面的事去维持这份体面。朕只希望你莫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将这些杀戮引以为咎。”   他温热的手捧住齐东珠的脸颊,轻声说道:“就当是为了我,为了玄烨,东珠,你忘了这一回儿,好不好?”   脸颊上的手掌很暖,可齐东珠却只能想到这双手为那么多年轻的性命批命。她在康熙怀中安静待了许久,在四肢回暖后,方才说道:“我想去看看山东各处的纺织和布庄,明日启程,皇上让我静静心吧。”   康熙沉默许久,只说道:“让宝珠陪你同去。东珠,这世间万般,朕都可以允你,只你不可离开朕,你明白吗?”   齐东珠最终点了头,才得以离开康熙的双臂。她在夜色之中回转,次日出发前听到了皇太子病重,诏索额图前来侍疾的消息。   行至半路,宝珠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她一只硕大的狸花猫团成暖烘烘的一团,靠在齐东珠的身上,悄声耳语道:“额捏,太子这回儿可是下了血本儿了,听说是真高烧不退,皇阿玛无奈诏索额图前来侍奉。他也真豁得出去,可皇阿玛清算索额图一党,即便太子为他争取片刻,又能如何?”   宝珠带着笑意,却见齐东珠面儿上露出迷茫和低落来,方才收敛了起来。她这回儿想起她面前的不是对朝堂的事知之甚详的八哥哥和四哥哥,而是她心软至极的额捏。即便是对于太子这种众叛亲离的无耻之徒,仍然不愿落井下石。   “不过额捏,您也甭担心,皇阿玛偏疼太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候审的罪人都能因太子的一句话儿被招到御前。我们可没这种待遇,额捏多疼疼宝珠和两个哥哥吧!”   齐东珠听了宝珠撒娇,方才露出一点儿笑意来。她摸着宝珠毛绒绒的硕大猫猫头,让宝珠从喉咙里发出舒爽的咕噜声,娇憨极了。宝珠见自己哄好了她,连忙捏了一把汗。兄妹三人里,最会对齐东珠撒娇的当然是八哥哥,最会拿捏齐东珠的怕只能是年岁最长的四哥哥了,可论最被心疼的,恐怕就是宝珠自己了。她仗着年纪小又是女子,总不会被齐东珠拒绝。   她一边儿乖乖地被额捏摸着脑袋,一边儿垂下眸子,漫不经心地想她这二哥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赶着见他叔公最后一面儿。怕是无法顾及索额图此行是被架在火上烤,来了,便是板上钉钉的结党,若是不来,就是个抗旨不尊的欺君之罪。   皇帝既然出手整治,那便做什么都是错的。可惜这太子二哥到了绝境张嘴胡乱攀咬,最后怕只是撕烂了他自个儿的脓疮。   而她的额捏有他们兄妹三人,就算当真不再得皇父宠爱,也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且看吧,日后不知是谁在摇尾乞怜。小狸花儿在齐东珠怀里蹭了蹭,惬意地眯起了眼,藏住了眼里所有的野望。   *   【??作者有话说】   东珠:在座是不是没有一个好鸟   崽崽们:=v= 第153章 夜警   ◎酷暑刚过,北边儿便传来了消息,太子刺探圣踪,庭帐夜警,已被索拿,由皇长子胤褆和皇四子胤禛看押。◎   *   齐东珠和她的猫猫公主一路行至济南府, 在靠近济南府的路边茶肆里要了两碗茶水。   她们的侍卫也纷纷落座,老板见她们身份不凡,虽然为首的妇人衣着朴素, 但这些侍卫皆高壮遒劲,不似寻常, 便连忙为她们端上茶水, 细致招呼。   小狸花儿知道齐东珠性子沉闷,不会与陌生人多言, 但又想要知道建在济南府附近的几家厂子和善堂情形如何,便主动与那奉茶的拘谨妇人攀谈起来。   那妇人身后跟着个小姑娘, 瞧着只有成人腰高, 比她母亲更加局促胆怯,缩在母亲陈旧的裙裾后, 像个紧张的小动物。小狸花儿公主有遗传自佟佳氏的, 莫名的亲和力, 不多时, 那原本惜字如金的妇人便打开了话匣子, 与小狸花儿一问一答地攀谈起来。   她们知道了这间茶肆是妇人丈夫和兄弟开的, 专为行脚商人和过客奉茶水和餐食。家中生计也主要靠这间茶肆。妇人和丈夫的儿子进了附近村里的村学,夫妻俩准备攒攒银子, 将他送入县里继续念书。   小狸花儿笑容不变, 不动声色地看向妇人身后的女童, 又问道:“家中男丁若是能读书出人头地,那自然是极好的。可空读书终究是个耗费钱财之事, 家中有个读书郎, 掏空父母的钱袋子, 女娃则不同了。如今济南府附近有京中贵人开的厂子, 那儿可是专收女娃,教女娃读书识字,不仅不要钱财,女娃赚的银钱也不输壮劳力呢,你们家在济南府附近支这茶水摊,可对此有所耳闻?”   “那是自然,那是当然。不过我家娃娃可去不得。”那妇人紧张地看了一眼后厨,是她家管账的男人的方向,见她家男人没什么反应,不知是听不清楚,还是不敢在贵人面前显眼。她胆子大了些,拂掉了她女儿扯着她裙摆的手,压低声音道:   “贵人,您是不知道,那厂子里拿的钱是多,那些女娃也当真学了东西。这些年,邻里间为了那份厂子里的工钱,好些个都将自家女娃送进去了。这一送啊,没几个女娃愿意回来。有良心些的还将银钱托人送回家里,没良心些的,早就见不着影儿了!莫说出来嫁人,便是说话儿都文邹邹的,瞧不上村里的泥腿子了。女娃家里人去闹也白搭,那厂子可是京城里的贵人办的,地方官府也不敢得罪,衙役将寻人的全都抓走了,吓人得紧!”   小狸花儿公主闻言一笑,半分都没有恼怒。若是齐东珠不是将她看做一只巨大的狸花儿猫,她就会发现小狸花儿言笑晏晏、温润如玉的模样像极了人形的萨摩耶阿哥。兄妹二人有着如出一辙的亲和和淡然:   “原来如此。只是旁人家都将女儿送进了庄子,领着孝顺女儿送来的银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即便再笨拙的女孩儿,手头上功夫好,做了学徒,一月也有半两银子,你见了就不会眼热?寻常男丁在这般小的年纪,可赚不回来这个钱呢。”   半两银子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那妇人虽然早知此事,但听闻贵人轻描淡写地将话儿说出来,当即心里又是一阵翻腾——在这个时代,京城里一户普通人家,一个月的花销也就只有一两银子,可想而知半两银子对普通农户家庭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   更何况妇人家里还供养着心比天高的读书郎呢。山东自古以来崇尚官场之道,想要读书一朝攀上高枝儿,麻雀变凤凰的农家子不知几凡,无论是术脩还是学堂费用,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妇人心中密密麻麻泛起酸涩来,可还是连连摆手,声音大了些:“那也是做的好的女工才值这个钱,我两个女儿蠢笨得很,没有她们兄长半分机灵,日后还是忙着家里的活计,找个人嫁了——村里女娃跑出去好些个,男娃娶不到妻,没人生娃娃了,总得有人——”   齐东珠垂下脸,压抑住自己反驳的冲动。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顾及所有人,也不知怎么去扭转根深蒂固的观念。山东这个地界儿是儒学的发源地,曲阜还是孔子后人的居所,她即便能做出改变,但也需要经年累月的努力,远远做不到一蹴而就。   听到有些女孩儿在厂子里找到自己的归属,齐东珠已经很高兴了。她更惊喜的是一些女孩摆脱了被家里兄弟吸血的命运,已经不再上交从厂子里获得的血汗钱,而是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不被家庭层层束缚,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女子来说,便是最大的幸运。清朝的法律仍然在修撰,若是有一日能恢复女户制度,那一切都会有新的变化。   即便齐东珠没有说什么,小狸花儿作为齐东珠最宝贝的小女儿,自然飞快地察觉到了齐东珠的一瞬低落。她脸色未变,眸子里却闪过一丝不耐地冷光,让她面前的妇人无端打了个寒噤。   “你人倒是不错,还想着用自家闺女填补到娶不到亲的男娃家去。若是旁人和你一样心慈就好了,可是她们只看得到自家女儿月月寄来的银钱。你说她们家女娃学了手艺,识文断字,又能给自己攒那么多嫁妆,那不得嫁到城里去呀?城里人娶亲的彩礼可不比乡下,他们可真是掉钱眼儿里去了。”?   妇人听着这话儿,紧紧攥住了她身旁小女孩儿的手。小女娃张了张嘴,却不敢在这么多贵人面前喊痛,齐东珠有些看不过眼,从怀里掏出一袋奶糖,递给那胆怯的小姑娘。   小狸花儿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似的,转过了视线,像是对妇人失去了兴趣:“你家女娃确实看着不机灵,可旁人的女娃也没机灵到哪儿去。也罢,厂子里的学徒也不是谁都能当上的,可能你生的娃不如旁的村妇养的聪明,赚不到那份儿钱吧。”   说完这些,小狸花儿垂下眸子饮茶。她自个儿喝的是茶肆的粗陋茶汤,却给齐东珠用的是宫里带出来的御茶,用了附近的山泉水冲泡好了,又拿着一套紫砂茶器给齐东珠满上。   小狸花儿一边为齐东珠点着茶,一边任由飘渺清冷的茶香蔓延出来。她生得眉目如画,面容虽然称不上明艳动人,周身的皇家贵气和遗传自佟佳氏的温婉让她超脱凡俗,让再愚鲁的人也不敢在她身旁高声语。   而今,即便小狸花儿身上没有穿绫罗绸缎,腰间只配一块儿鸾鸟玉饰,仍然没有人会觉得她出身寻常富贵人家。当她不再看那妇人的时候,那妇人半句话儿都不再敢多言,怀揣着满心的不平和贪欲,拽着她的女儿退了下去,连脚步声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齐东珠欲言又止,而小狸花儿已经将茶杯捧到了齐东珠眼前,她只能接过,牛饮似的喝完。宝珠对于齐东珠的德行了然于心,但她并不在乎。为额捏点茶是她的乐趣,即便这份孝心被齐东珠的粗旷消耗了也没有关系。无论她额捏做什么事,她都愿意宠溺着。   “额捏放心,她忍不了多少时候,就会将她女儿送入厂子了。届时就算她女娃是个愚孝之辈,将银钱都上交家里,学的本事却是自己的。这都是额捏功德无量。”   齐东珠呐呐点头,心想小狸花儿说话这四两拨千斤,三言动人心的本事,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脑子有些转不动的齐东珠伸出手去,握住小狸花儿毛绒绒的大猫爪子,熟门熟路地搓了搓,用来解压。   小狸花儿公主笑得更甜。她自幼在宫中长大,虽然是齐东珠养育着她,但她在两个哥哥身上学的东西并不比在齐东珠身上学到的少。四哥哥阴郁深沉,满腹算计却以疲弱之态示人,小狸花儿在他身上学了伺机而动、步步为营、一击致命;八哥哥野心勃勃,待人赤诚,心有丘壑却不用诡诈之计,一张桃花面风光霁月,和光同尘,小狸花儿从他身上学了言语之道、待人之道、驭下之术。   她面儿上和八哥哥一样,让人如沐春风,私底下却不比四哥哥的心暖上几分。   她根本无意拯救那愚鲁妇人和她的呆笨女儿,但齐东珠若是不高兴了,她何惜自己三言两语,挑动着那妇人贪婪之心?以那妇人的心智,就算惧怕家中男人,能忍得了半两月钱的诱惑,但怕是也看不惯邻里拿着这份儿银钱。自古以来,愚人不患寡,患不均。   休息过了,小狸花儿扶齐东珠上马,再次向前行进。   *   齐东珠在山东过了近两个月,直到盛夏时节方才回京。八阿哥和四阿哥带着八福晋、四福晋在城门口迎她回京。   女眷上了车马,八福晋是个爽快性子,不多时就叽叽喳喳地跟齐东珠讲了好些紫禁城的变动。   索额图倒台了。八阿哥掌了广善库,与三阿哥一道提审太子奶兄凌普,入了刑部轮值。   齐东珠看着八福晋郭络罗氏顾盼生辉的美目,感受得到她的勃勃朝气和燃烧的野心。齐东珠此刻觉得,她和胤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她的锋锐和野心有胤禩的包容和接纳,胤禩的能力有她倾尽全力的信任和帮扶。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郭络罗氏入主八贝勒府掌管一切事物,与八贝勒的门客从属结交往来不忌,她的自由和权力,是满京城的贵妇中头一份儿的。   齐东珠笑了笑,像对待自己的幼崽一样摸了摸郭络罗氏如云的鬓角,轻声说道:“我年岁大了,朝廷之事,你们年轻人说道就是了,我听不懂。只是你们做事记得小心些。”   郭络罗氏停下了话语,也学着八阿哥他们,在齐东珠的掌心蹭了蹭。她自幼失去了母亲,是外祖母养大的。外祖母年高,并非亲自教养她,她的舅舅们对她宠爱有加,却没有人能给她这种母亲般的爱护。   是与胤禩结亲之后,郭络罗氏才从良嫔和齐妃身上寻找到了那份缺失的母爱,在夜里的美梦之中,也能描绘出母亲的面容。   “你和胤禩可还好?”   齐东珠笑了笑,轻声问郭络罗氏。她并不是担心郭络罗氏和胤禩过得不好,因为一个人的幸福是能从外表上看得出来的。她只是知道郭络罗氏是个火热的性子,多日不见,一定有许多话儿与她说。   和言辞小心的四福晋那拉氏并不相同,郭络罗氏总是愿意讲八贝勒府上的事,一方面是因为府上事事由她做主,二来是她和胤禩当真有一段很健康平等的夫妻关系,八贝勒的府上除了她这福晋,连个侍妾都是没有的。   这还多亏了齐东珠的斡旋。皇子结亲前是要与宫女试婚的,不仅如此,胤禩十六岁的时候,康熙就做出了赏赐他八个适龄宫女的荒唐事。可齐东珠不会惯着这种行为,或许别家的狗子她管不着,她家的狗子不能没有狗德。因而胤禩直到结婚的时候仍然是完璧之身,干干净净地进入了安亲王府的洞房。   “好是好,只是...”   郭络罗氏的手落在了小腹上,后续的话儿不需明说,就连安安静静听着妯娌对着婆母撒娇的四福晋那拉氏也垂下了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若说四福晋不羡慕八福晋的张扬和洒脱,羡慕她敢指着丈夫的鼻子怒骂,也敢与丈夫的老师结交往来,纵声说笑,那肯定是假的。四阿哥胤禛的后院在众兄弟里绝对算得上人丁稀少的了,她诞下了嫡子弘晖,主母的位置也稳当,但后院里确实有康熙爷赏赐的三四房妾室。   她不敢如同八福晋郭络罗氏一样,泼辣又大摇大摆地把皇帝赏赐给自家丈夫的女人领回宫去,拉着自家丈夫在大庭广众之下求皇上将人收回去,又在康熙爷脸色难看的时候跑去婆母齐妃处告状。   因为她心里清明得很。真正纵容郭络罗氏的不是她煊赫的身世,也不是宫中的齐母妃,更不是碍于长辈面子不能与她计较的康熙爷,而是有时跟她吵架分房,觉得丢了面子却次次都会随她入宫吵闹的胤禩。   一个爱重她的丈夫,才是她张扬肆意的根源,哪怕她连孩子都没有生下一个。   旁人家里或许也就算了,可事到如今,明眼人谁看不出胤禩夺嫡的野心?一个膝下空空的皇子,即便能力超绝,总会招致没有继承者的非议。   无论旁人怎么想,齐东珠是最不在乎子嗣问题的人。她扯过郭络罗氏的手,面儿上露出一点儿细微的抱怨:“不许强求这些。没有就没有,你俩好好过就是了。也不许乱吃补药糟蹋了身体,得不偿失。知道吗?况且你不孕也并非是你的问题,说不定是胤禩身子弱。”   这话儿说得可太违心了,胤禩壮得和小牛犊子一样,虽然不及康熙那么离谱的身高,但是身高也过了一米八。齐东珠不能明言的真正原因则是胤禩和郭络罗氏实属近亲结婚。这事儿也是后来齐东珠才知道的。   虽然两人并不同姓,但郭络罗氏母系安亲王府就姓爱新觉罗,而父系郭络罗氏又从努尔哈赤的时代就开始与爱新觉罗氏联姻。这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实在令人头疼,齐东珠生怕两人真造出个智障儿童,那纯属造孽了。   当年两人新婚燕尔,便在宫中诞下了一个小格格。是齐东珠亲自为郭络罗氏接生的,可小格格身子太弱,恐怕在现代也要隔离观察几个月。无论胤禩多么欢喜,小格格还是没撑过几日,齐东珠想尽办法也没能留住人。   自那以后,齐东珠与胤禩仔细谈过了。他珍爱妻子,亦不愿妻子再受什么苦楚,两人磕磕绊绊过到现在,八贝勒府一个幼崽都没有,但却是两人共同的家。   郭络罗氏听闻此话,眼睛也发热。她敛住眉目,出声抱怨道:“旁人不敢说什么,四伯可没少说。四嫂,您今儿可得给我评评理,四伯哪次见了我不横眉冷对的。两家府第相连,我有时候出个门儿都能看到四伯臭着一张脸,像是我欠他弟弟几个小阿哥似的。”   那拉氏脸色涨红,连忙扯过郭络罗氏的手,作安抚之态,出声对齐东珠解释道:“四阿哥是有些关心八叔家事,不过对弟妹可没有那般冷脸,他脸色一贯如此,弟妹可莫要往心里去。”   郭络罗氏冷哼一声,马车外,不知谁的马打了一声响鼻,继而胤禩迭声喊了两句“四哥”,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方才重新没了动静。   郭络罗氏翻着白眼,将齐东珠逗笑了。她是知道自家比格的脾气,也知道比格对萨摩耶莫名有这老父亲一般的心,对八福晋这个儿媳百般看不上,心态和康熙有的一比。她哪儿能想到,八福晋嫁入皇家,最大的掣肘既不是公公婆婆,也不是封建礼教,更不是三妻四妾,而是家住隔壁、管东管西的比格四伯。   “好啦,你甭理他就是了。当年他也照顾你们花光了银子,给你们出了油漆钱装横府上。”齐东珠声音软糯,马车疏忽停了下来,郭络罗氏掀开帘子,便见车外马上的小狸花儿、比格和萨摩耶都趴伏在地上,恭请圣安。   康熙一双幽深的凤目看着齐东珠,鬓角已经有些斑白了。齐东珠心下叹一口气,莫名从他的眼眸之中看出一丝希冀,最终下了马车,向他走去。   那些紫禁城里发生的血腥事,她或许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没有立场去责备康熙,但她也没有能力代替亡者宽容。   她只能向前看。这世上还有太多被困住的、愚鲁的灵魂,还有太多泥淖中挣扎的躯壳,她还要尽她所能。   她没有因此事再与康熙起争执。又到了酷暑时分,康熙带太子和一众皇子公主被伤木兰秋狝,而这一次,不知为何,他没有带上齐东珠。   京中,皇三子与皇八子监国。那拉氏和郭络罗氏日日入宫陪伴齐东珠,为齐东珠料理新建的厂子和善堂的琐事。酷暑刚过,北边儿便传来了消息,太子刺探圣踪,庭帐夜警,已被索拿,由皇长子胤褆和皇四子胤禛看押。   京城中风声鹤唳,暗潮涌动。   【??作者有话说】   下章比格动手了,打蛇打七寸,四两拨千斤。简而言之他找了一个最简单的突破口,并预估了之后众人的反应。   他一步步借康熙的手布局,最终他会走到康熙病榻前并对他说——   老登,爆点皇位 第154章 魇镇   ◎苏培盛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继而低眉顺目道:“主子心中安排好的,自然对齐妃娘娘、八爷和八公主都好。即便是齐妃娘娘一时困惑,也不会不◎   *   太子事发当夜, 胤禛许久未入眠,待到康熙传唤,方才出了帐子, 作一脸仓皇之态,和胤褆等人打了个照面。   胤褆面色涨红, 青筋浮现, 即便再勉强压抑,仍然难言满脸的张狂之色。胤禛知道太子窥探圣踪之事是胤褆检举的, 而他正为了太子的落马而喜形于色。御帐外,谁人都听闻康熙斥责太子之声, 其言辞锋利、不留情面、言及废立, 在场的皇子官员都有目共睹。   胤褆已经压抑不住狂喜之色,俨然以下一位皇太子自居了, 而胤禛只觉得他蠢得无与伦比。   他与胤褆跪进内廷, 收到了看押皇太子的命令。胤礽浑浑噩噩, 一言不发, 一双漆黑的凤目不知看向何处, 一向规整的发辫儿散乱, 看起来狼狈又可笑。   胤禛垂下眸子,掩盖住了最后一点儿情绪。他恭敬地献出了所有管辖之权, 事事请教胤褆, 以胤褆马首是瞻。而胤褆酗酒两日, 看着胤礽在狱中仍旧殴打侍从,暴戾之态不减, 便请康熙以九条铁链索拿之。在胤礽锁链加身的时刻, 胤褆终于压制不住满目的张狂锋锐, 唇角扯开, 讽笑出声。   而胤禛只是看着,一言不发。他只偶尔从为太子吹箫的侍从那儿讨来玉箫把玩,盯着太子散乱的眉目,吹出几个微不可查的气音。而后,他就会如同一个孝顺却无措的弟弟一样,在太子的毫无反应之中失落地安慰几句,而后离开。   因为太子被索拿而变得十分落魄、胆战心惊的太子党十三阿哥胤祥碰到过他一回,当即僵立不动,大睁的虎目中满是惊恐。胤禛黑沉的目光扫过胤祥的仓皇,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胤祥当夜便称病不起,不多时,他也因搅入太子逆案,被康熙痛斥索拿,分开关押了。   过了几日,胤褆等不及了,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当着胤礽的面儿连连鞭挞胤礽的奴才,胤礽朗笑出声,声音如同枭鸟夜啼,阴森可怖,而胤褆沾着血的鞭子几乎擦着胤礽的脸,甩到他身后的墙上。   胤礽疯了,胤褆也疯了。胤禛垂下脸,掩盖住唇角流露出的笑意。他假作恐慌地退了出来,声音温和地叮嘱给胤礽送餐的奴才在药膳中加一些安神的药物。   转眼,胤礽的囚禁处发生了更大的喧闹,胤褆将药膳当头倒在了胤礽的头脸上,淅淅沥沥的汤水淋了胤礽一身。   胤禛拿出一个短哨儿,轻轻吹出了几段微不可查的气音。那点儿声音瞬间被夜风吹散了,掩盖在不远处的吵嚷声里。   胤礽死在了京郊。一国太子,死得莫名其妙,死相难看,是活生生被身上的铁链勒毙的。守夜的奴才和侍从去拦的时候已然太晚,又完全拗不过太子的手劲儿。九条铁链中的一条缠在了他的脖子上,而那条铁链的两端握在他自己手里。   满京的太医几乎都被招了过去,人人都看得出太子是如何死亡的,可却无人敢对抱着太子尸首、悲恸得不成人形的皇帝明言,太子勒毙了自己。康熙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便吐血不止,日夜守在太子身边儿,将太子的奴才和看押太子的侍卫全都斩杀,荣宠正盛的直郡王胤褆也被看押起来,日夜审讯。   胤禛自然也被讯问几回。他磕磕绊绊、满面惊惶和悲痛,眼里却隐晦地流露出没有半分热度的冷光。那冷光射向康熙,细细描摹着他的剧恸、衰弱和因为爱子亡故而造成的癫狂,在心里为他数着将尽的年岁。   入了紫禁城,胤褆被放了出来,也满面沧桑凌乱。当日,康熙召他御前听训,当着众臣的面儿斥责他癫狂无状,无德无功,即便太子亡故,也绝不可能立他为储。   说完,康熙悲痛欲绝,又呕出鲜血,在场臣工皆以为康熙因太子亡故而彻底失去了自持,已经把皇长子视作凶手,可胤禛却警觉起来。   他知道康熙清醒过来了,他这位年迈但宝刀不老的父皇已经磨尖了爪牙,时刻准备扑向觊觎他皇位的狂徒。而他爱子的骤然死亡湮灭了他最后一丝温情。   胤禛冷眼看着,却见形容无状,连遭审问和贬斥的胤褆突然开口,仰面视君:“皇阿玛瞧不上儿臣,儿臣已然知晓了。即便先太子形容癫狂,暴虐无道,欺压兄弟,皇阿玛心里仍然只有他一个儿子!如此也好,如此也好。储君之位,能者居之,我这长子不堪造就,但弟弟中却有德才兼备之人。皇阿玛对我或杀或辱,我一人受之。昔日我为皇阿玛阵前的千里驹,如今我不为皇阿玛所喜,无颜苟活于世!”   胤褆的这番冲撞让康熙胸口锐痛,几近崩裂。他想不明白,即便将自己身边儿的说有人手都派出去探查,也没有发现致太子于死地的蛛丝马迹。他不相信太子当真会如此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当真因为父子间的龌龊以血肉之躯报复于他。他是对太子有诸多不满,也知道在索额图死后,太子对他心生嫌隙,对大位有所觊觎,甚至在他身边儿安排人手,意图不轨。   但太子仍然是他的嫡子,不是吗?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又有什么是不可以被原谅的?他们父子之间又有什么仇怨,让太子如此辜负于他,报复于他!   “死的,缘何不是你?!”   剧烈的痛苦之中,他渗血的眸子看向胤褆,看着他的错愕和怒火,看着他被父亲伤害过后满面的不敢置信,但是康熙并不后悔。太子的骤然死亡对他来说太过痛苦,以至于让他的精神时常游离在外。此刻,他的一部分便高高在上地俯瞰他面前这群看似温顺,实则有如豺狼般的臣子和儿子,冷漠地审视着他们。一切都变得清明起来,他们都想在他孱弱之际,将他坐下的王座重新分割,他们都想要踩着东宫的尸骸,坐上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们每一个,都想要胤礽死。他们每一个,都在等他去死。   康熙因为年迈而有些干瘪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他的胸腔在无止境地撕裂和弥合,他的血液沸腾不止,但他的声音却冷得像冰:“胤褆,你觉得你哪个弟弟堪当此大任?你往日里跟老八走得近,你心里的太子可是他?”   胤褆方才被康熙得话儿冷进了肺里,仍然双目通红,满脸错愕地看着康熙,只觉得他面前的阿玛如此陌生。他是康熙的第一个儿子,虽然自小被养在宫外,但是皇子该有的优荣,他从不缺,年幼弟弟们没有的机会,他也都有。他是一国长子,即便康熙偏心胤礽太甚,他也从不觉得康熙不在乎自己。   他方才说的是气话儿,就像所有嫉妒和厌憎胤礽的时刻,他总会说皇父心里只有胤礽一个儿子,但他并不真的那么想。他为皇父战疆场,为幼弟们做表率,他得皇父亲口夸赞,是皇父的千里驹,是大清的大将军。   可如今,他皇父让他替胤礽去死。   他的口唇是麻木的,可心中的火气却几乎让他胸口炸裂开来。他在满殿的寂静之中挑起了眉眼,看着那高高在上的,日渐苍老的皇父,突然觉得他好像并没有那么伟岸了。   “皇阿玛,”他声音沙哑,口唇之中似乎含着滚烫的沙砾:“您若是诚心想另立大清太子,不如问问朝中人心背向。”   胤禛暗中挑起的唇角落了半截儿,但很快,他就不得不在皇帝暴起之时,和其他在场的皇子大臣一道上前阻拦盛怒的皇帝,解救他口不择言、狂悖无状的大哥。   *   胤禛从皇宫回府时,以至深夜。他与胤禩的府邸相邻,到了自家门口儿,便能隐约听到胤禩府中传出的声音。   那狂妄放肆的郭络罗氏正在朗笑,声音从胤禩府上的前院儿传到两府相邻的门口儿。胤禛眉头紧锁,兀自回了书房。守夜的奴婢送来餐食,一个不起眼的奴才安静地躬身,向胤禛汇报着今日府上的事务。   “…福晋今儿入宫向德妃娘娘请了安,午时方才回来。八贝勒按照您的吩咐称病不出,闭门谢客,但九爷、十爷和十四爷今儿都入了他的府邸,临到傍晚方才走的。几人未谈及国事,但喧闹声不小。八爷还托奴才问您,明儿个是否要和他一道入宫看望齐妃娘娘。”   胤禛用过一碗安神的药膳,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方才说道:“跟他府上的人说,明儿一道入宫向齐额捏请安。你退下吧。”   奴才得了令,收了桌上的残羹冷炙,悄无声息地退下了。苏培盛安静地走进来,重新为胤禛换了灯盏,又拿来一件轻薄的氅衣。   “本也不是没有提醒他,偏他自个儿要往死胡同里走,装病都装不像,看来是真准备当这个太子了?我让他这样撞了墙,学了乖儿,你说嬷嬷可会怪我?”   苏培盛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继而低眉顺目道:“主子心中安排好的,自然对齐妃娘娘、八爷和八公主都好。即便是齐妃娘娘一时困惑,也不会不懂主子苦心。”   胤禛执笔,在干净无尘的纸面上落下草书。他心不静,书法便越发狂放肆意,死水一般冷淡的面庞毫无波澜,手下却是一个杀气四溢的“魇”字。   不多时,胤禛轻声呢喃了几个字儿,就连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苏培盛都没有听清:   “紫微星陨,当斩贪狼。”   *   两日后,诚郡王胤祉搜查直郡王府,从中搜出了巫蛊魇镇之物,其上正刻着先太子的生辰八字。   康熙极痛晕厥,而后悲呼不止,挥刀欲斩胤褆,而后被诸阿哥拦下。胤禩将胤褆扶出乾清宫,可到了门口儿,胤褆却被黄甲侍卫上了锁链索拿至宗人府。他身上的锁链层层叠叠,细细数去,正是九条,和太子被缚时如出一辙。   胤禩阻拦无果,胤褆也毫无反抗之意。他纵声狂笑,眼里的阴郁和挫败如同刀锋一般,将围观者割得鲜血淋漓。胤禩看着他本应意气风发的大哥,心脏酸涩不止,可还未等他多说什么,只见胤褆突然发狂,压制他的四个身强体壮的黄甲侍卫缚他不住,让他拖拽得人仰马翻。胤褆喘着粗气,飞速凑近胤禩,用干燥粗糙的掌心捏了捏他的后颈,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沙哑且迅疾地说:   “阿哥这回儿不成了,我能带走他,我值了。那是你的位置,是你的!”   说完,他一把将胤禩重重推倒在地,张狂地笑着,发辫和衣饰全都散乱不堪,半分天潢贵胄的贵气都没有了。八个侍卫前前后后将他围困期间,而胤禩近乎仓皇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指尖儿都发着抖。   他被大臣和兄弟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好半晌才隐约听得到耳畔的声响。是四哥胤禛轻声说道:“皇阿玛急怒昏厥,去请惠母妃来吧,八弟。”   胤禩顶着天边的灼日,走出了乾清宫,方才发现手脚僵冷。他本能地向景仁宫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才想起来胤禛要他去请的是大哥的生母惠母妃。   请惠母妃来,然后呢?皇阿玛笃定大哥谋害储君,以皇阿玛对于胤礽之父子情谊,大哥性命难保。如若惠母妃为大哥鸣冤,她会有什么下场?   可太子分明就是行径疯癫,自戕而亡!巫蛊之术本就没有根据,若当真把人的生辰八字写在草人布偶上就能杀人,那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帝能顺利登位?凭什么太子自作自受身死,就要大哥来偿命?!   在极度的不甘和慌乱里,他突然加快了脚步,向景仁宫的方向去了。他不该让嬷嬷牵扯这摊泥水,他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也不能让惠母妃独自承受这一切,大哥的命他想办法去保,他只想要嬷嬷看护一下惠母妃。   至少,他们所有人都要活下来。   *   齐东珠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去见了惠妃。她坐在惠妃宫中,看到她脸色虽然苍白,但仍然十分平静地拿着剪刀,修剪着青瓷瓶中的花卉。   齐东珠看着她手中锋利的剪刀,有些胆战心惊,过了一会儿方才哑声开口道:“大皇子之事,姐姐先不要忧虑。巫蛊之事本就是无稽之谈,皇上只是一时气急,恐怕——”   “是罪人胤褆。”惠妃声音平静地开口,像是在讨论今夜要用的餐食:“意欲谋杀一国储君,本就是死罪,无论成功与否。此事不必再提,你管好胤禩,莫要让他急着做出头鸟。”   齐东珠眼眶发热,心里难受极了,但她也没有救下胤褆的底气。在胤礽突然过世后,康熙悲恸难言,夜夜梦魇,回京后便搬回了乾清宫。齐东珠虽也日日探望,却属实摸不透他是如何做想了。   她知道康熙已经变了。在太子死后,他性格中所有被掩饰的棱角和尖刺全都裸露出来,去抵御失去太子的世界。他变得偏激、多疑,觉得他的儿子们随时会围剿他,怀疑他的大臣们都在暗中议论易储之事,甚至是讨论谋逆之举。   谁都想害他,谁都在图谋他的位置。他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他正在逐渐走向深渊。   齐东珠捏了捏手指,有些突兀地倾身抱住了惠妃,在她耳畔许诺道:“大皇子有错,罪不至死。如若我能想到法子,我一定倾尽全力去做。”   惠妃沉默片刻,在她耳边嗤笑一声,说道:“不要引火上身,东珠。”   齐东珠不言,离开的背影一如多年前般倔强。惠妃在她消失在门口儿方才从口中尝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少顷才轻声谩骂道:“太蠢。”   旁边的奴婢不敢多言,不知主子娘娘是在说大皇子,齐妃,还是在说她自己。   *   出乎齐东珠意料的是,在她去乾清宫面见康熙的时候,康熙的精神出乎意料地好。他甚至主动开腔询问齐东珠,声音温和,一如往昔:“你是为了胤褆来这一趟?”   齐东珠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双清澈如昨的鹿瞳在葳蕤灯火下看着康熙,让他的心在经久不衰的剧痛之中骤然恢复了一点儿温度。   “来吧。到朕这儿来。这些日子朝中和家里都乱事频发,朕冷落了景仁宫,这并非朕本意。”   齐东珠任由他抚上她的脊背,安静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非要如此吗?你明知巫蛊乃是无稽之谈,而你便要三阿哥去查此案,只因你想要这样的结果。你是在为先太子复仇,还是为了你座下安稳?”   齐东珠虽然对朝中局势并不关心,但她并不愚蠢。如今不知为何,局势和历史上的一废太子时截然不同,但自古以来争权夺势,底层逻辑是一致的。这些皇子,他们夺的是皇权,而皇帝虽然衰弱,但并未消亡。   康熙面色不变,鬓角的银丝显出几分疲态来,但他说出的话儿却带着寒意:“胤褆在押送太子归京途中,鞭杀太子侍从两人。回京后形容狂悖,俨然以太子自居,纵容下人殴打内务府工匠数人。东珠,你还要朕放了他吗?”   齐东珠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儿来,面儿上流露出哀戚之色。所有人都变了,她想。曾经病得斑秃,团在她怀里的小哈士奇,最终变成了这副模样。   康熙没有进一步相逼,而是将头颅靠在她温热的肩窝里,轻声说道:“他也是朕之子,性命无虞,你不必为他们忧虑。今夜你留下陪陪朕,可好?”   齐东珠当夜留在了乾清宫,却睁眼到了深夜。一片疲累和迷茫中她察觉康熙态度和作为的不妥,但她说不上来不妥在何处。   她总归不愿意将人往坏处去想。   * 第155章 辱母   ◎他如今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再不可肖想那个位置。皇上能给我这样的恩典,就是为了让我断了他的念想——东珠,一个母妃被皇帝辱骂致死的皇子,永◎   *   太子亡故后数月, 康熙诏满朝文武和诸位皇子,言及另立太子之事。新太子由满朝文武各自保举,得票多者即为下一任皇太子。   此话一出, 满朝哗然。自打顺治帝起始,八旗保举旗主的规矩已经有名无实, 到了康熙即位时更是荡然无存。而今, 皇帝主动说要依照满朝文武举荐的意思再立太子,如何不令文武百官哗然失措?   可皇帝态度坦然, 神色真挚,几番劝说之下, 朝臣纷纷举荐心中人选。康熙的皇子大多年少参政, 轮值六部,能力风度无处隐藏, 尽在百官眼中。不多时, 百官如约上表, 乾清宫里当庭唱名, 百官宗亲所选之人, 竟过八成都是八阿哥胤禩。   待太监唱完名, 满朝寂静。一来无人预料到此番情景,二来有些心思清明之人已经察觉到了不妥, 后背开始冒出冷汗。胤禩偷眼看向上首康熙晦暗不明的眼神, 只觉得一阵惊惶, 额角冒汗,偏他身边儿的九弟胤禟喜形于色, 毫无半点儿危机之感。   胤禩出列跪于正中, 朗声说儿臣不才, 难当此重任。他已经许久未曾面圣了, 上一回儿还是因为大哥之事,他与三阿哥胤祉当庭对质,在皇阿玛面前直言巫蛊之事纯属无稽之谈,若皇阿玛有所疑虑,儿臣自请将儿臣生辰八字刻于其上,让大哥请来的术士再咒一次,看是否能将儿臣也咒死了事。   莫说康熙当时被他气得脸色青白,就是三皇子胤祉也被气得再次结巴起来,几乎动手。彼时胤禩觉得畅快,迈步出了乾清宫,可如今他跪在金砖之上,只觉得冷汗涔涔——一些曾被他忽视过的细节一点儿点儿展现在他的脑海,他意识到这或许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他——或者说针对满朝文武所支持的皇子的一个死局。   他抬眼看向上首岿然不动的皇父,想说些什么已然来不及了。曾经为太子一党的马齐站出来,领众臣高声称颂八阿哥才学过人,直接将胤禩架到火上烤。胤禩膝行两步,想要再奏称不敢,却被康熙一句话压在了原地。   “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心系高远,妄蓄大志。在朝多年,无有功绩,反而存忤逆之心,勾连江湖术士张明德,谋害先太子胤礽,罪无可恕。来人,将八阿哥胤禩,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索拿宗人府,听候发落。胤祉,你上前来,奏张明德一案始末。”   胤禩抬起脸来,终于看清康熙脸上的冰冷和厌憎。他的手脚打着哆嗦,在康熙辱及他生母的时候如坠冰窟,他想嘶吼出声,打碎康熙那不动如山的面容,打破他虚伪的假面,可他的身体僵冷太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若是觉得他生母身份低微,何必临幸?若是嫌恶他出身低微,何必重用?若是不想再立太子,何必劳烦满朝文武举荐,而后出尔反尔,贻笑大方?可笑!可唾!可悲!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打着寒噤,看着与他关系好的兄弟接二连三地被侍卫索拿押送。而朝堂上三阿哥胤祉正在汇报张明德案子始末——   那完全是构陷。他胤禩虽然看不惯太子,但不曾对太子起过杀心。张明德乃是一江湖术士,来到京城,走访了许多贵人宅邸,八贝勒府不过是其中之一。张明德心怀不轨,言语无忌,出口便是当今太子德不配位,要遭天谴,而他即可取代太子之位,贵到极致。   胤禩虽然时常于江湖术士来往走动,赏银无数,打的是如何让八贝勒府有后嗣的名头。但其实他私底下只是搜罗消息,倾听民意,借江湖术士之口传播名望罢了。他一听张明德所言,当即将其逐出府去,并明言嘲讽道:“尔有狂疾否?”   此事诸位兄弟大多知晓一二。他们都当个笑话儿听过了,没人因为一时狂言要了那江湖术士的命。打小齐东珠就教过他了,他不会如此草菅人命。   可没成想,当日的疏漏成了如今的刀锋。   他站立不稳,而他身后的胤禛扶了他一把。他回头去看,见胤禛果然也脸色难看,不过眉目之中是否有对他的责难之意,胤禩已经分辨不清了。   *   康熙对朝堂之上人心所向的皇子有所防备,但却并无意处置所有儿子,不多时,除了胤禩,其他与胤禩勾连的皇子便从宗人府放归家中,九贝子和敦郡王被拘禁府中,同样和胤禩走得近的胤禛却被放了出来。   胤禛当然知道皇父这般安排是什么意思。他回府洗漱过后,便立刻递了牌子,入景仁宫给齐东珠请安。   多日不见,齐东珠仍然是老样子,但胤禛却头一回儿在她那不显衰老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疲态。她鬓角有一根银丝,而这微不足道的察觉让胤禛的眼瞳一缩,心脏陌生又突兀地钝痛不止。   他伸手抚了一下心口,而后又欲盖弥彰地将手放下,去向齐东珠请安。   齐东珠看着人形的胤禛,半晌没有说话儿。康熙辱骂良嫔的消息入了夜才传入后宫,她怕双姐想不开,日夜陪着她,可双姐还是病了,胃口不振,连连呕吐。   齐东珠知道令人作呕并不是餐食,但她即便心如刀绞,却也无能为力。   那股不安的预感成了真。康熙在用极端不光彩的手段维护着他的统治,年迈的头狼用丰富的技巧接连撂倒了意欲挑战的儿子,招招狠辣,次次见血。他眼中皇子们意图争夺的并不是储位,而是他坐下的皇座。胤禩也并不是他出类拔萃的皇子,而是觊觎他皇座,分化臣子的政敌。   皇八子胤禩的下场和历史上重合了,而从头至尾,无人在齐东珠面前提过半分皇帝意欲让满朝文武举荐太子之事。似乎是有人有意无意地将她与朝中之事隔绝开来,而她竟成了最后一个知道她养大的狗子遭殃的人。   她感到愤怒、无力和忧虑。她清澈的鹿瞳里有清晰可见的痛苦,而那差一点儿就让胤禛改悔,让他放弃一些永远不能得见天日的计划。   “没事儿了,嬷嬷。胤禩不会有事的,昨儿兄弟们商量了,明儿个大家便一道去乾清宫为八弟求情。他没有谋害太子之心,皇阿玛总会查清楚的。”   齐东珠说不出话儿。她摸着二十多岁的胤禛的脑袋,各种心酸只汇成了一句:“好好儿保护自己。”   胤禛倏忽抬起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其中的晶亮过于不合时宜了,但那没什么要紧的。他那颗永远空洞着、算计着的心被齐东珠短短几个字填满,获得了短暂且宝贵的平和。   瞧,总有人会无条件爱着他的。就算盲目爱着胤禩的人更多又怎样,至少在齐东珠身上,他们得到的爱是平等的。   他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保护好齐东珠,保护好他们这个家。   *   次日,乾清宫里又出了新的闹剧。为保胤禩,诸位皇子长跪不起,十四皇子胤祯御前狂言,直道要与八哥同生共死,若是皇阿玛执迷不悟,处置八哥,他定然血溅乾清宫,以死为八哥鸣冤。   九阿哥胤禟拿出见血封喉的毒药,直言若八哥身死,绝不独活于世。   康熙面色涨红,暴怒抽刀,就要劈砍跪在殿中的十四阿哥,让他现在就血溅乾清宫。五阿哥伸手拦住刀刃,被割了一手的血,九阿哥胤禟抱住康熙的双腿不肯松手,被扔了刀子的康熙甩了两个巴掌。   胤禛跪下全皇父息怒,说自己作为胤祯的亲兄长,教导无方,让他狂悖至此。康熙最终罚胤祯二十廷杖,又下令将诸位与胤禩勾结的阿哥索拿菜市口,观妖道张明德被千刀万剐。   等齐东珠得到消息,当即白了脸,和宝珠一道疾驰至菜市口。到了菜市口的时候,齐东珠只见到满目的鲜血,她飞奔过去,生平头一回儿粗鲁地推开拦路的侍卫,将几个狗子搂进怀里。   萨摩耶用雪白但染了灰尘,显得有些脏兮兮的脑袋抵着齐东珠的胳膊,耳尖儿簌簌发抖,一脸阴沉的比格不多时也将下巴搭在了齐东珠的肩膀上。面如菜色的柯基扭扭捏捏地缩在了几位哥哥身后,阿拉斯加早就闭着眼睛,对身旁的动静不闻不问。   只有挨了二十杖,后背都渗血的德牧仍然面色不变地站在原处观刑。   齐东珠难得态度强硬起来。她将狗子们搂进怀里,落下几滴泪,而后毅然抽出了一把刀,走向了菜市口中正在受刑,血肉模糊却还存有一口气的人。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犯下什么罪责,但这并不重要了。这场康熙用来震慑皇子和百官的血腥戏码该结束了,她或许懂的太晚,做的太少,但她至少还有人性。   血腥味儿和臭气让她想吐,她身后被束缚的狗子们传来惊诧慌乱的喊声,小狸花儿来拦她,却被她推开了。她走到只剩下一口气,在剧痛之中喘息挣扎的人面前,将手中的刀锋精准地插入他的心脏。   结束了。她手中的钢刀落地,转身面对她狼狈的“幼崽”们,吐出两个坚定的字:“回家。”   *   紫禁城门口儿,齐东珠看到了康熙的銮驾,但她对此置之不理。兀自带着小狸花儿向景仁宫走去。直至此刻,她仍然感到头晕目眩,她方才握刀的手指仍然在簌簌发抖,但是她心中没有悔意。   她杀了人,双手染上了血色,但她不后悔。无论是作为一个母亲,还是作为一个不愿沉溺于违背人性场景的人。   她回到景仁宫里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宫女进来点亮了烛火,闪烁的灯光里,奴才的身影无声地游弋。齐东珠搭在桌上的手突然被包裹住,她没有抬头,只是垂首看着放在博古架上的一只细长的瓷瓶。   那只瓷瓶通体霜白,其上有梅花状的粉色细纹,是佟佳氏生前就放在哪儿的。佟佳氏离开后,齐东珠入主景仁宫,博古架上的摆件儿从没有换过。此刻她看着那只细长的瓷瓶,无端想起了佟佳氏临终前病骨支离的苍白手腕儿。   每个人,无论是聪明还是笨拙,都难免会生出不切实际的憧憬。紫禁城的繁花迷眼,康熙也过于擅长操纵人心——当他的凤目注视着你,对你纵容无限的时候,你是无暇去嗅闻他藏在阴影之中的血腥气的。   或许也不只是康熙如此。齐东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只是康熙会如此。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已经长大成人的狗子,日日陪伴在她身边儿的小狸花儿,惠妃、双姐、甚至婢女、奴才。每一个围绕在她身边儿的人都细细祛除了他们身上违和的气味儿,心照不宣地掩盖住一切让她不愉或者担忧的蛛丝马迹。她突然发现景仁宫成了自己的金笼,而她的幼崽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彩衣娱亲的戏码。   越是温暖的,越是要人性命。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本来难以自控的泪腺此刻却是干涸的。她开口问道:“如今,皇上满意了吗?”   满意觊觎那个位置的皇子被恐吓搓磨,满意后宫嫔妃被卫双姐遭受的侮辱骇得战战兢兢,满意年迈的皇帝保全了他的威严,即便失去了最满意的儿子,仍然还有一群如履薄冰的皇子皇女侍奉左右吗?   康熙已然从奴才口中知道齐东珠今日亲自动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只剩一口气的张明德。他久违地感到愧疚,感到心脏再度被揪紧,他握着齐东珠的手,心里知道这双手本该从来不染一滴鲜血。紫禁城里最善良的嫔妃,百姓交口称赞的活菩萨,他因一己私心禁锢在身边儿数十年的一轮月。   “东珠,东珠。”他低声唤着齐东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想要让她那颗触不可及的心脏回暖:“有些事朕做得太不体面,你怨恨朕,朕不怪你。你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可好?”   齐东珠不能说不好。她没资格替那些真正承受了伤害的人讨要华而不实的尊严,她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了一会儿,又落回了她失温的躯壳:   “皇上究竟为何这样做呢?朝堂上的事,皇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双姐独居永寿宫这些年,她没有打扰任何人。皇上即便对胤禩起了疑心,也不该侮辱他的母亲。”   康熙握着齐东珠手指的手一紧,过了一会儿,他沙哑而突兀地笑了一瞬,说道:“东珠,胤礽死了,朕夜夜梦魇,丝毫不得安寝。朕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预感到,朕没有几年好活了。可胤礽是怎么死的呢?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在乎,朕的儿子们,没有一个人在乎他们的兄弟是如何死的。”   “胤禩…胤禩,他是朕的儿子里最出众的一个,无人能望其项背。朕竟然不知,在朕稳坐江山数十年,斗鳌拜、平三藩,诛杀葛尔丹之后,在朝中仍有皇太子的时候,朝中官员心里想的竟然是胤禩,只及弱冠几年,不曾临朝监国几回的胤禩!”   “乌拉那拉氏、佟佳氏、还有你,你们将他养得太好了,他眼里已经没了朕这个皇阿玛,他眼里没有天子,没有太子,没有朝纲伦常——东珠,那个位置很高,但只容得下一个人。胤禩或许没有犯错,但他的出身就是错。朕不该有这样的皇子,今后再也不会了。”   齐东珠此刻抬起眼,灯火葳蕤之下,她看到康熙眼里的血丝,突然看清了他的底色——苍老、狠戾、残忍。   年迈的头狼被新长成的狼冒犯,他选择撕咬和反击。   齐东珠的心突然清明了几分,她已经身在局中了,即便她的幼崽有意无意地将她保护得再好,她仍然处在了这个位置,退无可退。她也张开手指,回握住康熙的手,任由手指上不存在的粘腻血液蔓延开来: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幼崽,皇上也不行。胤禩没有错,他不该为皇上的惶恐报偿,双姐更不该为皇上的口不择言蒙受冤屈。”   康熙感受到她回握的力度,倾身抱住了齐东珠。两人的气息交融,过了片刻,康熙方才开口道:“卫氏下月晋为良妃,岁末雪冷,卫氏出殡,你可为她送葬,天下之大,从此没有卫双姐这个人了。”   齐东珠蓦然睁开鹿瞳,心下有种果然如此的慨叹。她知道这是皇帝所说的补偿,放卫双姐出宫,是对她的交代,也是对卫双姐的。可她却仍然觉得冷。   这一场猝不及防的博弈,以头狼姿态狼狈的胜利告终。幼狼失去了生母,背负着使生母受辱的恶名,舔舐着伤口,而年迈的头狼延续了他说一不二的统治。   而齐东珠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如果她此刻还没有意识到康熙和她的幼崽们之前针对她的欺瞒,以保护为名的隔绝,她就愚蠢得无可救药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何康熙在此刻选择坦诚,撕开所有的假面,露出他的衰弱和狼狈,也袒露出他对着亲生儿子露出的獠牙。   “皇上还要我做什么呢?”她轻声问道,而康熙像是立刻明白了她话中含义,苦笑道:“卫氏之事,纵然你觉得朕有错,但朕作为一国之君,是不会心生愧疚的。朕只对不住你,东珠,朕老了,当不了万岁的人君,在朕最后的年岁里,朕要护住你。你觉得朕没有体面也罢,残忍无度也罢,那个位置只有一个人可以触及,在朕有生之年,绝不允许第二个人染指。而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你要懂得自保。”   “朕吓着你了,是朕有错,东珠。”   齐东珠再度闭上了双眸,康熙的示弱和歉意让她麻木,可她知道,无论康熙是否真的觉得自己有错,他都不会改。父食子,子杀父,这是父权社会亘古不变的主题。齐东珠即便看得明白以胤禩的品行绝无杀兄弑父之心,也无法半分说服康熙去相信他爪牙逐渐锋利的儿子。   他们终究身处天家,本就是无可挽回的死局。   *   岁末,卫双姐沉疴复发。窗外飘着大雪,从宗人府被放出来的胤禩在永寿宫的院子里长跪不起,雪落满了他的肩头。   齐东珠心如刀绞,她祈求地望着脸色苍白但眼瞳明亮的双姐,再次开口劝道:“你不能这样折磨孩子…他是你的亲生骨血,你不能这样瞒着他,这太残忍了。我求求你,双姐…我求求你。”   卫双姐倾身抱住她,拍抚着齐东珠的背脊,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虚弱道:“他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了,东珠,这一点儿你要想明白。他如今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再不可肖想那个位置。皇上能给我这样的恩典,就是为了让我以死断了他的念想——东珠,一个母妃被皇帝辱骂致死的皇子,永远不可能成为新的太子,更不可能成为新的皇上。就这样吧,东珠,他长大了,该学乖了。”   齐东珠浑身都在发抖。她知道卫双姐说的都是事实,但她却想不明白为何他们可以将残忍演绎得如此云淡风轻——卫双姐病逝在被康熙辱骂身份卑微的头一个冬日,拒绝药食,自戕而死,这就是二十几岁的胤禩会看到的全部。   胤禩会怎么想?他会如何面对自己的轻狂和野心害死生母后的余生?齐东珠太了解胤禩了,他只会责怪他自己,他会觉得是他逼死了自己的额捏,是他让他的额捏无颜苟活于世。   窗外,胤禩将所有人都赶走了,齐东珠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他跪在雪里,声音早就嘶哑不堪,青白的嘴唇上挂着血水,他的前额青紫一片,渗着血丝,是他方才声嘶力竭求母妃一见的痕迹。   可双姐不想见他,不愿见他了。她穿着宫妃的吉服,回眸望向齐东珠的时刻仍然美得惊人,一如往昔:“我要出宫了,东珠,我自由了。”   齐东珠的眼泪再也难以消止。她抱住双姐,虔诚地为她祈愿,祝她未来的时时刻刻平安顺遂。而后,她又哭求着双姐见一见胤禩,至少要告诉他真相,不要如此折磨他。   “我不能再见他了,东珠,那对他有害无益。比起我,你和花色其实更像他的母亲。可我对不起花色,也对不起他。花色今日也不肯来见我,想来是怪我。她当日不肯为大皇子求情半句,却能为了胤禩和皇上当庭吵闹。她和你对胤禩舐犊之情,远胜于我。但是东珠,胤禩长大了,他有他的路要走,你和花色都不要背负他的人生,付出自己的性命去护他。那不值得。”   齐东珠抱紧双姐,头一回儿因为双姐的通透和洒脱生出怨气。双姐说的对,她和花色对于胤禩的舐犊之情深沉,见不得他受半点儿委屈,受到任何搓磨,可双姐却看开了——胤禩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她们再爱他,也无法替他去走。   “我不管值不值得!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幼崽,我不能——”双姐冰凉的手指抵住了齐东珠的嘴唇,阻拦住了她未出口的话儿:“东珠,可是他想要的是皇位。有些事是你给不起的,他不是孩子了,如果他因为他心中所求遍体鳞伤,那是他应该受的,你改变不了,不要执着。”   齐东珠浑身颤抖,几乎虚脱。卫双姐安静地抱着她,直到窗外的天光一寸寸黯淡下来,院子里传来了奴婢的惊呼,原是八贝勒一头栽到在雪里,再也没爬起来。   齐东珠僵着手脚,浑浑噩噩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身,看到双姐深深看着她,对她露出一个笑来:   “你若想告诉他真相,就告诉他吧,但宗室无诏不出京,日后我和他母子缘分断了,死生不得见。我愿他一切安好,我也愿你一切安好,东珠。”   *   七日后,良妃出殡。胤禩步伐蹒跚着去送灵,十四皇子胤祯和九皇子胤禟搀扶着他,一步步从宫门走到京郊。   齐东珠看到他这个样子便泪流不止,让胤禛早早告知他真相。可胤禩仍然高烧不断,不被人搀扶几乎难以行走。送灵过后,胤禩病了大半年,年轻饱满的双颊飞速地瘪了下去,无论齐东珠如何照料他都无法填补他流失的生机。   康熙重新搬回了景仁宫,朝堂之上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少了一个办差的八贝勒也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可在一些胤禩病痛难消的日子里,齐东珠总是无法面对康熙,她只能将比格诏进宫来,有时也不多问什么,只是摸摸比格柔软的短短头毛,感受他温热的大爪子落在她的膝头。   “嬷嬷,八弟快好了,昨儿个还在院子里说话儿呢,您别担心。”   齐东珠摸摸他毛乎乎的爪子,叹口气道:“你总是这么说。”可都快半年了,他还是缠绵病榻。   “八弟是心病。即便我告诉他卫额捏在江南过得很好,他仍然觉得是自己让卫额捏失去了名姓,觉得卫额捏怪他才不肯与他相见——他总会想明白的,嬷嬷。前些日子我跟他说了八妹即将出嫁的事儿,他这几日都多加一碗饭,到时候一定去给八妹送嫁。”   齐东珠摸着比格阿哥大爪子的手一顿,继而拂开了比格阿哥的爪子,闷闷生起气来:“你妹非要嫁蒙古贝勒,这事儿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一个个的,为什么都、都…”都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比格敏锐地察觉到齐东珠的悲伤,可他不如萨摩耶会说话儿,也不像小狸花儿那样可以仗着女子的身份,无论多大也要拱到齐东珠怀里去。比格被迫因为弟妹的烂事成为齐东珠小脾气的出气筒,但比格甘之如饴。他契而不舍地将大爪子覆盖在齐东珠的手臂上,用弹软的温热爪垫去暖齐东珠的手:   “八妹嫡出公主之尊,能在蒙古过得自在着呢。嬷嬷忘了,如今准格尔叛军被灭,蒙古为皇阿玛威名所慑,六公主在漠北过得舒坦,建城为国,八妹手段犹在她之上,定然安枕无忧。况且八妹在朝中还有我看护着,出不了差池,您放心,好不好?”   见齐东珠不说话儿,比格只能再次出声哄道:“您要生八妹的气,我这就去把她寻来——”   “别…算了,你们心里想什么,我是半分都猜不中。我只想你们平安。”齐东珠拉住比格的爪子,而比格也就顺势将自己毛绒绒的一大团窝在齐东珠腿边儿的脚踏上,严肃着一张眼圈黢黑的比格收债脸,终于把眼眶发红的齐东珠逗笑了。   “你怎么脸还是这么臭呀。”   【??作者有话说】   像喜剧人现场的那一段,就是康熙抽刀砍14,5拦刀9抱腿然后挨了两个大电光的那一段,是他们哥几个为保老八干的真事儿。哥儿几个很认真的在生死相随!他们家真的很有欢乐喜剧人的味道,至少在康熙还在,老四没机会开始乱杀模式的时候,他们家真挺搞笑的,老四上位后他家也挺喜剧,就是变成了阴间喜剧。   因为比格大魔王充满了阴间色彩。   我给夺嫡拉进度条了,不想写四五十岁的老比登基,要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比登基!(好吧主要不想写老皇帝,dbq了康麻子,让让位置吧 第156章 西藏   ◎齐东珠那时并不知道,等她下一回见到康熙,会是何等生离死别的光景。◎   *   “待你到了漠北, 先去拜访你的六姐和姐夫。记住了,你是大清固伦公主,凡蒙古首领, 尊贵皆不及你。”?   “儿臣明白。”   宝珠俯身行礼,接受她年迈父皇的训话。她如今出落得貌美、矫健、强韧, 像一把刚刚上了新弦的弓, 蓄势待发,锐意逼人。   她虚岁已将近二十, 在她皇阿玛和额捏的眼前长大成人,通身气度非比寻常。康熙如今年迈, 对于自己的儿子防备心难消, 但对于他和齐东珠共同养大的女儿,一腔慈父之心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他叹了一口气, 挺拔的身形松懈下来, 用茶盏磕了磕桌沿儿, 声音温和道:   “你如今长大了, 朕记得表妹刚生下你来的时候, 你像个浑身通红的猫崽子。朕见过这么多孩子, 没一个比你更孱弱的,哭都哭不出声。朕当时就想, 你怕是保全不住了。”   “是她救了你, 即便她不是你的生母, 你也应当以对待生母的孝顺之心孝敬她。”   他们都知道这个“她”是谁。宝珠声音笃定道:“齐母妃就是我的额捏,皇额捏临终前, 就已经叫我改了口, 自那以后, 此心不变。”   康熙抬眼看着他这个面容温婉但气场锋锐的女儿, 见她神色没有半分游移,终于露出了个笑容:“你心中有数便好。你的皇兄不争气,给她添了许多麻烦,待她年迈,也不知他们有没有这个福分膝下尽孝。你得她喜爱,却要远嫁漠北,日后她膝下空空,又该如何是好?”   宝珠神色不变,心里却是一凛。她从康熙散漫的言语中察觉了他的试探和考量,但却仿若未察,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我们兄妹三人皆是额捏子女,不是亲生但胜似亲生,我们任何一人都不会让母妃晚来无靠,无论我们身在何方,只要母妃有请,无论是四哥哥、八哥哥还是我,唯有马匹快慢而已。”?   康熙半晌没有说话儿,再开口时机锋更锐:“你八哥行事荒唐,自身难保,可你母家佟家尽皆相随,此事,你作为表妹之女,可曾耳闻?”   宝珠轻轻眨了眨眼睛,面儿上半分惧色都无,反而是一片坦然:“八哥身为爱新觉罗之后,在宗亲中声望颇高,无非人生得讨巧儿。我朝宗室间沾亲带故,八哥哥行走朝堂之上五步一舅舅,三步一叔伯,儿臣以为长辈亲近讨喜后辈,也循常理。”   康熙被她逗得呵呵直笑,明知她满口胡话歪理,但属实对她生不起气来。宝珠算得上他的幼女,十四阿哥胤祯是他的幼子,这两个孩子都是坦荡性子,做事说话都直白,荒唐无状,但康熙年纪越大,越难对这些生气勃勃的幼子幼女生出半分气来。   “行了,你也少贫嘴。你去漠北,可不是高枕无忧了。你可甭看你六姐姐在漠北过得威风,坐镇一方,你便觉得漠北局势是为儿戏。准格尔出了葛尔丹,如今又有个策妄阿拉布坦虎视眈眈。漠北离西藏也不远,西藏如今正值动乱,局势风云变幻,难以估量。你若真去了漠北,阿玛在京中鞭长莫及,你若遇到事端,得想办法保全自己,等阿玛给你撑腰。“   康熙这一席话儿,便只全然站在一个嫁女的阿玛立场上说的。宝珠垂下眸子,掩盖住眼底的热泪,承了这份儿父女之情:   “阿玛,也是宝珠不孝,日后多年难见阿玛额捏,还望阿玛和额捏保重身体,等宝珠一日带着附额归京,向阿玛额捏请安。”   康熙摸着女儿的头,连声说“好”。若说胤礽是他膝下长大的皇子,宝珠便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皇女。宝珠的课业是他亲自安排的,骑马射箭也得了他的真传,他在宝珠身上付出的心血虽然不及胤礽,却远超其他子嗣。齐东珠不想宝珠远嫁,甚至不想让宝珠出嫁,康熙虽然嘴上驳斥,但从未准备真将宝珠嫁到蒙古去。   他被嫁到蒙古的女儿不少了,能力强的过得风光,性子弱的过得并不舒坦,这些他都知道。可人心有偏颇,他只不愿宝珠去受那份儿委屈。   可宝珠自请入蒙。他不知是不是宝珠自觉身份特殊,一个皇后嫡女、佟家血脉、齐妃养女在这场夺嫡之中的分量太大了,若是她如同她那些兄弟们不懂事,带着佟家血脉站出来支持和她亲密的八哥哥胤禩,忤逆圣意,康熙并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处置她。   索性她没有这么蠢,她懂事过了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请嫁入蒙古,放弃父皇和母妃的庇佑,也放弃佟家的优渥。康熙一时也惊诧万分,竟然发现之前是自己错估了这个女儿。   “行了,你这般懂事,阿玛绝不会亏待你。你且去哄哄你母妃。你四哥不会说话儿,别一会儿让你母妃更加生气。”   宝珠垂眸告退,脸上全然不见听到“懂事”二字后,她心里蔓延出来的嘲讽。   她这皇阿玛英明一世,临了却变得刚愎自用了起来。景仁宫这三兄妹,他哪一个也没有看清晰。她的野心被当作懂事,四哥的蛰伏被当作愚鲁,八哥的优秀被当作忤逆。   八哥出了这些事,四哥又蠢蠢欲动,她留在京城白无用处,反而会因为她的身份成为皇阿玛心头的一根刺。这京城里愿意相信皇阿玛舐犊之情的皇子皇女并不多,可惜二哥死了,大哥疯了,八哥成了众矢之的,九哥十哥看不清局势。而皇阿玛错把这些绝不会谋逆叛乱之人打压隔绝,却留了四哥哥这样的蛇蝎在身边。   他气数将尽了。八哥自身难保,四哥有自己的章程,而宝珠也要去闯她的天地。待到来日,她也要拥有权势和力量,将额捏护在羽翼下。   就像在她儿时重病的时候,额捏对她的百般照顾一样。   *   八公主出嫁后,又过了两个寒暑,北地传来消息,策妄阿拉布坦暗中集结兵马,意图打通青海到入藏的道路。   消息是宝珠传回来的,同时还有给齐东珠的连篇累牍的信,和一些西藏的秘药,用来给她八哥哥治疗体弱。   胤禩的身子骨渐渐好起来了,不再缠绵病榻,但却肉眼可见地单薄起来。他被革了职位,贝勒爵虽然保留,但整日被困在康熙身边,即便是康熙出巡也要带上他,免得他在京城中搅风搅雨。此番防备人尽皆知。   在齐东珠眼里,她可怜的幼崽更像一只流浪的萨摩耶了,本来油光水滑儿的白毛皮子如今看起来干枯斑驳,即便是萨摩耶咧嘴吐气,看起来也不像是往日无忧的笑,反倒像是在咀嚼苦涩。   齐东珠看不得这些,恨不得把萨摩耶和八福晋一道接入宫中,像养幼崽一样照顾他们。比格只觉得他们吵闹,他在朝中越发踽踽独行,既不与旁人攀扯关系,也不费心在康熙面前表现,但他门下也逐渐有了门客,大多低调不外现,就连与他住一墙之隔的萨摩耶也不怎么记得那些人是谁。   西藏情势紧张,蒙古兵集结在归化城,八公主和六公主亲自上阵督战,屯田戍边,以防策妄突然动兵。与此同时,听闻漠北险境的康熙担忧女儿安危,意欲寻一皇子,册为大将军王,代他亲征策妄,平定西藏局势。   清朝宗室无诏不出京,即便是亲王,也没有封地和兵权。本朝皇子中,虽年长皇子都随军出征,但有军功在身的,只有已经身陷囹圄的大皇子胤褆。此番驻军西藏是一个难得赚取声明和威望的好时机,更是直达储君之位的天梯,此事在诸位皇子中间儿已经是心照不宣之事了。   胤禩自打额捏假死出京,再不相见后,身体就垮了。康熙防备他到了极点,甚至不许任何宗亲官员与他亲近,以至于他的妻族都遭到了带累,养育八福晋的安亲王福晋赫舍里氏故去,皇子宗亲不相送,只有八贝勒和八福晋二人以晚辈之礼送了老人家最后一程。   经年的苦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胤禩重回朝堂,虽然不似从前显山漏水,但却对大将军王这个位置势在必得。他当然知道他自己绝不会有幸率军,但他的十四弟如今凭借着一腔意气简在帝心,颇得康熙喜欢,这大将军王的位置,合该是他的。   连同那悬而未决已久的太子之位,都该是十四弟的。   当年他所经历的一切,若没有齐母妃和福晋的不离不弃,没有九弟和十四弟的生死相随,他或许早就支撑不住了。这些年他大病缠身,是十四弟不顾康熙不许与他结党的禁令,日日翻墙入府,只为讨他开怀。在某一方面,胤禩和胤褆是同种人,他们都是愿意自身为弟弟铺路的兄长。他知道自己恐怕在康熙眼里早就没有分毫的机会,但是他仍有势力,仍有人脉,能将十四弟托举到至高的位置上。   十四弟登位,他就没有输,那些信任他的八党,就没有输。   额捏离开后,胤禩其实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生父和生母。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即便被额捏和八福晋说过许多次,但也只让他背着人喝酒。有一日他躲在胤禛府上喝得酩酊,朦胧间他听到胤禛突然出声问他:“你觉得十四能担当大任?”   胤禩听到十四,突然久违地笑了出来,他用力点了点头,双目一阵眩晕:“十四…文韬武略,心思缜密,像极了四哥。这大将军王的位置,我替他争定了!”   胤禛不再说话儿,沉默下来,而胤禩在醉意中寻到了一丝清明,他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妥,但是却又说不上来那感觉来自于哪里,他开口问道:“四哥,十四是你的亲弟,是徳额捏的儿子,他如今和我不同,他走得远,徳额捏和四哥,都是开怀的,是吧?”   胤禛抬起一双在酒意的熏陶下显得氤氲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胤禩,过了许久,方才露出一点儿笑意,说道:“那是自然,十四对你言听计从,有与我同出一脉。他有了出息,我这做哥哥的自然高兴。”   他脸上的笑意落在胤禩的醉眼之中,并不清晰。胤禩突然觉得冷,他缩了缩脖子,伸手去寻胤禛的袖子,想要稳住酒水在他眼中氤氲出的颠倒世界:“皇父不知何日就会——我帮十四得到那个位置,待日后十四凯旋,这天下也该易主了。待到那时,四哥便做个亲王,享尽富贵,我们一起照料嬷嬷。”   恍惚中,他似乎觉得胤禛的笑脸变得扭曲,这让他脱离了酒精带来的虚假安稳。胤禛也有些醉了,眼底的讽刺越来越浓,可他嘴上却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只愿做一辈子富贵闲王。”   富贵闲王——富贵闲王——他做了这么多,他和胤禩从小一道长大,管照了他这么久,他就是如此看他!在胤禩自己失势后,他宁愿去抬举十四这放浪形骸的蠢货,也不愿帮他胤禛!   胤禛饮下的酒水像毒汁儿一样,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无暇再看胤禩一眼,只招苏培盛进来照料胤禩,独自向前院儿的卧房去了。   *   八党势大,就连已经归乡的汉臣李光地,仍然在康熙问及诸子的时候保举胤禩。清流汉臣尚且如此,更别提八旗宗亲。可越是如此,康熙越不可能复用胤禩。他将胤禩打发到六部里地位最低的工部,日日盯着他的行踪,同时在诸位皇子之中筛选替他出征的人选。   幼子胤祯最终脱颖而出,被封为郡王,领大将军王之职,率军出征。这些年,朝廷连番用兵,国库中的银钱却因为齐东珠遍布各省的厂子仍然有余。兵部失了掣肘,大军出发极快,不多时,年轻的大将军王便已离京,紫禁城里,即便是远道而来的传教士都有所耳闻,这位年纪轻轻的郡王,康熙帝最年幼的儿子,在建功立业,收复西藏后,就会成为当朝太子。   康熙或许也是这么打算的,齐东珠想。她是康熙的枕边儿人,知道康熙对各位皇子皇女的态度。她想康熙最终不愿再信任他那些经历过几年争斗,日渐诡诈狡猾的年长儿子,反倒是对一腔赤诚、仍对他怀有崇拜之心、毫无保留的幼子胤祯有了慈爱和倚重。   又或许,康熙在胤祯身上看到了些许先太子的影子。在胤祯出征那日,康熙亲自相送,齐东珠也头一回儿看到了德牧的人形。他很高大,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身量已经比肩他的父皇,在一众遗传了康熙基因,高大的皇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他眉目张扬,嬉笑怒骂间,全是少年锐气。齐东珠突兀地想起了前世看的影视剧中一往无前的少年将军。   大军开拔,大将军王的帅旗走远,齐东珠在人群中看到了隐藏身形的萨摩耶。她瞧见了,康熙自然也瞧见了,但康熙在齐东珠的瞪视下,什么都没说。   等回到了景仁宫,康熙才疲惫地开口道:“随他去吧。这皇位若是落在胤祯头上,以他对胤禩言听计从的劲头,怕是江山都不一定谁说了算。”   “你与其担心这些,搓磨剩下的几个皇子,不如想些法子让自己活久些。”   齐东珠石榴剥了一半儿,突然来了火气,连果子带皮扔进康熙怀里。康熙呵呵笑,捡起石榴继续剥,不多时,他苍老的手指上就染上了水红色的汁水。   胤祯出征后,康熙与胤禩的关系在表面上缓和起来。可齐东珠知道,胤禩仍然不似下求见康熙,即便是和八福晋来宫中探望她,也是避开康熙的。对于他来说,他恐怕早就当他的生父死了,如今他只是与康熙维持一段君臣关系,旁的半点儿不肖想。   他的作派让康熙几次在朝堂上摆不出慈父的模样,丢了面子,更加不愉,可他终究也没做什么。这些年,他的身子越发不济,许多政事已经交由皇子处理,以三皇子为首。各个皇子府都送了一个孩子入宫,康熙时不时考校皇孙,倒也怡然自乐。   齐东珠的景仁宫里没有孩子,胤褆的女儿早早送到惠妃膝下养着。她本就不喜欢没有毛的人类幼崽,这些年更是亲眼看到了她养大的狗崽的痛苦和挣扎,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太过难以承受。人类所经历的苦楚远没有宠物所经历的直观,那一点儿点儿剜心剔骨的丑陋,齐东珠不愿再有所体会。   八阿哥胤禩无嗣,胤禛请过康熙,将他的一个庶子弘时送入了八贝勒府,此番也随着其他皇孙一道入宫。虽说齐东珠不怎么喜欢人类幼崽,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宫中因为这些幼崽的存在,又多了许多生气儿,这让齐东珠像寻常寂寞宫妃一样,是不是送些自家小厨房做的吃食给上书房读书的皇孙,将一群幼崽养得油光水滑。   又是一年新雪,西藏大捷。大将军王胤祯在八公主宝珠的佣兵配合下,成功收服了西藏。这是大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管西藏,在西藏建立实质性的统治,康熙龙颜大悦,下发诏书告百官,一时之间,莫说朝中皇十四子的身份水涨船高,就算乡野民间,百姓也都猜到皇帝老儿要立他最小的儿子为太子喽!?   齐东珠正准备给宝珠重新寄一些东西,其中有她的厂子里新做好的羽绒服,还有今年最新的御茶,是她从康熙那儿不问自取的。齐东珠可心疼宝珠,虽然知道她在外不仅和六公主建立国中国,更是插手了蒙古军务,如今手下已经又了如臂使指的军队,但齐东珠还是觉得她吃不好穿不好,外蒙不毛之地,哪儿比得上京城山水俊秀。宝珠一个京城里长大的公主,去那儿可不是受了委屈。   包裹越收拾越大,齐东珠在康熙的御案前走了两圈,又看上了他砚台里的墨条。康熙的墨越来越稀,奴才赶紧下去取新的墨条,康熙是在无奈,笑骂道:“你干脆把朕也打进包袱,给你女儿送去得了!”   齐东珠不理他,只问道:“十四皇子是不是要归京了?战事既然休止,宝珠能不能也跟着回来?”   康熙一摊手中的折子,说道:“十四和宝珠还需整顿西藏军务,今岁赶不回来。你瞧,恐怕正乐不思蜀。”   齐东珠往那折子上一看,是当地官员写的,其上写了些歌功颂德的话儿,又有一份暗折,上面称西藏军民仰慕十四皇子,为其建立生祠,称其为皇太子。”   齐东珠看到此处,回头盯着康熙,见他眉目间仍然含笑,没有什么责难之意,遂有些不解。可下一瞬,奴才拿着新墨条走进来,带进了庭院的一阵寒风,康熙突然咳嗽起来,高大的背脊佝偻,一时间老态尽显。   齐东珠上前拍了拍他的背脊,突然明白过来了。无论康熙如何防备他的儿子,他都已经老迈不堪,十四皇子的优秀和孝顺或许让这年老的皇帝开始释怀。他明白终有一日,他不会再坐在这个位置上,即便他紧紧攥住龙椅的浮雕不放也无济于事。   “朕过几日要去畅春园修养片刻,这紫禁城的城墙太高了,待着压抑。”   咳嗽完,康熙突然声音低哑地开口道。齐东珠抱住他的胳膊,并不戳破他的一瞬虚弱:“胤禩又病了,我留在京城照料他。皇上一路小心。”   康熙点点头,并未多说些什么。他或许也知道当年他的歇斯底里让本康健的胤禩变得百病缠身,甚至到了冬日便体寒难忍,坐卧难安。对于良妃和胤禩,他的所作所为总是说不过去的。   齐东珠那时并不知道,等她下一回见到康熙,会是何等生离死别的光景。   * 第157章 惊变   ◎康熙仍然冷笑,胤禛看着他,眼里没有什么杀意,却浑似不像在看活人。◎   *   胤禩今岁又在第一场雪落下的时节病了。他每年都大抵在这个时节发病, 只因当年卫双姐弃他而去的时候,正是这个时节。   当风开始寒凉起来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多思, 整宿整宿地睡不着。郭络罗氏因为这事儿跟他吵过,可那当年能跟郭络罗氏你来我往从寝室吵到府外, 被赶出家门还能梗着脖子转身就走的少年胤禩如今只剩下了一双说不出话儿的琥珀瞳。眸子里有血丝, 有疲惫,还有苦楚和沉默。   郭络罗氏心口疼得发紧, 也渐渐说不出什么刻薄话儿。她将他赶去书房,也不再嫌恶他那些吵嚷的兄弟, 任谁来看他, 她都不给什么脸色,即便对胤禛也能神色不变。   今岁, 胤禩病得更重一些。郭络罗氏咬着牙想, 或许是因为今岁胤祯不在京里吧。自打胤禩失了夺嫡的希望, 郭络罗氏便知道他不肯甘心。谁能甘心呢?她也不能。他将宝押在了胤祯身上, 她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胤祯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他年少有为, 比除了太子以外的任何皇子都懂得讨康熙的欢心,即使并不掩饰他与胤禩的亲近, 也能在八党被康熙无比防备的时候脱颖而出。   郭络罗氏自己就是个敞亮人, 她同样也喜欢敞亮人。胤祯和他的同母兄弟胤禛一点儿都不相同, 即便在容貌上的相似令郭络罗氏对他心存偏见,可真相处起来, 她便发现胤祯对胤禩的坦诚和衷心。   隔壁的雍亲王胤禛在胤禩发病的次日便匆匆来过了八贝勒府, 他领了皇上去畅春园避寒的防务, 在八贝勒府也没有待上多久, 甚至没与胤禩讲上几句话儿,便照看他喝了药水,再次乘快马回到畅春园侍奉君父。   郭络罗氏听闻胤禛匆匆离开,提笔的手一顿,冷笑出声。她对胤禛的不喜源自一种天性,就像胤禛对她的不喜一样,从两人第一次见面便开始了。她觉得胤禛那副波澜不惊,体贴兄长的假面下包藏祸心,即便她没有证据,但凭借一种直觉她也觉得胤禛另有所图。   而胤禛也不止一次当着胤禩的面儿明示她不孕子嗣,善妒跋扈,不堪为主母。两家比邻,有时说话儿声音大些,隔壁都听得一清二楚,她甚烦胤禛那虚伪的模样,她掌家之后,若不是像今日胤禩病重,她是不会让胤禛安稳进门儿的。   此刻,胤禛匆忙离去,焦急谄媚君主的模样更像是坐实了他对胤禩的漠不关心和虚伪,郭络罗氏在心里记了一笔。没成想当夜,胤禩烧退了下去,人却不怎么清醒了。唯一清醒的片刻,胤禩用了些齐东珠送来的餐食,而后再次昏睡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   郭络罗氏连夜诏了太医来看,次日,齐东珠也出宫来到了贝勒府,几人围在胤禩的榻边儿,看他清醒过来用了食水和药物,再度昏睡过去。太医轮番诊了脉象,而后来回报齐东珠,说八贝勒是用了许多补身的汤药,加之平日里忧思过度,身子疲乏,所以身困体乏,想来多休息些日子便会好了。   齐东珠松了一口气。她也没有发觉胤禩究竟有什么不妥,但郭络罗氏却心中惴惴不安,仍然觉得不对。又过了几日,她发现胤禩房外的一位洒扫太监正摆弄着一个哑哨,虽然那哨子没吹出什么动静,但郭络罗氏却莫名觉得心烦意乱,难得发作了下人,赶走了太监,亲自在胤禩床头守了几个时辰。   胤禩清醒的时候,郭络罗氏即便再冷硬强悍,也有些支撑不住,她在胤禩肩头落了泪,问他究竟是怎么了,到底去哪儿寻医问药才能治好这怪病。   胤禩眼皮再次沉重起来,但他双臂圈着福晋,轻声细语道:“你别担心,我多睡一会儿,身子感觉轻快儿多了。梦里有马儿嘶鸣声,一点儿也不累。”说罢,他又昏睡过去,郭络罗氏睁着眼睛,等泪水在眼眶里干涸,方才走出门去。   又过了几日,京中又下了一场雪。齐东珠开始担忧起胤禩的身体,京中也都知道了胤禩身患怪病,卧床不起的消息。一日深夜,齐东珠得了康熙的一封亲笔信,信中称一切安好,却附上了一块儿怪模怪样的黑色石头。   那是一块儿虎符。齐东珠握着玉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抬起眼,看到景仁宫被送达康熙信件儿的侍卫拱卫了起来,送信来的人也并没有离开,或是像往日一样,替康熙索要回信。   齐东珠的心慌乱起来。她高声问着领头侍卫手中虎符是什么意思,却得知那是随时可以调动绿营的掌兵之权。   她不再多问,抬步去寻枣泥。枣泥已经很老了,跟随齐东珠快十多年,从她不到而立,到了快要知天命的年岁。但她对齐东珠仍然很亲密,经年累月的相处让她不用齐东珠做任何命令,便能向齐东珠的所想的方向前行。   她不顾规矩,在紫禁城中纵马,向畅春园的方向疾驰而去。   *   三日前,康熙头颅剧痛,眼中布满血丝,吃了药汤后,再醒来时已经挪不了双腿,呈中风之状。   随行太医精心医治,负责在畅春园中掌管内廷事务的雍亲王将皇孙们妥帖安置,日日御前侍疾。可在今夜,当胤禛端着一碗参汤进殿时,他却看到康熙被梁九功扶起来,正在用一双恢复了清明的凤目望着他。   胤禛动作没有半分凝滞,也没有对康熙的醒转露出什么惊诧或是喜色。他搅动着手中的参汤,让滚热的水汽尽快发散出来,口中恭敬地向康熙问安:“儿臣参见皇阿玛。”   梁九功冷汗如瀑,康熙并没有出声回复。胤禛并不意外,自打太子逝世,康熙身体每况愈下,太子不明不白的死状彻底抽走了康熙的活气儿。即便有齐东珠的陪伴和费心描补,也无法填补康熙愈加空洞的心和眼底的灰翳。   一个晚年丧子之人,即便还有一副健壮骨架子支撑,仍然掩盖不住其中的衰弱和怨恨。康熙对胤禩的赶尽杀绝,和他在朝堂之上愈发阴晴不定的手段也多半来源于此。   康熙高大但委顿的身体挣动了一下,挥了一下手,梁九功便垂头离去。殿内只余年迈的皇帝和他壮年的皇子,两人隔空相望,相类的黑眸之中都是凛冽之色。   “是你…”   康熙中风,口舌并不利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但仍然清晰。即便他身处如此弱势的境地,每一次呼吸张弛间,胸腔中都溢满血腥的气息,但他仍然是盘亘皇座几十年的国君,若是换做旁人在场,恐怕早就摄于威压,匍匐在地了。   胤禛面儿上挤出了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迷茫,但灯火一映,却发现他额头光洁干燥,没有半分惊慌失措的汗水痕迹。他天生便很难体察到常人会有所反应的情绪,他的眼中充满斟酌和估量,而那并不会被寻常情绪起伏所蒙蔽。   他看着康熙,他衰老的皇阿玛,只能看到一团即将咽气的腐朽血肉。   “儿臣不知皇阿玛说的是哪件事儿。”胤禛开口,话音平稳无波,他脸上那恰到好处的表情慢慢收敛,渐渐凝成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胤礽…”年迈的皇帝目眦尽裂,双眼模糊不清,看不见胤禛脸上的神情。但濒死的清明让他神志格外清晰,几乎挣脱了他这苍老、虚弱的躯壳,过往中那些惊人的细节在他的脑海中逐一闪过,让他胸腔剧痛,几欲呕血。   是他看错了眼前这个阴郁沉默的四儿子,是他因为高高在上的傲慢忽视了所有值得推敲的细节。此刻的幡然醒悟已经太晚了,他是在浑浑噩噩,缠绵病榻的时候方才意识到,自己病中只有几个眼熟的太医为他诊治,而畅春园外,本应被传召的传教士迟迟不到。   没人敢对年迈的、神智不清的皇帝嚼舌根,但即便旁人不说,他耳畔也没有传来兵戈之声,但常年浸淫在权力中心的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雍亲王、畅春园、隆科多,京城九门巡捕。如今他们呈围剿之势,而困在蛛网之中的正是他这个日暮西山的皇帝。   “先太子狂悖谋逆,放荡可耻,这是皇阿玛您亲自矫诏,告令群臣的。押送途中,先太子不幸身故,不也正合了您的心意,合了朝臣宗亲的心意吗?”   胤禛神色不动,却字字化作利刃,直插年迈国君的心脏,康熙怒急攻心,血气翻涌,唇角又溢出新鲜的血浆来。他沉重且费力地呼吸了许久,方才忍过了头脑中的阵阵嗡鸣,追问道:“他因何而死?!因何而死!”   到了此刻,他头一回儿不在乎胤礽是不是被眼前的逆子所杀了,他只想知道太子是否真的是对他这个做父皇的失望至极,是因为他对太子的刻薄之言,废黜太子的心思,而悲愤自戕,连半句话儿都不曾想留给他这个阿玛!   他只想知道太子因何而死。如今,他也时日无多,九泉之下,他只怕胤礽怪罪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皇父一片慈父之心,着实令人慨叹,”胤禛搅动着手中几乎没有了热气儿的参汤,轻声说道:“先太子疯癫无状,神智不清,儿臣遂教太医为先太子进献了些补身安神的药饮。先太子神志混沌,夜里听多了枭鸟报丧之声,手足失控,缠缚了脖颈儿。此事荒唐,实在令人唏嘘。”   说着,他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将手中凉透了的参汤搁在了小几上,掏出一块儿帕子去揩康熙口中溢出的鲜血。康熙没有躲开他的动作,忍受着儿子的“孝敬”,目光散乱的眼睛死死盯着胤禛的黑瞳。霎那间,眼前逆子的谋算终于在他的脑海中现形,康熙嚯嚯笑了,连声说道:“好,好,朕竟不知朕还能生出你这样的孽种。”   被生父辱骂,胤禛本能般地感到愤怒,但那很快就被筹谋得逞的快感压了下去。他坦然开口道:“我在皇阿玛的儿女中实属天赋平平,皇阿玛和额捏瞧不上我,也是常事。但我也不是一无所有。嬷嬷爱我至深,故去的佟母后也对我多加关照。日后,齐额捏之事便轮不到皇阿玛指摘费心了,她的去处自由儿臣照管,她也不必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委屈自己在皇阿玛的后宫中蹉跎时日。”   他话里明里暗里直指齐东珠对康熙毫无男女之情,入宫为妃不过是为了他们这些皇子和皇女,还有紫禁城外千万般的穷苦人委曲求全。胤禛知道康熙心里大抵也是有数的,当年他将齐东珠强留在后宫之中为妃,胤禩还闹过一场,打过广善库的奴才。   康熙唇角的血痕更深了些,但他面色却没有如同胤禛预料到的那般扭曲,他甚至提起了唇角,一双和胤禛一样黝黑的眸子并不清明,却直锁住胤禛的面容:“东珠对朕有没有心,轮不到你来论断。倒是你,利用胤褆的莽撞和愚鲁顶替杀戮太子之名,让检举胤褆的胤祉在朝堂之上和胤禩两相残杀,再利用朕的戒心和防备处置搓磨胤禩…胤禛,朕是小瞧了你,所有人都小瞧了你…你这张假面撕开,即便是她……即便是她,也绝无可能再看你一眼!”   胤禛没有说话儿,而康熙耳畔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和延绵不断的嗡鸣。   康熙方才那番话儿几乎用尽了他积攒已久的力气,可他残破的躯壳之中仍有怒火在燃烧,他嚯嚯喘气,声音肖似冬夜里盘桓不去的枭鸟:“你这逆子…生来就喜怒不定,不似常人,朕二子有缺,一为跛足的胤祐,一为伦常有缺的你。你诓骗不了世人,父母兄弟皆对你不喜,连妻妾都不对你真心——你只骗了她的慈母之心,可那也是骗的——”   “皇阿玛,只有流传下来的才是真相,这道理你缘何不懂呢?”胤禛歪了歪头,在他那张干净俊秀、不曾蓄须的面容上,陡然露出几分孩童似诡异的无辜来。康熙呕出一口带着血块儿的血,被他揩去,而后他就耐心地在原处站着,聆听着康熙的喘息。   过了不知多久,在灯火的摇晃之中,胤禛开口道:“皇阿玛,您方才差人给嬷嬷送信儿了吧?”   康熙费力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一时没有说话儿,而胤禛自顾自继续道:“儿臣以为,以您的自傲,不乐将如此狼狈展现于她面前呢。可您就算放下身段儿,也绝无可能让她对儿臣起刀兵,您这一腔苦心可是作废了。”   康熙冷笑,嘴里呼哧作喘,颤声说道:“胤禛…机关算尽,你终究有怕的东西。你怕的是她起刀兵,还是怕朕见她最后一面,揭了你的假面?朕倒是好奇,你对胤禩做了什么?共同长在一宫的亲弟,满朝文武举荐的八贤王,你安心让他稳坐京城?呵…”   这回儿,胤禛脸色肉眼可见的阴郁下来,而康熙的声音几近呢喃了,却仍然裹挟着血腥气,扑入胤禛的耳:“你狼子野心,也有算漏的时候。你算到胤禩会因朝臣推举成为朕的眼中钉,八党虽仍会以他为首,但朕有生之年,他绝无可能复起。以他的傲骨,定然不会与朕妥协,可他另寻托举的皇子不是你…哈哈哈哈…你养在身边儿,百般教导的兄弟,最终选择的是胤祯,你的一母同胞,你作何想?哈哈…”   “你等不及了,胤祯开春就会凯旋回朝,朕这场疾病,是你孤注一掷的最后机会…”   “孤注一掷又如何?”胤禛冷了声音,眼底的张狂无忌破茧而出:“这机会我等到了,皇阿玛,这就是天命,这就是我胤禛的命!皇座之下皆蝼蚁,这道理皇阿玛应当是最明白的。皇阿玛,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弥留之际了,还是少动些口舌之利,我还能恢复二哥生前尊荣,善待先太子后人。”   康熙仍然冷笑,胤禛看着他,眼里没有什么杀意,却浑似不像在看活人。   *   【??作者有话说】   胤禛登基的时候,胤禩一党没有什么反应,在没有人相信老四能当皇帝的情况下,老四以超绝的心态和超低的姿态稳住了位置。为什么胤禩没有反应,这个目前史料不足,但有孤证说胤禩当时病得神智不清。   反正历史就挺搞笑的,没有大家杜撰得那么曲折离奇,总结下来估计就三个字,运气好。 第158章 结局(正文完)   ◎殿门突然大开,灯火未及的黑暗里,齐东珠能窥见几道攒动的人影。她抬起脸,看着胤禛向她走来,安静地行礼问安。◎   *   不知过了多久, 胤禛走出了殿门儿。又过了片刻,齐东珠夹着一身风雪,冲进了内殿。   她跑到康熙榻边儿, 急促地喘息着,被风雪侵蚀得有些苍白的嘴唇因为惊恐而震颤, 她手忙脚乱地握住康熙的手, 让她自己也惊奇的眼泪落了满脸。   齐东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惊慌,如此失措。她从不觉得自己爱着康熙, 爱着一个以剥削和杀戮为常态的封建帝王。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神志清醒, 拥有独立思维的人, 都不会以爱为名,仰望一个和自己从来不平等的上位者。   那是扭曲、不健康、也不人性的。当两个人阶级天差地别, 认知水平和社会地位从不对等, 齐东珠根本没有办法分别康熙的纵容和给予是出自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怀爱护, 还是上位者随心所欲的施舍。   可如今, 当她看着一个熟悉的人在她面前日渐消弭, 她方才在一片心慌意乱中沉溺不起。康熙吐出一声浑浊的喘息, 睁开了一双浑浊的凤目,看向齐东珠:   “为什么哭。”他的声音几乎就是气音了, 听在齐东珠耳中却沉重万分, 她想不明白, 为何才半月过去,再见时就天差地别了。   “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京城里?”齐东珠也知道自己的指责没有道理, 但是她忍不住惊慌失措, 泪珠子大滴大滴地, 无休止地往下砸:“你别说话儿了, 别说话儿了!我去寻你的脉案,诏京城的传教士和太医一起来问诊,你——”   康熙没有说话儿,只静静地看着她,他脸上的灰败和死寂,让齐东珠的血液骤然冷了下来。齐东珠不是傻子,她也在佟佳皇后死亡的时候,亲眼见过生命的流逝——她知道眼前的情形早已无力回天了。   可不应该啊,康熙本该是个长寿的皇帝,并不该这时候消亡!   齐东珠颤抖不止,一时间脑海里思绪翻涌,而康熙再度勉力开口,打断了她的惊惶和过度呼吸:“自胤礽…后,朕便身子不好了,如今,也是天命之时。”   齐东珠知道他所言是真,可她医者的本能和善良之心仍然让她疲于奔命,不愿放弃,可她的手却被康熙握住,不肯松开:“东珠,你陪…朕最后一程吧。”   齐东珠颓然坐在榻边儿,泪如雨下。她几次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直到康熙费力抬起手指,指了指帐顶:“朕…留了两道诏书,一道是册你为后,朕故去之时,即为太后。另一道…事关储君。”   一言废立,定国安邦的诏书就在头顶,齐东珠连望一眼都不曾。她还是不明白一切为何如此迅速,明明半月之前,康熙仍能骑马,与寻常上了年纪的人无异。康熙见她钻了牛角尖儿,也无力劝慰,苍白的唇角漾出一点儿笑意,轻声说:   “东珠,你一点儿都没变…朕将你困于身边十余年…你可还怪朕?”   齐东珠摇了摇头,又怕康熙看不见,闷声说道:“我不怪你。”她是不怪康熙的,即便入宫让她失去了自由,但是她让大清开满了厂子,让绝大多数女子逃离了缠足的厄运,让成千上万的女子识文断字,将新时代的萌芽播种在了这片被笼罩的封建国土之上。   如果没有康熙对她的好,她穷极一生也做不到这些。即便她和康熙之间因为阶级和信念产生的芥蒂和隔阂从来不曾消弭,过往一些暗藏在阴影中的血腥和欺骗也如影随形,但她没有立场责怪康熙。   她习惯了康熙身上的龙涎香,习惯了他手臂的包围,习惯了冬夜里他大氅裹挟上来的暖意。齐东珠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温情,但她知道此刻她的心脏因为失去在无限制地撕扯。   他不是完美的,他的痴迷和爱意不是她所想所求,但却是她穷极两生也少见的安稳和踏实。   这份不干净不完美的爱将她拖举起来,至死不曾将她放下。   “那就好…”康熙闭了闭眼,干燥的手指蹭过齐东珠的掌心:“你手中的虎符…是城外绿营兵权,隆科多心生不轨,九门之兵…不可再信,可朕其他心腹和侍卫…以你为尊。传位诏书上不曾写下皇子名讳,一切按照你的意思…东珠,朕只能护你到这儿了。”   齐东珠终于哭出声来。她不顾康熙唇角的血污,扑到了他的身边,将他逐渐开始发凉的手指攥紧了怀里,呜咽着叫他的名讳。悲伤之中,她急促地说了许多话儿,却词不达意,语序混乱,可康熙只是用他慢慢涣散的凤目看着他,满目都是纵容。   直到康熙的胸口再也淌不出一丝温度,齐东珠方才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她的头发在跑马和方才的痛哭中全乱了,前襟上沾着血和泪渍。窗外逐渐传来了奴才的悲乎声,在风雪之中传出很远。   齐东珠踩着康熙的榻,帐顶取下两份被明黄色绸缎包裹的诏书。她抱着这两份诏书,捏着手中的虎符,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   畅春园的一座偏殿里,齐东珠静静地坐在榻上,小桌上的茶水过了两遍,墙壁上烛火频闪,终于浇熄了齐东珠眼底的泪意。   殿内安静极了,殿外也并没有报丧之声。齐东珠握着手中的明黄色圣旨,一时之间一切都有了明晰的模样。她眼睑红肿,但目光却恢复了往日的澄澈和沉寂。   她没有离开畅春园,或是想办法向外传递消息。她有些冰凉的手指探向怀中厚厚一沓信笺,犹豫片刻,终于将其取了出来。   那是她现代的母亲留给她的信。多年过去,从齐东珠在京中的宅子被太子一把火烧掉,到她忙乱地跑出紫禁城,生怕见不到康熙最后一面,她揣在身上、挂在心里的都只有两样东西:母亲的信,和她的小马枣泥。   经年过去,她仍然没有拆开那封信。齐东珠自认父母缘浅,她这辈子浓烈的感情,都是从穿越后才体会到的。那其中有比格、萨摩耶和小狸花儿对她的依恋爱护之情,也有惠妃、佟佳皇后、卫双姐对她相互扶持的友谊。   还有她终于能正视的,康熙对她的爱和保护。   齐东珠这样的人,本是不懂爱和感情的。她的前生最多的记忆就是放假后空空如也的宿舍,和宿舍旁窄巷里的流浪猫狗。   可如今,她像是突然清明起来。康熙对她莫名其妙的执着或许就是爱,她的母亲用古怪的手段使她有了在这时代重来的机会,给她送来了无数药品和书籍,或许也是爱。   她不该因为这些爱不以她想要的方式出现,就盲目地排斥和回避。   她展开那封因为被大火熏过,又尘封多年,纸张泛黄又松脆的信,就着殿内灯火,读了很久:   “东珠,展信佳。   如果你展开这封信,应该对于过去我的冷漠释怀了。你一向是个独立沉默的孩子,这曾经让我觉得或许你根本不需要一个母亲,即便我失职,也不会让你哭泣和受伤。   于是我将你的安静和懂事视为理所应当,这是我犯的第一个错。   你弟弟当年的死,也是源于我的失职,更是我身上背负的孽债。可我过分胆怯,过分惊恐,将其归咎于你。这多么可笑,一个成年女人,将她的过失归咎于她未成年的女儿,以极为卑劣的姿态将你驱逐,十余年后又恬不知耻地联系你,希求你的谅解。   这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   在这封信里,我无意倾吐我的苦楚。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过去种种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而我无意辩驳,卸下我身上的罪孽,只想让你知晓其中几分缘由,这与你回溯时光,借尸还魂之事也有所关联。   我们家族祖上是满清镶蓝旗人,据族谱记载,我们祖上一女拾到一块儿阴阳墨石,此石是为奇物,有极为精妙的效用,帮助祖上发家得官,事事顺遂。   可此物之力并非无限。不过几年,捡到此物的女子短折横死,死前神智不清,疯癫无状。其后,拿过此物的所有人皆心想事成,却不得善终。自那以后,此物变成了家族禁忌。   可人心贪婪,即便此物杀戮无数,但仍有夺天气运之效。祖上想出一阴损之法,将此物交予家中女眷,自此家中女眷以性命为族中祈福,而自身大多不得善终。   到了我这一代,人人受过教育,谁又会信这些诡事?可我少时便有远房叔伯将此物送入我手,我不曾起疑,日日佩戴,在失去幼子时仍然不清醒,行径荒唐,却在你离开我的时候头脑清明,幡然醒悟。   可我那时已经失去一切了。我从边境考入北京学府,却中途退学,与酒鬼结婚,在工作上怀才不遇,生育子女却不养育。我做尽了荒唐事,却在为你收敛尸骨的时候,发现脖子上挂着的吊坠荧光闪烁。   后来的事,你大抵也猜到了。我查到了祖上留下的蛛丝马迹,终于知道了手中邪物究竟是什么。我将其送入了已经成为当地富商的远方叔伯家中。   我做了极为恶毒的事,但我并不后悔。我想你即便不会做同样的事,也不会想要一个满手血腥的母亲,但你也不能怪我,对不对?我已经失去一切了。   等我拿回这块石头时,上面已经流光溢彩。我以祖宗后人的身份向它祈愿,将你送回一切开始的地方,重新活过,我祈愿你有一个顺遂的、快乐的、被爱的人生。   这是我亏欠你的。我将你带来这个世界,本该允诺你爱和富足,可我辜负了你的生命。   我即将与你道别,是因为这邪物上光彩褪去。它又要去吃人了,我知道,但我会彻底毁了它,你不必担忧。   我终究与你母女缘浅,也知道我早就失去了说这句话的资格。但是东珠,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在带你来到世界的时候,用正确的、值得被人称道的方式好好爱你。   因为我没见过任何一个,比你更值得被爱的人。   ——不配爱你的妈妈,留。”   ……   读完这些,齐东珠出乎意料地没有哭泣。她今晚流的泪水已经够多了,她的泪腺隐隐作痛,手指也微微发抖。她将信件收了起来,重新放回了胸口处,抬眼望向闭合的殿门。   她在等一个人来取她手中那没有填写名讳的传位诏书。   殿门突然大开,灯火未及的黑暗里,齐东珠能窥见几道攒动的人影。她抬起脸,看着胤禛向她走来,安静地行礼问安。   *   【??作者有话说】   后续番外见了!   清穿预收:《大清第一悍妇(清穿)》   不入流的八卦记者林思淼沉迷桌游,熬夜途中两眼一黑。   再醒来时,人在大清,寄身于廉亲王允禩的福晋身上。   众所周知,廉亲王福晋郭络罗氏乃是大清有名的悍妇,不仅以一己之力招来康熙、雍正两任皇帝的斥责,更是头铁至极,死不悔改,最终被雍正帝赐死,挫骨扬灰。   不幸的是,此刻已经是雍正三年,雍正斥骂郭络罗氏“狐媚残刻,教唆其夫”的折子已经下达,离雍正勒令廉亲王休妻还有不到六个月,离廉亲王本人被雍正圈禁致死还有一年。   幸运的是,林思淼带来了她”魔术师“身份牌,可以随机调换人物身份,但每人只有一次机会。   林思淼毫不犹豫地调换了自己和雍正的身份牌,又顺手将郭络罗氏原本的灵魂塞进了马上要魂归西天的年贵妃身体里。   ——悍妇是吧?你也来体验体验。   ————   雍正朝的大臣表示,最近皇家发生的事愈发让人看不懂了。   先是伉俪情深,”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廉亲王夫妇突然恩断义绝,不顾体面,当街厮打起来,再是宫中因年家倒台而体弱多病的年贵妃突然病愈,性情大变,镇日咒骂皇帝。   一个不知源头何处的小报突然在朝野民间兴盛起来。大家伙儿都在传呐,这雍正帝之所以如此憎恨廉亲王福晋郭络罗氏,盖因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而据不知名人士亲眼所见,这宫中的年贵妃与那廉亲王竟有私情,两人私相授受,颠鸾倒凤,将那硕大的绿云罩在了雍正帝的头顶上!   ——欲知后事如何,请等下一期清廷周刊。   cp:雍正*女主,换身不是永久的,会换回去的!   文案首发6/10/2023,已截图~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